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夏天的一個傍晚,我乘法國航空公司的班機到達馬德里巴拉哈斯國際機場,開始履行駐西班牙大使的職務。我在西任職五年半的時間里恰逢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國際國內形勢風起云涌,甚至出現驚濤駭浪之時,身處外交一線的那段時間讓我經歷了迎難而上的考驗,也讓我感受了異域的友誼。
依照駐外使節的常規做法,在到任后的一兩個月里我主要是熟悉駐在國的情況,包括拜會外交部主要領導和有關職能部門負責人,拜會內閣部長,一些地區行政首長等。同時也廣泛地接觸社會各界知名人士和重要民間組織負責人,并有選擇地拜會了一些先我到任的友好國家駐西大使。得益于建館十幾年工作積累打下的基礎,也因為有掌握駐在國語言的有利條件,1988年的下半年,我的開局工作相當順利。初到西班牙讓我感受頗深的一點是西班牙人民的熱情友好,他們多謙虛、質樸,或許是受歷史和文化諸多因素的影響,西班牙人對中國人民和中國文化有親近感,西社會各界不乏希望了解新中國的友好人士。我的第二個深刻印象是,已執政了八年的以岡薩雷斯為首的工社黨(西班牙社會主義工人黨)政府受到國內和國際的普遍贊譽,西班牙近十年來的經濟和社會發展迅速,變化顯著。岡薩雷斯的個人威信在黨內外都達到了很高程度。

1988年9月,原燾向西班牙國王卡洛斯一世遞交國書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我和西班牙政府各部門建立了較為順暢的工作聯系,也結識了不少官員和社會活動家以及文化界、經濟界的朋友。在那段時間里我也盡可能地聯系在西的華人華僑并逐步了解他們的狀況。在與各界人士的接觸中,我感到不少西班牙人對中國的改革開放和發展中西關系很感興趣。他們感到中國經濟發展可能提供的市場機遇。從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開始,中西兩國開始就西班牙向中國提供發展基金援助貸款進行談判并逐步落實一批經濟合作項目,其中包括中方利用西政府貸款引進能源、機械、化工等設備。80年代后期西班牙的一些中小企業,主要是一些經營有道的家族企業也來華投資設廠。那個年代正值西班牙開始躋身歐洲發達國家行列,處處顯出進取態勢,面對中國改革開放的新機遇也同樣如此。
正當中西經貿關系進一步發展的新格局正在開啟之際,忽有烏云急驟而來,似有遮天蔽日的趨勢。1989年春夏之交,國內發生了嚴重政治風波,西方媒體借勢攻擊和謾罵中國。那一段西班牙當地的輿情也相當惡劣,但主要是轉載自美、英、法等西方各大通訊社和報刊。6月6日,在馬德里的一個社交場合,西班牙外交部外交國務秘書態度平和地向我表示對北京形勢的關切,并希望中國政府確保西班牙駐華使館的安全。我回答他說,中國政府一貫嚴格遵守聯合國憲章和維也納外交關系公約,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會保障駐華外交機構和人員的安全。上述談話是西班牙官方唯一一次正面向我提到有關事件(此后一年多在工社黨第30屆黨代會上,總書記格拉在工作報告中也曾提到過一次)。
在馬德里公開的社交活動中,一些西班牙和駐西使團的友人曾相機向我表示過關切或是詢問,但我遇到更多的是冷面覷視,特別是在過往的一年里彼此認識并有過交往的某些西方國家使節,好像數日之后都變了臉,連見面的寒暄也沒有了。我的應對也很簡單,別人裝作沒看見我,我更看不見他。
那段時間,幾乎所有我駐西方國家使館的同事們都有同樣感受。1989年第七次駐外使節會議期間,我所在的西歐使節組里,同事們都感到外部環境的壓力很大,有的使節認為我國進入了同駐在國建交以來關系最冷淡的時刻,不看好雙邊關系和中歐關系的近期前景;當時南歐國家對華態度相對溫和,駐南歐國家的使節(包括我)對形勢的估計也相對地謹慎樂觀。
自1989年6月以來,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相繼做出制裁中國的決定,叫停了與中國的高層互訪,停止對中國的軍售和推遲國際金融機構向中國的貸款。在西方對華制裁的總體形勢下,西班牙雖身在其中,但工社黨政府的對華政策有其左翼政黨的特點,顯示出靈活與務實。在一片反華聲浪中,西方國家沒有隨波逐流的是西班牙。在那段時間里,西班牙政府沒有譴責過中國和做不友好的表態。此外,西各界友好人士,特別是同中國有經貿關系的企業界均表示,希望盡快翻過這一頁,繼續推進西中關系。正是因為上述原因,中西兩國間除了在一年半的時間里沒有高層互訪,其他關系實際上沒有中止,兩國間就曾開啟談判和已簽約的經貿合作項目繼續進行接觸和落實。半年之后,即1990年1月西班牙政府就恢復了向中國提供發展基金援助貸款。

原燾在西班牙首相府與岡薩雷斯首相交談

1993年2月,西班牙首相岡薩雷斯(左二)訪華時在釣魚臺國賓館,右二為原燾
讓我難以忘懷的是那段時期里一些西班牙友人對中國的理解和幫助。自1989年夏天以來,使館與外界的交往顯得較之前冷清許多。當我們為新中國成立40周年國慶招待會做準備的時候,大家都擔心請不到政府高級官員出席。當時歐共體對華制裁包括停止高層往來,所以大家都認為請部長級官員出席招待會難度很大。但我還是想試試,同時也做了被婉拒的思想準備。9月中旬請柬發出去后,我先后給較熟悉的工商大臣、司法大臣、勞工大臣和參議長等(他們在工社黨內都曾擔任過要職,有一定影響力)打電話,表示期待他們出席我們的國慶招待會。他們當即友好地表示屆時如時間允許一定會去。我當時覺得他們可能是禮貌的回應,也沒有報什么希望。9月29日招待會當日上午,司法大臣穆希卡打來電話,告訴我他晚上一定會出席招待會并且說,“我是作為中國的朋友、你的朋友參加今晚的招待會”。我完全理解他的意思并表示感謝。當晚的招待會除了司法大臣,勞工大臣查韋斯、參議長卡爾瓦哈爾也都先后出席,雖然他們在招待會上駐足時間不長,但西班牙向中國示好的意向是顯而易見的。西工社黨一位領導人曾在一次公開講話中說,中國的改革開放就像是打開了房間的窗子,新鮮空氣進來了,也會有蒼蠅飛進來,他們需要面對新出現的問題。他的這番話可以反映出西班牙工社黨人對中國的理解。

1990年,原燾參加西班牙共產黨黨節活動時與西共總書記交談
1990年10月,在包括西班牙在內的南歐國家的共同推動下,歐共體外長會議決定取消同中國除政府首腦以外的高層互訪限制,終止除軍事和軍貿往來之外的其他制裁措施,恢復正常中歐關系。西班牙外交大臣奧爾多涅斯在那次外長會議后回國途中在巴塞羅那透露他將于近期訪華。11月下旬,奧爾多涅斯夫婦啟程訪華前夕我在使館為他踐行,在晚宴上他明確表示,對華友好是西班牙政府對外關系基本政策之一;西樂見中國改革開放十年取得的顯著成績并重視發展對華關系,愿為歐共體恢復和改善對華關系邁出第一步。西外交大臣訪華期間同錢其琛外長舉行會談并受到楊尚昆主席和李鵬總理的接見。西外長成功訪華為改變我國當時的外交困難局面起了帶頭作用。
西工社黨在國際關系中秉持靈活與務實的原則,對華關系是其重要體現。以岡薩雷斯為首的年輕的領導層敏銳地洞察形勢,重視中國改革開放對西班牙的機遇并能適時把握,這不能不說是他的非凡之處。我記得1993年2月,岡薩雷斯第二次訪華時,他和李鵬總理會談后在釣魚臺國賓館散步時曾對我說過,中國改革開放的進程是任何勢力都難以阻擋的。25年之后,2018年4月,岡薩雷斯在出席倫敦“新時代中國”的國際研討會時曾說,從2018年回首中國的歷程,可以肯定,“中國是一個非常偉大的可持續發展的范例”,他也闡述了對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認知和信念并相信中國能夠成為一個穩定的力量,一個支持合作的力量。
西班牙政府積極地為西企業同中國開展經貿合作提供支持和便利,20世紀90年代初,迎來西班牙進入中國市場的第一個黃金時期。在短短的兩三年時間里,西政府貸款的一些項目,包括北京電訊、天津石化、武漢第三煉鋼廠、河南鴨河口水電站、新疆獨山子石化等項目都一個個迅速落實,其總額有數十億美元。一些私營中小企業也在中國生根開花,如飲品高樂高、大大泡泡糖、阿爾薩客運等都曾和那個年代的消費時尚聯在一起。中西經濟合作的順利開展并實現互利共贏使西經濟界對中國的關注和興趣進一步提高。
20世紀90年代初,在東歐劇變和蘇聯政局動蕩最后導致解體的國際形勢下,歐共體雖取消了對與中國高層往來的限制,但以美國為首的西方世界孤立中國的企圖并沒有放棄,邀請中國部長以上官員訪問的西方國家很少。相比之下,西班牙、葡萄牙和意大利等南歐國家對華關系保持著友好氣氛,相互往來也較多。
1991年2月錢其琛外長應邀對西班牙進行回訪,其間曾在西班牙外交政策研究中心做了《國際形勢和中國同西歐關系》的演講,西外交部外交國務秘書主持報告會,200多人出席。在錢外長到訪前我和西外交部禮賓司長商量日程時,我們預定報告會出席人數是100人左右,而且對方預估這是此類活動可能出席人數的上限。2月26日下午,我陪錢外長到達會場時,在門外迎接我們的西外交部官員小聲對我說:“大使,很成功。”我很奇怪,怎么還沒開講就說很成功呢?當我們走進會議廳時迎來了一陣熱烈掌聲,從主席臺往下看,真是座無虛席,還有人站在大廳的后面。我往臺下掃了一眼,看到了多位我認識的西經濟界頭面人物。其中包括西班牙企業家聯合會主席和西班牙國際銀行、西班牙對外銀行、馬德里儲蓄銀行等西重要的金融機構負責人,還有正在實施或正在談判利用西政府貸款在中國進行合作項目的聯合技術公司、機械設備公司、阿爾卡特電信公司等大公司的總裁。后來我也得知,一些在中國投資的西班牙北部省份的家族企業老板也都特地從外地趕來參加報告會。從主持會議的外交國務秘書那里知道了參議長正趕來出席報告會,他說錢外長的到訪是近兩年來中國外長首次出訪歐共體國家,西班牙為此感到榮幸。錢外長的演講簡明精彩,在談到中歐關系時他準確生動地概括了我國經濟形勢,強調了中國繼續深入進行改革開放的決心和歡迎歐洲企業家來華投資設廠。
隨著中西兩國外長的成功互訪,1991年春夏開始中西關系回暖。1992年2月,李鵬總理出席在紐約舉行的聯合國會議之后訪問葡萄牙和西班牙,這是自1989年下半年以來我國的一次重大外交行動。繼李鵬總理訪問之后,駐西使館的工作日漸繁忙。那一年西班牙主辦了兩項重大國際盛會:8月巴塞羅那奧運會,4月至10月的塞維利亞世界博覽會。西班牙把這兩大活動搞得非常隆重并以這兩項活動為載體宣傳“新大陸發現500周年”。為了籌備參與1992年的這兩大活動,國內有關方面負責人陸續到訪西班牙,使館的接待任務相應增加許多。特別是1992年,滿載的工作日程讓使館的同志們既興奮也很辛苦。我們前后共接待了6位副國級的領導和近50位省部級領導同志。這兩項活動對中國也意義非凡,巴塞羅那奧運會(國務委員羅干代表中央到巴塞羅那看望和祝賀代表團)上中國創造了金牌和獎牌的歷史紀錄并且正在為第一次申辦北京奧運做努力;在塞維利亞世博會(田紀云副總理代表中國政府出席中國館開幕式)上中國館不僅擴大了面積也迎來歷史上最多的參觀人數。那年也正值中西經貿關系進展良好,一些省市的項目正在落實。
20世紀90年代初,在以打破西方國家對我制裁的外交努力中,每個駐外機構所處的環境不盡相同,不為烏云遮目,以堅忍不拔的精神克服困難是大家共同的經歷。我們當時的綜合國力,國際影響力和對外宣傳能力是無法和現在相比。面對不利的客觀環境我們必須迎難而上,盡一切可能,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機會開展工作。
1990年5月下旬,馬德里的主要報紙都陸續透露達賴將訪問歐洲的消息。更進一步的報道說達賴將在訪問意大利之后應西班牙北部納瓦羅大區政府和西佛教徒組織的邀請訪西,達賴在西的行程包括納瓦羅大區首府龐博羅納市和首都馬德里并將受到地方和中央政府官員的接見。納瓦羅是西班牙北部一個由工社黨和地方政黨聯合執政的自治區,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巴斯克民族分裂主義恐怖組織埃塔分子在該地區曾較為活躍。那幾年里納瓦羅地方當局致力于通過各種方式宣揚“和解”及“非暴力”,而且當地有不少信奉佛教的人。納瓦羅區政府出面邀請達賴,除了反映他們的政治立場,也是想借此增加執政資本。使館得知這一消息后,提高了警惕,力爭打掉這一訪問,打不掉也要最大限度地遏制其活動范圍,決不能允許政府高級官員接見和任何有官方背景的活動。為此,我在5月30日約見西外交部北美亞洲司米拉佩克斯司長,就達賴將訪西一事進行交涉。我開門見山地指出達賴是披著宗教外衣從事分裂祖國的叛徒,他的一切活動都具有明顯的政治意圖。任何政府或官方機構邀請達賴都是對中國內政的干涉,是中國政府和人民堅決反對的。我要求他對此進行干預,取消達賴訪西。在日常的工作接觸中,我和同事們都覺得那位米司長態度友好,每次見面都很客氣。這次談到這么嚴肅的問題,他平靜地聽了我的話后說,此次達賴到西班牙是納瓦羅自治區政府自行決定的,是自治區權限之內的事,無需經外交部同意。至于媒體傳言的外交部高級官員和馬德里市長要在首都會見達賴一事他沒有得到消息,但表示重視我的關切并向上級報告。我對他說,我需要他了解有關情況后向我說明。事隔兩天后已接近周末,我沒有得到任何回復。我擔心西外交部認為我的交涉是走形式。6月1日周五,我再次緊急約見米拉佩克斯司長,強調達賴一伙是以宗教為幌子的分裂分子,他們在境外反華勢力的支持下進行分裂祖國的活動,其政治陰謀世人皆知。以任何方式縱容其分裂中國的企圖都是干涉中國內政和對中國主權的嚴重侵犯。納瓦羅大區政府邀請達賴訪問已構成對中國內政的干涉,是極不友好的行動。如果西班牙政府官員會見達賴,在客觀上被認為是默認達賴的政治主張,其結果不僅會傷害中國人民的感情,也勢必影響兩國關系。而米司長則辯稱,納瓦羅大區政府視達賴為宗教人士而邀請他來訪,他們對達賴的非暴力主張感興趣與區內政治形勢有關,這是他們的自主權。作為宗教人士來訪,他提出會見任何官員都屬于私人性質,與政府和外交部沒有關系。西班牙政府承認西藏是中國領土這點從未動搖。當時我從他的話里聽出來,他似乎在為政府官員見達賴預留了空間。我當即就嚴肅地指出:“如果你認為貴國官員會見達賴不屬于政治性問題,也不影響兩國關系;那我也可以認為西班牙巴斯克地區的埃塔成員受任何中國機構邀請訪華并會見我國政府高級官員,西班牙政府是可以接受的。”米司長聽了我的話后愣了一下,他稍作沉默后用緩和的語氣說,西班牙一貫重視同中國的關系,尊重中國的領土主權完整,更不愿傷害中國人民的感情。他雖沒對我做任何承諾,但話語之中流露出對我所說的話的重視。
6月3日,達賴自羅馬途經馬德里機場飛往納瓦羅首府,當日他在所住酒店舉行了宗教活動并于次日在當地大學做演講。5日,在馬德里停留一天后離開西班牙。6日,馬德里各大晨報都報道了這一消息,也都用了“沒有任何官員迎接達賴”“達賴不可能會見任何官員”等類似的標題。7日,馬德里重要的輿論風標《國家報》以“丹增嘉措未能接觸政府”為題發表了中篇報道,文中黑體字寫著“中國成功的行動限制了達賴訪問的主題”。文中稱,中國方面全力避免了達賴訪問的政治意義,雖然達賴要求會見多位政府官員,但沒有得到中央政府和自治區政府工社黨官員的接見。
我們雖然未能阻止達賴入境西班牙,但限制了他的一切政治活動。在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對我實行制裁,國際環境對我相對不利的情況下,西班牙政府能做到這點已有別于其他歐美國家,這也折射了當時西政府對中國的政治態度。6月7日,米拉佩克斯司長給我寫了一封信并附上我上述提到的6日西各主要報紙有關報道的簡報,他在信中說,他很高興近兩日有關事件的情況,說明我們之間的對話是成功的。他的那封信和復印的簡報我都及時地通過傳真向外交部作了匯報。
20世紀90年代后期,達賴曾不止一次竄訪過歐洲,也到過西班牙,在西人民黨執政時期還曾傳出過達賴要見卡洛斯國王,但最終都未實現。本世紀初在北京,前西班牙駐華大使博拉斯科(我在西班牙任職期間博拉斯科大使曾任西外交部經濟司司長)曾經告訴我,自從1990年我和米拉貝科斯司長談話之后,圣科魯斯(西班牙外交部主樓建筑的名稱,也常用作西外交部的代名詞)就確定了一個原則:政府官員不能見達賴。
在過往的接觸中,無論是通過與各界人士的交流還是閱讀各類媒體的報道,我覺得駐在國對中國的歷史和現實了解很少,包括西藏問題,許多人被西方反華的輿論導向所控制。我們外交人員在可能的機會里都盡力地宣傳自己,但30年前我國外宣工作還較薄弱,缺少手段和陣地,在國外主流媒體上刊文很不容易。我曾向馬德里《國家報》表示,希望他們能登載些介紹中國的撰文并愿意提供他們所需資料。1991年5月,在慶祝西藏自治區成立40周年前夕,《國家報》向我約稿并全文登了我寫的《走向現代化道路的西藏》一文。
我在任駐西大使期間除了和官方打交道,還接觸到各界的朋友。在第25屆巴塞羅那奧運會前后,也是我國為第一次申辦奧運做準備期間,我認識了一些西班牙體育界的朋友而且和時任國際奧委會主席薩馬蘭奇先生建立了友誼。從1992年到1993年上半年,薩馬蘭奇曾兩次應我的邀請到使館做客,我也曾利用去巴塞羅那出差的機會拜訪過他。在同薩馬蘭奇談話中談的最多的是關于申辦奧運會的話題。我至今都記得他曾不止一次對我講過:一是他本人和國際奧委會都積極支持中國申辦奧運,中國首都北京提出申辦奧運具備很多有利條件,但申奧成功還取決于其他的復雜因素;二是尚沒有任何城市第一次提出申辦奧運就取得成功的先例,北京從提出申辦的時刻開始就應該做好兩種準備,如成功了,將要開啟一個數年的努力過程,如果落選也有很多事情需要做好。
我結束在西班牙任職后的八九年里未曾有機會見過薩馬蘭奇,直到在2003年成立“中國與西班牙友好合作論壇”時我們又相聚,而且還為深化中西友誼和辦好2008北京奧運會共同工作。薩馬蘭奇雖已年逾八旬但不辭辛苦多次到北京并對舉辦2008年奧運會給予了指導和幫助。薩馬蘭奇去世后他的兒子繼承了他的國際體育事業,以奧林匹克精神促進世界和平和友誼;他也繼承了父親的情懷,把促進西班牙和中國友好關系作為己任。作為國際奧委會副主席小薩馬蘭奇先生擔任2022年北京冬奧會協調委員會主席,積極參與北京冬奧會的籌辦工作。他發起成立了象征中西友好的“薩馬蘭奇體育發展基金會”,并帶領他的后代共同為中西兩國和兩國人民世代友好而不懈努力。

原燾與時任國際奧委會主席薩馬蘭奇在中國駐西使館
更讓我難忘的是,一些對華友好的民間組織和社會知名人士在西方反華浪潮高漲的氛圍中,堅定認識,主動開展對華友好活動。1990年5月,中國的外交形勢依然嚴峻,對外活動相對冷清,西班牙國際問題研究會想邀請我做“當前中國形勢和對外關系”的報告。上述機構是民間組織,其負責人薩拉斯·洛佩斯先生是西班牙知名社會活動家,他領導的協會經常組織國際熱點問題的研討會,請學者、教授等發表演講。當時西班牙媒體有關中國的報道多數源自歐美西方國家,在那幾年里能有一個機構為我們提供宣傳自己的平臺是不可多得的,為了讓更多人了解中國的真實情況,我同意了他邀請我做介紹中國情況的報告會的建議,他說“我們不能不認為他們對中國的報道和評論有片面性”。那次活動組織得很好,不僅出席的人數多(超過百人)、層次高而且互動交流十分友好、平和。西各界朋友最關心的議題是中國對外政策的走向和中國的改革開放政策能否繼續。在那次活動中我有機會認識了多位西班牙大學的領導和教授,后來他們中一些人成為中西文化交流的積極推動者。
還有些友人在我們處境困難的時候主動助推外界能客觀地了解中國。1988年秋天,我在一次社交場合認識了嘉里蓋斯先生,他是西班牙最有名望的律師之一,出身外交世家,思想左傾,和工社黨政府領導人及王室有良好的個人關系,以他命名的律師事務所業務擴展到歐洲和拉美很多國家。認識他之后,每次相遇他都很友好而且總是要主動談起中國的情況。他家經常舉辦社會知名人士參加的周末沙龍。1990年的夏天,他很誠懇邀請我在他的周末沙龍上“講講當前的中國吧,人們關心的是這一年多的情況”。我根據自己學習的中央對外開放基本國策和對外工作方針的精神結合當年政府工作報告的內容,把我國宏觀經濟概況和繼續堅持改革開放的方針做了介紹。用餐接近尾聲在大家品嘗甜食或飲用餐后酒時,有一位律師問我對一年多前發生在北京的風波怎么看,在他向我提問時周圍的幾個人,包括聚會的主人都湊了過來,想聽我說什么。如此直截了當地問我,確實感到有些意外。我略冷靜地想了一下說:“其實我剛才向大家介紹的情況已說明了我的看法;中國的改革開放之路已走了十多年,取得了很大成績,但也和任何事物一樣,不可能一帆風順。而且現在對我們來說最重要的是向前看。”我的話剛落音,嘉里蓋斯先生就拍起手來了。我本想再說兩句,可周圍的人也都跟著鼓掌。這個聚會好像既是到了高潮也接近結束了,我覺得主人的做法真的很聰明。在此后的交往中嘉里蓋斯先生總是表示出對中國的關心和友好,他希望讓更多的人了解真實的中國,讓更多的人和他一樣成為中國的朋友。
還有些自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進入中國的西班牙家族企業,他們一直堅持在西班牙做推動中西兩國友好關系的民間工作。
在近30多年的時間里,中國和西班牙這兩個地域、民族、文化和社會政治制度各異的國家,在世界大動蕩大變革的潮流中,始終堅持著互相尊重、互不干涉內政的國家關系原則。西班牙身處北約和歐盟,是美國的盟友,在很多國際問題上站在中國的對立面;但它的執政者,從中左翼的工社黨到中右翼的人民黨和多黨聯合的政府均保持對華友好,在重大問題上沒有傷害中國的言論,對雙邊關系中的一些矛盾和摩擦態度也較為克制。本世紀以來我國歷屆領導人都曾對西班牙進行過正式訪問,每次會見西國王和首相時,我方都高度贊揚西班牙一貫奉行對華友好的外交政策,也均表示感謝在中國處境困難時西方對我們的理解和幫助。特別是2018年習近平主席訪西時雙方發表了聯合聲明,聲明指出中西將在共建“一帶一路”進程中繼續鞏固和深化雙邊各個領域的務實合作,促進中歐之間合作,同時加強在國際和地區事務中的協調配合。中西關系近半個世紀,尤其是近30多年以來穩固前行,歷久彌新,在一定程度上為不同社會制度國家和平共處、合作發展起到了示范作用。中西兩國關系的發展歷程是值得珍視和總結的,這是在中西兩國建立外交關系將滿50周年之際,我的一點心愿。
(責任編輯 楊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