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建新
讀完帕幕克的小說《我的名字叫紅》,掩卷,竟想不出如何形容這本書。語言顯得貧乏,特別是剛剛從小說營造的那個如此色彩斑斕的世界中走出來。
“一本奇書!”這是我想說的第一句話。
接下來還有一句話,借用美國《出版人周刊》對這本書的評價:“作者擁有迷人的藝術天賦及邪靈般的智慧。”是的,邪靈般的智慧,不是一般的智慧!
色彩和圖畫是這本書留給我的最深刻的印象。色彩繽紛的世界,用顏色再現這一世界的圖畫和伊斯坦布爾的細密畫家,以及作家極具色彩的筆觸,使這本書有一種恢宏的壁畫般的效果。
這本史詩般壯闊的書,在追尋兇殺細密畫家兇手的背景下,展現出了一幅生動而壯麗的歷史畫卷:16世紀末伊斯坦布爾細密畫家及市井民生的世界。全書情節盤根錯節,構思奇異,語言優美,引人入勝;對繪畫和色彩及繪畫風格的描述獨到精深;尤其是對法蘭克化派的西方繪畫技巧和伊斯蘭畫派之間的矛盾闡述得極其深刻,對死亡的描寫,其精細入微形象逼真簡直到家了,而愛情,那人人愛看的愛情,文學的永恒主題,仍貫穿故事始終……
小說還使我看到了我永遠不會有機會知道的16世紀的伊斯坦布爾,和那個時代伊斯坦布爾的繪畫世界。
有一點感到不解,作者為什么以《我的名字叫紅》為書名?“我的名字叫紅”只是該書中的一個章節,很短,只有四頁,但描寫的卻極為生動。作者用珠玉般的語言,以第一人稱的方式,將紅色的特質、作用、產生的歷史、給人的視覺感受等,描述得淋漓盡致,栩栩如生。
作者對“紅色”這樣寫道:
我喜歡被抹在血像鮮花開放一樣的戰爭畫面上;我喜華被抹在大師級詩人的長衫上,與一群漂亮男孩及詩人們一起郊游踏青,聆聽音樂,飲酒作樂;我喜歡被抹在天使的翅膀上、少女的嘴唇上、尸體的致命傷口上和血跡斑斑的斷頭上。
我身為紅色是多么的幸福!我炙熱、強壯。我知道人們都在注意我,我也知道沒人能夠抗拒我。
我不害怕別的顏色、陰影、擁擠,甚至是孤寂。能夠用我戰無不勝的火焰,涂蓋一張期待著我的畫紙,是多么的美妙!任何地方只要有我,就會看見眼睛發亮、熱情奔騰、眉毛揚起、心跳加速(的人)。看啊,活著是多么的美妙!活著就等于能夠看見。我無所不在。相信我,生命從我開始,又回歸于我。
讀過這短短的四頁文字,紅色就鮮明生動地呈現在我眼前,它跳動著,像飄動的火焰,像少女的紅唇,像天邊的血色夕陽,像鮮艷的紅玫瑰,像戰死疆場的戰士的鮮血……紅色,就像用與它同色的鮮血灌注的,有了靈魂,成了生命的顏色,生命的精靈,生與死的象征。
紅色在帕幕克眼中,就是這么美妙、熱烈、鮮活、富有生命力。它無處不在又不可戰勝。
紅色如此美妙,但在書中篇幅卻如此之少,并不足以讓作者用它來命名自己的心血之作,而且該書本身就是一本描寫繪畫的書,什么樣的色彩沒有?作者為什么獨獨對紅色青睞有加?為什么只用短短的幾頁紙描述的“紅”作為書名?這里是否還有另一層深意?
紅色既是生命的象征,又見證著死亡。在繪畫中,紅色常常是死亡場面中必須隆重登場的主角:疆場上戰死的壯士,情殺案中倒臥在血泊里的美女,被刺殺身亡的仇敵的頭上……紅色無處不在。紅見證生命伊始,紅見證生命結束,正如作者精辟的論述:生命從我(即紅色)開始,又回歸于我。而這本書也從始至終充滿了死亡和血雨腥風。
這本書開篇就是高雅先生(細密畫家,奧斯曼大師的高徒之一)被害,他被人用石頭猛擊頭部,鮮血如注,然后被扔進一口枯井……接下來是一位大師級畫家被殺,他是書中主人公黑先生的姨父,正在完成蘇丹國王授權繪制的一本手抄本精美圖冊,被同一個兇手,用銅制的紅顏料瓶猛擊腦袋和臉面,鮮血覆蓋了他的面孔,他倒地身亡;后來是說書人在咖啡館被殺死,最后,殺人兇手被確認出,就是細密畫家中的一個畫家,奧斯曼大師的四個高徒之一,名為“橄欖”的畫師,黑和其他兩個畫師找到了他,兇手先被尖細的針刺穿雙眼(他甚至看見了眼中慢慢溢出的血紅色),然后在逃亡印度中被殺,頭顱被一把鋒利的短劍砍掉,鮮血染紅了短劍……紅,作為書的主人,見證了這一切,看到了這一切,至此,讀者明白,用這樣一個名字稱呼這樣一本書,真是再恰當和準確不過了。
當然,這些都只是我個人的解讀,作者在談到該書時,只是說最初的書名是《愛上第一幅畫》,后來突然覺得《我的名字叫紅》非常美妙,因此就以此作為了書名。
紅色被描寫得極其美妙,而黑色在作家的眼中也非同尋常,被賦予了莊嚴和尊貴,稱之為華麗的黑。
華麗的黑,指那些在昏暗的油燈下一輩子作畫的細密畫家,年老后(或者還沒有年老)就雙目失明,世界在他們眼里漆黑一片,但他們卻因此更受尊重。雙目失明是一個有成就有資歷的畫家的標志,是上帝賜予的禮物,因此這黑暗是華麗的。失明的畫家并沒有失去繪畫能力,他會像以前那樣畫出驚世之作,因為他作畫已經不再需要雙眼,他畫的不是他用眼睛看到的景物,而是熟記于心的畫面。只有在這時,他才會離安拉更近,按照伊斯蘭教的說法,畫家畫的只能是安拉看到的東西。這也是為什么失明的畫家備受尊重的另一個原因。
很多年事已高的老畫家因為晚年沒有失明,于是得不到這份尊貴和殊榮,因此一些年老的畫家有意將自己的雙目刺瞎,以此來獲得上帝的禮物;還有一些技藝高超的畫家被人刺瞎雙目,為的是讓他們的畫作成為絕世之品;此外還有第三個原因,為數不多的繪畫大師自殘雙目,因為他不愿看到自己為之奮斗了一輩子的畫作和繪畫風格被取代,被遺棄,被忘記。他寧愿失明,變成盲人。
奧斯曼大師就是第三種人。他自殘雙目迎來黑暗的那一刻觸目驚心。
奧斯曼大師是蘇丹畫坊的負責人,監管著一切,也是奧斯曼繪畫風格的忠實和頑固的護衛者。他有著60年的畫齡,是一名虔誠的伊斯蘭教信徒,一個苛刻的老人,不愿接受一切新鮮事物,崇尚孔貝德拉大師(他的前輩繪畫大師),有著喜歡秀美的男畫童的嗜好。他和被人暗殺的黑先生的姨父是死對頭,對蘇丹國王沒有將秘密手繪畫冊的任務交給他心懷不滿。他拒不接受法蘭克人的透視繪畫法,若讓他按照透視法繪制肖像,他感覺就像受酷刑般難以忍受,對即將被大多數人認可和效仿地運用了透視法畫法的肖像畫(甚至蘇丹也有意用透視法為自己畫肖像),他感到由衷的難過和痛心。在絕望之時,奧斯曼大師在蘇丹國家收藏庫看完了歷代大師的一本本厚重的極其珍貴的畫冊后,拿起了孔貝德拉大師刺瞎自己雙目的那根金針,對著鏡子,刺向自己的眼睛。血慢慢彌漫,遮住了他的視線。三天后,他失明了……他認為這是偉大的安拉讓他做的,是真主賜給他的最好的禮物。
16世紀末,文藝復興最輝煌的時期已經過去(達·芬奇去世已有近80年)。西方人在繪畫上早已開始使用透視法,遠近距離法,達·芬奇還運用了昏暈法,使得繪畫開始了一個新的時期,取得了最輝煌的成果。肖像畫盛行,《蒙娜麗莎》已經誕生,《最后的晚餐》也早就震撼了世人。但是,在伊斯坦布爾,那里的細密畫家們,還沿用著他們先人傳下的畫法,模仿前輩來畫那些千篇一律的人物面孔和物品。他們認為,無論何時何地,一座清真寺總要比其余的物品高大,如果按照比例將清真寺畫小了,就是對主的背叛和不忠,就是大逆不道。他們畫的是意義上的樹和人,而不是現實中真正的有特點的樹和人。正如奧斯曼大師所說,意義和象征比一件真正的物體更具有意義。
但是西方先進的畫法還是慢慢傳入了伊斯坦布爾,奧斯曼手下的幾名高徒都背著他開始用法蘭克人的手法作畫,很多人都渴望擁有自己的肖像畫,就連國王蘇丹也在秘密命人制作一本與以往不同的畫冊,里面還將有他本人的肖像。
奧斯曼大師很清楚,先進必將取代不開化,多少年之后,他和他那一代畫家為之努力奮斗了一生的一切,包括整個民族的繪畫風格,都將會被無情的取代,被遺忘,被拋棄。他絕不愿意看到這一切,他寧愿失明。于是他走進了自己華麗的黑暗。
這是作家在這本書中張揚和寓意的紅色和黑色。
(作者系作家,1986年畢業于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新聞系,碩士學位。曾供職人民日報社和中國社會科學院蘇聯東歐研究所。自1989年至2010年長期旅居俄羅斯,從事翻譯、文化交流,特約記者及教學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