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詩言志”被提出并進一步闡釋開來,古典時代的中國文學抒情傳統漸次形成。“詩可以群”,無論是身處順境還是逆境,古代士人之間的友情對文學活動均產生不小的影響;“詩可以怨”,某個特定時間的情感體驗訴諸筆端,與“眼前景”融為一體,成為文化記憶中的文學景觀。文學景觀通過文學文本呈現出來,經讀者閱讀后化為個體人生體驗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文學觀念、創作主題,藝術靈感都在與友朋的情感交流中奔涌而出。
中國文學史上,建安時期、中唐時期是文學群體唱和活動較為頻繁的階段。曹氏父子和建安七子、韓愈和孟郊、劉禹錫和柳宗元、元稹和白居易之間均有著不同尋常的文學交游活動。正是文學交游活動讓彼此之間結下深厚的友誼,也促進文學觀念的融合,推動文學創作的求新求變。順境中寄情山水、吟賞煙霞,逆境中互訴衷腸、以文傳情,許多名篇佳作就此誕生并進一步經典化。
本期的四篇文章圍繞文學交游與經典的關聯性展開,文學的情感激蕩離不開生活本身,更離不開文學家的文學創作活動。李偉的文章重在分析友情與政治處境的關系。作者以曹丕《與吳質書》為切入主題,圍繞曹氏兄弟地位之爭與建安文人的友情展開論述,于溫情脈脈的友情之中分析所蘊含的個人態度。田恩銘把目光放在諫官李景儉身上,分析政治事件、文學交游與作品的關系。作者以涉及李景儉的兩篇制文為閱讀文本將李景儉與元稹、白居易聯系起來,進而以仕宦生活與日常生活的交融為中心,勾稽了李景儉兩次醉酒罵宰相的發生過程。王樹森圍繞《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等文學文本的抒情內涵進行探討,側重于分析劉禹錫與友人唱和中的“二十三年棄置身”,認為這段貶謫歲月對其詩風形成影響甚深。王玉姝則以“永州八記”、《愚溪詩序》等作品為闡釋對象聚焦于柳宗元的貶謫心態與文學的關系,認為柳宗元實現了出世和入世思想的融合。作者試圖還原柳宗元以書信傾訴心曲,寄情于山水之間,在困境中掙扎試圖超脫的過程。這組文章將文學置于人生之中,探析文學經典的抒情功能,不僅注重個體生命的上下求索,而且道出了特有的時代面相。
——田恩銘(文學教授,中古文學研究學者)
建安是我國文學史上一個光輝的年號,它所代表的“建安風骨”象征著文人五言詩的一個高潮時代。其中以三曹和七子為主體而形成的文人群體無疑發揮了重要作用,在他們身上,“文人”這一身份特征越來越顯著。因此在某種意義上而言,建安文學創作群體預示了“文人”從“士人”群體中分化出來而獨立登上歷史舞臺,這一發展在建安時期的材料中曾得到鮮明的反映。
“文人”一詞在曹丕著名的《典論·論文》和《與吳質書》都有提及。先看曹丕在《典論·論文》中嘗曰:
文人相輕,自古而然。傅毅之于班固,伯仲之間耳,而固小之,與弟超書曰:“武仲以能屬文為蘭臺令史,下筆不能自休。”夫人善于自見,而文非一體,鮮能備善,是以各以所長,相輕所短。里語曰:“家有弊帚,享之千金。”斯不自見之患也。今之文人:魯國孔融文舉、廣陵陳琳孔璋、山陽王粲仲宣、北海徐干偉長、陳留阮瑀元瑜、汝南應瑒德璉、東平劉楨公干,斯七子者,于學無所遺,于辭無所假,咸以自騁驥騄于千里,仰齊足而并馳。以此相服,亦良難矣!蓋君子審己以度人,故能免于斯累,而作論文。?
此文作于建安后期,當時的曹丕已為魏世子,其中滲透著鮮明的追求立言以不朽的精神旨趣。曹丕本文即以“文人”開宗明義,可見在其心目中影響文章創作首先關涉的大問題就是創作者的身份問題,這也是曹丕以“文人”緣起論“文”的重要前提。而且他將這一傳統追溯至漢代,舉傅毅和班固的例子為證,由此指出了我國早就有“文人”相輕的問題。傅、班二人作為東漢文化鼎盛時期的著名文學家,皆為辭賦大家,都曾做過蘭臺令史,并以此身份參與整理過東漢皇室藏書。他們身上所具有的通達淵博的學問背景和擅長辭賦的創作特點,無疑代表了漢代“文人”的身份特征。至于曹丕所生活的當代,在其眼中堪稱“文人”的就是著名的“建安七子”,盡管后世對“建安七子”的人選略有爭議,但大多認同曹丕《典論·論文》中的說法。這里列舉的孔融、陳琳、王粲、徐幹、應瑒、阮瑀、劉楨都是建安時代文名卓著者,其中除孔融年歲稍長以外,其余六人皆是曹操征戰南北過程中不斷收羅的文士,而且他們大多是建安后期鄴下文人集團的主要代表,與曹操的兩個兒子曹丕和曹植交往密切。因此曹丕在《與吳質書》中曾深情回憶了與上述文人的交往:
昔年疾疫,親故多離其災,徐、陳、應、劉,一時俱逝,痛可言邪?昔日游處,行則連輿,止則接席,何曾須臾相失!每至觴酌流行,絲竹并奏,酒酣耳熱,仰而賦詩,當此之時,忽然不自知樂也。謂百年己分,可長共相保,何圖數年之間,零落略盡,言之傷心。頃撰其遺文,都為一集,觀其姓名,已為鬼錄。追思昔游,猶在心目,而此諸子,化為糞壤,可復道哉??
這段飽含情感的話語記錄了曹丕與建安七子中的徐幹、陳琳、應瑒、劉楨等人詩詞唱和的創作經歷。值得注意的是,曹丕在這段文字后繼續評價了上述諸人的創作特征:
觀古今文人,類不護細行,鮮能以名節自立。而偉長獨懷文抱質,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謂彬彬君子者矣。著《中論》二十余篇,成一家之言,詞義典雅,足傳于后,此子為不朽矣。德璉常斐然有述作之意,其才學足以著書,美志不遂,良可痛惜。間者歷覽諸子之文,對之技淚,既痛逝者,行自念也。孔璋章表殊健,微為繁富。公干有逸氣,但未遒耳;其五言詩之善者,妙絕時人。元瑜書記翩翩,致足樂也。仲宣獨自善于辭賦,惜其體弱,不足起其文,至于所善,古人無以遠過。
曹丕在此又一次提及“文人”的身份,并對徐幹、應瑒、陳琳和劉楨等人的創作特征進行了頗為中肯、細致的評價。從曹丕的這些評價來看,建安“文人”的身份特點與東漢時代的傅毅、班固有著較為顯著的差別了。這些文士多是依附于曹魏政權,帶有明顯的附庸性特征,與后世的侍從型文人相差無幾。盡管他們“于學無所遺”和“才學足以著書”,但大多化“才學”為“辭章”,以辭賦、詩歌、文章創作見長,學術性的創作銳減,除了徐幹寫作《中論》屬于明確的學術創作外,其余諸人都是比較典型的詩文見長的文人。更關鍵的是“文人”的品格問題,曹丕在此指出他們是“類不護細行,鮮能以名節自立”,這無疑戳到了“文人”品格的關鍵點,相比于以德立身的士人而言,屬意篇籍、以文章創作為務的“文人”確實在節操方面略遜一籌,難怪北朝后期的顏之推在《顏氏家訓·文章》中也說:
每嘗思之,原其所積,文章之體,標舉興會,發引性靈,使人矜伐,故忽于持操,果于進取。
文章創作者多依靠性靈抒發,而且每為文必期于最佳狀態,希望自己所作也能夠超越前人,這即是曹丕在《典論·論文》中“文人相輕”的關鍵,這種創作心態并不直接關乎道德情操的修養,這可算作“文人”品行的一個特征。
曹丕和曹植作為曹操最為欣賞的兩個兒子,他們與當時的七子有著密切的文學交往,特別是曹丕《與吳質書》的描繪表達了彼此之間真誠深厚的情感交流,他們在政治身份上雖有高下之分,但曹丕并未就此看低王粲、徐干等這些身邊的文士,而是傾心相交,宴會之上彼此詩文唱和,儼然是一派平等快意的友情抒發。
在這種暢快的友情之下,建安文人群體也有著令人難以把握的復雜心態的表現,尤其是面對當時政治局勢的波詭云譎,這可以通過他們彼此往來的書信中仔細品味。那些往來書信中記錄了當時頗具多元面貌的生活圖景,有關這方面書信資料多數存于《文選》和史書記載中。比較著名的篇章包括前引的曹丕寫給吳質的三封書信,即作于建安十八年(公元213年)的《與朝歌令吳質書》、作于建安二十三年(公元218年)的《與吳質書》和作于延康元年(公元220年)的《又與吳質書》,吳質回贈曹丕的作于建安十八年的《在元城與魏太子箋》和作于建安二十三年的《答魏太子箋》,曹植所作的《與吳季重書》和《與楊德祖書》,楊修的《答臨淄侯箋》,陳琳的《答東阿王箋》,劉楨的《與曹植書》和《與臨淄侯書》,繁欽的《與魏太子書》和曹丕的回信《敘繁欽》《答繁欽書》等。
建安后期,“文人”集團中的一些重要人物不可避免地參與到當時的政治斗爭中。他們之間書信往來表達的大多是關系個人前途的政治態度,生動而立體地展示了這時期“文人”周旋于文學、人事與政治之間的歷史圖景,也曲折而隱晦地傳達出“文人”面對波詭云譎的政治斗爭時的復雜心態,這其中以吳質和曹丕、曹植的關系最具代表性。
建安十三年(公元208)至二十三年(公元218)是關系曹操立儲的關鍵時期,曹操的長子曹昂于建安二年死于宛城之戰,而曹沖則死于建安十三年。這之后就一直是曹丕居長,但曹植的文學才華一直深得曹操喜愛。因此,立儲的政治情勢就顯得非常微妙,這是當時曹氏政治集團中最為引人注目的大事。在長達十年的過程中,曹操似乎一直舉棋不定,但曹丕和曹植及其手下的一眾文士卻從未停止暗自爭斗。其中以吳質和曹丕、楊修和曹植、以及吳質和曹植之間所寫書信中的內容表現的最為深刻,最核心的問題便是立儲和將來的政治前途。前代學者對此已有相關深入研究,如汪春泓先生在《吳質〈答魏太子箋〉箋說》一文中指出吳質在建安二十三年寫了《答〈魏太子〉箋》,這時的曹丕被確立魏太子且地位日益穩固,吳質以此文向曹丕表達自己的忠誠,并極力稱頌曹丕的才干,而且迎合曹丕在《與吳質書》中大力提倡“文人”應效法徐幹不問時政、專心著述的做派,贊同曹操到曹丕一貫施行法家理政的路線。據《三國志·魏志·王衛二劉傅傳》注引《魏略》載,吳質“以才學博通,為五官將及諸侯所禮愛,質亦善處其兄弟之間”,可見吳質在初入官場時即為各方政治勢力拉攏的對象,而吳質本人則游刃有余地在曹丕和曹植之間虛與委蛇,以尋求對自己最有利的政治機緣。汪春泓先生的研究說明吳質在《答魏太子箋》中已完全投靠于曹丕的陣營中,其實在爭奪立儲的十年斗爭中,吳質一直在觀望各方政治勢力的角逐,《三國志·魏志·陳思王傳》和《三國志·魏志·王衛二劉傅傳》中兩次注引《世語》的材料都是有關吳質幫助曹丕獲得曹操信任的例證,而據曹道衡和沈玉成先生在《中古文學史料叢考》中“吳質為曹丕奪嫡謀主與《世語》所記失實”條的考證,《世語》中吳質助曹丕奪嫡的事跡多有不實,疑點頗多。另外,根據邢培順先生在《曹植與吳質交惡考辨》一文中的研究,將曹植所作《與吳季重書》和吳質的《答東阿王箋》兩文對讀,邢先生認為曹植的《與吳季重書》寫給吳質的絕交書,其中滲透著曹植對吳質人品和行事的輕蔑與鄙視 ,而據趙幼文先生的《曹植集校注》考證,《與吳季重書》大致作于建安二十年或二十一年 ,當時正值曹丕和曹植爭奪儲位的關鍵時期,曹植作此文無疑徹底暴露了自己與吳質的私人矛盾,而且也深刻影響了吳質此后對曹植的政治態度。自曹丕登基稱帝后,曹植屢受政治迫害,其幕后的主要策劃者即為吳質。綜合前人的研究,至遲于建安二十年或二十一年,吳質基本上投靠于曹丕的陣營中,為其獲得儲位并順利登基稱帝而不斷搖旗吶喊,難怪劉躍進先生稱吳質與曹丕的文學交往是“同盟者的文學活動”。
曹丕之所以能夠在立儲之爭中勝出,其主要原因就在于他老成持重,個性品德上并非鋒芒畢露,不似曹植那般“任性而行,不自雕勵,飲酒不節”。曹丕和曹植在日常生活上所表現出的個性差異,實際上也透露出“文人”的個性在政治參與中所顯出的某些不協調。正如曹植在《與楊德祖書》中雖大力標榜自己的政治理想,但其“文人”化的個性和做派決定了他不可能在立儲之爭中有太多的機會,與此相反,曹丕的“御之以術,矯情自飾”反而占得先機。當然,曹丕并非一貫如此,而是在某些場合還可以看出曹丕早年還是頗具一些“文人”個性的,只是由于政治身份的約束,曹丕不得不“矯情自飾”,例如他與繁欽之間書信的交往就是這種情形的反映。繁欽以“文辯”知名,曾任曹操的丞相主簿,隨曹操南征孫權,他給曹丕的書信《與魏太子書》中曾盛贊薛訪車子的“喉囀”表演出神入化,動人心魄,特別是車子的“潛氣內轉”的喉囀技巧。曹丕曾對這篇文章有過評論,即“時薛訪車子能喉囀,與笳同音。欽箋還與余,盛嘆之,雖過其實,而其文甚麗”,這只稱道了繁欽文章中描寫車子的表演,但也有“過其實”的批評。此后曹丕還有一篇《答繁欽書》,是對女子孫瑣歌聲表演的贊美,其中突出了曹丕個人對音樂藝術的理解,即人工模仿不及天然之美。這篇文章的最后曾言:“若斯也哉,固非車子喉囀長吟所能逮也。”可見曹丕不滿于繁欽稱道車子的表演,確有他自己對音樂的理解,當然“過其實”的背后也難免曹丕受制于政治身份的要求而不能對此太過投入。畢竟太過表露“文人”個性的張揚不羈,對于立志爭儲的曹丕而言并無益處。就這一點而言,“文人”個性與政治參與的矛盾是非確是糾纏此后歷代文士心靈的一大問題,對這一問題處理的得當與否可能會直接決定“文人”參與政治實踐的成敗得失。
綜合而論,作為曹操的嫡子和文學才華最高超的兒子,天然的政治地位和對文學創作的濃厚興致,決定了曹丕和曹植自然成為當時文壇矚目的焦點,圍繞在兩人的身邊,以建安七子和吳質、繁欽、楊修等為代表的文學名士形成了一個引人注目的文學團體。他們之中,有的人卷入了曹丕和曹植的立儲斗爭中,有的則是以文士姿態交友于二曹,有的則是純粹與曹丕和曹植交流文學藝術創作和欣賞的經驗。身處漢魏之際英雄輩出的動蕩時代,“文人”作為一個相對獨立的群體登上歷史舞臺,首先要面對的就是傳統觀念和當代情勢之間做出平衡,既有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所賦予的崇高理想,也有棲身于不同政治勢力中以求自處的現實問題,更有作為“文人”在創作上如何彰顯全新思想理念的時代需要。如此錯綜復雜的關系,確實對初登歷史舞臺的“文人”們的巨大考驗。因此,在欣賞建安文人群體那些溫情脈脈的友情之時,我們還應注意當時文人在不同政治處境中所曲折表達的個人態度,其中的況味在千載之下仍值得后人細細品讀。
(作者系文學博士,山東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