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文
晚明有一位重要學者,也是政治人物—徐光啟。基督教傳入中國很早,但信的人不多,明末有不少天主教教士來中國,教士的學養與態度都很不錯,贏得人們的信任,之后信仰的人逐漸多了起來,徐光啟是其中之一。
徐光啟,字子先,號玄扈,南直隸松江府上海人。他考試之途很坎坷,三應鄉試,前兩次不第,萬歷二十五年(一五九七)因主考焦竑的拔取,得順天府舉人第一( 解元),后考進士也不順,直到萬歷三十二年,已四十三歲了才考中,隨即選為翰林院庶吉士,做個很一般的官員。但他晚年官運不錯,崇禎三年( 一六三0) 升任禮部尚書。崇禎五年以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入內閣。六年加太子太保兼文淵閣大學士,算是文臣最高了,但晚明國勢已頹,朝廷已亂了,同年十一月他死于北京任上。
他是明朝末年的重要學者,在儒學、西學、天學、數學、水利、農學、軍事學等領域,都有很杰出的貢獻。
他出身儒學,后來卻信了天主教,這點十分特殊,他之信天主教當然是因與利瑪竇結識而深交的緣故。萬歷二十八年( 一六00),他赴南京拜望恩師焦竑,見到同在南京的耶穌會教士利瑪竇,不久對天主教有了正面的了解,三年后,也就是萬歷三十一年,他在南京由耶穌會士羅如望(Jean de Rocha) 施洗,正式加入了天主教,教名為保祿(Paul)。
徐光啟后來跟利瑪竇越發熟稔,往來不見得都跟宗教有關,他們對學術問題更有興趣,結果是兩人合作,把古希臘數學家歐幾里得的《幾何原本》前六卷翻譯成中文并出版,這是中西文化交流的火花。他寫了篇《雜議》放在《幾何原本》書中,強調幾何原理的重要,其中說:
此書為用至廣,在此時尤所急須,余譯竟,隨偕同好者梓傳之。利先生作敘,亦最喜其傳也。意皆欲公諸人人,令當世亟習焉。而習者蓋寡,竊意百年之后必人人習之,即又以為習之晚也。……昔人云:“鴛鴦繡出從君看,不把金針度與人。”吾輩言幾何之學,正與此異。因反其語曰:“金針度去從君用,未把鴛鴦繡與人。”若此書者,又非止金針度與而已,只是教人艸冶鐵,抽線造針,又是教人植桑飼蠶,湅絲染縷。有能此者,其繡出鴛鴦,直是等閑細事。然則何故不與繡出鴛鴦?曰:能造金針者能繡鴛鴦,方便鴛鴦者誰肯造金針?又恐不解造金針者,菟絲棘刺,聊作鴛鴦也。其要欲使人人真能繡鴛鴦而已。
歐幾里得此書可說是西方數學最基本也最重要的書之一,被稱為數學界的《圣經》,幾乎影響所有科學中計算與測量的原理。文中的利先生即指利瑪竇,可見他們的合作,是有“金針度人”之意,將此書譯成中文,當然有提升中國基礎科學的理想在。
之后,他又根據利瑪竇口述翻譯了《測量法義》一書,此書講的是數學應用的原理與方法。萬歷三十五年,徐光啟的父親在北京去世,他護喪回鄉丁憂守制。第二年,他邀請郭居靜(Lazzaro Cattaneo)到上海傳教,成為天主教傳入上海之始。徐光啟居喪守制期間,整理又定稿了《測量法義》,并將《測量法義》與中國既有的《周髀算經》《九章算術》相互參照,整理編撰了《測量異同》,作《勾股義》一書,探討商高的定理。他的旨意顯然不在翻譯介紹上,而是綜合會通,以圖振興中國的基本科學。
徐光啟還是天文歷算學專家,萬歷三十八年( 一六一0),徐光啟回到北京,官復原職。因欽天監推算日食不準,他與幾名傳教士合作研究天文儀器,撰寫了《簡平儀說》《平渾圖說》《日晷圖說》和《夜晷圖說》等書,到了崇禎年初,徐光啟先后召請耶穌會士龍華民(NiccoloLongobardo)、鄧玉函(Johann Terrenz Schreck)、湯若望(Johann Adam Schallvon Bell) 和羅雅谷(Jacobus Rho) 四人參與歷局的工作( 實際工作大部分由湯若望和羅雅谷擔任)。他主持編輯了一大套《崇禎歷書》,共四十六種,一百三十七卷。其中系統介紹了當時西方的天文學、歷法和三角學( 包括平面三角和球面三角),這套書后來成為清朝官方天學的理論基礎。
萬歷四十年( 一六一二),徐光啟曾向意大利耶穌會教士熊三拔(Sabatino de Ursis) 學習西方水利,合譯《 泰西水法》六卷。他也研究過火炮,希望用來抵擋東北隨時打算入寇的清軍,但他抗清的建議受到其他大臣的抵制,這方面的研究沒能用上。最后他寫了本《徐氏庖言》,把自己有關軍事研究所得都寫入其中。
天啟三年( 一六二三) 到次年,他基本在不得志的退隱狀態,雖如此,他卻閑不住,這時他把精力放在農業研究上。他認為中國一向以農為本,救農就是救國,他構思寫一部百科全書式的有關農業的專書,這部書后來寫成了,取名為《農政全書》。其實在萬歷四十一年( 一六一三) 初冬,他因與朝中一些大臣意見不合,便告病去職,往天津養病。這段時間他在房山、淶水兩縣開渠種稻,檢驗各種稻作的良窳,想于其間找出最能抗災的稻種,以便推廣種植,先后撰寫了《宜墾令》《農書草稿》( 又名《北耕錄》) 等書,早就為《農政全書》的編寫打下基礎了。
《農政全書》編完并未出版,徐光啟便死了,遺稿經陳子龍修訂,成書共六十卷,于崇禎十二年(一六三九)刊行。這部書討論的是中國農業的整體,包括歷史、地理、天文、土壤及各種農業生產工具的制作使用方式,更大篇幅在介紹中國所有的農耕種類,確實是一部農業的百科全書。面對著明末農業生產因種種天災人禍而發生嚴重供需失衡的狀況,書最后有極大篇幅講“荒政”,就是專談應用農業生產的改善來幫人民度過荒年的事。明代末年,救荒政策十分重要,西北與西南地區大規模饑荒,促成了李自成、張獻忠等地方性的動亂,后不斷擴大成全國性的災難,終使明朝寢亡。其實在晚明初期,災荒已屢屢發生。
有趣的是徐光啟在諸多農業生產的蔬果中,特別強調番薯一物,番薯又稱甘薯,這種植物原產南美,是明初由菲律賓傳來中土的,徐光啟提倡它,主要是這種作物能抗濕抗旱,生長力強,又營養豐富。甘薯全株可食,主要可食處在根部,埋在土中,可不受蝗害,徐光啟的著眼點是種植此物可快速救濟災荒。《農政全書》卷二十七有專章談甘薯者:
薯苗,二三月至七八月,俱可種……遇旱災,可導河汲井灌溉之。在低下水鄉,亦有宅地園圃高仰之處,平時作場種蔬者,悉將種薯,亦可救水災也。若旱年得水,澇年水退,在七月中氣后,其田遂不及蓺五谷;蕎麥可種,又寡收而無益于人。計惟剪藤種薯,易生而多收。至于蝗蝻為害,草木無遺,種種災傷,此為最酷。乃其來如風雨,食盡即去,惟有薯根在地,薦食不及。縱令莖葉皆盡,尚能發生,不妨收入。若蝗信到時,能多并人力,益發土,遍壅其根節枝干,蝗去之后,滋生更易。是蟲蝗亦不能為害矣。故農人之家,不可一歲不種。此實雜植中第一品,亦救荒第一義也。他另有《甘藷疏》一書,可惜書已佚,只剩序,序中有言:……
每聞他方之產可以利濟人者,往往欲得而藝之,同志者或不遠千里而致,耕獲菑畬,時時利賴其用,以此持論頗益堅。歲戊申,江以南大水,無麥禾,欲以樹藝佐其急,且備異日也,有言閩、越之利甘藷者,客莆田徐生為予三致其種,種之,生且蕃,略無異彼土。、
文中戊申指萬歷三十六年( 一六0八) 江南洪災期間,他建議將之前在福建、浙江已有種植的甘薯推廣到災區大量種植,果然收到極大的成果。這只是他高瞻遠矚之處,也可看出后來編成的《農政全書》有如何大的貢獻了。
他的《崇禎歷書》也是以中國傳統歷書為出發點,集合了西方在天文測量與歷法上的特殊成就加以綜合會通。再來看他的《農政全書》,更是將中國傳統的農業事務做了個總整理,其中他特別標舉了幾樣從國外引進的農作物對中國的貢獻。他在農業思想方面,也同樣有綜合會通的意義。
徐光啟的座師焦竑與同鄉業師黃體仁( 與徐光啟同年進士,生卒無考),都是陽明的后學,料徐光啟對良知學也有同樣的認識,但他一生有太多令人目奪的其他成就,在儒學上的看法就被忽略了。倒是他后來信了天主教,對宗教的看法也令人關注。從他的《辟妄》《咨諏偶編》等小書可以看出他對傳統社會迷信深不以為然的態度,而這種迷信往往是與道教、佛教有關的,他基本上是“辟佛”的,基調與宋明之間正統的儒者很是一樣。
他認為中國傳統社會既容得下佛教,當然也該容得下天主教,而天主教比佛教更為優良,因而他在《泰西水法序》上說:“余嘗謂其教,必可補儒易佛。”他又在《辯學章疏》一文中說:“諸陪臣所傳事天之學,其可以補益王化,左右儒術,就正佛法者也。”注意他說“補儒易佛”又說“左右儒術,就正佛法”,“補”與“左右”是一樣的意思,他認為天主教可以補充儒學的某些欠缺,而佛教就得“易”與“正”了,他對儒學與天主教義也存有綜合會通之計的,因為儒學是中國的真正傳統。
萬歷四十四年( 一六一六),利瑪竇死了六年后,南京禮部侍郎沈漼在南京發動了排天主教的運動,上疏請查辦外國傳教士,嚴厲禁止天主教,要求皇帝“辟異教,嚴海禁”,當時地方官并未得到朝廷批準,就開始抓捕和驅逐傳教士,對初傳入的天主教形成了一個不小的災難,這件事史稱“南京教難”。徐光啟當時致書家人,要他們和楊廷筠、李之藻一同收容庇護傳教士,并向皇帝呈上《辯學章疏》,題目的“學”便是徐光啟所稱的“天學”,是天主教之學的代稱。他直言為教會和教士辯護,反駁沈漼的指控,文中說:
臣累年以來,因與講究考求,知此諸臣最真最確,不止蹤跡心事,一無可疑,實皆圣賢之徒也。其道甚正,其守甚嚴,其學甚博,其識甚精,其心甚真,其見甚定,在彼國中,亦皆千人之英,萬人之杰。所以數萬里東來者,皆務修身以事天主。聞中國圣賢之教,亦皆修身事天,相相符合,是以歷苦艱難,履危蹈險,來相印證,欲使人人為善,以稱上天愛人之意。
文中的“諸臣”,指的是天主教教士,他們雖是外國人,但其中多為朝廷頒授官爵,故也可稱為臣。徐光啟認為天主教與中國儒家皆主張“修身事天,相相符合”,當然天主教有不少地方都與中國傳統習俗相異,但他認為并不重要,如著眼在大局上,彼此是可兼容的,也可見他很希望中國社會能更加兼容并蓄,而儒學不要守成,也要與時俱進。明代三教合一之說甚盛,但三教談的是儒、釋、道應如何相容相善,未及天主教,有關中國人該如何看天主教,是第一次談到,足見可貴。
徐光啟在科學上的著作,可證明儒學如經適當開展,加入新的材料,也可與自然科學結合,因而產生新的學術領域。晚明類似徐光啟這樣百科全書式的人物還有,譬如稍晚有方以智( 一六一一至一六七一),除了對傳統子學與佛學有很深的研究之外,他還有《物理小識》《東西均》等書,都深論到有關科學的問題,與徐光啟所提倡與所做的,有彼此呼應的作用。《明儒學案》沒談到徐光啟或這類的人物,是受限于黃宗羲于此書只談明代的心性之學,但應知道,心性學只是儒學之一環,不是儒學的全部,所以之后的學術史論及徐光啟是必要的。
儒學強調濟世,把濟世的學問稱作經濟( 經世濟民) 之學,徐光啟所寫的書,無一不是合乎傳統經世意義,如大力提倡,不但有利社會,也有利儒學本身,《明儒學案》與一般學術史著作未言及此,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