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溢 張帆
[摘 要]英國印度裔作家奈保爾的著作《抵達之謎》通過后殖民語境下的動物敘事,探討了殖民沖突與文化融合,凸顯了反對霸權主義的政治理想。小說中的動物表征,引領讀者建立跨物種的情感聯結,強調了“動物有靈說”理念下動物的主體性;同時,奈保爾通過動物與殖民地人民生命權力的喪失,暗示了二者被他者化的命運同構。基于動物與人類的形象指涉,小說刻畫出后殖民時代前殖民地和前帝國的社會危機,并解構了傳統的英國性,展現了兼具流動性與全球化趨勢的后殖民生態政治。從作者對后殖民生態政治的建構來看,《抵達之謎》的動物書寫挖掘了種際道德,成為奈保爾在后殖民語境下對霸權主義的有力回擊。
[關鍵詞]奈保爾;《抵達之謎》;動物;后殖民生態政治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8372(2022)03-0093-07
Postcolonial ecopolitics:animal narrative in The Enigma of Arrival
FENG Yi,ZHANG Fan
(College of Foreign Studies,Northeastern University,Shenyang 110819,China)
Abstract:Written by Naipaul,a British Indian writer,The Enigma of Arrival reveals the discussion on the conflict and integration through the narration of animal in a postcolonial context,and it also touches on Naipauls political view against hegemonism. The animal representation in the novel leads the readers to establish a cross species emotional connection,which emphasizes the subjectivity of animals under the concept of“animal has spirit”;at the same time,Naipaul implies the heterogeneous fate of animals and colonial people by their loss of biopower. Based on the images reference of animals and humans,the novel depicts the social crisis of the former colony and the former empire in the postcolonial era,deconstructs the traditional Englishness,and shows the postcolonial ecopolitics with the trend of mobility and globaliza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authors construction of postcolonial ecological politics,the animal writing in The Enigma of Arrival excavates the interspecific morality and becomes a powerful counterattack against hegemonism in the postcolonial context.
Key words:Naipaul;The Enigma of Arrival;animal;postcolonial ecopolitics
一、引言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奈保爾(V. S. Naipaul,1932—2018)在創作過程中密切關注帝國與殖民地之間的復雜關系,“以極具洞察力的敘述與不為世俗左右的探索融為一體,驅策我們從扭曲的歷史中探尋真實的動力”[1],實現了文學文本與殖民歷史的對位與暗合。無論是《自由國度》(In a Free State,1971)中處于癱瘓狀態的非洲大陸,還是《重訪加勒比》(The Middle Passage:The Caribbean Revisited,1962)中缺乏智識活力的國家與個人,都是奈保爾借助獨特的文學想象,試圖還原真實的后殖民時代。在《抵達之謎》(The Enigma of Arrival,1987)中,這種現實境遇與文學想象的交疊更為深刻。小說以半自傳體的形式記敘了主人公從家鄉特立尼達到英國定居的過程,在由殖民色彩濃厚的瓦爾登肖(Waldenshaw)莊園所建立的話語場域中,奈保爾運用大量筆墨展現了人類與動物的聯結,并借由具象化的動物他者的塑造,批判了英國對第三世界的殖民統治。
正因為小說中犀利的后殖民批判,《抵達之謎》一經出版便受到學界的矚目。當前,學界大多以小說中人物身份的主體性建構為根基,將后殖民時代的生存困境作為落腳點展開研究。如周敏認為,《抵達之謎》與奈保爾多元混雜的身份密切相關,它解構了傳統的英國性,呈現一種與殖民地背景和解的傾向[2];張德旭解讀了主人公漸進、曲折的認知模式,戳穿了所謂同質國民身份的謊言,傳達了奈保爾有關深層人際交往的倫理愿景[3]。但鮮有人對小說中的“非人類主體”書寫—動物書寫,以及其指示的潛在文化內涵進行分析。事實上,動物敘事與殖民地之間的聯結,尤其是動物意象在投射殖民地人民的身份和映射文化政治方面的重要性不容忽視。
早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西方人文社科領域便開始關注動物倫理及人與動物的意象聯結,形成了“動物轉向”的研究趨勢,并逐漸向跨學科的方向發展,拓展動物批評的話語范疇。在此基礎上,女性主義和后殖民主義的參與為動物敘事注入了新的活力,促成動物敘事更為豐富的實踐場域。其中,“后殖民動物批評”首次被納入理論關照是在哈根(Graham Huggan)與蒂芬(Helen Tiffin)的《后殖民生態批評:文學、動物、環境》(Postcolonial ecocriticism:Literature,Animals,Environment,2015)一書。在此書中,作者從生態視角切入具體的文學文本,試圖探討“文學作品中的動物意象、動物場景、動物與人的權利關系”[4]。書中所提出的后殖民動物批評是后殖民生態批評中的重要一脈,是一種將對動物自身的關注投射至特定的文化與歷史場域下,試圖從中窺見動物形象的隱喻功能和指涉作用,而這一隱喻和指涉作用具有揭示殖民活動的重要作用,能夠實現“對殖民主義思想和話語的顛覆”[4]。事實上,在后殖民生態批評視域下,動物、自然與人類社會一同構成了環環相扣的巨型系統,這一系統與“資本主義發展與全球化導致的自然資源掠奪與現代化觀念及全球傳播,以及由此產生的東西方政治權力的較量”[5]密切相關。基于后殖民生態批評中對殖民地自然與人文環境的這一審視,后殖民生態政治將視角歸置于混雜和跨文化視閾下的政治訴求,力圖挑戰帝國主義意識形態下的殖民政治,為塑造新型的政治設想提供參考方案。
在綜合考量作品整體特色的基礎上,本文將從后殖民語境下的動物敘事出發分析小說文本中的動物表征,通過對比動物與殖民地人民同質的生命困境探討二者被他者化的命運,并通過解讀小說對后殖民文化危機的呈現分析歷史文化語境和文學敘事是如何聯手牽動了對殖民霸權的解構,以期彰顯奈保爾獨特的后殖民生態政治觀,為后殖民文學與動物研究的碰撞和交融提供參考。
二、動物表征下的文學想象
古德哈特(Eugene Goodheart)教授就奈保爾小說中的場景描寫進行探討時提出:“奈保爾不僅向我們展示了他的觀察能力,而且把它限制在一種特殊的觀察方式上。”[6]這一獨特的觀察方式在《抵達之謎》的動物敘事中得到再現。小說以敘述者對周圍人物、社會和動物的觀察為主軸展開,既刻畫了動物自然之美,又直面人與動物間的不和諧因素,在交互性的編排模式中傳達了作者對動物生命的理解,為動物建構其自身存在的主體性。
作為一位堅定的動物保護主義者,奈保爾將對動物的喜愛融入《抵達之謎》的文本創作,表達了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夙愿。在瓦爾登肖莊園生活時,敘述者常常以尋找動物為樂,無論是曾在河床石灰石縫中棲息的大馬哈魚、深水坑中一動不動的梭魚,還是在高高低低的樹枝間爬來爬去的田鼠,都是敘述者在這一寂靜鄉間最好的伙伴,最大的收獲。這些充滿自然之美的動物使他不由贊嘆“這種美景至少讓我享受了一年”,后又再次贊嘆“這種美景至少讓我享受了兩年”[7]232。其中,野兔的形象常常伴隨敘述者內心的歡愉,并多次出現在小說中。敘述者與野兔的初次邂逅是在一個雪后的黃昏,他欣喜地將野兔視之為上天贈送的禮物,觀察它們在雪地上的覓食和玩耍。“這些兔子的畫面,特別是它們在雪地上帶來的新色彩,喚起了或者造成了這個冬日白天的另外一些細節:將近黃昏時的雪光;草坪周圍那些陌生而空曠的房子變得潔白、清晰也更加顯眼。”[7]3這幅由雪和兔組成的畫面清新、動人,在敘述者看來,相比于潔白的雪地,野兔被映襯的好似有些臟兮兮的色點為凜冽蕭瑟的冬日帶來了新的色彩。由于這一多樣的存在喚起了敘述者對莊園附近一片樹林以及舊果園的回憶,野兔的敏捷和活力,也就超越了其自身存在的物質世界,喚起了敘述者對精神世界的建構。從這一角度而言,野兔擺脫了人/動物二元對立中的被動形象,參與并影響了敘述者的認知行為,換句話說,野兔不再是單純的文本符號,而是以其肉身實體進入了現實世界,成為具有主體性和能動性的存在。針對動物的“有靈”說,笛卡爾提出,動物的存在“遵循了機械運動的原理”[8],動物不僅以機械的方式回應外界刺激,其構成也與機械系統類似。在身心二分的形而上學原則之下,這種動物機器論認為動物擁有如同機器般運作的物質實體,而不具有人類的理性思維。不同于笛卡爾的論述,奈保爾否定了動物機器論,通過對靈動的野兔的書寫,宣告具有原始和野性之美的自然動物們擁有獨立于人類而存在的意義,更具有與人類同等價值的能動性,打破了人與動物的二元對立邏輯,還原了動物自身的主體價值。
事實上,奈保爾對動物主體性的肯定,更體現在其對動物情感能力的尊重與宣揚上。正如哈根和蒂芬曾質疑現代科技對動物的殖民,認為“所謂的科學拯救世界的潛力是為了滿足西方的自利需要和政治目的”[9]4,而動物與人類同樣具有豐富的情感意識,同樣具有“欲望、痛苦和內心的復雜性”[9]59,以此鞭撻人類中心主義對動物權益的剝奪。在《抵達之謎》中,敘述者賦予莊園里一匹老馬情感認知的特性,他深入老馬的情感,將其從機械論的寓言中解放出來,展現了敘述者強大的共情能力。由于年老體弱,這匹高大漂亮的老馬被拋棄在莊園里,只能孤獨地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盡管老馬不免被遺棄的命運,敘述者卻并不認為其已至垂垂暮年,強調不能僅是透過簡單的以年齡為標志的生命輪回看待老馬,“在我看來,他仍然肌肉發達毛皮光滑發亮;它就像某個上了年紀的運動員或體育健將,在力量和機敏已經消失的時候,依然保持著他們那長年累月訓練出來的身體的優雅”[7]39。在得知老馬曾經在賽馬場上聲名赫赫,有著精彩的成績和突破性的記錄后,敘述者沉浸在了以老馬為中心向外延展的人性化同情中。它是否會在意當下和曾經所處的環境落差?它是否會懷念當年人潮涌動的觀眾?在一個個充滿溫情和體諒的追問下,引領讀者換位找尋答案,這與庫切(J. M. Coetzee)所提出的“同情是允許一個主體暫時分享他人的存在主體”[10]不謀而合,作為一種反思性的智性認知,同情從道德話語的實踐出發,在更深層面解構了人與動物的二元對立,維護了動物的主體性。隨后,敘述者看到老馬失明的左眼,他充滿了緊張和痛苦。當他走近時,“它不得不掉過頭來,用那只明亮而充滿信任的右眼看著我,那眼睛在我看來根本不顯老”[7]39,雖然無法破譯老馬想要傳達的內容,但它的情感似乎通過眼神的交流傳達給了敘述者。伍爾夫在談到人與動物的語言差異時曾提出,不具備言語能力的動物與所謂高等動物的能力同樣重要,應當“重新思考語言、倫理和物種本身之間的關系”[11]10,而動物的非言語能力便是指沉默、凝視、手勢、反射動作等等。這種非語言能力體現了語言、藝術和社會形式本身的不人道性,它們同樣能夠演化為自生系統,擺脫所謂的“創造者”的控制。在這里,奈保爾透過老馬的凝視,肯定了老馬的情感能力,通過賦予物種情感的方式強調了物種平等的論斷,從正面回應了后殖民動物批評的理念。如同德里達(Jacques Derrida)在《動物故我在》(The Animal that Therefore I am
此外,作者借助人類與動物之間的不和諧,貶斥人類對動物主體性的否定,在另一個角度上引領讀者建立跨種族的情感聯結。如前所示,作者極其喜愛野兔的活力和靈動,每每散步時都以尋找野兔為樂。但是野兔卻常常被用來滿足人們的狩獵心理。奈保爾在書中記錄了這樣一段捕獵場景:“首先由那些雇來的助手把山谷中的動物朝著有獵人的方向驅趕,獵人們就隱藏在大車道上一包包干草堆的后面……也許,那只野兔的尸體是在其中的一次狩獵中被射殺的……死的動物很快就失去了價值……最終遺棄,任其腐爛、干枯。”[7]204作家通過描述獵殺野兔的殘酷場景,揭露了人類的暴行和惡劣獸性,人類將動物從主體貶斥為被人類把玩的客體,獵殺野兔在極大程度上是為了滿足人們的刺激心理和展示狩獵的技術,用一種視動物生命如草芥的漠視觀念掩蓋虐待動物以及動物遭受痛苦的事實。奈保爾通過對人類的“非人化”獵殺行為的譴責,揭示人類社會強加給動物的物種暴力,批判了以人類中心主義為基礎的倫理模式與政治思維。
由是觀之,奈保爾將野兔和老馬進行隱喻性書寫,聚焦動物生命的本身,運用文學敘事的力量表征物種的和諧與沖突,進而提出有關動物主體性的命題,重構了強調平等的話語規則和倫理觀。將作者對動物的關注置于文本的后殖民語境中,可以發現,奈保爾筆下的動物表征并未停留在單一的文化場域中,而是更多地與殖民地的人類“他者”緊密相連,勾勒出物種主義與種族主義之間的交纏。
三、身份同構:作為“他者”的動物與人類
索爾特(Henry Salt)曾言,人類從殘酷和不公正中得到的解放,與動物的解放,“二者密不可分,任何一項都不可能單獨實現”[13]。也就是說,人與動物之間的內在關聯始終處于動態發展中,二者不可分割。在《抵達之謎》中,奈保爾將動物與人類并置,例證了被圈養、獵殺的動物他者,與歷史上在文化、政治、宗教等方面被壓抑、規訓的殖民地人民類似,都是被權力關系奴役和支配的對象,是相對于人類和殖民帝國而存在的他者。從這一意義上看,作者將動物與人類的聯結引申到種族化群體的政治和文化聯結中,強調動物與人類同構的生存困境,使得小說成為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之間權力關系的隱喻性書寫,更是賦予了文本敘事更深層次的政治內涵和倫理思考。此外,小說借助動物隱喻了殖民活動的產物—他者的模仿行為,這種模仿既是關于后殖民文化環境的評判,更是對認知偏見等殖民創傷的自我求證,試圖“尋求在人類和動物之間建立一種相似的道德認同”[14]。
動物和人類二者共同被他者化的遭遇,首先體現在被漠視和被剝奪的生命權力。在奈保爾的筆下,動物描寫常常伴隨屠宰場的出現。他在《抵達之謎》中寫道:“那里,總會有一些腹部飽滿、健壯的公牛被關在圍欄里,它們平時面無表情地待在那兒……這些牛現在只是等著有頂篷的拖車過來,將它們裝車從這條彎曲的峽谷公路上運送到鎮上的屠宰場。”[7]203在這種情形下,動物被否定了生命權力,它們的存在僅僅是為了滿足人類的肉食習性,而人類對肉食的欲望又反過來推動了屠宰場和肉類加工業的發展,進一步強化了動物作為弱勢他者的身份。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當敘述者看到擠奶工和兒子把一匹小馬閹割、致殘,甚至“牽著那匹還在流血的牲口回來”[7]37時,雖然他意識到這不僅代表了人類純粹的殘忍,更是對生命的漠視,但只要想到牲口總有一天是要被運送到屠宰場的,他作為施暴者的“心里就能好過些”[7]37,這一自覺合理化的情感過程,展現了人類的暴行,更呈現出動物在人類權威壓制下的生存狀態。
動物被屠宰的命運暗指了殖民擴張時期如鏡像般存在的殖民地人民的生存困境:黑暗的奴隸制。為了論證奴隸制的合法性,殖民者否認殖民地人民的生命權力,對其進行動物化、非人化的隱喻,并以此作為虐待他們的必要前提,從而實現奴隸買賣的正常化。對殖民者而言,“有些人被視為有用的動物,必須被遏制、訓化,使之溫順;其他人則是害蟲和掠食者,必須消滅”[15]。在《抵達之謎》中敘述者回憶了與故鄉特立尼達同處于西印度群島的圣基茨島的殖民環境:“土著印第安人已經不存在了,三百年以前他們就被英國人和法國人統統殺光了。”[7]181從中可以窺見,殖民地被壓迫的人們如同沒有反抗能力的動物一般任人宰割,被排除在應當享有的保護、權利之外,而殖民者通過隨意處置印第安人的生命,將對其生命之決斷變成死亡之決斷。通過阿甘本(Giorgio Agamben)“生命政治”理論下的“赤裸生命”,這種對于生命的排除可以得到進一步理解。阿甘本提出,生命政治(biopolitics)是屬于主權者的共同體實踐,主權者的共同體試圖通過生命政治建立一個“只有少數人進入的特權空間”[16],而被排除在此特權空間之外的生命則隨時面臨被殺死的命運,他們在被棄置中喪失了對自我生命權力的掌控,成為可以隨時轉變為赤裸生命的“神圣人”。可見,這種生命形式“既不是社會生命,也不是自然生命,而是被拋棄的、任人擺布、無人保護的生命”[17]。《抵達之謎》中動物所遭遇的物種霸權與殖民時期的奴隸制和大屠殺均呈現出主權者與“赤裸生命”的對立,從這一角度而言,人類將動物生命從人類生活中隔離出來,對動物進行控制和征用,使之淪為“赤裸生命”;當某些人(如殖民地奴隸)被迫從人類的共同體生活(殖民者的帝國文明)中隔離出來時,從被剝奪地理意義和政治意義上的國家開始,他們被迫讓渡著生命權利,成了隨時可以被殺死的生命。因此,主權者眼中的“人”與人眼中的動物具有了同樣的屬性,即被捕獲、被侵犯的他者屬性,二者的身份也就在物種主義和殖民主義的殘暴中達到了異體同構。
其次,借助動物形象戲謔地比喻了前殖民地思維在后殖民時期的運作。被殖民者試圖通過模仿行為融入宗主國文化,但是,作為殖民活動的產物,任何模仿行為都只能是表面模仿,不得不面臨身份迷失的宿命。在《抵達之謎》中,園丁皮頓的形象塑造便展現了這一模仿行為。殖民時期,園丁與雜工同出一轍,由于此類工作完全不需要技能和知識,往往由身份低微的黑人或殖民地契約勞工擔任。在具有殖民背景的瓦爾登肖莊園中,園丁是被邊緣化的“他者”形象,不得不以孤獨者的狀態游離在莊園之外。為了抵抗這種邊緣化,園丁皮頓通過多種方式使自己在表面上有如殖民者的姿態。比如,他極其注重自己的衣著打扮,會按照季節的變換添置適宜且時尚的服裝,使自己看上去像一個上流社會的人;在言談風格上,皮頓模仿自己曾經在部隊侍奉的上級軍官。服裝與談吐的結合使得皮頓在表面上看起來與實際身份有了極大的偏差。但敘述者對這種表面模仿嗤之以鼻,他通過對一只來自較遠地方的拉布拉多獵狗的行為描寫,諷刺了皮頓的虛榮和偽裝:“(獵狗)像皮頓一樣,它緊緊沿著草坪另一邊的建筑物旁邊走過去,此刻它的前肢上方隆起,兩眼直盯盯地往前看,這一神態表明,它心里清楚它現在來到了不屬于它的領地中。”[7]255小說的行文表面上是對狗的動作和神態的描寫,實則引導讀者將皮頓的形象代入,諷刺了皮頓的虛榮和附庸的自卑情結。除了行為的細節描寫,敘述者還使用“失望”這一詞匯來形容這只總在招惹麻煩的狗,同時表達對皮頓的態度。在了解了皮頓的職業后,先前的身份認知在敘述者心中瞬間崩塌,敘述者“失望”于皮頓的偽裝,更“失望”于皮頓對宗主國文化的盲目附庸、對自身所代表的殖民地身份的羞恥感。究其根本,皮頓的行為在一定程度上真實地反映了殖民統治下作為他者的生存之困,在殖民和后殖民語境下,當個體面對宗主國與母國文化不可調和的差異與矛盾時,如果一味諂媚宗主國文化,“將會被同化而失去固有的文化特征”[18],那么對于身份的追尋便是沒有所指的能指。可見,以皮頓為代表的眾多殖民地人民,為了看似與宗主國文化相容而拋棄了原有的文化傳統和自我認知,為了使自己能夠看上去與宗主國文化相融,皮頓在扭曲自我認知中,通過無條件的模仿,拋棄了本國文化傳統,導致身份的迷失。
通過動物意象的書寫,奈保爾經由動物的他者身份具象化并隱喻了帝國權威,呈現社會中被壓迫的交集,展現了權力壓制下被侵犯的生命權力;同時提出了殖民文化環境帶來的迷失困境,促使讀者在文本閱讀中不斷思考殖民文化下對待宗主國文化應有的態度,以及對于身份的追尋。
四、通往后殖民生態政治
通過《抵達之謎》,奈保爾引領讀者體認動物的主體性,并在后者被邊緣化的運行機制中,探尋動物他者與人類他者的身份趨同。正如哈拉維(Donna J. Haraway)在《同伴物種宣言》(The Companion Apecies Manifesto)中強調應當關注動物個體與人類背后的那些“強制性、構成性和歷史性的”[19]因素,從更廣泛意義上來說,奈保爾將人與動物的身份同構,與前殖民地和前帝國社會的社會危機密切相關,傳達了作者對種族主義的批判及對后殖民生態政治的追求。
一方面,奈保爾將基于理性工具的物種霸權指向帝國殖民下的種族主義,而隨著種族主義而來的殖民時期的苦難歷程與后殖民時代的心理創傷,象征著于殖民地而言的社會危機。其中,《抵達之謎》中多次出現的畸形的牛的形象,便是物種主義的縮影。敘述者指出:“一度那里有些牛受到某些畸形物的折磨,在這些牲口身上的各種地方長出一些奇怪的額外的肌肉腫塊……”[7]8更為費解的是,“只有一些數字烙在它們的臀部……有一些信號表明,輔助受精或懷孕出了毛病:那時有些日子,就會把長得怪模怪樣的牛關在那里,與那些健康的牲畜隔離開”[7]93。文中畸形的牛,暗示了西方發達國家無視傳統物種規律,通過非自然的飼養方式使牛的身體畸形,給牛帶來身體上的折磨。在人類整體認知視角下,農場動物只是作為家畜而不是作為個體動物而存在的,以農場動物為代表的整個自然界被人類理所當然地認為是可以通過理性文明和科學技術控制和改變的有機體,也就由此形成人類文明與動物生存的二元對立。在畸形的牛的背后,暗含了同樣基于理性文明的殖民壓迫的關聯歷史,人類對動物的改造與殖民者的暴行如出一轍。出于物種主義,人類在追求自身利益時不考慮其他生物的生存;出于種族主義,殖民者將被殖民者個體及其文化視為“像動物一樣”的未開化他者,認為殖民地充滿了落后、野蠻和黑暗,他們打著“文明”“進步”的旗號,理所當然地以可以帶來“拯救”的使者形象對被殖民者進行文化和武力殖民。就像那些在臀部被打上數字烙印的奶牛,它們被打上的數字烙印將跟隨著它們從出生到死亡,毫無動物主體性可言;許多特立尼達島的黑人曾經被迫“留著特定的發型”[7]179,以之作為奴隸的一種標記,而這種特殊標記所形成的心理創傷也一代一代相傳,久久無法彌合。在作者筆下,這種心理創傷表現為深深的恐懼、羞恥和自卑。當敘述者與一位黑奴的后代談起殖民時期的遺址時,這個黑人男孩“竟然咯咯地笑了起來”[7]183,雖然男孩什么也沒說,但“他看上去似乎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他的樣子就像很久以前做了什么錯事,現在希望別人原諒他似的”[7]255。男孩的無言,是對自己“無法成為歐洲人希望他們成為的樣子”[20]的窘迫,展現了殖民者給殖民地人民帶來的認知暴力。可見,無論是在殖民時期還是在后殖民時期,對殖民地人民而言,借理性之名,行霸權之實的殖民所帶來的災難性影響,終究是難以愈合的心理創傷。
殖民帶來的心理創傷不只是潛伏在個人的認知思考中,更深深地影響著曾遭受殖民的國家的上層建筑的建構。在創作《抵達之謎》之前,奈保爾于20世紀70年代探訪了印度。此時的印度在甘地夫人的政治強力下宣告進入“緊急狀態”,政局激蕩,智識混亂。正是在這種政治形勢下,奈保爾撰寫了《印度:受傷的文明》(India:A Wounded Civilization)一書。在書中,他描繪了一個被殖民歷史、種姓制度、甘地主義深深影響和形塑的印度,并對充滿恐怖暴力的印度現狀做出了尖銳的批評,他認為印度在模仿和不安中“失去了整合和適應的能力”[21]149。歷經被侵略、被征服、被掠奪而后獨立的印度,在智識上仍然寄生于別的文明,無力擺脫殖民地機制,缺乏統一的國家信條和政治自覺,它時刻處于衰敗的危機之中,成為“沒有前進的智識途徑”[21]11的受傷的古老文明。而以印度為代表的許多經歷過被殖民的國家,均在不同程度上難逃被殖民文化困囿的泥沼。西方文明的入侵使得本國文明逐漸被侵蝕,即使擺脫殖民地壓迫并宣布獨立,純粹的本國歷史早已在殖民歷史中消亡。
另一方面,殖民者的種族主義不僅給殖民地人民帶來了巨大的創傷,曾經的文明帝國也在經歷反方向“入侵”帶來的社會危機。《抵達之謎》中烏鴉盤旋往復搜尋新的筑巢地點的過程映射了這一社會危機:“它們在山谷中的鳥巢已經完全失去了。當榆樹枯死的時候,它們就會失去窩巢。它們正在搜尋筑巢的地點……在前往倫敦的火車上,從威爾特郡到漢普郡,我看到了同樣的殖民景象,烏鴉巢出現在以前從未出現的地方。”[7]323成群的烏鴉遷徙在某種程度上象征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后英國曾出現的反向移民大潮。由于殖民主義長久地將西方與殖民地塑造成文明與愚昧的兩個極端,許多殖民地人民對西方充滿了崇拜和仰慕,繼而在戰后逐漸遷移到所謂“進步”的宗主國。人口的遷移帶來了異質文明的沖突,傳統的英國社會和文化早已不在,而曾經作為一種集體想象身份的英國性,也在各種文化的對立和交融下變得曖昧不明,并指向一種“全球化的無邊界文化”[2]。
《抵達之謎》中,敘述者自身便是一個從有著殖民背景的特立尼達島來到曾經的殖民中心英國的例證,而他所生活的瓦爾登肖莊園便是此時局的縮影。在這里,傳統的英國社會遭到入侵,殖民者的地位不斷被弱化。由于先前對英國浪漫性的理想建構,敘述者常常以文學眼光看待身邊的人、動物和景色,理所當然地認為這里的一切都應如同出現在課本中的英國鄉村和英國白人。隨著主人公人際交往的深入與認知的漸進,傳統的思維定式不斷遭到挑戰。首先,莊園具有濃厚的殖民背景而并非純粹的英國鄉村。小說中的管家、司機與園丁所扮演的社會角色,與傳統意義上殖民社會的身份印象完全相悖,大家都是相對于莊園世界而言的“外來者”“入侵者”。菲利普先生作為管家,雖不是莊園主,卻掌握著這個小小莊園的全部大權,不斷地對莊園進行某種程度的調整和改革;作為莊園主的房東,本應以“殖民者”的身份出現,享有至高的權利,然而其存在卻并不突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莊園的衰敗并抑郁而終。在敘述者看來,衰敗的莊園不單單是指這個有著殖民背景卻慘遭“反向入侵”的莊園,更是指傳統的、充滿了霸權主義的英國社會。因此,奈保爾的后殖民寫作將殖民活動中殖民者與被殖民者、宗主國與殖民國的身份進行了置換和顛覆,使得對立的兩方含混、曖昧。其次,敘述者先前了解的有關英國城市的描述性語言與實際生活無法匹配,甚至所有人心中都充滿了對身份的不安和無根漂泊感。敘述者不斷意識到,伴隨社會中的殖民解體和人口流動,自我與他者的界限已不再明晰,傳統意義上的英國國家和英國國民都在經歷身份的變化,因此敘述者曾在經驗自我時期形成的對宗主國的認知傾向,與實際感知產生了巨大的偏差。也正因此,奈保爾在小說中借用烏鴉尋覓巢穴的過程譬喻移民活動,提出“像倫敦這樣的大城市……將失去屬于某一國的概念,而成為國際性的城市”[7]371,在全球化浪潮引領的當今時代,單一文化將不復存在,先前英國所持有的純粹的英國性也不斷瓦解,與之相對應的是文化和思想的流動和變化。顯然,奈保爾將政治思考融入了文學想象,傳達了對種族和宗教交際互融的呼喚,為更廣泛的社會和文化平等提供了參考。
奈保爾在現代社會的框架下展示了基于理性的人類中心主義對動物的壓迫,批判了物種霸權,在傳達對動物的高度關切的同時,揭露了殖民活動下肆虐的種族主義及其給殖民地造成的嚴重后果。正如朱峰所言,奈保爾的自然“銘刻了充滿暴力—通常是殖民暴力—的痛苦歷史,提醒著人類努力的局限性”[22]。小說中烏鴉形象的塑造,跳脫了傳統的殖民與被殖民的身份框架,解構了傳統的英國性,傳達了作家后殖民生態政治的愿景。即在當今全球化的背景之下,個人應當正視本國文化,在文化認同與交流的過程中,包容文化差異,進入“既能夠面對自我,又面向世界”[2]的政治性空間。奈保爾筆下的動物與殖民地被壓迫人民一道被賦予了后殖民政治言說的能力,借此打破了物種主義和種族主義的強權色彩,在人與動物的相互聯結中展望了和諧共生的、健康的后殖民生態政治。
五、動物書寫的政治向度
伍爾夫認為:“物種話語的普遍性使物種主義研究成為西方客觀性和社會性形成的基礎。”[11]6這是由于物種主義背后的解放和權利話語過程常常被用來確定和區分人的主體性,與物種主義相關的話語實踐與種族、性別問題具有廣泛的聯結性。由是觀之,《抵達之謎》的動物敘事不僅在情節上塑造了對動物權益的堅守,更充滿了政治性與歷史性的隱喻。小說塑造了充滿靈性的動物表征,重申了動物的主體性,而動物與殖民地人民遭受的同質化霸權主義呈現了二者他者身份的內在關聯。因此,人與動物的聯結,不僅是倫理學的重要議題,更關涉人類自身政治生活的解讀。通過考察前殖民地與前帝國社會在當今面臨的生存困境與文化危機,奈保爾將視角投向當下全球性、流動性的后殖民生態政治,傳達了多元文化共生的和諧愿景。小說維護了廣泛的國家政治和社會正義,為當今和諧社會的構建提供了一份文學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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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王艷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