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先師劉敦愿先生,字子舒,一九一八年六月二十四日生于湖北漢陽。其曾祖父劉淑云是清道光時國子監祭酒,其父劉人劭是一名鐵路職員,曾參加同盟會。先生幼時頗受新學影響,喜讀書,好繪畫。一九三九年,他在昆明考入國立藝術專科學校(戰時由北平藝專與杭州藝專合并而成)西畫科,師從秦宣夫學習素描。受秦教授影響,先生從古代藝術的角度接觸考古學知識。兩年后,他的志向由繪畫轉向學術。先生最早的興趣集中于西方美術史,但當時國外資料不易獲得,便轉向對中國美術史的學習。為了補充歷史知識,先生從藝專所在的四川巴縣(今重慶巴南區)磐溪定期渡嘉陵江,旁聽時在重慶沙坪壩辦學的中央大學歷史系的課程,特別是丁山教授講的“商周史”與“史學名著選讀”。他如饑似渴,風雨無阻,學習熱情頗為丁先生贊賞。丁山為學,乃由小學入經學,再由經學入史學。先生受其引領,在先秦文獻方面長期用力,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先生一九四四年從國立藝專畢業后,得到蒙文通先生幫助,曾在四川省圖書館工作,還短期擔任過小學教員。一九四七年,他隨丁山先生受聘到青島山東大學中文系任教,并擔任丁先生的研究助手。一九五三年,先生從中文系轉入歷史系,同年入文化部社會文化事業管理局等單位聯合舉辦的“第二期考古工作人員訓練班”,并參加河南洛陽燒溝漢墓發掘,接受田野考古的訓練。二十世紀五十至六十年代初,他先后調查了山東日照、五蓮、即墨、臨沂、膠縣等地的古代遺址,還發表了關于山東龍山文化研究的多篇論文,對于建立山東早期考古學文化序列做出了重要的貢獻。
“文革”開始后的數年,先生家庭受到嚴重沖擊,被迫中斷研究工作。一九七二年春,山東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創建,先生出任教研室主任,為開展教學工作篳路藍縷,耗費了大量心力,先后組織和參與泗水尹家城、日照東海峪、臨淄齊故城等遺址的發掘。先生長期主持考古教研室工作,使得山大考古專業的教學和科研水平穩步提高,為該專業日后的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一九八六年退休后仍筆耕不輟,撰寫了大量論文。先生于一九九七年一月十五日因病在濟南辭世。
先生學識淵博,著述豐厚,研究范圍涉及中國史前考古、商周考古、中國早期美術史、古族古國史、古代神話、民俗與民間藝術、古代農史、畜牧業史和古代環境等諸多領域,尤以其美術考古研究的成果著稱于世,代表作見其自選集《美術考古與古代文明》。我曾撰文《劉敦愿與中國早期美術研究》,討論他對中國古代美術史研究的貢獻,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考。
這次我為先生編了一本小書《文物中的鳥獸草木》,所收文章反映了先生不太為人所注意而又頗具個性的一個學術側面。這些文章聚焦出沒、生長于古代器物與畫像中的鳥獸草木,所論動物大者如犀象虎牛,小者如蜻蜓蜈蚣;植物既有羅列成行的樹木,也有脈絡分明的葉片;有野生的,也有家養的,有平凡的,也有神異的,題材范圍十分廣泛。先生通過描述圖像的風格,剖析其意涵,來推想古人對自然資源的認識、改造與利用,復原彼時的生態環境與社會生活,追蹤古族的征伐與遷徙,再現悠遠的宗教禮儀與信仰,呈現出考古材料多方面的價值。
作為編者,我結合當年向先生問學和閱讀的體會,談談在編選中的一些想法。
我一九八四年九月入山東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讀書。報到后沒幾天,即在一次外請專家的講座中見到先生。遠而望之,先生清癯魁頎,風度凝遠,講話不疾不徐,儀狀非凡。在第二學期,我隨同班陳根遠同學第一次到先生家拜訪。先生書房中除了汗牛充棟的籍冊,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還有兩件物品,一是掛在門后的陳舊調色板,二是書架頂部一個不太大的貓頭鷹標本。對于前者,先生解釋曰“君子不忘其本”,這很好理解;而那件貓頭鷹標本,則讓我大為驚異。俗云“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這種不祥之物,怎能入得堂室?因為是第一次拜訪,我未敢多言。后來與先生熟悉了,我才說出自己的疑惑。先生細細講述了他對商代青銅器和玉器中貓頭鷹題材的見解,令我豁然開朗。
先生關于商代藝術中貓頭鷹形象的研究,見《夜與夢之神—鴟鸮》一文。該文材料豐富,設問新穎,立論扎實,對于理解商代藝術與信仰十分重要,但其最初版本《中國古代藝術中的梟類題材研究》發表時卻頗費周折。該文無論選題還是論證方式,在當時都有些“非主流”,加之附圖較多,不易編排,故被多種刊物退稿,直到一九八五年才發表在浙江美術學院(即今中國美術學院,這也是先生自己所認同的母校)院刊《新美術》第四期上。二0一七年底,范景中教授到中央美院開會,用餐時與我談起劉先生,范老師說,這篇文章是他主持《新美術》編務時刊發的。這真要感謝范老師的慧眼!
談及自己的考古學和古代美術研究成果,先生謙虛地說:“……如果以畫家作品集來做比喻的話,可以說是一本速寫作品的薈萃,其中偶然有些人像手足與器官的細部素描而已。”他還多次說到,寫文章就像制作項鏈,要下功夫磨珠子,而穿線是相對容易的。先生并不急于經營體系,創立范式,但整體而言,他關于古代美術方面的研究成果積累宏富,蔚為大觀,自有其內在的邏輯與線索。而本書所收關于古代動植物題材的文章,則更近乎碎金屑玉之作,多是“為己之學”,而非“為人之學”。這些文章涉及農業史、畜牧業史、動物學、自然環境、古代民族史、古代神話、民俗志等諸多方面,很難確切地歸入某個單一的學科范疇,又與彼時的潮流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我們前后屆的同學或有人不同程度地受到這些研究的影響,但無人較為完整地承續先生在這個領域的貢獻。這些卓然自立的探索也每每為他人所不解。那么,究竟如何看待先生的這些文章呢?
孔子論《詩》,主張“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取譬引類,格物致知,以明《詩》之所興觀群怨,事父事君之旨,通達仁禮德教。孔夫子所言,為歷代治博物學的讀書人提供了學理上的合法性。除了對“三禮”名物的考釋,還有自《山海經》、張華《博物志》、酈道元《水經注》、賈思勰《齊民要術》,以訖沈括《夢溪筆談》、李時珍《本草綱目》等大量涉及“鳥獸草木之學”的著作,其中雖不免搜神拾遺,但也的確保存有大量關于生物、醫藥、農學、地理、天文等方面的知識。先生的研究,首先可以歸入中國固有的這個學術傳統;但是,先生絕不是一位舊式的“博雅君子”,他反復強調作為現代學術的考古學和美術史的進步意義,同時,又不把學問的“新”與“舊”截然對立起來。
先生的研究不再局限于金石和傳世品,而致力于最大限度地擴展材料,如史前陶器底部并非有意而為的印痕(《岳石文化陶器上的葉脈印痕》),已遠遠超出藝術品甚至是一般意義的器物范圍。他特別善于從考古發現的圖像中尋找史料,強調這些材料的科學性和系統性,重視分析古代藝術的表現方式和視覺邏輯,善于以精準的語言描述動植物圖像的來蹤去跡和風格特征,揭示古代文物最為微妙動人的伏脈,進而深挖到社會與文化的地層。
先生重視圖像材料與文獻典籍的互證。他早年在文獻上下過大力氣,窮觀先秦墳典,熟讀成誦,《左傳》《詩經》張口就來,對秦漢文獻也甚為博通。先生晚年喜讀唐宋以降的各種筆記,手不釋卷,常將一些很少為他人所注意的邊邊角角信手拈來,精研深究,翩然成章。他由宋人的詩句,聯系到少數民族銅鼓的紋樣(《銅鼓上的牛鳥紋樣》);他留意《南史·孝義下》衛敬瑜妻“以縷系(孤燕)腳為志”的故事,以及《述異記》載晉成帝得白鹿,角后“有銅鐫字”等細節,結合云南德欽縣象頭山出土青銅杖首上鹿角掛葉片的實例,論古代動物的環志。一九八九年,先生輔導我寫《從中國古代藝術品看關于蛇的崇拜與民俗》一文時,曾命我讀《太平廣記》等書,從中尋找旁證材料以助解釋早期圖像,還教我查閱《古今圖書集成》之《博物匯編禽蟲典》,在核實原始文獻的基礎上采而用之,令我眼界大開。

劉敦愿摹繪的動物形象
歐陽修《筆說·博物說》云:“蟪蛄是何棄物?草木蟲魚,《詩》家自為一學。博物尤難,然非學者本務。以其多不專意,所通者少,茍有一焉,遂以名世。”先生治學,正是人棄我取。這既需要有扎實的功底、獨特的判斷力,又須具備十分開闊的視野,即永叔所言“通”。先生常說的一個比喻是“交叉火網打目標”,具體地說,就是綜合運用考古學、古文獻、美術史學、民族學、民俗和民間美術等多方面的材料和方法研究問題。先生告訴我,做文章要像“老鷹逮兔子”,在高空盤桓,山前山后,盡收眼底,一旦有所發現,迅速俯沖而下,一招制敵。他還主張“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反對做大水漫灌式的文章。他長期在戰亂和政治運動的夾縫中讀書、授業、寫作,口體之奉捉襟見肘,極為艱苦。除了戰時曾到越南短暫旅行外,先生沒有其他機會走出國門,但他對于國外的研究極為關注。先生可閱讀英文,外文資料不易得,他就廣泛利用譯本。為研究中國史前和青銅藝術,先生曾精讀過許多西方古典學的書籍。他重視弗雷澤的《金枝》等人類學著作,喜歡法布爾的《昆蟲記》。在討論中國古代動物圖像時,他時時征引其他民族的材料加以比較。如他論臨汝鸛魚石斧圖,即注意到北美印第安人墓碑與之相似之處(《鸛魚石斧圖的藝術性及其他》)。他受到日本早期文物的啟發,認識到中國文物中蜻蜓之類小題材的重要性(《聰明的蜻蜓與神異的蜈蚣》)。基于圖騰理論,他認為陜西寶雞出土西周青銅車飾上人像背部的雙鹿紋飾是族屬的標志,提出犬戎中有鹿族的可能性(《周穆王征犬戎“得四白狼、四白鹿”》)。他論青銅器上虎的紋樣,以膠東民間剪紙中虎的藝術形象作為參照(《含義復雜的虎崇拜》)。他向古生物學家請教,注意到商周器物紋樣及甲骨、金文象形字中的動物形象,重視對頭部和肢體蹄爪形態與構造的刻畫,“頗有些近似古生物學家研究脊椎動物化石”,揭示出古人對于動物的認知方式(《古代動物畫藝術中的細節》)。我們在整理先生的遺物時,看到許多他親筆描摹的動物圖片。憑著這些知識,他辨讀湖南湘潭商代豕尊為家豬造型,最先判定遽父己象尊為貘的形象(《雞卣與貘尊》),由一個未能釋讀出的甲骨文象形字談古人對于啄木鳥的認識(《古老的啄木鳥》),批大郤,導大窾,使問題豁然而解。

劉敦愿摹繪的戰國青銅器紋樣
近年來,哲學家已注意到西方博物學(natural history)這個“不充分但非常有價值的傳統”,把博物學看作與自然科學并存和平行發展的傳統。這從新的角度反思西方以科學為基礎的主流哲學體系,富有啟發性。反觀先生所論中國古代動植物題材,也不是將從文物和文獻中萃取的信息簡單地劃歸到“科學”和“迷信”兩個對立的門類中,而是放置在經濟、風俗、宗教、信仰、審美等語境中加以歷史地解釋,強調各種因素內在的聯系,深挖古代科學知識的人文價值。在他筆下,不同學科不是形式上的并列,而是尋求真正意義上的交融。這些“百科全書式”的研究成果,形式上也許還有著中國傳統博物學的影子,不免散漫氛氳,但的確已開始向現代學術轉化,其中所蘊含的創造力和可能性,使得自然與社會、造化與人心交叉處那些原本幽暗昏惑的地帶日漸明朗,并開始放射出特有的光芒。
以田野調查和發掘為基本特征的現代考古學,在中國已走過了一個世紀的歷程。先生是這段歷程的參與者。他早期在調查山東滕縣崗上等遺址時,就注意到伴有彩陶出土的遺存(即后來命名的大汶口文化),有從“龍山文化”中獨立出來的必要性;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他對山東龍山文化的社會性質提出過非常新穎的看法;他由一張古畫按圖索驥,找尋到膠縣三里河史前遺址,在學界傳為美談。先生在教學中始終強調田野工作的重要性,常以飛行員的飛行時長為范例來要求學生加強田野考古訓練,所培養的研究生如欒豐實、方輝、許宏等,都是活躍在田野考古一線的領軍人物。但是,先生畢竟不是考古學科班出身,限于各種條件,他本人的“飛行時長”是不充分的,因此,他的研究更多的是揚長避短,擴展到田野考古以外廣大的領域。
先生特色鮮明的學術探索并非考古學的“主流”,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則有其特殊的意義。中國文化之原始、中國文明的起源、考古學文化的區系類型等,是一百年來中國考古學的核心問題,而這些問題的解決必須依賴足夠充分的材料。為建立基本時空譜系和進行文化因素分析所采用的類型學方法,也必須建立在大量標本排列對比的基礎之上。與之不同,先生的研究有時集中于考古發現的某一兩件器物(《西漢動物畫中的杰作》),甚至是某種圖案和畫像的只鱗片甲(《古代動物畫藝術中的細節》)。那些在類型學研究中可能因為不具有普遍性而被排除的個例,恰恰是古代藝術家匠心之所在,而種種容易被忽略的細節,也每每蘊藏著創造者的苦心經營。這些顯微鏡下的觀察所見,正是文明不可或缺的細胞和精華,與上述大問題的討論并不矛盾,甚至可以說是考古研究的一體兩面。先生認為,曾經在歷史上對現代考古學的形成起過推動作用的古代藝術研究,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可以補充考古發掘之不足,復原古代社會生活,重新起作用于考古學。他對古代動物和環境的研究,也有著同樣的意義。
長期以來,中國考古學已經形成了嚴格的技術規程、較成熟的理論與術語、規范的書寫與發表模式、層級分明的研究機構、嚴密的管理體制和行之有效的教育系統,這些成績無疑值得治學術史者大書特書;但另一方面,其中也暗藏著過于單一化的弊端。田野考古學傳入中國之時,即被強調為一個“科學”體系,“實證”成為唯一的價值準則,其中包含著與中國傳統學術的告別,感性與詩意化作明日黃花。為了建立基本的學科架構,不免過度強調純潔性,急于與歷史學、古文字學等研究領域“切割”(李零語)。學者徐堅在致力于書寫中國“多元化考古學史”時,提醒學界注意民國時期那些不被關注甚至遭到否定的、被認為是欠缺“科學性”而沒有書寫價值的“暗流傳統”(alternative tradition),認為“暗流傳統具有與主流傳統相比毫不遜色的學科貢獻”。借用“暗流傳統”這個概念來書寫一九四九年之后的中國考古學史的話,以劉先生為代表的一批學者所做的“另類”研究,不但不應被忘記,而且需要予以充分重視。
當今的中國考古學已經長大成熟并具備充分的自信心,理應向著更為開放、包容和多元化的方向發展。但是,如何在心理上打通舊有的藩籬,如何在問題和方法上建立起各學科之間有機的聯系,以達成實質性的而不是形式上的多學科合作,仍有很長的路要走。我們要重視先生留下的那些重要的提示—將自然和科技史材料與神話、民族、宗教、政治、經濟、藝術、心態等因素綜合起來加以研究,展現出中國古代自然和環境等課題應該具有的人文色彩和思想魅力。
先生的文字,源于他特有的稟賦、興趣、閱歷和積累。那些走過幾十年寂寞、困頓、動蕩、掙扎而保留下來的熱情、真誠、溫厚、天真,對于身處人文科學研究高度體制化、課題化、工程化的時代而火燒火燎、暈頭轉向的我們來說,更是珍貴。
夏天快到了,窗外仍是起伏不定的疫情和各種紛擾。我在燈下細細重讀先生這些文字,仿佛又回到他的書房中,聽他將商鼎周彝、春花秋蟲慢慢道來,寂然凝慮,思接千載,如靜水深流。
(《文物中的鳥獸草木》,劉敦愿著,鄭巖編,四川人民出版社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