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英豪

01 殖民時期留下的運河
多年前,臨近我家的商街上開了一家美容的小門臉,店招上用斜體寫上中英大字:Serendipity意外的禮物。最早知道這個詞,是從游遍了英帝國各大殖民地的作家簡·莫里斯那里,“我在錫蘭(斯里蘭卡舊稱)的一個早晨醒來,它在中世紀時(被阿拉伯人)叫serendip,霍瑞斯·厄爾普洱據此發明了一個抽象名詞serendipity(慧眼識珠),一種意外發現珍寶的特殊才能?!?/p>
意外,意味著在計劃和目的之外。十多年前,我的第一次斯里蘭卡之旅,也是這么發生的。斯里蘭卡航空在把我送到德里之前,會先在自己國家的海邊小城待上一個晚上。這好比一個住在著名旅游景點邊上的鄉下導游,謙恭而熱情,在去景點參觀前,主動帶你去他自己的村子里逛逛,買點紀念 品。
歷史上,因為特殊的地緣,斯里蘭卡經常以中轉站、停泊港的面目出現。412年,高僧法顯走陸路在印度取經完畢,以逆向的路線—跨印度大陸取海路,歷盡千難萬險,從錫蘭乘船回廣州府。鄭和船隊抵達之前,中國船貨向東航行,多以錫蘭為中轉站,換船后再駛向阿曼灣和地中海。海上穿梭的船只編織著當時的互聯網,唐宋時期多見于史書的“舶”(大船)字,在現如今包括泰米爾語在內的南島語族里也還保留類似的發音,所以被專家認為很可能是外來語。

01城里的印度教、天主教和佛教信徒

02城里的印度教、天主教和佛教信徒

03城里的印度教、天主教和佛教信徒
海邊小城叫尼甘布—這名字是葡萄牙語和僧伽羅語的混合體。那是一個清爽的早晨,導游帶我們去參觀尼甘布老街上的教堂和佛寺。坐落在科倫坡北部十公里的尼甘布,在彌漫著族群沖突的斯里蘭卡算是個另類。它和南部其他城市一樣,主要人口是土著僧伽羅人,但卻是信仰天主教的僧伽羅人(還有少量別的族裔),而不是傳統的佛教徒,更不是后來從印度南部移民過來信仰印度教的泰米爾人。因此,擁有四十多個大小教堂的尼甘布被人稱為小羅馬。其實,這里也有不少穆斯林。中世紀時期,阿拉伯、波斯的商舶來此貿易,留下很多摩爾人在此定居。在尼甘布,你依然能找到斯里蘭卡最古老的清真寺。
圣瑪麗教堂供奉著19世紀中期意大利隨行牧師J.B.Vistarani的塑像,穹頂上的壁畫,是教堂神職人員專門請僧伽羅佛教徒藝術家創作的,我仔細辨認過,有耶穌喂飽五千人的那次神跡。和街上的多語種路牌一樣,星期日的彌撒禮,早上五點用泰米爾語,七點用英語,九點是僧伽羅語。之所以這么做,無非是希望不同的宗教派別之間有更多的宗教寬容。
尼甘布人一直以自己的宗教和諧為榮。雖然那時內戰尚未結束,但已初露曙光。酒店的一位僧伽羅人告訴我,在斯里蘭卡歷史上,近代族群沖突,基本集中在僧伽羅和泰米爾族之間,所以我們尼甘布相對來說,更加安全和諧。
酒店海灘上,灑金榕樹的樹蔭底下,稀拉拉躺著幾個曬太陽的白人。這些白人也抱著類似的僥幸心理:哪怕還處于內戰期間,這里應該是安全的。斯里蘭卡自從在1983年爆發內戰,境外游客數量一直低迷,直到2009年內戰結束才開始逐漸恢復。但這片愈來愈亮的曙光在維持了十年之后卻戛然而止,并引發斷崖式的回跌。
2019年復活節的早晨,八處此起彼伏的巨型爆炸撼動著斯里蘭卡大地。伊斯蘭極端組織發起的那次襲擊,光是在那間面朝大海的尼甘布圣塞巴斯蒂安教堂,就奪走了一百多人的生命。
如果把目光都集中在南亞自己兩大民族之間,那想必這位僧伽羅朋友忘記了一個事實:斯里蘭卡歷史上的第二輪泰米爾人大規模島內移民運動,就和英國殖民者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早年很多運往英帝國的大宗錫蘭茶葉,都是在泰米爾人手下種植出來的。
簡單回溯一下中古時期的斯里蘭卡歷史以及中斯兩國交往史,會發現一個這樣的事實:古代錫蘭實在是“多難興邦”,從公元前3世紀的阿努拉達普勒王朝開始到19世紀初英國人到來之間的康提王朝,斯里蘭卡一共經歷了181個政權。在這樣密集的政權更迭之下,按照張星烺先生的說法,如果中國和南海諸國之前的關系,8世紀前維系于佛教的興趣,8世紀后更多是貿易往來,那么這前后兩個階段國內發起的兩次代表性旅行,玄奘的西天取經和鄭和下西洋,居然都巧到和錫蘭國內騷亂兵燹同頻。
鄭和之行后的閉關鎖國,意味著隨行的馬歡等人是最后一批記載斯里蘭卡的中國知識分子。稍稍回望過去,一統疆域的蒙古帝國為東西方頻繁交游創造了良好的條件。耶律楚材、柏朗嘉賓、馬可波羅、周達觀、鄂多立克、汪大淵、伊本·白圖泰,這個名單可以開得很長,其中很多旅行家都曾踏足錫蘭國。

04賣金槍魚的老嫗

01 尼甘布擁有斯里蘭卡最早的鐵路

02 魚市場,捕魚歸來的漁民
盡管有周達觀《真臘風土記》的系統詳實,以及汪大淵對錫蘭人“手足溫潤而壯健”這樣讓人拍案叫絕的細節描寫,比較那時候東西方旅行家的游記,會發現在華夷思維統攝之下的中國傳統游記范式,已經開始相形見絀,漸落下風。
尼甘布有非常多的烏鴉,它們盤旋在著名的Lellama(漁場)上空,隨時對那些被丟棄的魚雜碎下手。這里也是觀鳥愛好者的目的地,往峽灣濕地去,就能看到遷徙的翠鳥、蒼鷺,和當地的熱帶巨嘴鳥……但我沒有看到鄂多立克所描繪的雙頭怪鳥。
“ 我在這座島上看見和我們國家的鵝一樣大、長了兩個腦袋的家禽……還有其他我不愿意在此描述的不可思議的東西?!?4世紀的意大利方濟各會修士鄂多立克在《東游記》里寫道。鄂多立克之后還在中國的錢塘江邊饒有趣味地觀摩了另外一種把魚吐出來的怪鳥—在湖里幫漁民捕魚的鸕鶿。這是西方文字第一次對中國鸕鶿的記錄。
在內戰爆發前夕,《英國病人》作者、著名加拿大作家邁克爾·翁達杰攜家人在1970年代末回到斯里蘭卡,重訪自己童年時成長的地方,并寫下了深情有趣的半自傳體小說《世代相傳》。鄂多立克的這句“不可描述”的描寫,被作家拿來放在書本的扉頁鎮寶。
讀罷傳記,你會發現作家這么做,也許只是為了迎合書商“獵奇”的銷售心理。他更加心儀的旅行作家,是17世紀被古康提國王囚禁了20年的東印度公司海員羅伯特·諾克斯和他的回憶錄《錫蘭島的歷史關系》。“這座島嶼將自己的知識隱藏了起來。錯綜復雜的藝術、習俗和宗教儀式都從新建的城市轉移到了內地。只有羅伯特學習了當地傳統,因而對這座島嶼作了較好的描述?!蔽踢_杰在傳記里寫道。
不只是翁達杰在肯定這部幾乎可以被追認為現代社會學人類學源頭之一的民族志作品,《魯濱遜漂流記》的作者笛福也說自己從《錫蘭島的歷史關系》中獲取了靈感來源:如果我們仔細研究克魯索的特點,就會發現他不是一個生活在荒島上的唯一居民,而是一個遠離自己的同胞,居住在遙遠的國度,生活在陌生人中間的人……他努力奮斗,不僅僅是為了回家,也是為了有效地利用賦予他的唯一才能。
好一個“陌生人”(讓我們暫且擱置這個已經被我們污名化的中性詞)。雖然懷有“普天下何若是之不同焉”的好奇心,但在馬歡等人所著的《瀛涯攬勝》—中古時代最后的官方出海游記里,“施及蠻貊”“化及蠻夷”等字眼隨處可見,哪怕是“開讀賞賜”,也是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態。相比之下,羅伯特,這位17世紀的英國版蘇武,或許讀過拉丁版《利瑪竇中國札記》的航海者,書寫《歷史關系》時通篇所傳遞出冷靜、客觀、平等的視角,在那個東西方初見分野的時代,多少顯得與眾不同。文中他從來不把當地居民稱為babarian(野蠻人)或是heathen(異教徒),而是不帶褒貶地盡量把原住民還原到具體環境中去描述、分析。
《錫蘭島的歷史關系》被翻譯成多國語言,成為真正的國際暢銷書。它很快就影響到了當時很多其他的旅行家和學者。啟蒙思想家洛克仔細閱讀了書中涉及康地君主的五個章節,在其著名的《政府論》中,他向讀者呼喊:如果各位想知道君主獨裁是什么樣的話,那就看看現在的錫蘭吧!而近三百年之后,紀錄片運動的先驅、英國導演巴慈爾·賴特在他那部經典的宣傳種植茶園的《錫蘭之歌》里,直接使用了羅伯特書里的文本作為解說 詞。
直到現在,在涉及僧伽羅人和泰米爾人的族群問題上,科倫坡大學的Laksiri Fernando教授仍在援引《錫蘭島的歷史關系》中的客觀話語,希望以此彌合兩個民族累年爭斗中遺留下的創傷。難怪翁達杰會說,“除了諾克斯,很少有外國人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很多外國人來到這里,欣賞一下美麗風光,接著就離開了?!彼f得沒錯,我那時就是這樣的外國人。
疫情之下,樓下那家Serendipity沒有撐過去年的冬天。但這肯定不會是斯里蘭卡的結局,那里珍寶遍地,是serendipity初生的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