原諒不美好

小強

1

這是我第三次因為走神被母親抓到了。

母親將手中溫熱的牛奶放下，怒目圓睜地看著我。在她的怒視之下，我無奈地站了起來。和上次一樣，我想為走神做出合理的解釋，但看了下桌上的數學試卷，整整半個小時只寫了三道選擇題，我只好選擇沉默。

母親坐在我的椅子上，看了看試卷，又翻了翻一些學習資料：“怎么，無話可說了？你不說，那我就說了。”

母親絮絮叨叨，從現在高一學習不認真，說到以后高考失敗，又說到沒有好的學歷將來找不到好的工作，只能做臟活、累活……母親性格安靜平和，我一直都不知道她原來這么能說。晚風從未緊閉的窗戶吹進來，將我的長發微微吹起。一只蚊子在耳邊飛來飛去，嗡嗡作響的聲音擾得我心煩意亂。盡管母親正盯著我看，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揮了揮手驅趕蚊子。

“蕓茹，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講話？你知不知道，為了能讓你進這所學校，我花了多少錢，出了多少力？”母親的訓斥聲突然響起，我急忙把手縮回。為了迎接暴風驟雨般的批評，我緊靠著墻壁，腦袋低垂，就像那些經常犯錯誤的小孩子一樣。

母親看到我的樣子，嘆了一口氣，把嘴邊的話咽了回去：“響鼓不用重錘，你給我好好反思一下吧。”

母親走后，“哐啷”的關門聲回蕩在房間里，空氣中充滿了壓抑的氣息。我邁著焦躁不安的步子來回走動，一點也沒有反思自己的覺悟。

我先前倚靠的那面墻經常掉灰，地面變得越來越白。身上的藍色裙子花光了我所有的零花錢，我用手重重地拍打著裙子上面的灰。

透過窗戶，可以望見不遠處的繁華地段，那里霓虹閃爍，高樓林立，熙熙攘攘的人群像潮水一樣。說實話，我對母親租這間狹小簡陋的房子是充滿埋怨的。這里是幾十年前的老小區了，房間沒有鋪地板磚，廁所破舊不堪，特別是我臥室的門，鎖壞了，每次母親都能直接開門進來。

2

或許是年歲漸長的原因，我開始懷念過去的時光。盡管我也知道，逝去的已然逝去，可我還是忍不住虛擲大量時間去回憶。

在小鎮讀初中時，我是個品學兼優的學生，母親對我也大方，什么時興的東西都給我買。我的身邊總是聚集著一幫同學。上次過生日時，他們在操場上圍成一個圈。遠處的燈光和皎潔的月光灑在操場上面，每個人的臉上都綻放著光芒。我站在圓圈中間，手里拿著一堆賀卡和禮物，對著一個漂亮的生日蛋糕，吹滅蠟燭，許下心愿。

前幾天也是我的生日，可那是最平淡無奇的一天。沒有同學祝我生日快樂，母親只給我煮了一碗加雞蛋的面條，沒有禮物，也沒有生日蛋糕。

床頭放著一個哆啦A夢公仔，胖胖的身體，圓圓的腦袋，紅彤彤的鼻子，樣子十分可愛。在我離開小鎮到市里的前一天，初中最要好的朋友劉明明把它送給我。她開玩笑地對我說，哪天要是對她起了思念，就把手伸進哆啦A夢的口袋里，會出現一扇任意門帶我重新抵達小鎮。

玩笑終歸是玩笑，我曾無數次把手伸進哆啦A夢的口袋，可我仍然待在這座陌生的城市。至于當時形影不離的劉明明，我們已經有幾個月沒有聯系過了。兩周前我給劉明明寫了一封信，但至今還沒有收到回信。

我搬了一條凳子，站在上面把哆啦A夢放到柜子的高處，然后重新投入與數學死磕的戰爭中。我天真地以為，一旦視線看不到熟悉的哆啦A夢，過去的記憶便會趨向模糊。可是事與愿違，當我刻意想要去遺忘的時候，內心反而無法釋懷。無論是做試卷還是預習時，我都無法專心。時間一點點流逝，我只能放棄不擅長的數學，轉而去記英語語法。

我很清楚我在做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英語語法早就被我背得滾瓜爛熟了。但我安慰自己，我沒有走神，也沒有浪費時間。

兩個小時后，我扔下書本去洗漱，看到母親的房間仍然亮著燈。母親身體不太好，一直早睡早起，今晚是怎么了？這有些奇怪，但我實在太累了，沒有敲門去詢問。

3

第二天醒來比平時晚了很多，母親卻仍在熟睡之中。她沒有像往常那樣為我做早餐，或許是我讓她心寒了。自從到市里后，我總是讓她失望。

墻上掛鐘“滴滴答答”的聲音響起，將我從對母親的愧疚中拉回來。我抓起放在桌上的幾枚硬幣，背上書包匆匆地離開了家。

下早自習后，我去到學校后街。不像小鎮初中學校旁邊寥寥可數的幾家店子，這里商販眾多，店鋪林立，有蒸餃、包子，還有蘭州拉面和沙縣小吃。這些東西雖然好吃，但我對它們沒有太大的興趣。

我離開后街，走到了另一條街，路口處的“正宗××米粉”吸引了我的注意。××是我家鄉小鎮的名稱。很多店家打著“正宗××米粉”的招牌，但味道一點都不正宗。不過這家店的店主看起來憨厚老實，店里來來往往的客人也挺多。猶豫了一會兒，我走進去，對店主說：“來一碗米粉。”

店主飛快地擺了幾只碗到桌上，然后下了一些米粉到滾水里，等米粉燙熟后再均勻地倒進每只碗里，并澆上濃湯。干凈利落地完成這一連串動作后，店主抬起頭來，按照順序把粉端給我們。

我迫不及待夾了一筷子，發現眼前的粉和小鎮的有很大差別。小鎮的粉放佐料很少，湯是用骨頭慢熬幾個小時制成的，米粉吸收了湯汁，鮮美得不得了。而我口中的粉雖然柔軟順滑，卻有一股味精的味道，吃得口干舌燥。嚴格來說，除了湯加了太多佐料，這碗粉味道并不差，可我在小鎮待了十幾年，老街那家粉店已經慣壞了我的胃。

本著不浪費糧食的原則，我勉強吃了大半才起身離去。

4

明明已是立秋，天氣仍又熱又燥，毒辣的陽光穿過厚厚的玻璃毫不留情地照向我的臉頰。

正值數學課，每次上課前，數學老師都會利用下課時間在黑板上寫一個問題，然后隨機叫一個同學上講臺去做。題目并不難，只要提前預習了，即使是我這樣的數學渣渣，也沒有太大問題。

老師掃視著底下的同學，剛好看到我在用一本寬大的書遮擋陽光。她走到我旁邊，用手敲了敲我的桌子 ：“孫蕓茹，你上去解答。”

聽到老師的話，我吃了一驚。我從來沒有想到數學老師會叫我，我以前一直都有預習，但數學老師從沒有叫過我，而昨天晚上由于內心煩躁看不進書，老師偏偏就盯上了我。

講臺上，我拿著粉筆在黑板上演算，一顆豆大的汗珠從臉上滑落，我停了下來，無奈地說：“老師，我不會。”

我所在的市一中是本地最好的高中，從進入學校那天開始，班主任就強調了預習的重要性。這種情況實屬少見，數學老師有些意外，不過什么都沒說。她瞥了我一下，示意我下去。

數學老師是一個嚴厲的人，按理說她應該大發脾氣，要么罵我一通，要么讓我站一節課。下課后路過走廊，我聽到有同學在小聲議論：“真是太不公平了，老師怎么對她如此偏心。”

“是啊，數學老師也不是想象中那么鐵面無私啊。”

我的嘴角揚起一絲苦笑，如果數學老師真的偏心我就好了。可是事實并不是這樣。大概數學老師認為，我成績不好，根本不值得對我抱有太大的希望。

5

縣區的學生考市里的高中，必須要參加學校組織的考試。中考之后，沒有詢問我的意愿，母親硬拉著我到市一中考試。

我只想讀鎮上的縣一中，那里競爭壓力不大，不出意料的話，我在高中依然會是班級的尖子生。初中很多同學都選擇去縣一中，在那里我可以和熟悉的朋友一塊聊天玩耍，愉快地度過三年時光。而去市一中，我要面對完全陌生的環境和同學。

考試結果出來，我的成績剛剛過錄取線。

走的那天下午，我抱著劉明明送的哆啦A夢玩偶蹲在家門口，眼巴巴地看著來回忙碌的母親：“我喜歡小鎮，能不去市里嗎？”

母親態度很強硬 ：“不行！必須去，那里教學質量好，你想考名校就必須去那里。”

“可是我去市一中面對一群優等生，沒有自信，成績不一定就會好啊。還有你不也喜歡小鎮，在這里每天打打麻將養養花，去了市里哪有這么舒服的環境……”

我喋喋不休地訴說去市一中的種種不好，但母親根本沒空搭理我。她叫了一輛面包車，把家里的大包小包裝了進去。車子一路不停地向前行駛，小鎮離我越來越遠。想到以后不能經常見到初中同學，也不能天天去老街那家粉店吃早餐，我的眼淚忍不住流了出來。

6

兩周一次的模擬考試結果出來，我的成績比以前還差，除了英語勉勉強強，其他科目簡直一塌糊涂。學習狀態這么低迷，我早就知道自己的成績會很差，試卷上鮮紅的數字沒有讓我難受，但后黑板上赤裸裸的排名還是刺痛了我的雙眼，畢竟我以前在班里是名列前茅的學生。

我早就告訴母親我不適合市里的學習環境，如果母親沒有把我帶到這里，我在縣一中的成績一定比現在好多了。

上一次我隱瞞了考試成績，這一次我決定把成績單帶回家去，我要讓母親明白來市里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7

我站在門口，準備敲門，屋子里父母的對話傳到了我的耳朵里。

“真搞不懂，你為什么堅持讓蕓茹到市里來讀書？”

“我希望她能見見外面的世界，不要像我一樣，在一個小鎮待了好些年，最后也沒有落下一個好結果。”

屋子里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后還是母親先開口：

“離就離了，不要讓孩子知道，盡量抽空多來看看她。”

“我聽說蕓茹最近學習很差。”

“她還沒有適應市里的教學方式，過段時間就好了。”

“我今年做生意虧了，這幾個月可能給不了你多少錢了。市里開銷這么大，你和蕓茹的生活沒問題嗎？”

“我在復習會計知識，準備在附近找一份工作，這樣能一邊賺錢一邊照顧蕓茹。好多年沒用了，實在太生疏了，這段日子晚上都在學習。”

父親常年在外面做生意，我一直都知道父母感情不好，沒想到他們居然瞞著我離婚了。我靠著墻有氣無力地蹲了下去，入眼是一片灰暗的世界。

不知過了多久，父親推開房門，發現了在角落的我：“蕓茹，你怎么蹲在門外？”

母親聽聞急匆匆地出來：“蕓茹，你沒帶傘，身上有沒有被淋濕？”

大雨不知何時落了下來，打濕了我和母親掛在鐵桿上的衣服。回憶是晴空萬里，現實卻是猝不及防的大雨，昨天的太陽永遠也曬不干今天的衣裳。我用雙手支撐著站了起來，趁他們沒注意，迅速把成績單往樓下一扔，紙張順著雨水飄走了，然后徹底消失在我的視線之中。

8

第二天早上，我還在熟睡之中，母親敲門叫我起床吃早餐。她說：“今天煮了你愛吃的米粉。”

“好。”

“湯不是骨頭熬的，沒那么多時間，也不知道你愛不愛吃。”

母親一臉期待地看著我，我一邊大口大口地吞咽，一邊滿意地說：“好吃，湯是不是用骨頭熬的無所謂啦！”

我抬頭看向母親，發現她額前有了幾根白頭發，特別明顯，可我以前居然沒注意過。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媽媽，學校旁邊有老家的人開的米粉店，味道還不錯，我以后就在那里吃吧，你不用一大早起來給我做早餐。”

母親有些驚訝：“好。我還擔心你不喜歡在外面吃呢，你這孩子，從小就挑食。”

我笑了笑：“那都是在鎮上的事情了。”

9

吃完米粉，母親說昨天收到了一封信，放在了電視機邊上。我把信塞進書包里，踏上了去學校的路。

走到離家最近的一盞路燈下，我忍不住停下來。在昏黃的燈光下，我把信封撕開，里面是劉明明的字跡 ：“你還在寫信嗎？這也太落伍了。我們學校的學生很多都在用智能手機了，手機多方便啊。對了，我們早上常去的那家粉店，現在已經關門了。你想想，每天凌晨三四點鐘起床熬湯，誰受得了？何況還賺不到多少錢……”

我放下信，抬頭看，出門時灰蒙蒙的天空慢慢變亮了，薄薄的霧正在消散，已經可以清楚地看到迎面走來的人的臉龐。

我想，是時候放下不舍了。過去再好，終不是現在。只要母親還在身邊，而且時日還長，希望總能尋回。那么，再見了，舊時光。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