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株草的一生

一株草的種子被大風無意中刮到這里，便落地生根，并與另外一株草生死相依。成千上萬株草，被神秘的力量聚合成起伏的汪洋。沒有人關心一株草與另外的一株有什么區別，它們的名字是叫針茅還是冰草，也無人知曉。只有母親般蒼茫的大地，環擁著無數株草，從一個春天走到另一個春天。

云朵將好看的影子落在兩株草的身上，宛若一幅關于愛情的剪影。清晨的風掠過雀躍的草尖，帶走一顆正在睡夢中的晶瑩的露珠。一只小鳥在它們輕柔的枝葉上舞蹈，還親吻過一粒新鮮飽滿的草籽，一片閃閃發光的草莖，并將尖細的嘴唇深入纏繞的根須，追尋一只肥胖的蟲子。在秋天的打草機進駐以前，兩株草從未離開過腳下豐茂的草原。

兩株草依偎在一起，在春天的陽光里親密私語。它們說了很多話，仿佛要將前世今生的思念，全在這個春天說完。這樣，當它們被打草機帶走而永別時，就可以了無遺憾。春風掠過大地，兩株草發出細微的碰撞，仿佛柔軟的手指撫過彼此的肌膚。要等到夏天，河流化為脫韁的野馬，在草原上撒歡兒奔跑，兩株草的愛情才會迸發出更熱烈的聲響。它們根基纏繞，枝葉相連，在無遮無攔的陽光下歌唱，在漫天星光下歌唱，它們要生生世世，永不分離。如果秋天沒有抵達，兩株相愛的草并不關心牛羊踩踏或者啃食它們的身體，只要一陣風過，它們又施了魔法般恢復如初。它們在瘋狂地生長，也在瘋狂地相愛。它們要將這份愛情，告訴整個草原。

秋天還是來了。打草機列隊開進草原。兩株草即將分離，它們莖葉衰頹，容顏蒼老，但它們沒有哀愁，在夜晚的風里溫柔地觸碰一下對方，便安然睡去，仿佛朝陽升起，又是蓬勃的一天。死亡與新生在大地上日夜交替，一株草早已洞悉這殘酷又亙古的自然法則，所以它們坦然接受即將抵達的死亡。

此刻，我途經這片草原，看到星羅棋布的草捆，安靜仰臥在草原上，仿佛群星閃爍在漆黑的夜空。一生中它們第一次離開大地，踏上未知又可以預知的旅程。一株草與另外的一株，被緊緊捆縛在一起，猶如愛人生離死別的姿態。秋天的陽光化作細碎的金子，灑滿高原。泉水從綿延起伏的山上流淌下來，在大地肌膚上雕刻出細長深邃的紋理。空氣很涼，牛羊舒展著四肢，在山坡上緩慢地享用著最后的綠。

我們將去旅行。一株草嗅著熟透了的秋天，對另一株草深情地說。

是的，我們將穿過打草機、捆草機、車廂、草叉、牛羊的腸胃去旅行。另一株草看著高遠的天空平靜地說。那里，正有大朵大朵的白云，在幽深的藍色海洋上漂浮。

最終，我們還會回到曾經相愛的大地。那時，我們的身體將落滿干枯的牛糞，綻開爛漫的花朵，也爬滿美麗的昆蟲。它們這樣想，卻誰也沒有說。

我注視著這一片秋天的山地草原，知道冬天很快就要到來，大雪將覆蓋所有輕柔的絮語。而后便是另一個春天，那時，會有另外兩株草開始相愛。就在過去兩株草曾經棲息的家園，它們生機勃勃，宛如新生。

安寧：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獲首屆華語青年作家獎、冰心散文獎、冰心兒童圖書獎、葉圣陶教師文學獎等獎項，現為內蒙古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副教授，內蒙古評論家協會副主席。

編輯??? 沈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