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學以來,隨著閱歷的增長,我成為了一個忠實的中華歷史文化愛好者,對神州大地上的歷史文化名城有著濃厚的興趣,對西安、南京、北京等名城的歷史文化更是如數家珍。走走轉轉,待回到了家鄉西寧,以同樣的思路來考察西寧——西陲安寧之城,卻驚訝地發現,我對家鄉歷史文化知之甚少。
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在省圖書館閱讀曾主政西寧的清朝大臣楊應琚編撰的《西寧府新志》,里面既有楊應琚鞏固西寧防務、經世濟民的經過,還記載著他在盛夏之時登臨文筆峰——靠近西寧城區的南山最高峰,看到長空萬里、青色滿目的景象,暢然舒嘯、感慨萬千。據說在此處放眼四望,可以將西寧的東、西、南三川和鳳凰山上的各色風景盡收眼底。“文峰聳翠”正是因此享有“古湟中八景”之一的盛名。
在此地還有一處人文風景——文峰碑,因為西寧地處邊陲,幾千年來戰事不斷,“民風尚武,不重文化”,直到明正統年間,正規的官辦教育才得以在西寧興起。1490年,文峰碑初立的那個時代,中華大地的統治者還是明孝宗朱祐樘,當時的地方官員為讓地方文化振興、人才輩出,在文筆峰峰頂建起了一處形似碑、狀如塔的建筑,上面供奉著魁星塑像,定名為“文峰碑”。那時,只要無戰亂兵燹,每逢文壇盛事、大比之年,士人和民眾們在文峰碑這里敬天法祖,舉行隆重而虔誠的儒家祭禮;每逢盛夏,風和日麗之時,文人雅士也以到文筆峰踏青賦詩為樂事。他們站在這高山之巔,看著長空萬里,青色滿目,于群峰之上,更覺長風浩蕩,望“湟水雄渾環近郭,雪山迢遞接祁連”,抒胸中塊壘,慨古今興替。
1924年,文峰碑已“年久傾圮”多時,當局和士紳決定重修文峰碑。最終建成了20多米高、內填土坯、外包青磚的五層塔形建筑物,最上面有一間小殿,名為魁星閣,內供“魁星神像”,魁星“單足踏斗,右臂高舉,手執點元朱筆,面向西寧”。可惜后來在“文革”中被毀壞了,現存的文峰碑是改革開放后重新修建的。
不曾讀到這段時,我從未留意過在南山頂峰有什么樣的建筑。但知道文峰碑的存在后,晴好的天氣里,從麒麟灣公園遠眺南山,我第一次看到有一根細細的“黑影”,靜靜矗立在群山之巔。
當心中有了這座“碑”,便自然而然地發現,在主城區的絕大多數地方都可以觀察到山頂的那個身影。盯著他出神時,思緒甚至會直飛到山巔,想象著他是如何靜默地經歷五百多年的雨雪風霜,想象著他是如何靜靜地俯瞰這條十字形河谷發生滄海桑田般的變化,想象著他是如何見證這座曾處于西北邊陲的城市興衰迭起。
他就像一位隱于群山的隱士,像晉時的劉伶,嬉戲流連于群山和蒼松之間。興起之時,對月暢飲一宿,微微晨霧中,他于遠處山腰間仰看柔云、醉臥荒野,半醉半醒間上演了一幕類似稼軒“以手推松”的故事,甚至“勸松飲一觴”。
想象至此,我不禁產生了強烈的詩興,急忙寫下偶得的詩作,遙遙與山中的友人酬和:
對月三人飲,月落入醉鄉。
塵勞不足聞,坦腹臥山崗。
天風皺江河,回飆蕩松濤。
卻疑松來扶,舉杯勸一觴。
這種想象甚至進入到我的夢里,他似是在呼喚我,呼喚我前去一探他的形象、他的歷史、他的滄桑,我已按捺不住心中的希冀,已無法再等待。
既然他不能主動出現在我的面前,我就要主動去“尋訪”這位神交已久的老友。
2021年元旦的第二天,我和父親在天還未亮之時,便從南禪寺山根出發,向著大山深處的文峰碑前進。一路上雖然公路完備,但我們不間斷從小路抄近道,很多路段的積雪因為高寒尚未化開,給我們的前行造成不小阻礙。氣喘吁吁地經過九曲回腸的山間小路,峰回路轉,文峰碑的身姿已近在我們眼前。我們此時已然忘記疲憊,鼓起全身的力氣一路登至峰頂。
那段歷經了五百多年風風雨雨的舊碑體,如今只余下一小段殘存的墻角,仔細觀察之下,依稀可見當年夯筑的痕跡。殘存的舊碑遺跡之上是新修建的文峰碑,古色古香的青磚包裹在外,碑體上部的南側書有“文運昌盛”,北側為“鐘靈毓秀”,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神獸浮雕于碑體四邊,分別與各自守護的東西南北方呼應。最頂端是魁星閣,可以看到里面供奉著的鎏金銅像,那應該就是掌管士人功名祿位的文昌帝君和主宰文章興衰的魁星的塑像。
向南遙望,一道道山峰綿亙而去,漸漸隱沒在云霧中,到很遠處,只能看得到隱隱綽綽的輪廓。唯有云團深處的拉脊山橫亙在南方,山頂積雪反射著太陽的光輝,為黑色的山體勾出了一條銀色的亮邊,直有“蒼山負雪,明燭天南”的詩情畫意。
向北俯瞰,山一座比一座低平,目光順著這一級級臺階拾級而下,直到落在那片熟悉的河谷,看著熟悉的鱗次櫛比的高樓細若游絲,才突然意識到我們竟走了這么遠的路程。
對城區景色有了初步印象后,我們升起無人機,俯瞰腳下的這片大地。以文峰碑所處的位置為中心,梯田和魚鱗坑、樹苗組成的波紋一圈圈蕩漾開來,與從其他山頂漾開的波紋重疊、交融,又接著擴散,直到隱沒在山腳之下。轉動視角,我們驚訝地發現,每座山體之上都有這樣的“掌紋”,一座座山川恰似一只只手掌,撫摸著這片大地。
“幾百年前的先輩大概不會看到這樣的景色吧?”一邊和父親討論,我一邊如是想著。
文峰碑初立于此時,鳳凰山的山頭早有華藏寺香火鼎盛。據民間傳說,當年有只鳳凰曾落于山頭,因稱落鳳之處為“鳳凰臺”,曾以“鳳臺留云”被列為古湟中八景之一。春天來臨時,鳳凰山山頭有“十里杏花紅雨路,幾層楊柳綠蔭樓”,華藏寺下杏花如雨柳如煙,不少周邊居民來此踏青郊游賞景還愿,想必也是行人如織的盛景。文人雅士們也時常在孔雀樓聚會雅集,既談經義、也論詩賦。每每到了日落時分,依然流連忘返,大家一起靜看夕陽西沉,“癡兒今日忘塵事,孔雀樓頭看夕陽”。
山寺腳下是發源于拉脊山的麒麟河,近百里的河谷中,麒麟河縱貫其間,林木冉冉,村落相望,是當年湟中縣有名的農業豐產區。麒麟河環繞著那時的西寧古城,匯入湟水河主干。向西走到西川的中央,在碑初立之時,南涼宏偉的點兵臺便已荒頹千余年,早剩下土臺一座,但它屹立于蒼茫天地之中,從文筆峰遙望它的古人們,該可以感受到它周身金戈鐵馬的肅殺。東川河谷的盡頭,小峽口的風伴著湟水河流淌,碑立之前早已亙古有之,文峰碑建成后,“石峽清風”與“石洞煙霞”又伴著文峰碑跨越五百年的時光,一路走到今天。
櫛風沐雨數百年的文峰碑,見證了西寧的滄桑巨變。
隨著無人機從山頂繼續升上高空,現代美麗的大西寧全景映入眼前。今天的鳳凰山已徹底“舊貌換新顏”了。從山下有假山美亭的丁香園開始,登石階,步回廊,在經過彩繪煥然、香煙繚繞的南禪寺,再到疊翠壘綠、樓閣隱約、流水潺潺的南山公園,仰望前方,是藍天白云襯托下、千帆競發的鳳凰臺。站臺上,你可以俯瞰西側的南川,那里“煙擁城中市,花明郊外林”,麒麟河上下二十里的江山勝景,可全收眼底。麒麟河畔已高樓林立,西塔高速和西和高速公路交織穿行其間,與元樹立交無縫銜接,成了高原古城的新地標。河谷中穿山而出的高速公路只如發絲粗細,兩處國際會展中心遙相呼應。東川東側的廠區和高樓相間,竟可以一路排列到小峽口,自西側起,鱗次櫛比的高樓與西區連成一片,一直延伸到西山的背后。三川景致盡收眼底,秀美北川此時則隱沒在層間薄霧之下,更讓人平添幾分向往。西寧古城雖然只余下部分斷壁殘垣,但在古城舊址上的水井巷、王府井商業區卻拔地而起,成為西寧城市新地標、商業新名片。
興盡而返,走在下山的路上,父親特別感動地說道:“小時候經常聽到調侃我們青海的俗語‘青海好,青海好,青海的山上不長草……‘風吹沙飛無鳥影的西寧,如今經過幾代人的探索和改造,在西寧南北山這荒山上,在這沒有一滴水的地方,這里的干部群眾一同修水渠、拉電線、建泵站、鋪管道,解決了育苗澆灌問題。灌木不適宜栽種,換種云杉、圓柏、油松等適合青藏高原氣候的喬木。經過一年又一年不懈的奮斗,星星點點的小樹苗在南北山扎根發芽、積繁成林。如今的西寧南北山已郁郁蔥蔥、樹木枝繁葉茂。整座數十公里的綠山綠地將西寧緊緊環抱,把周邊綿延不絕的黃土坡隔開,形成了一個美麗的‘城市公園,盡顯繁華,盡顯寧靜。”
源浚者流長,根深者葉茂。矗立在南山之巔的文峰碑,見證了西寧五百多年來經濟的進步、文化的發展、生態的巨變。西寧未來的發展,更需要在改造老城、開發新城過程中,保護好、開發好文峰碑這樣的城市歷史文化遺存,延續河湟谷地的城市文脈,使歷史和當代相得益彰。
觀今宜鑒古,無古不成今。在保護歷史遺跡的同時,我們更要讀懂并珍視我們文化的根脈。期待能有更多熱愛西寧、奉獻西寧的友人登上山巔、俯瞰山川、望見古塔、記住鄉愁。
【作者簡介】楊俊杰,26歲,筆名北海,愛好歷史、文學、地理,現就職于西寧市城北區發展改革和工業信息化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