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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度燕京大學圖書館哈佛購書處的采購狀況分析

2022-05-30 02:49:14王傳龍
中國出版史研究 2022年3期

【摘要】哈佛學院圖書館漢和文庫委托燕京大學采購中國圖書,最初主要代購儒家經典和哲學類書籍的近現代印本,并未將古籍和地方志列為重點采購對象。之后由于計劃在美國舉辦“精本和珍本展覽”,而國民政府又通過了禁止古籍出口的行政令,哈佛方面通過其他途徑采購古籍變得極為困難。1932年燕京大學圖書館哈佛購書處成立,順利解決了上述困難,全面承擔起了為哈佛方面代購圖書的任務。新發現的《燕京大學圖書館哈佛購書處二十九年度所購圖籍目錄》,詳細記錄了1940年度所購圖籍的書名、冊數和價格,為研究當時的購書種類、具體價格、使用意圖提供了重要信息。

【關鍵詞】哈佛大學 燕京大學 購書處 裘開明

1932年,“燕京大學圖書館哈佛購書處”(以下簡稱“購書處”)正式設立[1933年4月24日,哈佛燕京學社董事會表決通過,批準“哈佛燕京學社北平辦事處”(Harvard-Yenching Institute Peiping Office)作為學社在北平辦公室的名稱使用,但是該名稱將不用作學社在中國活動的名稱。從現存資料及所發現的采購賬簿來看,中國一直在使用“燕京大學圖書館哈佛購書處”的名稱。],地點位于北平燕京大學校內。此后將近二十年,購書處一直在為美國哈佛大學漢和圖書館采購各類圖書,在中西方的文化交流史上發揮過重要作用。關于購書處的組織結構、運營經過及購書方針、年度經費等信息,程煥文、王蕾等學者已進行過較為深入的研究,但更側重宏觀數據,而缺乏對具體年度的采購書目的分析。筆者近日于文物市場獲得購書處1940年度的采購圖籍目錄一冊,是最原始的該年度購書的會計賬簿,再結合其他文獻資料加以互證,或可對相關研究略有裨益。

一、購書處采購古籍善本的緣起

早在購書處成立之前,哈佛學院圖書館館長柯立芝(Archibald Cary Coolidge)就希望委托燕京大學圖書館作為購買中文書的代理,1928年1月12日,燕京大學洪煨蓮(William Hung)教授回信柯立芝館長,表示樂意為哈佛大學服務,并希望了解選書原則等信息。哈佛大學去年主要通過上海市商務印書館、萬卷樓和中華書局三家機構購買中國圖書,但很快發現“中國國內的書商不愿意賒賬銷售,且不一定會嚴格遵守顧客的要求。因此,除非在中國設立代理商或代理機構,否則不可能像中國的圖書館一樣直接向當地書商購買圖書”[程煥文編:《裘開明年譜》,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7頁。],于是在1928年與燕京大學簽訂了由后者代為采購圖書的協議。由此可見,雖然購書處成立于1932年,但燕京大學自1928年即已承擔起了為哈佛大學代購圖書的職能,為此后者還拒絕了袁同禮先生由北平圖書館幫忙購買書籍的提議。

1928年7月,哈佛學院圖書館漢和文庫主管的裘開明先生,在與他人的信件中提道:“敝館的主要目的是為在哈佛新成立的中國研究院的教師和學生們的研究、教學提供參考服務,……我們希望能在今后的幾年內采購大量的中文書籍。”[程煥文編:《裘開明年譜》,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5頁。]裘先生的言論完全符合漢和文庫最初的購買狀況,根據《裘開明年譜》記載,此年至少通過燕京大學圖書館代購了四批共計約8000美元的書籍,而且第四批全部是由洪煨蓮教授選定的中文類書和參考書。同年12月14日,哈佛燕京圖書館委員會召開會議,討論了中文館藏的建設方針,決定優先購買儒家經典和哲學類書籍,并制定了各類藏書發展的優先順序和每年投入的資金。從會議的具體條款來看,燕京大學所幫助代購的圖書并不針對中國古籍,而主要是一般性的參考書,而且尚未將購買地方志列入計劃。截至1931年7月1日,在漢文圖書館代理館長田洪都的《圖書館年度報告》(1930年7月1日至1931年6月30日)中,仍然宣稱:“同以前一樣,中文圖書通過燕京大學圖書館購買。在燕京,至少有50個書商提供各種圖書的報價,我們從中選購最低價格的圖書,在此過程中還會考慮印刷質量和紙張質量等因素。”[程煥文編:《裘開明年譜》,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63頁。]從描述來看,顯然這些圖書指的都是近現代印刷本。盡管哈佛大學在此數年間也偶爾會購買中國古籍善本,但大多并非通過燕京大學而購買,譬如田洪都還同時提及,去年冬天所購買的《武英殿聚珍版叢書》,就是通過在北平的吉利斯(I.V.Gillis)所購買的。概言之,在次年(1932年)購書處成立之前,經由文物市場購買古籍圖書并非燕京大學的主要任務。

關于購書處成立后,為何會將采購中文古籍列為重點規劃,其背后的直接動因尚未見有前輩學者論及。據筆者考察,可能有以下兩個方面的原因:

其一,在1931年田洪都的《圖書館年度報告》中,將舉辦“精本和珍本展覽”列入提議,并提及:“美國公眾似乎對于中文圖書的印刷、裝訂和排版具有相當的興趣,尤其是中文古籍,建議開辟一個小型展覽室。”[程煥文編:《裘開明年譜》,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66頁。]兩個月后的9月29日,他又致函此時身在北平的裘開明,提及:“宋元明板書、精本書,及《永樂大典》(原本、影印本),凡能表現中國印刷美術等,請隨購若干,以便陳列。”[程煥文編:《裘開明年譜》,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68頁。]這似乎可以視為次年購書處成立后,開始采購古籍善本的一個直接動機。

其二,國民政府通過了禁止古籍出口的行政令,讓哈佛大學通過其他途徑采購古籍善本變得極為困難。1929年,中華圖書館協會于第一次年會上通過了《呈請國民政府防止古籍流出國境并明命全國各海關禁此出口案》,其中包括三部分內容,分別為中央大學區圖書館聯合會提交的“防止古籍流出國境,搜集保存以維國粹案”,北平圖書館協會提交的“請國民政府命令全國各海關禁止古書出口案”,以及李小緣提交的“保存中文善本書,勿使流落外洋案”[《中華圖書館協會第一次年會報告》,中華圖書館協會事務所發行,1929年7月初版,第85—86頁。]。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之下,保護國粹,防止古籍外流,已經是圖書館界志士仁人的共識。1930年8月,國民政府通過了行政院令,要求“各部禁運古籍出口,根據《鑒定禁運古籍須知》辦理”,但同時認為“所擬定《鑒定禁運古籍須知》尚屬簡要”[《民國日報》1930年8月4日,第2張第3版。]。同年,教育部遵奉國民政府指示重新擬定了《禁止古籍出口標準》,其中規定:“舉凡我國宋版、殿版等,以及五十年前之木板書籍,均須視為古籍,各地亟應妥為珍存。至于一切石印、鉛印翻本,則概不禁止運售云。”[《中華圖書館協會會報》1930年第5卷第6期,第17頁。]依此標準,清光緒之前中國所出版的一切雕版書籍,幾乎皆在禁止出口之列。上述田洪都囑托裘開明在北平所購買的古籍,由于裘開明擔心被當局沒收,遲遲沒有運往哈佛,為此還遭到了前者的埋怨。

通過購書處以代購古籍,實際上是哈佛方面繞開禁運問題的最佳方案,裘開明本人對此也有清晰的認識。1931年,哈佛燕京學社洽談整批購買福州龔氏藏書樓的藏書,裘開明曾建議:“應盡早購買該藏書樓的藏書,等這批書運到北平后,再考慮書籍存放的地點。現在南京政府已經頒布控制古籍珍本出口的法令,因此我建議:1.所有書籍應存放于燕京圖書館,而燕京自己收藏的龔氏藏書樓藏書可以運至哈佛。2.哈佛大學應通過官方渠道正式地申請圖書出口至劍橋的許可證。3.司徒雷登校長和洪煨蓮教授需要尋找合適的方式和方法將這批書籍運往哈佛。”[程煥文編:《裘開明年譜》,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69頁。]司徒雷登是燕京大學的校長,本身是美國人,也是購書處成立過程中的關鍵人物。由于燕京大學是美英合辦的教會大學,與美國哈佛大學郵件來往合理合法,故而可以采用掛號郵件的方式,在一定程度上避開國民政府的禁令,將古籍運出國門。但根據當事人田洪都的描述,燕京大學在通過郵件郵寄古籍時,只能每次寄出少量包裹,以免引發當局的懷疑。裘開明在1931年底對田洪都的《圖書館年度報告》做了補充報告,其中提道:“由于南京政府剛頒布禁止出口早期印刷圖書的法律,為哈佛購買和寄送圖書將遇到一些困難。已有4箱圖書被扣留在天津港,請參閱附件中美國運通公司的一通函件。田洪都和我暫時通過掛號郵件的方式郵遞更有價值的、年代更久遠的圖書,就像從前通過美國運通公司空運普通圖書和現代圖書一樣。如果通過掛號郵件郵遞的圖書被中途截取,必須尋找其他方式將圖書運送到劍橋。這個問題在某種程度上是相當嚴峻的,因為這將從基礎上影響我們館藏的未來發展。”[程煥文編:《裘開明年譜》,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73頁。]購書處在此背景之下于次年成立,地點設立在燕京大學,其主要意圖不言而喻,而與此同時,裘開明還聯系了倡導古籍出口禁令的中華圖書館協會,請求讓漢和圖書館加入該協會成為機關會員,選取的時機也頗可玩味。

購書處的成立,一方面讓賒賬購買成為可能,譬如自支那內學院流通處采購的兩包書籍,就是先收到貨物,然后才去信讓購書處照付款項的;另一方面,購書處有自己的圖書館,暫時無法郵寄的古籍都可以在那里存放一段時間,尋找合適的機會再設法運至國外。在購書處所存放的古籍,裘開明還是很快找到了順利繞過海關檢查的方式,就是將裝幀與圖書拆開,“采用掛號郵件的方式郵寄薄而輕的圖書,而重的裝幀(例如:函套和書箱)則像以前一樣采用船運。采用這種方法,除了幾部善本是通過個人行李帶回來的以外,其他的所有的1850年以前刻印的圖書都寄到了劍橋”[程煥文編:《裘開明年譜》,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90頁。]。在運輸的問題解決之后,購書處持續承擔著替哈佛大學采購圖書的任務,盡管其間一度小有摩擦,但整體運轉流暢。

購書處成立之初,所能采購到的古籍并不太多,整體而言仍以購買近現代出版物為主。1935年4月,裘開明致函中國大使館詢問南京政府發布的禁止中國古舊珍稀圖書出口法令的問題,并在兩個月后收到了使館寄來的《文物保護法》,說明他一直在持續關心古籍的采購問題,并在不斷尋找最合適的購買時機。1937年,日軍開始全面侵華戰爭,之后各地藏書家的古籍紛紛散出,購書處開銷的經費也隨之急劇增加。裘開明在1938年1月13日的信件中提道:“現有大約9或10個木箱要寄出,其中部分圖書的出版期超出了可以通過海關運寄的范圍,而且現在郵寄圖書比以前更容易丟失。國會圖書館通過美國駐北平大使館將其采購的中文圖書運往美國,我們是否也可以利用同樣的渠道?現在是購買圖書的好時機,請學社向燕京大學財務處匯來更多的資金用于購買圖書。”[程煥文編:《裘開明年譜》,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83頁。]由于此時北平已經陷落,而日本尚未向美國宣戰,故燕京大學沒有被日軍占領,仍然在維持運轉。最終這批圖書在司徒雷登的斡旋之下,天津海關署長同意從天津港口通關,途經日本神戶,最后順利運至哈佛。國難之時,物價飛漲而古書價跌,國幣貶值而美元堅挺,也正是購書處采購古籍的最佳時機,如程煥文所稱:“漢和圖書館繼續在北平琉璃廠和隆福寺一帶的舊書市場購買中文古籍,此購買活動持續到1941年9月結束,漢和圖書館最有價值的中文古籍,很多都是在這一階段購買到的。”[程煥文編:《裘開明年譜》,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12頁。]據筆者考察,購書處采購善本古籍的活動在1940年度達到了巔峰值,而從購書處的購書費用清單來看,1939—1940年度、1940—1941年度也恰屬于支出最高的兩次,只是哈佛方面計算年度的區間為上年7月1日至當年6月30日,并不太符合中國自然年度的習慣。

客觀而言,哈佛購書處大肆采購、運輸中國圖籍,導致大量珍貴的古籍版本從此漂洋過海,落入異邦之手,對國人而言是一段極為悲痛的歷史。其中采購數量最多的時段,甚至是有意違背民國政府法令的走私行為,應當予以嚴重譴責。但若考論時事背景,我們也應當給予前輩學者“了解之同情”:首先,裘開明等人在其位而謀其事,為漢和圖書館搜集中國圖籍是其分內之事,他們的成功運作實際上也推動了西方對于亞洲區域的研究工作,更好地傳播了中國文化;其次,日軍發動侵華戰爭之后,民國政府失去了對北平等地的控制,裘開明等人將大量圖籍轉運至美國,在一定程度上充當了古籍善本的保護人,讓其避免了戰火的波及,從而幸運留存至今;最后,哈佛購書處的采購舉動是純粹的市場行為,而非惡意劫掠,所得書籍皆來自持有人的主動售賣,與侵略者的趁火打劫有本質區別,不可一概而論。

二、1940年度的購書狀況分析

筆者近期在文物市場獲得題為《燕京大學圖書館哈佛購書處二十九年度所購圖籍目錄(以四角號碼為序)》的賬簿(以下簡稱“賬簿”)一冊,其內分“普通書籍”“方志”“善本書籍”“滿文書籍”四類,詳細記錄了購書處1940年度所購買的全部書名、冊數和價格。此賬簿每頁的右上角有類似“00104—00247”的四角號碼編號,每頁末端有此頁的合計數據,每大類后則有此類的合計數據,最末頁還有全部的匯總數據。今將各類合計數據列表如下:

根據裘開明《館長年度報告》(1940年7月1日至1941年6月30日)記載:“燕京大學代購圖書開支(1940—1941年度):總計撥款7062.63美元(折合國幣114344.23元),總計支出國幣114333.23元(含結余國幣3310.27元),其中,普通國書國幣34574.80元,方志國幣35348.60元[關于方志書的總價格,《裘開明年譜》兩處記載不同,除此處的“35348.60元”之外,另有一處(第269頁)記載為“志書35248.60元”,王蕾《燕京大學圖書館哈佛購書處歷史研究》一文也采用此說。今核對新發現的購書賬簿,方志類總金額為35348.60元,故當以此為準。],拓片及善本書國幣13000.00元,滿文書國幣4458.57元。”[程煥文編:《裘開明年譜》,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73頁。]兩相對照,哈佛年度報告與賬簿數字彼此吻合,而且賬簿共記載圖書三千余種,前后卻一筆不茍,可見態度極為認真,書目、價格應真實可靠。

賬簿的普通書籍類中,有46種書名前做了“√”標注,今列表統計如下:

經筆者查考,表格中所有圖書均為日本作者的中文譯本,也正因如此,賬簿中才會做了特殊標記。此類圖書共計46種56冊,占普通書籍類的3.54%,內容則以工具為主,兼有文集、小說與學術參考書。漢和圖書館同時收錄中文、日文圖書,這類日文著作的中文譯本介于二者之間,可能需要特別存放,以避免與普通中文圖書相混淆。

此外又有6種書名前做了“×”標注,今統計列表如下:

此6種屬于中、日以外的其他國家著作而被譯為中文者,種類雖然有些雜亂,但都是近幾年內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等出版社新出版的譯著。根據以上兩種表格推斷,購書處在采購中文譯著時,由于這類書數量不多且相對廉價,幾乎是照單全收,很少再作門類篩選。

普通書籍雖然以“普通”標名,但并非全部是近現代出版物,其中也含有不少在今天被視為古籍或善本古籍者。這類圖書的價格通常比較高,故而很容易區分,譬如《樂陶吟草》(一名《姚承庵詩集》)6冊140元,今日仍藏于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冊數一致,登記為明萬歷刊天啟增補印本,《中國古籍善本書目》著錄;又如《文韻集》4冊70元,今仍收藏于哈佛燕京圖書館,冊數未變,登記為清康熙敬恕堂刻本;再如《石經閣文初集》5冊110元,情況類似,登記為清道光刻本。此類古籍每冊的單價遠比普通圖書高,似乎不存在誤認的可能,筆者推測或許是有意將部分善本古籍混雜在普通圖書中,以逃避海關檢查。當然,此類圖書中也存在單價很高卻并非古籍的特例,譬如收錄不同卷數的《永樂大典》33冊,除一冊單價為10元、一冊單價為50.10元外,其余31冊的單價均為50.05元,而此種價格顯然只能是影印件。筆者查考單價10元的卷2610至卷2611一冊,原件今藏于日本東洋文庫,哈佛燕京圖書館所藏為1926年影印本;單價為50.05元的各冊,當時原件大多早已入藏北平圖書館,譬如卷8091至卷8083一冊,由1931年7月英格利(Inglis)夫婦捐贈,今仍藏于國家圖書館[參考趙愛學:《國圖藏嘉靖本〈永樂大典〉來源考》一文,《文獻》2014年第3期。],故而此統一價格的31冊也必然是影印件。這種高昂的影印本價格,源自《永樂大典》一書的藝術性、珍稀性,不能與其他普通圖書一概而論。普通書籍中最大宗的是各種明清文集及《大清縉紳全書》《戶部漕運全書》之類的檔案匯編著作,從低廉的價格上判斷,絕大多數都屬于晚清刊本或民國石印本,顯示出哈佛方面對明清史研究格外偏好。此外,還有各種藏書目錄合計一百余種,其中尤多公藏單位的藏書目錄,似乎是為將來繼續購書提供指導意見。

方志類書籍所支出的費用最高,這也是哈佛方面在這幾年間的重點購書目標。早在購書處設立之前,哈佛方面即已開始小規模的采購方志,但數量并不多,也并未列為重點計劃。1936年,裘開明在所提交的年度報告中,特別提到“地方志對很多分支學科的研究都具有相當重要的意義”,他比較了哈佛圖書館所藏地方志(約600種)與北平圖書館(3800多種)、美國國會圖書館(1800多種)在數量上的巨大差距,“希望委員會建議董事會,為迎接哈佛300周年慶典,撥3000美元給圖書館用于購買方志類文獻”[程煥文編:《裘開明年譜》,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53頁。]。裘開明的建議被認真接受,由于當時北平的書價偏高,他起初準備去中國南方收購地方志,但他很快發現已無此必要,因為在日軍全面侵華戰爭開始之后,大量價格合適的地方志出現在了北平和天津的市場上。由于資金很快告罄,裘開明寫信繼續申請,而哈佛燕京學社的社長葉理綏(Serge Elisséeff)也對地方志采購非常感興趣,不僅推動執行委員會繼續撥付了2000美元的資金,甚至同意他在必要的情況下,可由燕京大學預付相關款項。在1940年度新購得276種方志之后,漢和圖書館方志的收藏總量達到了2571種27900冊,可謂蔚為大觀。據筆者推斷,哈佛方面同意將采購方志書作為重點,不惜一再投入大量資金,除了學術研究上的價值,不排除也有國家戰略方面的考量。比哈佛燕京學社收藏地方志更早、更多的美國國會圖書館,其最初的收藏動機就是因為任職于美國農業部的施永格(Walter T.Swingle)提出,可以從其中獲取到栽培柑橘的技術資料,以便將柑橘移植到美國。由此可見,美國方面對中國地方志的興趣,從一開始就集中在戰略技術方面。1941年底,日軍偷襲美國珍珠港,日、美自此進入戰爭狀態,哈佛燕京學社漢和圖書館為美國軍界、政界人士提供了大量的有用信息,裘開明強調:“這些領域并不是我們所擅長的,學社的興趣主要在于文化方面而不是中國和日本的科學技術方面,……但是現在我們必須承擔起‘戰爭工作。”[程煥文編:《裘開明年譜》,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82頁。]隨后的1942—1943年度,漢和圖書館還特別為美國陸軍情報局、海軍情報局等軍事機構編制了4種書目,其中既有日文科技詞典方面的書目,也有中國西北和內蒙古地區的中日文獻。購書處一直在按照哈佛方面的需求進行采購,盡管裘開明本人并未從美國戰略的角度考慮,但很難相信上面掌握資金分配的執行委員會對此毫不留心。方志總支出費用過高,除了需求量大,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書籍本身的價格過高。賬簿中普通書籍每冊的平均價不到4.4元,而方志每冊均價則為12.1元,幾乎是前者的三倍。其中不少方志雖然并未歸入“善本書籍”類,但實際上卻屬于善本古籍。譬如《昆山縣志》8冊448元、《冀州志》6冊500元、《博羅縣志》7冊700元,經筆者核查哈佛燕京圖書館館藏目錄,確認《昆山縣志》為明代萬歷刊本,其余兩種則為清代乾隆刊本。盡管如此,這些古籍的價格仍然相對偏高,由此也可見哈佛方面在搜集中國地方志上付出的努力。

善本書籍類雖然名義上有一千幾百種,但實際卻只有四種書籍,分別為《唐開成石經》240冊500元,《集千家注杜詩》12冊3000元,《增廣注釋音辨(辯)唐柳先生集》8冊3000元,《陸墨庵所藏石刻》1453張6500元。碑帖分裝成冊,拓片按張計數,數量雖眾,單價卻并不高。另外兩種善本價格高昂,筆者查核沈津著《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中文善本書志》,著錄有“明嘉靖朱邦苧懋德堂刻本《集千家注杜詩》”10冊、“明初刻本《増廣注釋音辯唐柳先生集》”12冊[沈津:《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中文善本書志》,上海辭書出版社1999年版,第617、625頁。],唯冊數有異,未知是否因重新裝裱之故。兩種善本若非宋元刊本,則價格似亦嫌高,推測因哈佛方面撥付的是善本書專項經費,此款項無法挪用于購買其他類圖書,故使用時較為寬松。

滿文圖書類數量不多,質量也不甚高,其中不乏《朱子家訓》《初學必讀》《弟子規》《成語對待》之類的蒙學著作,采購此類圖書顯然并非看重其學術價值,而是作為語言學的研究對象。也正因此故,在全部51種圖書中有12種為滿、漢合璧文,另有1種為滿、蒙、漢三合文。由于滿文出版物本來稀少,購書處幾乎逢書必收,其內容也涵蓋蒙學、歷書、檔案、佛經、儒學、歷史、小說、韻書各門類,并無突出之重點。

王蕾《燕京大學圖書館哈佛購書處歷史研究》一文提道:“根據協議,燕京大學圖書館哈佛購書處每種書籍同時訂購兩份,一份寄往哈佛,一份留存燕大。洪業規定,燕大在購置中日韓文圖書時,如系善本、珍本或抄本,通常送到哈佛,而燕大則以影印本辦法留存。”[王蕾:《燕京大學圖書館哈佛購書處歷史研究》,《國家圖書館學刊》2013年第6期。]善本古籍因只保留影印本,姑且不論,但根據筆者統計,賬簿記載的1298種普通書籍中有448種冊數僅為1冊,其余冊數為3冊、5冊等奇數者也不在少數,這些圖書顯然都是無法均分為二的。燕京大學的藏書最后歸入今北京大學,筆者又抽查了賬簿中所采購的部分普通圖書,發現北京大學古籍館同樣版本者往往藏有數個復本,譬如《戶部漕運全書》藏7種,《舊京瑣記》藏2種,《甘肅鹽法志略》藏2種,《庚子西狩叢談》藏7種,客觀上也并無同時采購之必要。按此,購書處同時訂購兩份圖書之事,可確定在1940年度并未執行。從常理而言,購書處的經費既然由哈佛方面撥付,似乎也不可能在采購圖書時同時訂購兩份,并將一份無償贈給燕京大學。若燕京大學的一份圖書自行支付費用,則兩館的藏書狀況和所需書目均不一致,故自行采購即可,無須經由購書處代為操作。筆者上溯1933年裘開明的《漢和圖書館館長報告》,其中提道:“寄往燕京的書單中,教師和研究生建議購買的許多圖書都沒有買到,反而為我們購買了許多我們現在不需要的燕京大學圖書館館藏的復本。雖然其中一些復本是價錢合算的重要著作,但是大部分既不是我們要求購買的書單上的圖書,也不是我們讀者的課程范圍之內,這些書是叢書、類書、書目、新出版的漢學、考古學、傳記圖書、明清人文集和地方志。”[程煥文編:《裘開明年譜》,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04頁。]從哈佛方面的抱怨來看,燕京大學為其代購圖書時,企圖將館藏的部分復本趁機轉讓給對方,此前協議中所謂“同時訂購兩份”云云,恐怕只是一種巧妙的掩飾。轉讓圖書復本,只要價錢合適,本是兩全其美之事,無足深怪。而早期漢和圖書館聲稱“不需要”的圖書種類,數年后卻成為繼續采購圖書的重點,直至1940年度的購書賬簿中依然如此,這也體現了哈佛方面在漢文學術研究上認識的深入。

〔作者王傳龍,廈門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副教授〕

An Analysis of the Book Purchase Records of Peiping Office of Harvard-Yenching Institute in 1940

Wang Chuanlong

Abstract:Chinese-Japanese Library of Harvard University commissioned Yenching University to purchase Chinese books. At first, Yenching University mainly purchased modern printed editions of Confucian classics and other philosophy books, and paid less attention to ancient books and local chronicles. By the time when Harvard University planned an exhibition of fine and rare editions of Chinese ancient books in the U.S., the government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had banned the export of Chinese ancient books. Thus, it was extremely difficult to purchase ancient books for the exhibition. In 1932, Peiping Office of Harvard-Yenching Institute was established, which successfully solved the above problem. It took on the task of purchasing books on behalf of Harvard University. The newly discovered book purchase records of Peiping Office in 1940 recorded the titles, volumes and prices of the books, which provide important information for the study of the categories of the books, the book prices, and the intended usage of the books.

Keywords:Harvard University, Yenching University, book office, Qiu Kaim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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