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晶

6月24日,新片《人生大事》上映。截至7月5日,票房已超8.5億元,成為暑期檔第一部備受贊譽的影片。
電影講述了莫三妹刑滿釋放后“子承父業(yè)”,接手了父親經(jīng)營的“上天堂”殯葬店,在一次殯葬工作中遇到了武小文。機緣巧合下,他和兩個合伙人獲得了武小文的撫養(yǎng)權,莫三妹因此重塑對待職業(yè)和生活的態(tài)度。
影片把故事場景設定在武漢的街頭巷尾,鏡頭面向生機勃勃的小市民和蕪雜的世態(tài)人生。觀眾可以看到圍繞死亡展開的一切:搬運遺體、整理遺容、操辦儀式,以及由此帶給家屬至深至切的痛楚。
笑中帶淚的市井小人物故事背后,解讀的卻是關于生死的嚴肅議題。
《人生大事》是電影題材的大膽突破。此前,國內(nèi)的電影極少把整部作品的鏡頭對準葬禮,直面死亡,這其中有公眾避諱死亡的文化和情緒、中式喪儀繁冗沉重、死亡主題不接地氣以及由此帶來的投資上的困難等等原因。
因此,拍一部關于死亡的電影,呈現(xiàn)現(xiàn)實中真切發(fā)生的、在銀幕上極少表達的、直擊心靈之痛的事實,需要極大的勇氣。
“相愛相殺”的溫情“父女”
在以往的電影或電視劇中,母子、父子和母女關系都是常見的主題,像電影《飲食男女》這般展現(xiàn)父女關系的電影則較為少見。《人生大事》就是一部呈現(xiàn)了“父女”親情的電影,但莫三妹和女孩武小文并不是血緣意義上的父女,電影也不是對微妙的“父女”關系的審視。
在常人眼中,莫三妹好似“擺爛”的“廢柴”。三十多歲了還渾渾噩噩、一事無成,為了女友和別人打架吃過牢飯。
雖心有不甘,莫三妹還是“子承父業(yè)”成了殯葬師,為死者操辦喪儀。
莫三妹和武小文的初次相遇,是在武小文外婆的葬禮上。外婆去世后,武小文暫時寄養(yǎng)在殯葬店里,這個扎著沖天發(fā)髻、造型酷似哪吒的潑辣女孩,和莫三妹上演了一幕幕“相愛相殺”的故事。
由此,兩人在“歡喜冤家”式的交往中互相治愈和救贖,莫三妹也完成了自我身份認同和自我價值確認。
在這樣的敘事模式及生活中,孩童往往會成為“老師”,以純潔無邪的心靈給予成年人以療愈和溫暖,以天真超凡的力量啟發(fā)成年人發(fā)現(xiàn)生活中最珍貴的瞬間。
武小文的出現(xiàn)和信任,無形中賦予莫三妹一種責任感。
武小文沒見過自己的親生父母,外婆去世后,舅舅一家根本不愿意撫養(yǎng)她。莫三妹準備向武小文伸出援手。盡管囿于收養(yǎng)制度,莫、武二人不能成為法律意義上的親人,但莫三妹的父親卻為此感到欣慰,認為凡事都不上心的兒子終于有了在意的人和事,承擔起了屬于自己的那份責任。最終,武小文治愈了傷痛,完成了一次“死亡教育”,她將懷著對外婆的思念,在“新家”里度過快樂的童年。
影片還設置了不少富有“煙火氣”和笑料的片段,如武小文被殯葬店里紙糊的娃娃嚇到不敢上廁所而尿床、誤食玩具、隔壁小孩炫耀式的背詩,當莫三妹和父親的關系陷入僵局時,武小文就成了二者之間的調(diào)解人等。輕松詼諧的場面調(diào)和了略顯凝重的生死主題,影片的觀感不致過于沉重。
一些專業(yè)的評論希望電影在探討生死問題時能夠上升到深刻的哲學高度或者聚焦在對現(xiàn)實的尖銳批判上,但目前看來,《人生大事》這種哀而不傷的情感,樂觀豁達的人生態(tài)度,笑與淚交織、溫情與思考并重的模式,向觀眾乃至電影行業(yè)傳達了一種理念:人們需要在宣泄情緒后,又能得到足夠的具有真情實感的心理慰藉。
“種星星的人”與“圣人心”
《人生大事》畢竟是一部直擊死亡的影片,死亡、殯葬、喪儀、偏見才是全片的關鍵詞。
逝去的人變成了天上的“星星”,每一顆閃爍的“星星”都在跟地上的親人說話,這是看待死亡的略顯浪漫的視角。深夜,坐在院子里的武小文仰望星空,一遍遍聽著電話手表里外婆曾經(jīng)的絮語,這個橋段抒情而又克制。
孩童的世界沒有虛假和欺騙,只有充盈的、真摯的愛與天真。與認為殯葬行業(yè)“晦氣”的人不一樣,武小文將殯葬師稱為“種星星的人”。
莫三妹前女友熙熙的丈夫,也是他曾經(jīng)的好兄弟,因為酒駕發(fā)生車禍,身體被碾得支離破碎。因為付不起給尸首拼接縫合的錢,熙熙只得求莫三妹幫忙。原本深深介懷的莫三妹,逐漸放下了曾經(jīng)的恨意,在父親的指導下拼接碎尸,“一順筋,二拼骨……先四肢,后軀干……”最終拼接、修正完成,給予死者最后的尊嚴和體面。這場戲,意蘊豐富,既是莫三妹對死者與往事的和解,也是父子間的和解。
影片中,殯葬師的職業(yè)操守由莫三妹的父親——在殯葬行業(yè)摸爬滾打一輩子、擁有厚厚一沓職業(yè)筆記的殯葬師口中說出,“人生就像一本書,你翻到最后一頁才知道,有的人是句號,有的人是省略號。”“人生,除死,無大事。”“干我們這行,要有一顆‘圣人心。”
這顆“圣人心”,就是一顆具有職業(yè)操守的,充滿尊重、悲憫和敬畏的心。
在現(xiàn)實生活中,殯葬師這個職業(yè)遭到眾多非議,“晦氣”“賺死人的錢”……在《人生大事》電影抖音號的留言區(qū),有許多來自殯葬行業(yè)的從業(yè)者和他們的家人、朋友的評論。一條超過五十萬點贊的評論說道:“我有朋友就是做殯葬(工作)的,親戚跟他來往很少,只有我們幾個老朋友一起跟他玩,我們都從心底覺得,這是積德的好事,人對生命要有敬畏感,不是盲目地忌諱,我們終將會面對(死亡)。”
掀開溫情的蓋頭,觀眾會在影片中看到略顯殘酷的現(xiàn)實。如何消解公眾對殯葬師這個職業(yè)的歧視和偏見,構建平等的人文關懷,遠非一朝一夕之功。
以死觀生,活在當下
影片對生死問題和生命意義的探索和追問,在劇情推進中層層累積,并在“煙花葬”這一段落達到頂點。
當莫三妹的父親去世,他從殯葬師變成死者家屬的時候,才更理解這個職業(yè)的分量。
父親不要繁瑣的儀式,只給莫三妹留下一個考題,那就是讓兒子為自己準備一場特殊的葬禮。當父親的骨灰璀璨地綻放在長江之上的夜空中時,莫三妹再也不是那個滿腹怨念的“小混混”,真正成了一個“種星星的人”。
相較于日本的物哀文化和死亡美學,我們更贊嘆生的希望,“未知生,焉知死”是儒家的生死觀。《人生大事》以死觀生,表面上是寫死亡,但探討的卻是生者的話題。當所有人聚集在葬禮上緬懷逝者,回顧逝者的一生,講述自己和逝者的感情,為逝者穿衣入殮、守靈吊唁、燒紙出殯時,其實都是在治愈活著的人。中國的葬禮儀式向來被詬病繁瑣,在看似繁瑣的儀式背后,其實隱藏著深情。對逝者真正的尊重和思念,不是沉浸在悲慟中無法自拔,不是為了面子而舉辦的繁瑣儀式,而是帶著逝者的祝福繼續(xù)生活下去。
死亡是每個人生命的終點,是每個人終將面對的事情,史鐵生將死亡稱為“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是生死境界的理想追求,然而電影卻呈現(xiàn)了不一樣的視角——有珍重的人陪在身邊,一起經(jīng)歷的每件小事都會顯得彌足珍貴。
“生命的意義就在于你能創(chuàng)造這過程的美好與精彩,生命的價值就在于你能夠鎮(zhèn)靜而又激動地欣賞這過程的美麗與悲壯。”這是史鐵生在《我與地壇》中給出的答案,這也是以溫情化解悲涼、試圖幫助人們重建生活信念的《人生大事》想要告訴觀眾的:好好生活,享受生命的過程,才是對天上的“星星”最好的告慰。
(編輯? 張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