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一個人
多年的行走,使我結識了國內一些資深旅者和探險家,可首先跳到我腦海里的,卻是一個現在的年輕人不太熟悉的名字:徐力群。在我眼里,他是我國不多的真正具有旅行者和探險者氣質的人。
我和徐力群是在1995年參與北極科考松花江訓練選拔時候認識的。有幾天我們同住一屋,晚上促膝長談,甚覺投機。那個時候他已經是頗有經歷的傳奇探險人物,而我當時在這方面還只是初出茅廬。我們之所以一見如故,可能是因為都喜歡荒野。以茶會友,稱為茶友。以文會友,稱為文友。都喜歡荒野,或許可以稱為“野友”吧?!耙坝选毙炝θ貉埼覐慕铣鰜砗笠黄鹑ザ鮽惔喝四抢镞^春節,我很期待,可惜最后未能成行。
徐力群當過記者,搞攝影,后來辭職,專門在路上走。他一人一騎環繞國內邊疆的時候,以“在路上”為主要生存方式的人,在國內還十分罕見。大名鼎鼎的余純順也是在徐力群走了兩年之后,才開始了八年風雨路。當時社會對徐力群的行為有太多的不理解,有誤讀,也有褒獎。其實,徐力群本人不喜歡別人說他是探險家,他覺得自己只是一個擺弄相機的人,一個喜歡走路、喜歡自然的人。
而我覺得他是個單純的人,一個用足跡和生命在大地上畫圓的人。他獨自完成了一個小圓,后來和妻子潘蓉努力完成一個大圓。從這兩個圓的軌跡中,也許可以對徐力群多一些了解,對生活或者生命多一些理解。
第一個圓
1986年,徐力群作為一個攝影記者沿黑龍江采訪。一天清晨,船靠在一個村莊的簡陋碼頭上。小村普通、偏僻,村名卻挺莊重,叫御史大夫村。許多村民聚集在岸邊,晨光中的他們十分安靜。他們不是來接送人的,這里很少人來,也很少有人走出去。
徐力群靠在船頭看著,心里在揣摩他們究竟在看什么。船要開了,晨霧漸散,他在岸上人群中看到的是一片渴望的目光??痛切〈迮c外地聯系的唯一通道,村民們不是來接送人,而是一早趕來專為看看村外的人。
這片渴望的目光使徐力群按下了相機快門,同時也啟動了他心中的另一個快門。在御史大夫村的碼頭上,徐力群萌發了一個想法,圍繞國內邊陲走上一圈。這天正是他40歲的生日。
1986年9月19日,他駕著一輛摩托車,帶一個睡袋、相機和很少的錢,單人獨騎,在不惑之年踏上了尋找埋在心底多年誘惑的漫漫路途。
一走就是5年。
1991年9月9日,徐力群回到黑龍江的黑河。用了5年時光,他完成了當時許多人說不可能完成的這個計劃,從內蒙古草原到西北沙漠,從喜馬拉雅到南沙群島,圍繞國境線繞了一個數萬公里的圓。
為了完成這個圓,他失去了很多,比如對成年人來說如金子般寶貴的5個春秋,比如大城市的戶口和工作,甚至為此失去家庭。同時他也得到了很多,他帶回了大漠冰山在臉上蝕刻出的皺褶和在心靈上蝕刻出的成熟,帶回了6萬張不同民族、自然景觀的照片和百萬字的采訪筆記,出版了大型攝影文集《邊陲中國》,得到了一些榮譽,同時還收獲了愛情。記者潘蓉正是在采訪他的邊陲行時,由敬生愛,由心靈相通到成為靈魂伴侶。
隨著現代經濟和科學技術的發展,地球正在越變越“小”。在這個過程中,一些處于閉塞偏僻地區的民族正在融入現代社會,在接受現代物質文明的同時,許多民族文化和傳統也在消失。徐力群通過相機和文字,記錄和濃縮了45個民族的這一轉變過程。他為此獲得了全國五一勞動獎章、全國邊陲優秀兒女金質獎章以及全國優秀業務能手稱號。于光遠先生曾感嘆地說:后來的民俗學者會感謝徐力群的勞動。
這些也許都是表面的,我們通常習慣給自己的行為找一個多少能被社會理解的理由。除了民俗學的收獲之外,徐力群認為更重要的收獲,也許來自心中的滄桑感和生命的味道。在這期間他十余次遇險,有一次在巴丹吉林沙漠上陷車斷水,幾經嘗試后他幾乎放棄生存努力。在他精疲力竭地躺下去的地方,有一株名叫梭梭的渺小甚至丑陋的植物,喚回了他的生命感覺。在他的攝影作品中,黑色天幕下的草原,暮色中的閃電,凝望炊煙的黃狗背影,風雪中的朦朧馬群,普蘭樹的幾縷枝條,珠峰頂的一抹斜陽,雕像般的改則藏民,都在演奏著同一生命的不同樂章。
第二個圓
早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徐力群就一頭鉆進大興安嶺采訪鄂倫春人,他和鄂倫春人一起進林子打獵,江上捕魚,一口鍋里喝湯,一個窩棚里睡覺,從1971年起整整拍了15年,記錄了有關這個漁獵民族生活和生產的大量圖片和資料,其豐富和珍貴程度在國內難有與其比肩者。
對鄂倫春人的多年采訪,使他對生活在北極地區的居民——愛斯基摩人與鄂倫春人產生了興趣,并進行了比照研究。這兩個漁獵民族有許多相近或相同的地方。兩個民族都是剽悍驍勇的民族,憑借最原始的工具在林海雪原或極地冰原生活生產,與黑熊或北極熊相伴。不但如此,兩個民族體貌相近,習俗相仿,都善漁獵,都信仰薩滿教。據說有位鄂族老人在看介紹愛族人的電視片時竟能聽懂少數愛族人語言,甚至兩個民族還玩一模一樣的游戲。相隔重山大洋,在交通閉塞的年代,兩個民族竟有眾多相同之處,這實在很有意思。更有學者認為愛斯基摩人源出亞洲,與我們有先天淵源,他們認為在地球最后一次冰期結束時候,我國先民曾追逐獵物,沿北極圈越過白令海峽,舉族進入北極地區。
徐力群認為愛斯基摩人與鄂倫春人可能是同一個大樹上的枝葉,由此產生采訪愛斯基摩人的想法,希望憑借熟悉鄂倫春人的優勢,將兩個民族進行文化意義上的比較研究。在此之前,國內外還沒有人這樣做過。徐力群拿起地球儀,指著北緯66°33′(北極圈)以上的地區對潘蓉說:咱們到那里去走一圈吧。
“狂言”既出,駟馬難追。
在當時,這個計劃顯而易見的困難太多,且不說手續、裝備、后援、危險性、語言、時間等方面都存在問題,僅所需經費就不是一個小數目。與人們的習慣想法相反,有個現象是去過北極的人的共識:越往北物價越高。特別是北緯70度以上的地區,盡管這些地區多是荒涼之地,人煙稀少,可東西貴得讓你每次往外掏腰包時都會發怵,用“心驚膽戰”這詞形容絕不為過。
徐力群、潘蓉這對夫婦在精神生活方面是“富人”,在物資生活方面是“窮人”。面對所需的高額考察經費和重重困難,兩人付出了大量勞動和精力。最后,他們終于爭取到了國內外有關部門的支持,使這個想法由內心深處飄忽的一朵云彩化為可以操作的現實。
1995年初,徐力群和潘蓉踏上了冰雪之途,開始在北極地區劃出人生的第二個圓。如果說,10年前那個圓,主要畫在黃褐色的高原沙漠上,10年后這個圓,主要畫在銀白色的冰海雪原上。
在兩年多的時光里,他們4次前往北極地區,途經美國、加拿大、丹麥(格陵蘭)、冰島、挪威、瑞典和芬蘭等7個在北極圈內有領土的國家,對北極地區生活的愛斯基摩、薩米和印第安等民族進行了攝影采訪和考察。他們的足跡印上了北極大部分地區,僅在格陵蘭島就采訪了保留愛斯基摩人傳統文化和生活方式比較好的格陵蘭克魯蘇克、阿瑪撒力克、圖勒、卡納克等地,還考察了公認有人定居的全球最北村莊肖瓦帕魯克,成為第一次到過這個村莊的中國人。
他們與愛斯基摩人同吃同住,同歌同舞,同乘雪橇上北冰洋獵雪豹,生吃腐鳥,拍到了愛斯基摩人日常生活和勞動的大量照片,拍到了許多奇特自然景觀。他們在丹麥國家博物館和格陵蘭的戈特霍布市政大廳分別舉辦了專題展覽。其中一部分考察成果已作為攝影文集《在地球頂部——風雪格陵蘭》出版。
另一種圓滿
1998年初,就在他們準備走完最后一段圓弧,完成北極這個大圓之際,徐力群得了一種罕見的神經萎縮疾病——橄欖橋小腦萎縮、多系統神經細胞持續性消失?;颊呱窠浵到y會緩慢退化,肌肉萎縮,肢體活動能力逐漸喪失,然后連呼吸或吞咽也感到困難,直至喪失工作、生活能力和生命。這個過程中最殘酷的是,患者大腦一直清楚,知道病情進展和自身的無奈。這是一種人類尚無應對之策的疾病。
徐力群和潘蓉被迫停止的這個大圓,只剩白令海峽這個小缺口需要填補。這個缺口曾是從東北亞通向北美的大陸橋,是數千年前亞洲人類向北美進行大遷徙的過渡地帶,北亞人正是從這里踏上阿拉斯加的土地,伴著浮冰走遍了整個北極地區。徐力群和潘蓉在世紀之交的時候,又去了阿拉斯加,那里是美洲大陸離白令海峽最近的地方。潘蓉說,“我們總想去看看白令海,力群患病后它始終像一道情結困擾著我們。”這次他們多了一個人——女兒小星星,也多了一個東西——徐力群是坐著輪椅去的。
后來,他們定居在溫哥華。徐力群肌肉逐漸萎縮,四肢變得很細,行走困難,視力和體力下降,但思維依然清晰。我和他們靠電子郵件保持著聯系。開始一段時間,徐力群做別的事情已有困難,但尚可敲鍵盤,他堅持敲出兩篇隨筆,發來給我。思路和文字平和,干凈,但能看出已有些吃力。再后來,都是潘蓉給我發郵件了。潘蓉需照顧重病的丈夫,帶年幼的女兒,曾經有一段時間同時打幾份工,但她每發郵件來,我只看見輕松好心情。
2002年11月,我得到機會去加拿大,并途徑溫哥華。能見到多年老友了,心情之高興和興奮不言而喻。我問潘蓉需要帶什么東西,什么藥物。潘蓉說什么都不用。我當時沒有意識到,她話中的意思,應該是什么都用不著了。
抵達溫哥華時,放下行李,我立即與潘蓉通了電話,她說晚上來接我去家里。她是和小星星一起來的。她們進屋后,我聊了幾句,就急切地說,趕緊走吧,去見力群。潘蓉明顯有些猶豫,我從她的表情上看出了端倪。她說,你先坐下,我慢慢告訴你。她緩緩告訴我,力群已經在4月份去世了。她擔心徐力群體邁高齡的父母,精神和身體都難以承受白發人送黑發人之痛,所以,沒有告訴國內任何人。
我呆住。過了一會兒,走進衛生間,瞬間淚流滿面。
潘蓉帶我去家里看了。墻上有一幅力群的照片,不是遺像,而是他穿著紅色羽絨服登山的照片。我想,這應該是力群希望留下的影像。潘蓉告訴我,力群走前的一個多月,已經基本不能動了,但是頭腦仍清楚。于是,潘蓉就給他讀一些書,其中包括我寫的有關北極的書,里面有關于徐力群的片段內容。聽這些描述時,他還能時時面露微笑。潘蓉找出那本書,書中有個折頁。她告訴我,就是讀到這里的時候,力群走了。我看了一眼,那已經是書的尾聲了,那一章的標題是:極地整夜是黃昏。
他們在踏上路途的時候,直接動機是進行不同民族的文化比較。到了后來,我相信,他們的收獲已經遠遠不止這些具體目標。力群后來在一本攝影集的《后記》中充滿深情地說:“我迷戀生命?!彼f,無論走到哪里,都“懷著對生命的感激”。我能感受到,徐力群和潘蓉,他們對人與自然的關系,對于生命,對于生活,已經有了更加接近本原的體驗和感悟。在這個意義上,雖然這個現實的大圓沒有走完,但是,在精神上已經接近圓滿。
文章開始時我說,我和力群是“野友”,我只對極少的朋友用這個詞。關于荒野,著名的荒野作家羅伯特·麥克法倫有個說法,他說,據詞源學解釋,wild land(荒蕪之地)這個詞,具有獨立、擺脫束縛之意?;囊爸?,花開葉落,云卷云舒,是不受約束的自由天地。
特定的環境會影響和產生特定的思維,正如自然探險作家約翰·繆爾所言:“我們在往外走的時候,其實也是往內心去?!比嗽诨囊埃袝r會產生深深的疏離感,會覺得其實什么都不很重要,甚至會懷疑“意義”這個詞的意義。其實,過程本身也許就是全部。走在路上,接觸自然,接觸荒野,不需要什么理由,不需要更多意義。正如羅伯特·麥克法倫說過的另一段話,我只記得大概意思了——他說,當我們與自然相遇的時候,會覺得自己更深刻或者更高貴。
歐陸:長期在科技領域工作,主要從事科技政策研究,學術交流、學術社團和學術期刊管理,組織科學考察等活動。業余愛好飲茶品酒、寫作攝影和戶外探險等。
編輯 木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