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名帖演繹千年浪漫

吳川淮

北宋 蘇軾《天際烏云帖》此帖前文記載了蔡襄的兩首詩及一首和詩。在三首詩后面，蘇軾記錄了杭州知州陳襄為周韶落籍，以及胡楚、龍靚為周韶贈詩的故事。

北宋熙寧四年（1071年）冬季，蘇軾被任命為杭州通判，從此攜帶妻兒在杭州住了三年之久。三年中發(fā)生了很多事情，林語堂在《蘇東坡傳》中說，蘇軾所住的公館在鳳凰山頂，南見錢塘江、北望西湖、東望錢塘灣，夜可聽吹簫歌唱。

熙寧六年（1073年）三月的一天，杭州知州陳襄設(shè)宴款待蘇頌，蘇軾坐陪。席間的所見所遇，對蘇軾頗有觸動。七八年后，蘇軾把那天所見的事情記錄了下來，此卷墨跡風(fēng)流瀟灑、遒勁剛練，被稱為《天際烏云帖》，又名《嵩陽帖》。

記錄了什么

那天，陳襄設(shè)宴所要招待的蘇頌可是一位大人物。

蘇頌（1020年至1101年），字子容，福建路泉州同安葫蘆山（今福建省廈門市同安區(qū)）人，當(dāng)時任婺州（現(xiàn)浙江金華）知州。《宋史·蘇頌傳》稱其：“經(jīng)史、九流、百家之說，至于圖緯、律呂、星官、算法、山經(jīng)、本草，無所不通。”

如此貴賓到來，陳襄必然隆重接待，蘇軾是陪客之一。其間飲酒作詩，還派送營妓唱歌跳舞，笙弦相奏。營妓始于漢朝，《漢書》中記載：“古未有妓，至漢武始置營妓，以待軍士之無妻室者。”至宋代，這個歷史已延續(xù)了千年。

歌舞酬唱之際，被派送的營妓周韶請求蘇頌幫她落籍。蘇頌頗為賞識、憐惜這個流落風(fēng)塵的才女，便答應(yīng)了她的請求。但他提出了一個條件，指著廊下籠內(nèi)的白鸚鵡說道：“你若能以它為題吟一首好詩，我就替你向陳知州求情。”

周韶觀籠中白鸚鵡，略作沉思，以自己作比，提筆寫道：“隴上巢空歲月驚，忍看回首自梳翎。開籠若放雪衣女，長念觀音般若經(jīng)。”一詩寫罷，眾人嘖嘖稱贊。周韶當(dāng)時正在居喪，身著白衣，自稱“雪衣女”，與白鸚鵡相映襯。此詩寫得如此之好，蘇頌自不能食言，陳襄也給足蘇頌面子，身為營妓的周韶從此脫籍為民。

但此事還沒有結(jié)束，周韶臨行之前，同為營妓的胡楚與龍靚也為周韶各贈詩一首——胡楚寫道：“淡妝輕素鶴翎紅，移入朱欄便不同。應(yīng)笑西園桃與李，強(qiáng)勻顏色待秋風(fēng)。”龍靚寫道：“桃花流水本無塵，一落人間幾度春。解佩暫酬交甫意，濯纓還做武陵人。”這兩首詩寫得也頗有深意，既羨慕又安慰，既寂寥又繾綣。宋朝的營妓居然如此文采非凡，現(xiàn)在看完全是文壇佳話，想想也含有其內(nèi)在的辛酸。這不禁讓蘇軾感嘆“故知杭人多惠（慧）也”。營妓如此，況常人乎？

《天際烏云帖》所記就是這個故事。此帖前面記載了蔡襄的兩首詩：“天際烏云含雨重，樓前紅日照山明。嵩陽居士今何（在），青眼看人萬里情。”“綽約新嬌生眼底，侵尋舊事上眉尖。問君別后愁多少，得似春潮夜夜添。”后面還記錄了一首和詩：“長垂玉筋殘妝臉，肯為金釵露指尖。萬斛閑愁何日盡，一分真態(tài)更難添。”在三首詩后面，蘇軾寫道：“二詩皆可觀，后詩不知誰作也。”“天際烏云”成為了這個帖的名字，而前面這幾首詩應(yīng)該是全帖的引興之筆。而蘇軾能把當(dāng)年所看到的詩書記得如此準(zhǔn)確，卻也非是一般。

蘇頌、陳襄（字述古）、蔡襄、蘇軾，這個帖中所記錄的每一個人身上都有故事。蘇洵曾寫《鐘能辨盜》，以及沈括《夢溪筆談》中均記載了此事。

剛健含婀娜

《天際烏云帖》共36行、306字，由卷改冊，計10頁，尺寸失考，原為翁方綱所藏，現(xiàn)不知何所。這是《中國書法全集·蘇軾卷》所作的考證。

蘇軾此帖作于42歲至52歲之間，正值壯年，其書風(fēng)應(yīng)和了蘇軾《次韻子由論書》所闡釋的書法觀念：“吾雖不善書，曉書莫如我。茍能通其意，常謂不學(xué)可。貌妍容有顰，璧美何妨橢？端莊雜流麗，剛健含婀娜。”端莊流麗、剛健婀娜，此帖的整體風(fēng)貌和精神，在蘇軾書作中都堪為經(jīng)典。

此帖開張勁拔，字體凝重但變化豐富，韻致柔和而又蘊藉方正，筆畫圓潤渾厚但又樸茂遒韌，一點一畫有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豪氣。其落筆沉著疾澀，行筆快捷而凝動，提按轉(zhuǎn)折豐富。此帖自然流暢而生機(jī)盎然，出于顏體但能化為己用，顯示了蘇軾駕馭筆墨的非凡才能。觀蘇軾行筆如其行文，自然流暢而帶有雄霸之氣，善于在書寫的瞬間產(chǎn)生一種爆發(fā)力，非尋常書家所能達(dá)到。此帖不次于其《黃州寒食帖》《前赤壁賦》《洞庭春色》等，而其獨到之處，其他諸帖卻也沒有，尤其是筆墨之間所營造的“郁郁芊芊發(fā)于筆墨之間”的學(xué)問文章之氣，更應(yīng)該成為當(dāng)下中青年書家學(xué)習(xí)的法帖。此帖與蘇軾其他書法相比，還沒有那種過于結(jié)字扁平、橫輕豎重的特點，但其中的勁道遒韌卻是蘇字中少有的。蘇軾中年的書法存世并不多，以顏體為宗者也并不多。這一本帖能夠留存于世，除了記錄了特殊的事件外，其藝術(shù)精神也備受后人喜愛。

據(jù)傳，翁方綱收藏此帖后引起了是否為鉤填本的爭論。因此帖的圖版中有些模糊和不清楚的地方，而存世的蘇軾墨跡鉤填本不少，此帖紙質(zhì)擦損嚴(yán)重，故引起人們懷疑。翁方綱肯定此為真跡，并將此帖與《快雪堂帖》刻本逐一比較，斷定《快雪堂帖》刻本所據(jù)乃為董其昌記載所見的摹本。《天際烏云帖》大量的題跋皆是后人所為，對于帖本身無法證其真?zhèn)危覀冎荒芤晕谭骄V的結(jié)論為準(zhǔn)。

浪漫的想象

《天際烏云帖》所涉及的職業(yè)——營妓，讓很多人產(chǎn)生了聯(lián)想。這究竟是一種什么職業(yè)？唐代杜牧《張好好詩》所寫也是一個官妓，是與周韶同樣的職業(yè)。這兩部帖，讓這兩位封建時代的特殊女性永遠(yuǎn)地留在了墨跡之中。

據(jù)翁方綱所考，蘇軾有《常潤道中，有懷錢唐，寄述古五首》之作，其中第二首曰：“草長江南鶯亂飛，年來事事與心違。花開后院還空落，燕入華堂怪未歸。世上功名何日是，樽前點檢幾人非。去年柳絮飛時節(jié)，記得金籠放雪衣。”蘇軾自注云：“杭人以放鴿為太守壽。”翁氏指出《天際烏云帖》中所言陳太守放營妓周韶一事，是廣為杭人稱譽(yù)的。

《天際烏云帖》并不是一個很長的帖本，但從宋代以后，因有這樣一段佳話，就有很多人為之題跋，題跋之長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此帖本身。而據(jù)后人考證，此前還有多人題跋被刪剪掉了。題跋中有多首纏綿悱惻的準(zhǔn)愛情詩，充滿著浪漫的想象，而且不少出自名家手筆。如“三生石上舊魂魄，解后相逢莫重論。縱有繡囊離別很，已無明鏡著啼痕。”“桃花扇唇露唇紅，不復(fù)梳妝與眾同。一曲山香春去也，荼蘼無語謝春風(fēng)。”“盈盈秋水眼波明，脈脈遠(yuǎn)山螺翠橫。西北風(fēng)帆江路永，片云不度若為情。”“滄海桑田復(fù)幾塵，東風(fēng)惟見落花春。須知剩水殘山外，冰雪肌膚別有人。”在后人的題跋中，此帖記錄的事件幾近成為了一段愛情故事，延綿了千年。

《天際烏云帖》在后人的題跋演繹下成為延綿千年的愛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