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貨殖列傳》中的商人形象及治生之術

何寶玉

內容摘要：司馬遷在《貨殖列傳》中塑造了中國文學史上第一個商人群體形象。他們雖同屬于商人群體，但個體之間又有著明顯的差異。這些差異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直至漢武帝時的商業活動基本面貌，同時也凸顯了司馬遷本人的商業思想。所以，對是傳中的商人形象進行爬梳和分析，并對他們賴以生存的“治生之術”加以歸納和總結，有助于我們更為全面地了解當時商業活動的方方面面。

關鍵詞：《史記》 《貨殖列傳》 商人形象 商業活動 治生之術

“扶義倜儻，不令己失時，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傳”①，這是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所闡述的自己寫作“列傳”的原由。在閱讀七十列傳時，我們隨處可見一大群無論是在文治還是在武功上都足以彪炳史冊的大人物。如輔佐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的賢相管仲;合縱連橫，配印者六的謀略家蘇秦;北擊匈奴，加官進爵的常勝將軍衛青……。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司馬遷竟會在漢武帝重農抑商和強制性國家干預的政策下，在《史記》中宕開一筆，于“列傳”之中抽出一篇來專為一群受時人鄙夷的商人立傳，這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創舉。

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表明了寫作《貨殖列傳》的目的，即：“布衣匹夫之人，不害于政，不妨百姓，取予以時而息財富，智者采焉。”他在《貨殖列傳》中進一步揭示宗旨，“略道當世千里之中，賢人所以富者，令后世得以觀擇焉。”確實，相比于“列傳”中那些大人物，像白圭、寡婦清等商人確實堪稱小人物。他們大都出身卑微，有的甚至是遷奴，并且從事的是在小農經濟下受人歧視的商業活動。司馬遷早在《史記·平準書》中就針對漢朝對商人的歧視進行了揭露，“天下已平，高祖乃令賈人不得衣絲乘車，重租稅以困辱之。孝惠、高后時，為天下初定，復弛商賈之律，然市井之子孫亦不得仕宦為吏”，當時商人低下的社會地位可見一斑。但司馬遷一改重農抑商下貶低商人在社會生活中的作用和價值的傳統觀念，為古今三十個商人樹碑立傳，總結了他們經商的成功經驗，這其中還包括許多商業活動的一般規律②。翦伯贊評價司馬遷“以銳利的眼光，注視著社會經濟方面，而寫成其有名的《貨殖列傳》”③。源于此，本文擬就《貨殖列傳》中所見的商人形象進行分析歸納，并對富商巨賈得以“與王者富埒”“素封千戶”的“治生之術”進行總結，以期對當時的商業活動有所揭示。

一.商人形象

司馬遷以如椽大筆在100余篇的人物傳記中，為我們刻畫出了眾多形象飽滿、栩栩如生，令人過目不忘的人物。而在《貨殖列傳》中，我們見不到一個人物一生的完整記載。他們或是某一性格特征的具體表現，或是某類人物某種典型性的體現，或是某種經驗的代表者。就是這些個體商人形象，組成了一個時代的群體形象，顯示出鮮明的特征④。毫無疑問，這樣的人物群像刻畫在整個《史記》中都是罕見的。李景星在《四史評議》中也說：

《史記》一書，于古今人物記之詳矣，幾于無格不備矣，而于書將終乃傳貨殖，舉生財之法，圖利之人，無貴無賤，無大無小，無遠無近，無男無女，都納之一篇之中，使上下數百年之販夫豎子，傖父財奴皆賴以傳……。⑤

但從文中刻畫的眾多人物形象來看，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稱得上是商人。真正能得以入選為商人是要經過嚴格篩選的，那就是司馬遷自己所說的，“布衣匹夫之人，不害于政，不妨百姓”。所以，根據這樣的標準，《列傳》開篇所列舉的如太公望、管子、計然等人都是擁有經濟大略的政治家，而不是司馬遷所主張的布衣匹夫之人，因此不能成為嚴格意義上的商人。

《列傳》中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商人應該是被稱為陶朱公的范蠡。范蠡以下，司馬遷還記載了漢以前的其他六位商人，他們分別是“既學于仲尼，退而仕于衛，廢著鬻財”的子貢;“樂觀時變”“與用事童仆同苦樂”的周人白圭;“用盬鹽起”的猗頓;“以鹽鐵成業，于王者埒富”的邯鄲郭縱;“畜至用谷量馬牛”“以時與列臣朝請”的烏氏倮;“能守其業，用才自衛，不見侵犯”“秦始皇以為貞婦而客之，為筑女懷清臺”的寡婦清。除此之外，司馬遷還重點介紹了漢時的重要商人九位，并希冀當世之人能向他們學習。這些人分別是：“鐵山鼓鑄，運籌策”“富至僮千人”的蜀卓氏;“冶鑄，賈椎髻之民，富埒卓氏”的程鄭;“用鐵冶為業”“因通商賈之利，有游閑公子之賜與名”的宛孔氏;“以鐵冶起，富至巨萬”的曹邴氏;“逐魚鹽之利”“起富數千萬”的刀間;“轉轂以百數，賈郡國，無所不至”的師史;“折節為儉，力田畜”的任氏;“馬千匹，牛倍之，羊萬頭”的橋姚;“出捐千金貸，以息什之”的無鹽氏。

面對眾多頗具特色的人物形象，我們可以選擇從不同的角度對他們進行分類，如我們大致可以把這些商人分成三類人。第一類是棄政從商之人，這類人的代表當以范蠡為典范。范蠡輔佐越王勾踐，“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終成滅吳之功。而后功成身退，浮于江湖，由政從商，并成為當時一大巨富，世稱陶朱公。第二類是亦政亦商者，這類人的代表是子貢。子貢本是孔子的學生，學成之后在衛國為官，在為官期間又“廢著鬻財于曹、魯之間”。他身兼了學者、政客和商人的多重身份;第三類是純粹的商人。這類人在《列傳》中多有記載，他們本是身份卑賤低微之人，最后憑借自己的努力而成為富商巨賈。如猗頓，《集解》引《孔叢子》：“猗頓，魯之窮士。耕則常饑，桑則常寒。”其他人還有蜀卓氏、程鄭等。

除了從身份上對商人進行整體劃分外，我們還可以從商人從事的商業活動的不同方面來對商人群體進行分類。通過這種更為細致的分類，有助于我們對先秦直到漢朝時期的商人有更加清晰的認識。學者李埏曾指出，中國的商人階級不是一個單純的集體，據《貨殖列傳》所述，它（商人階級組成的集體）應包括幾種人⑥。現依據從事商業活動的不同方面并結合學者李埏的觀點，將《列傳》中的商人作如下分類。

（一）專事商品交換活動，即根據積著的道理，在市場上用商品進行貿易，買賤賣貴。如“以為陶天下之中，諸侯四通，貨物所交易也。乃治產積居”的范蠡;“廢著鬻財于曹、魯之間”的子貢;“樂觀時變，故人棄我取，人取我與”白圭等。

（二）既事商品生產活動，又事商品交換活動，即類似于今天自產自銷的模式。如“畜牧，及眾，斥眾，求奇緡物”的烏氏倮;“鐵山鼓鑄，運籌策”“民工于市，易賈”的蜀卓姓氏等。

（三）從事借貸活動，即通過借貸資金，收取利息而獲得利潤。如“出捐干金貸。其息什之”的無鹽氏。

（四）從事服務性活動，即通過為他人提供服務而獲得報酬。如：“灑削，薄技也，而郅氏鼎食”的郅氏;“胃脯，簡微耳，濁氏連騎”的濁氏等。

通過以上各種分類，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列傳》中商業活動的豐富性，他們共同構成了先秦兩漢時期商業活動的風貌。

二.治生之術

《貨殖列傳》中重點介紹了十多位商人，這些人之所以能“富甲一方”“與王者埒富”并被司馬遷寫進《史記》以名垂千古供后人學習，這一定與他們卓越的經商才能，即“治生之術”有關。現將這些商人的“治生之術”歸納如下，以圖探究他們之所以富可敵國的原因。

（一）擁有必要的生產資料。在古代，生產資料是商品生產和商品交換的基本前提。商人掌握一定程度的生產資料就為他們在商業活動中獲取利潤打下了基礎，能比白手起家者更快地占據市場的主動權。所以擁有一定的生產資料幾乎是這些商人能成為巨商富賈的先決條件。通過《貨殖列傳》，我們可以清楚看到，他們或是以鹽鐵起，如：猗頓、郭縱、程鄭等，在此基礎上他們開展冶鑄活動，最后達到與王者埒富的地位;他們或是以丹穴為業，如寡婦清，她承襲著先人留下的丹穴寶藏，做到了“能守其業，用財自衛，不見侵犯”，最后成為了留名青史，連秦始皇都為她筑懷清臺的女商人;他們或是富于畜牧。如：烏氏倮、橋姚等，最后到達了“畜至用谷量馬”的驚人規模。毋庸置疑，占據一定的生產資料，就掌握了在商戰中的主動權。

（二）了解一定的商業規律。在商業活動中，無論是商品生產、消費以及流通等各各環節都是有規律可循并能為我所用的。如“賤賣貴買，是商業的規律”，應該說《貨殖列傳》中的商人較早地踐行了這一觀點，其中以白圭和任氏最為典型。白圭善于觀察形勢的變化，在商業活動中奉行“人棄我取，人取我與”的原則，所以“歲孰取轂，予之絲漆;繭出取帛絮，予之食”。另外一個典型就是任氏，在秦國被打敗后，很多當時的豪杰紛紛爭搶金玉，任氏取“獨窖倉粟”。果然，在楚漢相爭之時，農民因為戰事而不能進行耕種而導致糧食稀缺，糧價飛漲，“米石至萬，而豪杰金玉盡歸任氏”。

（三）獨到的眼光和非凡的勇氣。在商業活動中，商人們免不了要對商業活動的各個方面、各個環節進行預測或判斷。若要成功，這其中不僅需要獨到的眼光，也需要非凡的勇氣。如范蠡獨具慧眼，以為“陶天下之中，諸侯四通，貨物所交易也”，后來的“遂至巨萬”證明了他的眼光與勇氣;如蜀卓氏在眾人都決定通過賄賂的方式“求近處，處葭萌”時，他毅然主動請求更遠的岐山之下，因為他認為那里“沃野，下有蹲鴟，至死不饑。民工于市，易賈”。果然，當他來到臨邛，發現有“鐵山鼓鑄”后，旋即開展生產，“運籌策，傾滇之民，富至僮千人。田池涉獵之樂，擬于人君”;如在其他人都認為關東局勢未定，勝負不分而不愿貸錢給長安漢政府的情況下，無鹽氏憑借非凡的勇氣而“出捐千金貸，其息什之”。后來吳楚之亂被平定，“無鹽氏之息什倍，用此富埒關中”。

（四）勤儉節約以及吃苦耐勞的精神品質。或許是因為《貨殖列傳》中的多數商人的卑微出身，所以不論是在積累財富的過程中還是在已經家產萬貫、富甲一方的時候，他們始終保持著勤儉節約以及事必躬親、吃苦耐勞的精神品質，這都是十分難得的。像周人白圭，“能薄飲食，人嗜欲，節衣服，與用事僮仆同苦樂”;像魯人曹邴氏“然家自父兄子弟約，俯有拾，仰有取”;還有像宣曲任氏，“富人爭奢侈，而任氏折節為儉，力田畜”，并且“任公家約，非田畜所處弗衣食，公事不畢則身不得飲酒食肉”。這種品質確實是難得可貴，這也是這些商人能數代繁盛不息的原因。

以上四條是對司馬遷筆下商人的“治生之術”的總結與歸納。其實還有一些也是值得一提的，如一些商人身上有樂善好施的品質，他們從來都不認為自己從事的是被人瞧不起的卑賤的工作。正是在這些“治生之術”的影響下，商業活動得以從萌芽狀態不斷獲得滋長，并最終成為一種成熟的狀態。商人們也得以“禮抗萬乘，明顯天下”，并且被當時及后世之人。真正達到了司馬遷“略道當世千里之人，賢人所以富者，令后世得以觀擇焉”的目的。同時，通過這些“治生之術”也可以窺見司馬遷的商業思想，是司馬遷以及當時經濟思想的彰顯。

《貨殖列傳》問世以來，就曾受到不少非議。如班固“論貨殖，則崇勢力而羞貧賤”⑦，如《史記辨惑》中記載的“金代王若虛更疾之若仇，驚呼‘遷之罪不容誅矣！”⑧。當然也有像梁啟超《史記·貨殖列傳今義》說到，“茍昌明其義而申理其業，中國商務可以起衰。前哲精義千年淹沒，致可悼也”⑨，對司馬遷的大手筆贊不絕口，同時對后世之人不能將史公的商業思想用于實踐之中而感到痛心。錢穆先生也說，“商人在《貨殖列傳》中現身時是以一副德才兼備的形象出現的，在后世的史書中，除班固《漢書》因襲《史記》外，二十四史中也不再有貨殖游俠列傳了，即班氏《漢書》亦以此譏史公，謂其‘序游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勢力而羞貧賤。班氏此一評語，正可說明此下中國社會何以不再容游俠貨殖中人得勢的一般意見。”所以說，將商人寫入列傳中是具有遠見卓識的，這在某種程度上打破了在一些歷史著作中往往將“富商大賈”與豪強地主并列，或者稱之為“工商奴隸主”的陋見。商人形象的樹立以及對他們商業活動的總結，不僅能為商人正名，而且著實為后世之人提供了學習的榜樣。所以，正如潘吟閣所贊嘆的，“讀中國書而未讀《史記》，可算未曾讀書;讀《史記》而未讀《貨殖傳》，可算未讀《史記》。美哉《貨殖傳》！”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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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張新科主編.史記解讀[M].北京：華齡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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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王若虛著，胡傳志，李定乾校注.滹南遺老集校注[M].沈陽：遼海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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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張新科、高益榮、高一農主編.史記研究資料萃編[M].陜西：三秦出版社，2011.

[9]楊燕起、陳可青主編.歷代名家評史記[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6.

[10]張平、何德乾.試論<史記·貨殖列傳>中的商人形象[J].武漢教育學院學報.1993（47）.

[11]李埏.論中國古代商人階級的興起——讀<史記·貨殖列傳札記>[J].中國經濟史研究.2000（2）.

注 釋

①為簡化行文，文中所引《史記》原文均出自中華書局1996年版《史記》，其它處不再一一標注。

②張新科主編：《史記解讀》（下冊），北京：華齡出版社，2006年版，第508頁。

③翦伯贊：《歷史哲學教程》，河北：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44頁。

④張平、何德乾：《試論<史記·貨殖列傳>中的商人形象》，武漢教育學院學報，1993年第47期。

⑤李景星：《四史評議》，長沙：岳麓書社，1986年版，第120—121頁。

⑥李埏：《論中國古代商人階級的興起——讀<史記·貨殖列傳札記>》，《中國經濟史研究》，2000年02期。

⑦漢·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

⑧王若虛著，胡傳志，李定乾校注：《滹南遺老集校注》，沈陽：遼海出版社，2005年版，第158頁。

⑨梁啟超：《梁啟超全集》，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1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