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晗

分子料理 綠色林卡
“我們藏族的說法,人的手上有味道,有的人再怎么做飯都不好吃,有的人放個鹽都好吃,這是一種天賦。”聊起烹飪,旦增金句頻出:“善良的人做的飯都好吃,勤奮的人做出的飯都好吃。”
藏歷新年比內地新年晚一個月,大家吃吃喝喝、唱歌、跳舞特別輕松愉快,只有旦增向吧累得慌。去誰家喝酒,一看他來了主人馬上交出鍋鏟:“旦增來做飯,你做的好吃,我們都不行!”藏歷年要持續半個月,他成了親戚朋友的私廚,走到哪兒都帶去流動的盛宴。
過完藏歷年跟旦增約采訪,旦增說“不行呢,朋友拜托我做婚宴”,開車跑到曲水縣去做流水席了。拉薩鄉間的婚宴有時三天、有時五天,視各家經濟能力而定,一般家庭請親戚朋友中午三點過來招待一頓晚飯。條件好的人家早、中、晚三餐全包,中餐西餐全有,甚至還會有專門的煎牛排廚師,是奢華的派對。旦增窩在廚房里做了三天酒席,切菜、烹飪一個人搞定,“怎么不找人幫忙?”旦增無奈:“除了我,沒人會。”
吃席的鄉親們想不到,在鄉間婚宴用石頭土灶煮肉的旦增向吧能熟練烹飪中餐、西餐,還會做尼泊爾餐、印度餐,并且擅長分子料理。旦增說:“我很可能是西藏最早的分子料理廚師,”又嚴謹地補充了一句,“這幾年不確定,前些年就我知道的,只有我在做。”
旦增骨子里帶點隨意,興趣全在烹飪上,說他的人生軌跡是部學廚史也沒錯。一眼望去皆是隨性的選擇,伴隨著不確定的未來,但是他好像從未為此擔憂過。
旦增的爺爺中年出家,在色拉烏孜山上的扎西曲林寺修行。僧人們各自有獨特的修行規矩,爺爺要在山上待足三年三個月三十三天,其間不能下山。那會兒旦增還是小孩子,隔幾天就被大人打發上山去給爺爺送菜。寺里的僧人食素,每次他只送大白菜,偶爾會留下來吃飯。旦增說:“真正好吃的都在山里面,和尚們在山上修行的,飯特別好吃。”
其實吃來吃去也不過是素炒大白菜,離開繁華都市,山中清凈寧和,只是一味白菜吃到嘴里也極美味。“我們藏族的說法,人的手上有味道,有的人再怎么做飯都不好吃,有的人放個鹽都好吃,這是一種天賦。”聊起烹飪,旦增金句頻出:“善良的人做的飯都好吃,勤奮的人做出的飯都好吃。”當年他甚至想過“出家留在寺里做菜也不錯”。
雖然沒出家做廚師,旦增也年紀輕輕與廚藝結緣,他喜歡做飯,在拉薩中學上完高中就決定去學廚。剛認識旦增的時候以為他得有四五十歲——那會兒通過微信交流,他語氣嚴肅,愛聊傳統菜發掘、提到食材引經據典。其實他剛三十一歲,但已經學廚十多年。
2007年旦增正式學廚,在叔叔索瑪開的查果嘎林餐廳工作。這家餐廳開在拉薩藥王山婦康醫院對面,顧客能品嘗到傳統藏菜和藏式火鍋,也能吃到披薩和蛋糕。旦增很愛查果嘎林,喜歡這里的做菜風格和熱情友善的廚師們。索瑪叔叔會把拉薩飯店的大廚請來教授大家做藏菜、川菜、烤全羊、糕點等,拉薩最早做西式糕點的旦增師傅也被請來傳過手藝。

旦增向吧

分子料理 鳥巢鱈魚
也是在這一年,旦增遇到了一位“怪老頭兒”。旦增時常去八廓街的夏扎大院找朋友玩,有個老爺子問他“最近在做什么?”旦增回答“在學廚”。老爺子來了興致:“你會做咖喱飯嗎?”“當然會!”旦增講了咖喱飯的做法,老人邊聽邊搖頭,說“你們不會做咖喱飯”。
咖喱飯在拉薩廣受歡迎,各家有各自的秘方,一般餐廳煮完牛肉、土豆再加些咖喱粉和孜然,出鍋前撒小蔥,高級一些的餐館還會放點番茄末。“這不是老一輩做的咖喱飯,咖喱飯是我們那邊流傳過來的”,老人是尼泊爾后裔,父親是藏族。
老人帶旦增去尼泊爾領事館參觀,介紹歷史故事,并熱情地請他去家里品嘗自己親手烹煮的咖喱飯:“這才是真正的咖喱飯,老一輩的咖喱飯!”旦增回憶,那咖喱飯特別好吃。老人向他傳授了配方,相對流行的咖喱飯做法,這種做法配料多、費火,醬汁要熬一個小時,是拉薩本地人熟悉的老味道。
老人還教旦增如何做辣椒醬。辣椒醬本來是由干辣椒泡發后制作,現在有了辛辣的小米椒,就用小米椒制作。用老人的配方制作出的辣椒醬帶點酸和甜,口味很受內地來的游客的歡迎。
半年后,這位萍水相逢卻又無私傳授手藝的老人去世了。前陣子旦增刷抖音刷到一個尼泊爾人的視頻,這人模樣與那位老人頗像,旦增猜想會不會是老人的親戚?總想找個機會確認。
為了讓旦增多學手藝,索瑪叔叔介紹旦增在拉薩飯店、八廓街的瑪吉阿米幫工,兩頭跑,哪頭忙去哪頭。2008年底旦增去了北京,在朝陽區團結湖青年報社旁的瑪吉阿米工作。瑪吉阿米的主廚羅布長于西式菜肴烹飪,為旦增打開了西餐的大門。在瑪吉阿米團結湖店,旦增初次接觸到了融合菜,比如用藏族傳統酸奶制作沙拉。

分子料理 芒果蛋黃

分子料理的糖絲裝飾美輪美奐
三年后,旦增的興趣轉回藏菜,醉心于藏菜改良,回到了查果嘎林。旦增認為,其他菜系、比如川菜,已經發展到極致,難有改良空間,“無論怎么做,川菜還是川菜。藏菜則不然,在文化融合中產生且還在發展變化中。在藏菜中能找到新疆菜、蒙古菜、尼泊爾菜、印度菜等的血脈”旦增說,“比如酥油就是黃油,奶渣很像奶酪”。后續,旦增去北京鳥巢文化中心餐廳跟隨朱一帆、金亮老師有針對性地進行西餐的學習,又去上海學習分子料理,師從中國臺灣名廚陳朝星。
2009年旦增在北京瑪吉阿米時,從雜志上第一次看到了“分子料理”這個詞,感覺很新鮮,“像變魔術,而且很高級”。分子料理能把食材進行全然不同的詮釋,西藏有冬蟲夏草、羊肚菌等十分有營養又價格昂貴的食材,食用方法相對傳統,旦增試圖用不同的烹飪方式改良藏菜,讓小眾食材有更大的發揮空間。
分子料理用到的工具與傳統廚具完全不同,旦增僅在分子料理機、烘干機、低溫棒等工具上的投入就有八萬多。2020年,他把料理工具搬進了文成公主劇場旁的餐廳“愛藏”。旦增與朋友合開了這家餐廳,主營傳統藏菜,分子料理成為吸引拉薩美食愛好者的法寶。
分子料理技術讓最常見的牛肉也能有不同的味覺感受。旦增使用低溫慢煮的方式烹飪牛肉,把牛肉和百里香、迷迭香等香料放進真空袋,保持80℃低溫長時間烹煮,湯汁完全包裹在肉內,營養成分不會流失,口感鮮嫩驚艷。“迷迭香都是我自己種的!”旦增說,他在食材上從不馬虎。
來“愛藏”吃飯,仿佛進入了童趣的異想世界。澆上檸檬水能從奧利奧制作的“泥土”中緩緩生長出蘆筍、香菇沙拉;甜點看起來像蛋黃、咬下去在口中爆出芒果漿和草莓醬;酒杯中裝著搖搖晃晃的巨大白色氣泡,戳破氣泡白色的氣體流出,能品嘗到散發蜂蜜、檸檬草、橡樹根香味的雞尾酒。
除了奉獻分子料理的經典菜式,旦增也會創作具有西藏風情的菜品。他在內地思鄉情切,想起盛夏過林卡的快樂日子,創作出了“綠色林卡”。菜品看起來像過林卡綠地的一隅,綠苔清涼,頑石滑潤,菌菇和絲絲綠藤從石縫間掙扎而出,有蓬勃的綠意。這精美宛若藝術品的菜肴完全可食用,石頭由西藏傳統食材糌粑制成,包裹了人參果和奶渣,不僅有故鄉的意趣,更有故鄉的味道。
旦增參加林芝巴松措的烹飪比賽,創作過一道“琉璃豬排”。林芝有特色食材藏香豬,豬肉豐腴甘美,比賽要求以藏香豬為主題進行烹飪。林芝被稱為“西藏小江南”,林木蔥郁花朵芬芳,旦增用分子料理的手法烹飪藏香豬肉,使其吃起來有紅燒的滋味,還洋溢著芬芳的花香,有情有境、有滋有味。這是藏香豬肉從未有過的表現方式,魅力獨到,“琉璃豬排”在高手如林的比賽中摘得銀獎。
旦增的分子料理在拉薩獲得了成功,吸引了很多顧客來打卡,即使價格昂貴人們依然熱情不減,“愛藏”獲利頗豐。為了能吸引更多食客、增加菜品多樣性,“愛藏”引入了川菜。這一階段餐廳管理出現了問題,制作川菜與藏菜的是兩套不同的班底,雙方時有爭執,一貫隨性的旦增覺得“廚房里亂七八糟,心情不好”,放棄大好收益撤股了。旦增離開后不久,隨著2021年疫情來襲,餐飲行業迎來寒冬,“愛藏”也結束了營業。
之后,“愛藏”的合伙人找到旦增想再次合作,他拒絕了。他越發沉迷傳統藏菜烹飪,想開一家私房菜餐廳。
妻子總希望旦增能多陪陪自己,于是他把店開到了妻子的故鄉達孜。店開在自家樓下,叫“我的廚房”,店名是女兒起的。用自家房子能省下房租,降低運營成本,不過裝修的時候他又犯了不計成本、精益求精的毛病,紅銅鑄造的桌子1萬5一張,一下定制了5張。“這么貴的桌子你買這么多干什么?”“因為喜歡,”旦增嘿嘿一笑,“紅銅價格漲了,這桌子現在賣2萬多了。”
新餐館主打融合菜,兼做分子料理,經營并不順利。達孜市場小、消費水平低,顧客們對菜品大加贊揚,卻難以形成持續的消費能力。一道養生土鍋雞,里面加了野生羊肚菌、野生黃耳、察隅黑木耳、黑松露、黨參、手掌參……滿滿當當一鍋只賣200多,客人還是認為貴。
而且店鋪的位置偏,不利于吸引客流,旦增憤憤地說:“都說酒香不怕巷子深,真是扯淡!”2022年,他計劃把店搬到拉薩去,選址在城關區納金鄉的塔瑪村。他喜歡鄉村生活,為這個店下了很大功夫,搬遷實屬無奈。
旦增專門請人為“我的廚房”設計過一個logo,很是珍愛,只是logo圖形讓人不解:身著藏裝的男子頭頂一個大碗。旦增解釋說,這是布達拉宮御廚的行裝,御廚頭上頂的是石鍋。御廚為了表示對鍋的珍視,出門時要把石鍋包好、墊塊墊子頂在頭上。這個logo彰顯著旦增的夢想:“我就是想做一個烹飪很厲害的人,做御廚是不可能了,只想把藏菜好好傳承下去。我覺得現在的藏菜廚師總在改進菜,把傳統的真正的藏菜弄丟了。我要做的事就是把傳統藏菜美化,做出好吃的感覺,以前的味道還在——看著菜式很新穎,吃起來有媽媽的味道。”
從藏菜、川菜到西餐,從傳統烹飪到分子料理,旦增從一種菜系跨越到另一種菜系,從一種文化漫步到另一種文化,興味盎然,不知疲倦。大多數人一生不曾像旦增這般任性,與夢想如此親密,熱誠堅定;而藏菜的發展也因為有旦增這樣的理想主義者,有了更多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