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倩

只是這么閑閑地一路行去,不經意之間,總會有些什么落入眼底。很日常的物事,貌不驚人,可是卻忽然之間令我在光影之中深受感動,呆若木雞:
有時,是悠長的石板小弄,安安靜靜的。一場微雨初晴,還有淡淡的青煙飄在如夢的瓦間……有新綠從石隙里鉆出來,斑斑駁駁地“繡”了半墻,絨絨的,很有生機……
有時,是廊檐下懸空掛在竹竿上的鯽魚干,切成兩指來寬,有著微微透明的質感。早晨的光從背后來,穿透了它們,纖細的肌理被映得恍如紅蠟似的,高高低低地在風中輕輕地搖晃……
有時,是漆皮削落的木窗,開了一半。窗臺上放了一只水滴形的玻璃瓶,油乎乎的,可是里面卻開出幾朵粉紅的杜鵑花,那么薄潤輕盈的花瓣,凸顯在冷色青灰的背景中,不太多,也不太少,可就是那么一點粉紅,卻讓我品出了屋主人從容淡定的心情。
有時,是烏黑泛青的門板上倒扣著的竹編小圓籃子,光從縫隙之間鉆進去,又篩漏下來,落在粗糙不平的木紋上,拖出細細碎碎、有小花圖案的影子。窄窄的青石臺階上,斜倚著一雙老棉鞋,樣子笨笨的,有很俗艷的紅里子,在暖暖地曬太陽。
有時,是石拱橋的橋頭,擺放在那里的大竹匾——有小圓桌面那么大,淺淺的,卻平鋪了厚厚的一層香菇。那種小小的金錢菇,有很長的菌柄,彎彎曲曲地這樣那樣地伸出去,絞扭在一起,擠擠攘攘的,偶然而成的肌理,有幾分黑白抽象畫的味道??諝饫镲h著很濃的香菇的氣味,聞著有一點點頭暈……
有時,是立在半人高的矮墻上的上下兩排大肚子的粗陶酒缸。它們全都貼著菱形的大紅紙,扎著紅草繩,很喜氣的樣子。二三十只酒缸一個挨一個地立著,形成很規則很整齊的圖案,在響晴的藍天底下,向遠處延伸,聽見陽光的烘烤中有“嗡嗡”的輕響……
有時,是染坊里的藍印花布,挑在兩三層樓高的竹竿上,長長地披垂下來,直垂到地面上,在風中微微地飄。在這些布幔分隔而成的空間里穿行,光影若明若昧,一重又一重地掀起來,前面卻還有無數重在等著似的,不經意間就這么兜頭兜腦地被纏在了里面,出不來了……
有時,是窄窄的青石板街面兩邊連綿不盡的小鋪子。鋪面里錯雜的電線和插頭、倒貼的大紅福字、花樣繁多掛得滿滿的中國結、木珠子連綴而成的手提袋……都有很鮮艷的色彩,很俗氣很熱鬧的樣子,可是襯在古舊的門板和黑黑的瓦頂里,那意味就變了,竟變得雋永。
有時,是舊舊的古廟一角,有著大紅柱子的廊檐底下,小黑板上寫著“全日供應:大排面20.5元,雪菜肉絲面20.5元,小餛飩10.0元,水餃20.5元……”還有油炸得金黃的糕餅、剛剛出爐的茶葉蛋、燒蜂窩煤的洋鐵爐子、漆成橘色的人力三輪車……坐在那里賣小吃的老人,涵養很好的樣子,神色間頗有些遺世獨立的味道。
有時,是臨河的一扇小小窗子,嵌在青灰削蝕的墻面上,烏黑質密的瓦頂下,臨著不規則帶棱帶角的條石駁岸,靜悄悄,看起來有點冷——像舞臺蕭瑟的布景。幸好還有粉紅色的布幔,布幔下墜著的兩個小角子,無意間透出一股人氣,讓人想象那老屋子里還有新鮮的人在,說不定等會兒就會“砰”一聲推開窗子,向河心拋一只木桶,木桶隨了水流一傾,就裝了滿桶的水,再收了繩子提上去……
有時,是一只載著鸕鶿的小船,無聲無息地劃來,像燕子一樣輕靈地掠過。劃船的那人,面向著河邊人家的窗口,離得那么近,不經意瞥見了相熟的人就會點點頭,來不及寒暄,人已經去得遠了……
有時,是水邊長廊廊檐下的一只老藤椅。一個白發的老人坐在那里,手里一杯菊花茶,很優哉地在聽電臺里咿咿呀呀地唱越劇。河水就在腳下流過,水面金燦燦的反光,在他身上晃晃蕩蕩……
我就這么閑閑地一路行去,滿懷甜蜜的憂傷和感動,不時地舉起相機,稍做停留……而在青灰的炊煙里,天色漸漸地黑下來了,枕河人家的房屋里,透出橘紅的燈光……天還沒有完全黑透,可是鋪子里已經燈火輝煌了。不指望還會有生意,卻又有點兒不甘心。所以,他們從鋪子里搬了小方桌出來,就放在廊檐底下,一家人坐在小凳上,圍著方桌,紅紅火火地開飯了。不過是最簡單的幾樣菜,可是吃起來卻香呢。并排晾在頭頂的襯衣,不用晾衣架,而是很特別地伸直了兩袖,用竹竿串在一起,仿佛兩個大寫的“T”字,在風里微微地掀動,似乎要撲下來擁抱你似的,不自覺地,從中嗅出了一點嗆人淚下的母親的氣味……
而我,也該返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