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偉的暑假

富大人

親友群人氣一直不旺。愛說話的永遠只有一兩位。灌水最厲害的是小偉的父親，沒有這個群之前，沒有任何人知道他有詩歌愛好。

按照輩分，晚輩們應該叫他四姨父。四姨父在這個寂靜的群里時不時發一些無人應和的打油詩，作為nobody，這個待遇正常。這也不妨礙他詠雨，或者郊區一日游有感?？傊?，“閑來無事”之際，他就會寫上一段。

實際上，他今年虛歲已經七十，還在幫兒子阿偉干活，閑來無事的時間段并不太多。沒有退休金，有一點稀薄的田畝租金和退伍補貼金，算下來一個月400多塊。兒子阿偉開了一個汽修店，兼顧洗車和修理，這幾年慢慢有了起色。他在店內幫忙洗車，阿偉也會支付給他一些傭金。

阿偉也是不易，直到三十六歲才算擺脫岐路，在這之前，他的運氣實在不算好。

讀完初中，他就出來打工了，在這個親戚比較多的城市里，他又瘦又小，不能做重的體力活，只能當學徒，也沒有可能得到一個看起來體面點的活計—盡管他有不少表哥表姐通過親戚的運作得到了一個穩定的工作，但是，輪到他時，卡殼了。生不逢時，阿偉比表哥表姐們小了幾歲，親戚也力不從心了，不可能沒完沒了地解決就業。所以就只能靠自己熬唄。攢了一些經驗后，他想跟人合伙開汽修店，但是資金本錢不夠，談黃了;談了一個學護理的姑娘，最終婚事也沒談成—也許如果那個汽修店開起來，姑娘就不會那么遲疑了。

阿偉沉寂了幾年，后來老家的人介紹了一個好女孩，好女孩相處了一陣說要去廣東拿回一些東西，然后就一去不復回了，聽說去了傳銷組織，并且是里頭的骨干了。姑娘說要干出一番事業，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年復一年，快三十的時候，家里人急，托人從老家繼續牽線，有人介紹了一個姑娘。這位姑娘年紀與他相仿，在小地方已經算“高齡”，人長得白皙秀美，大家沒有細究為什么一直還單身，阿偉能娶到靚女就該感到知足吧。后來才知女孩性情潑辣，不太好相處—介紹人說可能是隨了她爹，她母親實在是善良隱忍的好人。

最終他們結婚一兩年后，靚女大打出手，把婆婆腦袋砸出了血，然后嚇得跑掉了，跑了一年多，離婚收場，孩子的撫養權歸阿偉。

阿偉于是又變成了單身漢，他的兒子長相隨媽媽，白皙漂亮，其實阿偉小時候也很白。后來聽說前妻從外地回來偷偷來過學校，跟老師說想看看兒子。

他們已經沒有機會和解了。幾年前，阿偉迎來了第二春。和本地一位離異有孩的女士走到了一起。新人看起來勤快知禮，而且對小孩也像是很有耐心的樣子，她自己的孩子留在了前夫家，所以他們成了新的家人。汽修店也張羅了起來，生意變得好起來了。大家說阿偉終于轉運了。阿偉的母親也比較滿意，“孫子很喜歡她”。親戚們紛紛感慨“那就好，那就好”。

兩年前，阿偉又生了一個男孩，他們湊了一些錢準備買一個有電梯的新房，現在住的這個是頂樓，老人小孩不太方便。疫情似乎也沒有太影響到他們，畢竟這個南方城市沒有什么病例。

今年阿偉的大兒子小學畢業了。四姨父發了一段視頻，幾個穿著統一黃背心的小孩在打包行李，有人問：現在就要出發了嗎？聽說有點辛苦呢。

阿偉說：是的，讓他去鍛煉鍛煉。四姨父接著話茬說：讓他去這個文武學校學習，培養一下吃苦耐勞的自立能力。

四姨父在這個寂靜的群里時不時發一些無人應和的打油詩，作為nobody，這個待遇正 常。

“文武學校”幾個字炸出了群里不太說話的年輕人，有一個說：這種學校都不正規，老有教練打人的事，他也年紀太小了，安全第一，寧肯錢浪費掉。阿偉耐心解釋了一通，說這次同去還有一個小孩，是鄰居，這個孩子去年已經去過一次，他們家有熟人是那個教練的師兄，應該問題不大。如果真的那么打人的話，這個小孩應該不會今年還要求再去，另外，一個月就能回家了。

他現在錢已經交了，小孩也已經送過去了，木已成舟，心里做著天真又具體的夢：也許通過一番嚴格的訓練，小孩能感到讀書是最不累的事情，從此告別游戲，發奮圖強。

打碎他的夢的是他的表妹，這個固執的女子，在人們說加油的時候，潑來涼水?！皠e人能幫你一個月調教好是不可能的，除了用嚇唬的方法使小孩害怕就范。小孩迫于淫威，只好配合一下。你就祈禱他不要落下什么陰影就謝天謝地了。我要是你，馬上去接回來。”

阿偉繼續用溫柔的語氣回答表妹的質疑，說他會想辦法托熟人打打招呼，“我也是沒有什么辦法，再這樣下去，可能高中都沒得讀。”

過了兩天，阿偉發了一段小孩在訓練臂力的視頻，親友群里有幾人點贊：能堅持就是勝利。

看來小孩還算適應。當天晚上，阿偉又發了一張小孩盤腿坐在草坪上的照片。

大家繼續對此發表著自己的看法：“好像瘦了一點”“蠻精神”“很堅強的樣子”。

只有那位表妹留言：眼圈那里怎么那么黑，像腫了。另外一個表姐也附和了一句：能不能跟小孩通個電話？

阿偉馬上說是光線問題，其他孩子也一樣，他又發了幾張別的孩子的照片，

表姐說：哦，那就好。

然后這個群恢復了平靜。

潑了冷水的表妹這時也不方便表現得不依不饒，她跟另外一個沒有發言的表妹小窗聊了起來，“我也覺得眼睛腫了，不過我沒發言?！薄安辉撍瓦@種垃圾機構?！薄鞍?，一言難盡，小孩不愛讀書，喜歡玩游戲，他們一個課外班也沒有報，有幾個興趣班還能打發一點時間，也沒有時間陪他。汽修忙得很，現在又有老二，是真的顧不上?！?/p>

“如果學習不太行，就要找找看其他路子，如果勉強讀個高中，勉強上個二本，就業一樣很麻煩。”

“可不是么，我們家的也為此發愁。對了，你知道嗎？阿偉他們的那個新房子爛尾了。去年我讓他們買我這個小區，我們這里還有房，他們覺得貴了十多萬，另外也不是沒房子買，就沒有選這里，原本今年初要交房的，一直沒有動靜了?！?/p>

“啊，那怎么辦？”

“他們5月份的時候去維權，結果為首的那人還被抓了，后來大家又湊了一些錢，把他撈了回來。現在也不知道具體怎么弄，說是會繼續吧，但是誰知道呢？”

兩人同時嘆了一口氣，然后都沒有繼續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