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春住

蘇黎瑞

一朵春天的花，正好開在春天里。一個春天，正好住在一個村莊里，連風里吹來它的名字都帶了暖意。

年復一年，和春的山崗上，杜鵑花總是在這里如約而至，把一場場花事舉辦得盛大且隆重。春光如此璀璨，令人怦然心動，直到亂花漸欲迷人眼，直到片片紅云動客情，直到欲留住這煙花般短暫春色，“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春風十里，拂動人心，讓人只想攜著花香在春風里私奔。

人生如逆旅，遇見盛開和凋謝是自然而然的事，花事亦然。赴和春村杜鵑花事之約，已是數(shù)次了。多年前首次前行，春色已闌，偶而才能見著些許慵懶遲到的花朵兒，不怪花開得早，只恨自己來得晚。既然失了東隅，收之桑榆也是不錯的。帶著一群活潑淘氣的娃兒們去田間澗旁采了許多的苦菜和覆盆子以及許多野果子，收獲滿滿而回。第二次來雖是特意趕早了一些，卻也還是來得遲，花已憔悴損，強撐枝頭，春意知幾許？

三顧和春村，賞花最是恰當?shù)臅r候。早一分春太瘦，晚一分春太老。行進入村的地界，山道旁似有誰給播了一粒火種，紅艷艷的杜鵑花如星星之火，隨性隨意點燃了一帶山麓；又似鳳凰涅槃般，撲扇開巨翅，在連綿青山里舞出七彩風云。它是一樹樹的火焰，是一朵朵的霞彩，是一簇簇的新鮮……一切都來得如此熱熱鬧鬧、風風火火，讓人醒得神清氣爽，卻又在美景里醉得趔趔趄趄。往海拔1300多米的牛古侖山頂峰行去，山路崎嶇而多巖石，山林植被均處于原始狀態(tài)。這一場濃墨重彩的序幕隨著山勢愈高，漸漸達到劇情的高潮。高低錯落的杜鵑樹上，擠擠挨挨的花朵兒們抬起它們的小喇叭，合力舉辦一場大型演唱，無聲的音樂在山野流淌，深谷也傳來它們的回響。

一派春和景明，上山俱是看花客。我們一路穿花拂柳，順著山道而上，來到高山茶園。遠遠一陣陣茶香襲人，沁人心脾，將是茶葉采收季了。一壟壟茶樹呈弧形，沿著山勢如青龍隱介藏形，一圈圈盤繞及至山巔，又如玄武暫此休憩，歇在春深處。山間時有云霧飄逸，樹樹翠葉沾露，迤邐在山坡上，青龍、玄武乘時而變化，猶似奔騰在云霧波濤之中。

山風徐來，茶園邊上松林颯然作聲。登上頂峰，清風陣陣，拂面而來令人心曠神怡。放眼望去是連綿起伏的青山，各種林木正爭芳吐艷，卻唯有杜鵑開得最是繁花似錦，冠蓋群芳。這里的杜鵑花自有風骨，在懸崖峭壁上或疏影橫斜，或蓬勃舒展，我歡喜此行不虛，感嘆道：“一日看盡和春花。”卻被好友糾正之：“一日盡看和春花”。是啊，這里的花怎么看得盡呢？

乘車繞過幾道山彎彎，來到孔雀溪。下了山道，一道瀑布在山崖上如孔雀開屏，在青山碧水間綻開一襲白羽，翩然似仙。溪流緩緩，清澈見底，魚翔其上，或在石縫，或在菖蒲叢中嬉戲。空谷靜寂，唯聞水聲嘩然，不知不覺偷得浮生半日閑。

和春地理形勝，是自然形成于千米高山之上的盆地，宛如一葫蘆狀。在中國文化里，葫蘆有著“福祿”的諧音文化載體，又因其果實圓潤飽滿，包容又多籽，也寓意著家族興旺，子孫繁衍，美滿幸福的文化意象。這是一個有福的村莊。睛日的天空在這里藍得空曠遼遠，白云一朵朵在青山間徜徉，盆地中平整的稻田和茶園若值秋季，塊面清晰分明的金橙黃與翠青綠相間，放眼望去就是一幅色彩艷麗的油畫鋪就天地之間。而此時，水田里白鷺緩步徐行覓食，野鳥會從茶園突然飛起，在低空飛旋，亦有白鴨家鵝在清清溪澗里撲騰悠游。田園屋舍儼然，及至飯點時，青瓦檐間有裊裊炊煙升起，好一派世外桃源風光。這里老房子大多為閩南特色傳統(tǒng)民居五鳳樓為主，坡屋層層迭落，屋面造型豐富。房檐下常見柴火堆疊，枯樹枝或剖開的竹片整齊疊放，形成妙趣的幾何狀，富有自然俗世的藝術感。留在村莊里大多是老人，他們的日子在煙火氣里有滿滿的知足和幸福感。無論你到誰家，來者都是客，他們會熱情和你打招呼話家常，品當?shù)氐母呱讲琛４謇锏墓挪铇浜兔髑鍟r代的四片古茶山遺址佐證了此地種茶歷史悠久。高山茶入口回甘，香味馥郁，氣韻耐人尋味。坐下來把盞聞香，足以讓人忘記紛擾嘈雜。山居忘甲子，壺中歲月長。

歲月悠長的還有那些宗祠寺廟。“安仁堂”“崇源堂”“崇遠堂”“龍興堂”等星棋羅布，足有十五座之多。其中年代最久遠的龍興堂（水尾庵），歷經(jīng)歷史云煙卻依然保存完好。雕梁彩繪、石階、石柱基、石蓮花香爐和石佛座、石燒紙爐等，無不古韻盎然。花崗巖條石砌成的石佛座，其長有12.8米，寬分三層，正面刻有“龍興堂建于元14年”，使其年份有據(jù)可考。神奇的是，此廟里外常年不見蜘蛛掛網(wǎng)。每年農(nóng)歷正月十五對于和春村來說，是一個隆重的節(jié)日。這片福地厚土上綿延的香火人脈歡聚，村民按小組為單位，提前一天以吉祥數(shù)字九為單位。九人一組，分布九處同做“紅桃粿”，舂面揉團搓圓，再用雕刻精美的粿模印紅粿后蒸熟。整個過程熱火朝天，無一不既費力又精細。節(jié)日當天舉行隆重的祭祀活動，香火裊繞中，那些疊得高高柱子狀的紅粿祭品寄托著人們對生活越來越紅紅火火、蒸蒸日上的期盼。

飽經(jīng)滄桑風雨的還有建于明末清初的安仁堂，它坐擁面積712平方米，坐西南朝東北、向首坤艮兼申寅，趁山項燕尾脊。門前半月狀畔池，蓮葉田田。自山門入，觀其前廳、主堂之梁架上的斗拱，十八只獅子各具形態(tài)，栩栩如生。

另有高大俊拔的桂花樹頂著濃密的樹冠站在源和堂山門處，亦是承載了300多年的歷史，如今依然繁茂常綠。古厝雖然失火過，但是石質門匾上蒼勁有力的行書“創(chuàng)垂繼美”風骨依然。古厝的主人們把開創(chuàng)基業(yè)，弘揚美德，傳于后世的希翼刻在石上，也悄然藏在無數(shù)的細節(jié)里。所見宗祠的古樸窗欞和梁上精致木雕，斑駁粉墻上的彩繪和壁畫，甚至從磚瓦的縫隙里長出的苔蘚草蔓或青藤，都安靜而神秘地訴說著它們的曾經(jīng)有過的輝煌。步行其間，仿佛悠游在歷史的空間里，你還會遇見曾在農(nóng)耕時代發(fā)揮過重要作用的風柜、谷倉、石磨、青石槽……你若輕輕搖動風柜的手柄，讓一縷風從柜口掠出，它仿佛迫不及待就要吐露出醞釀已久的心事。或許它想告訴你，它曾經(jīng)在農(nóng)人使勁搖動的手柄中，讓扇葉發(fā)出快意的轟鳴，把飽滿的稻谷和干癟的秕谷分離開來。豐收的喜悅來自于勤勉后得到的富足，這將永遠不會被人遺忘，且將潤澤永續(xù)。是以年復一年，“五谷豐登”的紅聯(lián)在它們身上貼了又貼，哪怕它們漸次退出歷史的舞臺，成了舊時生活藝術形式的存在。

漫步古道村舍間，微風徐來，參天古木如在耳畔私語。最多情的是那棵紅豆杉，碩大的軀干要數(shù)人才能環(huán)抱過來。樹下落了許多相思子，點點閃爍在草叢間。撿拾放在掌心，殷紅如血。這棵紅豆杉已在一千多年的時間和空間里，活出了自己的一身虬枝勁骨，披一襲婆娑，匝一地濃陰。

山村有山澗，山澗有古橋。一彎石拱倒影落在一溪碧水上。水流潺潺湲湲，如琴聲低訴，亦如牧童騎牛晚歸的柳笛風，更襯得山村古樸寧靜，亦有了小橋流水人家的韻致。有時就這么站在橋上，清風盈滿袖，疑是超然于物外。

人的一生會走過很長很長的路，看過許多許多的風景。美好的風景如果沾染上暖融融的煙火氣，那么以后不經(jīng)意回憶起來，風景也會因濃濃的情味而溫熱起來。賞景興盡而歸，歸來至農(nóng)家。“莫笑農(nóng)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時代前進了，農(nóng)人生活也發(fā)生極大變化，一切都在向好而行，而淳樸民風依然。如果干農(nóng)活、住農(nóng)家屋成了憶苦思甜或城里孩子的體驗之旅，那么吃農(nóng)家飯則是喜好美食的首選。時蔬不需要復雜的烹飪，講究的是新鮮，它們就在園子里，挎上菜籃子趁它們不注意隨時就薅起。醉人的紅曲米酒從壇子里舀出，小酌是人生中的樂事。還有各色原汁原味的農(nóng)家美食，等春風來，也等著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