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山工（組詩）

冷吟

泰山日出

探海石是一支筆。但不畫重巒疊嶂

不畫晨鐘飛鳥

只把一個個鮮紅的日子

畫得亂云飛渡。驚心動魄

或勾或勒。或皴或染

每一筆下去

都會生出雷霆萬鈞

為了不讓宇宙這張宣紙被罡風吹動

那么多神靈

相約從四面八方趕來，壓陣

他們就隱在眾人中間

不言，不語。偶爾和你我一樣

先發幾聲驚嘆再發會兒呆

然后成群結隊去南天門喝泰山啤酒

吃赤鱗魚

一只鳥站在泰山的肩膀上

爪子扣進遠古

胸中藏著乾坤

太陽和月亮

是我靜觀塵世的眼睛

但我不飛

我怕翅膀一動

九萬里云霄

就會為我打開一扇窗戶

挑山工

一座大山被你挑起來——身前冬夏。身后春秋

山很重。比山更重的是日月

比日月更重的是夢想。不然，那根年輕的扁擔

何以長了一把鐮刀的腰椎

一步。一步。一步。如堅實的針腳

縫在斷裂的骨節上。層層疊疊的時光沒有喊累也沒有喊疼

而一聲長嘯就是一柄長劍

催樹生花。生翅。醉臥天門的先人停箸舉杯

滿懷詩句蕩成萬里清風

步入天街。你把生活從左肩換到右肩。那塵世

也就從秦漢換到了今朝

在白石屋

靜坐

像一只羊。或者一塊石頭

用耳朵

從那首小調里端出稻花香

高粱紅

順便把蒙山沂水

倒進九月這只粗瓷碗

還沒等清風來勸，你就醉了

醉了

你就變成一棵走累的樹

回到了自己的根

這里溫暖。安全

硝煙和槍聲

早已變成了天上的浮云

誰能比一首歌站得更高

誰能比一段歷史活得更久

在白石屋

那個喉嚨里藏著千軍萬馬的老鄉

就是你失散多年的親人

滕州

書院街這本小說薄得跟相思似的

一不小心

就被懶洋洋的太陽看穿了結局

“檀香閣的粥有一種檀香味兒”

聽了這話

所有的單桌都翹起了嘴角

挨得最近的兩只碗

一只是瓷的，另一只也是

轅門外

北風蕭蕭如文公的車馬輾過冬天的封面

多年以后。你手中的魯班鎖

漸漸放棄了一座城池

而我的心，卻成了天下最稀的粥

疼得不成樣子

明昌鐘亭

八千公斤鐘聲

八千公斤種子

從明昌年間直撒到湖面

如一場穿越而來的福雨

所有的青蛙，荷花

都刪除了自己的嘴巴

打坐。聽禪

而那接天蓮葉

是層層疊疊的綠月光嗎

朝陽洞

大洞套著小洞

虛無套著虛無

你跟著一個想象。俯首彎腰

進入另一個想象

九曲回腸

扭曲了時間

卻扭曲不了來自東海的濤聲

黎山圣母的微笑

是一盞燈

還是醫治人心的藥

而那山也是一個人

他把身體藏在樹下

把嘴巴朝向了陽光。卻不語

卞橋

一條河要走多遠才能回頭

一塊石頭要走多久才能有光發生

春秋。戰國。唐宋。明清

每個朝代都是一朵浪花

稍縱即逝。那橋

卻如一條船，承載時間的弧度

幾只雎鳩從詩經里飛出

大片的蒲荷被叫得心慌意亂

岸邊，那個洗衣的老嫗

一起身就變成了少女：膚如凝脂

誰把人間煙火刻進了欄桿

誰用智慧，凝固了車轔馬蕭

站在橋頭

沒有老虎爭食卞邑的黃昏

一雙明月，仿佛某個傳說的眼睛

韓山村

寫下這三個字，竟有種說不出的陌生感

作為你土生土長的子孫

我的骨頭結滿了東山的核桃西山的棗

血管里泛著南河的魚腥味兒

北坡的蛐蛐和蟈蟈

叫黃了我夢中的每一穗玉米

但從小到大除了自卑、嘆息，甚至怨恨

我還真沒為你做過什么

連一個尊敬的詞語也沒舍得給你

就像我年事已高的父母

辛辛苦苦把我養大，最后我卻遠離了他們

那兩張日漸清瘦的面孔

隱在彎曲的炊煙里，讓我越來越難以辨認

春風又一次吹過豹峪

他騎著三月的白馬四處游說

先是說動了一條河

再是收服了一座山

而后，他組織一群蜜蜂蝴蝶黃鸝鳥

把所有的桃花

從枝頭的牢籠里解救出來

在一個微醉的早晨

他借幾聲春雷念了一首情詩

就見那些小草

爭先恐后

豹子一般沖出了大地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