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忽蘭
1
老貓此生畫的第一幅油畫卻落在了我這里。最后我們達成協議,他的十幾幅畫,水墨畫、油畫,還有瓷板畫、花瓶,以四萬塊作價歸我,不用再寄去他那里了。他那時已定居景德鎮,身處浩瀚的大小陶瓷廠,每日樂此不疲,紙上畫煩了就去泥坯上畫,產量驚人,成交率也不錯,他時常曬一下買家打來的紅包金額。
既然如此,他大約對過去歲月里的作品不以為然了。只有一次,他突然惦念起了一幅畫,問我是否把那幅畫扔了。我說沒有。我補充了一句,如果你想收回去,可以按照市價支付畫款給我。他大笑幾聲,英雄豪杰那種笑法,他說,只要不扔掉就好,沒別的意思。
然后我踱步到那幅畫的面前。那是一幅油畫,就是我剛才說的老貓此生畫的第一幅油畫。二十年前老貓四十出頭,和一個叫曉月的女孩子戀愛。有一年深秋,曉月帶著老貓行至滿覺隴。曉月是浙大的本科生碩士生博士生,熟諳西湖收藏的風韻。那一天金黃圓月騰上虎跑山巔,密密桂花林整齊盛放,天上地下金光燦燦,空氣中的花香也是蜜里調金。
游山歸來,老貓在良渚租住的屋子里畫畫,畫出了如今掛在我家廚房白瓷磚墻壁上的這幅畫。畫里籠著藍色的氣氛,枝椏的影子是藍色的,一層藍色霧氣吞吞吐吐,山路斜徑走進了藍霧里,然后在藍色的山的輪廓上空,一輪敦厚的淡黃月亮,邊沿像涂壞了的口紅,就那么散漫著。落款是庚辰年九月十六滿覺隴。
“滿覺隴”這三個字是我遇見過的最令我驚奇的地名。它簡直不像地名,倒像是一間似廟非堂的處所,這處所充滿禪意,鮮活里滿是靜謐酣沉。隴是聚氣的,覺是覺悟和了然,滿是充分和極致。越琢磨越發現滿覺隴是一個大徹大悟之地,同時又是鮮花著錦大圓滿之地。
我曾經問老貓,滿覺隴容易去么?老貓說,就在西湖里啊。后來我和老貓去過一次西湖,卻不是滿覺隴,是另外一個景點。那里有一個長長的天然巖洞,巖洞里有古人用過的石桌石凳,還有石壁上的題詩。老貓說他和曉月當然也來過這個巖洞,那時候曉月才二十多歲。現在的曉月已經四十五歲以上了。女人過了四十歲還會有魅力嗎?如果有愛,就有魅力。如果愛是不完全的,那曾經的魅力也會減半甚至蕩然無存。所以曉月在老貓眼里和心里依然是充滿魅力的。
只是曉月并不肯對距離她高鐵兩小時的景德鎮的老貓招一招手。曉月說,老貓你太老了,你當年就比我老太多,現在依然比我老太多,我可以和你戀愛,但我沒有決心和你結婚。老貓像英雄豪杰那樣哈哈大笑一連串,他窗外的景德鎮蓮花塘里一小群白鵝適時地也大叫一串串。也就是說老貓即使終于成為了有市場的畫家,曉月也不打算和他結為夫妻。
曉月和老貓其實是相愛過的,不然他們就不會長達十幾個春夏秋冬共同沉浸西湖。老貓說,龍井在滿覺隴鄰旁,你知道怎樣喝到全中國最早的第一杯龍井茶?我和曉月三月上山,在龍井茶園里摘頂尖上的嫩芽,裝在白信封里帶下山,夜里沏一杯鮮綠的龍井。
老貓說的這些話不知道為什么我都記得。似乎在為多年后我獨自來西湖做著功課。
那么為什么曉月最終不肯把自己交付給老貓,我覺得這個問題的答案就是:愛是會消失的。
2
有一年,老貓回杭州舉辦畫展,住在西湖畔一家民宿。這個時代有個很奇特的現象,但凡沒啥事做的人中年左右都想去開民宿——山里或城中租幾套房子捯飭一下掛到網上,日租客開著導航就來了。
老貓有個朋友青年時代做服裝,五十歲的時候收山,賣掉廠房,退掉實體店,在良渚買下一套別墅,在西湖區買下一套大house,再用余下的錢去了西湖,租百姓的小院翻修開起了民宿。老貓當然是和此人在良渚相識,那里有個酒吧,人們喝酒看球賽,喝酒聊天,或者別的。此人半生至今未婚無子,開一輛異常大的奔馳,這個車一路開到西藏可在途中沉睡。
老貓說,此人甚愛舉辦家宴。或者說,良渚的很多別墅主人都喜歡舉辦家宴。老貓也喜歡舉辦家宴,雖然是在租住來的屋檐下。每當此時,老貓異常自信并興奮,他擺開一大盤三文魚,一大盤鵝肝,一大盤油爆蝦,一大盤凱撒沙拉,一大缽金黃的竹蓀雞湯,打開XO。人們餐前情緒的熱身是去一樓巨大的開間看老貓的畫,它們被全部裝裱好掛在墻上,我第一次去老貓家以為走進了一家畫廊。
在老貓舉辦的一次家宴上,曉月也去了,她那時正在絞盡腦汁籌錢買良渚的一套七十平米小宅。老貓很是興奮,如果曉月使用公務員的公積金在良渚有了自己的家,那也意味著老貓有了自己的家,從此和良渚其他公民一樣自信并快樂。
十多年前的杭州,尤其是良渚,房價是親切的,如今已然高不可攀。老貓此生做的為數不多的幾個上佳決心之一,就是鼓勵曉月一定要買良渚的那套親民小宅。曉月為此專門回了一趟老家,從她的父親手里逼迫出一個數字來。所差的缺口老貓義勇地拿出自己所有的積蓄。這樣一來,房子買了下來,也就是說曉月如果當時沒買,除非奇跡,她這一生很難在杭州有一間屬于自己的屋子。
老貓說曉月的單位實在太好了,公積金很高很高,她的月供幾乎沒有任何壓力。老貓說曉月的那套房子雖然小但前后兩個陽臺,正南通透,曉月喜歡在大陽臺上喝茶,可見窗外優柔的山的身影。
然后老貓就出局了,當然這是后話了。我剛才在說開大奔的那位,以及家宴,曉月也是家宴的客人。曉月和老貓戀愛很多年,但是曉月很女神而不是女主人,她像其他女客人一樣蘭花指只沾捧著的茶杯,矜持地微笑。老貓鉆在廚房里上下翻飛的時候,大奔問曉月是老貓的女朋友嗎。曉月矜持地搖了搖頭。
后來老貓給我說,哈哈,我再也不會帶曉月參加任何家宴了,大奔竟然想打曉月的主意。
我說,他們倒也般配,一個是金主,一個是渴望貴婦生活的女子。
老貓說,哈哈,你根本不了解曉月,她太清高,她如果不清高早就是貴婦了。
我聳了聳肩膀。后來,老貓本人和我都已知道,那就是曉月獨自搬進了良渚的小宅。老貓試圖扛起他新買的床墊進那道嶄新的防盜門,曉月立在那里,不許他邁進。
為什么就不許呢?總得有個過渡吧。
老貓說,曉月說她將來是要嫁人的,良渚村并不大。
那你們究竟是戀人嗎?還有你的那筆錢。
老貓說,曉月不是那種貪財的人,而且如果我當時袖手旁觀不管,她這一輩子就錯過了,那可是杭州房價暴漲的前夜啊。
方才我在說西子湖畔的民宿,好的,回到民宿那里,老貓有一年從景德鎮回杭州——既然他把十多年的歲月和荷爾蒙扔給了杭州,權當就是回了。他回杭州前第一聯系的是曉月,第二聯系的是那開大奔開民宿的哥們兒。于是老貓在西湖畔的民宿住下。
發生了兩件事,一是曉月并沒有玉佩玎珰搖曳生蓮參加老貓的畫展,就仿佛偌大杭州城從來沒有一個叫曉月的年輕女子存在過。二是畫展開幕式當晚老貓在杭州城某大飯店大醉,送他的車把他放在民宿所在的山下,他只需爬五分鐘山就能進到民宿,然而他在大醉中走入一面湖水,最后他索性游動了起來,他一直在游,從此岸游到彼岸,又從彼岸游回此岸。他濕淋淋地在山腳下奔走,尋找那間民宿。月亮在虎跑山上大放光明的時候他濕淋淋走進了民宿,手機已無法使用。
在老貓給我講述這些斑斕故事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挺想去西湖的。我的第二個覺得是,幸好我已和老貓分手,不然我將必須迅速為他購買一個新手機。
3
其實發生了三件事。老貓在西湖里游來游去的那晚,曉月在“大奔”的別墅里,長長地打了一個哈欠,她的肚腹高高挺起。四十五歲的曉月和六十歲整的“大奔”。
老貓和曉月的故事到此戛然而止。留在老貓大腦里的曉月每過一年增加一歲,但永不結婚,永遠一個人窄窄腰身娉娉婷婷走在良渚綠蔭的小路上,若步入西湖必然悵然。
永不結婚也就意味著曉月此生只有老貓一個男人,所以老貓感到他一直活在曉月的心里。但是老貓不知道人性中有一個小小的堅硬的真相:愛是會消失的。
現在是2021年秋天,世界發生著前所未有的變化,我覺得西湖之行必須動身了。有一年,杭州突降大雪,曉月和老貓深夜從茶桌上奔跑出去,攔一輛出租車飛向西湖,他們大雪紛飛的走在蘇堤上,曉月的臉揚起來,她是一個臉如白梅花的女子。
所以呢?西湖的美我是從老貓和曉月的故事里感受到的——它們緊緊抓牢我。
這一年老貓早已成為我的過去時,他在我的記憶里永遠低著頭舉著畫筆刷刷刷。我清晰記得他和曉月蕩氣回腸的愛戀細節,卻怎么也想不起來我和他之間是否果真有過體貼繾綣。
杭州城里有誰是我重要的人?既然來看滿覺隴,最好連帶著把一個人一并看望了。那天我拉著銀灰色拉桿箱從火車站走出來,杭州正在下微雨,鮮綠的城市壓向我。小慧說,我家就在西湖區。
這個世界上只有兩個女子的愛戀令我相信那是真的戀愛,一個是曉月,一個就是小慧。
杭州有個文化廣場,就是那種地標性場所,寬大的電子屏幕廣告牌,小慧在某年某日出現在上面,巨幅照片,恍是明星,她本也生得美麗大方,柳眉杏眼,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眼睛里滿是好女子的溫良嫻靜之光,下有一行大字:我心愛的妻子,結婚五周年快樂!
這不是我的杜撰,這確是小慧的丈夫所做的事。他是一家著名傳媒集團的老總,文化廣場的廣告牌,還有杭州市更多的廣告牌他都擁有使用權。放一張妻子的照片這樣匪夷所思之事,在他這里就屬家常事務一件了。
我從火車站出來,搭了一輛的士往西湖去。其實西湖就在市中心,這就是杭州的魅力,城市蔓延在山水里。出發前定好了一間民宿,選在滿覺隴,那是一座小山,我下了車順著窄窄的路往山上左轉右轉。
看守民宿的小伙子遞給我一張西湖地圖,這簡直就是福利了。滿覺隴是一個村,當然老村民也并不面朝黃土背朝天,他們既然是西湖土著,那就如同北京胡同土著,房產啊旅游啊,讓自己的身價陡增。他們會把老宅子租給做民宿生意的人,自己住到西湖附近的高樓里去。所以整個滿覺隴村或者整個西湖都是旅游開發場域了,一步一個飯店,一步一個旅館,十步一個茶葉店。但是西湖依然有魅力,那是因為山水人文俱是老物。有多老呢,雷峰塔是唐代的,蘇堤斷橋是宋代的,雖然斷橋重建于民國時期。
放下行李,走出民宿,已是向晚前最后一片明亮,我站在滿覺隴村口,這里有六只古井,不知為何齊齊地擠在一起,名曰六眼井。我手拿地圖一面琢磨著,一面等待小慧。這一天是公歷十月十二日,它看起來實在平常,就像什么也沒有發生,我馬上要見到我生命里的一個舊人,這是多么平常親切的事啊,它一定不會蘊含著什么,比如災難,不信任,尷尬。所以我看起來閑閑的,穿了一件橘色紅色白色寬條紋的長袖T恤,淡藍色牛仔褲,白色老爹鞋。我的長發一直很濃密,兩腮一直很紅潤,就像我始終睡在我的青年盛世里不愿醒來。我也并沒有發胖,腰永遠是三匝,我只在和老貓共處的那兩年里突然發胖,重達一百二十斤。老貓說,我又不嫌棄你胖,你隨便胖。這話聽起來大度有愛,但不知為何我覺得殺機四伏,伏下了日后我們決然分開這一未來。
小慧是我的發小,那條長長的土巷子,我們在童年少年時代奔跑如鹿,輕盈純真,歡暢大笑。那是因為貪玩的我們心里沒有裝著事,如果裝著呢?多年后我的母親發給我一張故鄉老屋和院子的照片,它們早已賣給了別人,母親和父親去了烏魯木齊開裁縫店,渴望更大的勝利,然而父親在烏魯木齊早逝,母親關閉裁縫店徹底做了居家女人。我們三姐妹去了中原和更遠的南方。這張照片是后來的主人使用的時候,我的母親回鄉跨進這老院子老屋拍下的。這個新的主人是縣城下面一個鄉里的農民,康拜因收大麥,也種了無邊的馬鈴薯,白色的小花朵通向地平線。他們在我們青少年時代買下了我家,就像剜去了我們心底的一塊肉。他們住進來,先就砍掉了客廳窗下的蘋果樹,說是遮住了陽光,這就像是殺了我們的一位小伙伴。而后院子就破敗下來了,因為雜物很多,鄉下的農具四散著,膠靴破盆也有,土圍墻年久不修,有斷壁殘垣之感,墻粉撲簌,院子的大門風吹雨淋太久了,就是一塊破板了。母親說她照了這張照片后不久,政府拆遷,后來的主人大大地發了一筆財,老屋和院子徹底消失了。也就是說,我們從此無從紀念。
我們和小慧飛跑尖叫的童年和少年就是在這個土巷子里。巷子是由每一個人家的土圍墻構成的,土黃色的長長的墻,墻里搖曳的綠樹,屋頂的煙囪,大人推著自行車撞開院門,小孩背著書包沖進家門,狗突然大叫,貓在圍墻上靜靜地注視,天上一只黑鷹一直在云底下盤旋,母雞護著小雞臥在柳樹下……
4
小慧在薄暮中向我走來,她的神色在我的眼里有些恍惚,我們當然親親熱熱地微笑靠近彼此,她的聲音其實已經完全變了,中性的,更像她的父親了。身高也像,一個女孩子能夠長到一米七五。面龐也像她的父親,雖依然秀美,但骨架里傳達的卻是堅定。她在堅定著什么?那近乎一種信仰,但小慧只是一個熱愛生活的女孩子,她不會去偏執地信仰什么,那么她信仰的是什么?
如果我說小慧其實就是一個陌生人了,這樣說我自己都會愀然心疼,小慧怎么可能是我的陌生人呢?她三歲時候能跑能跳了就站在了我們共同擁有的土巷子里,與我們瘋了一樣的玩,我們呼嘯來去。春夏秋冬的額爾齊斯河距離土巷子走路三分鐘,土巷子和大河,河堤和大橋,我們的腳印,我們顛蕩的小心靈。
小慧童年的樣子烙刻在我的腦海里,大約是因為她過于美麗了,用娟秀形容就很對,小圓臉潔白柔嫩,扎一條乖順的閃動著金棕色光芒的馬尾辮,她的聲音嬌氣清脆,眼睛也是金棕色的,看人的時候很大膽,或者說那是一種極度的自信。這個自信極了的小女孩兒,她的每一身衣服和鞋子,都好看并且精致。她有一架雅馬哈電子琴,她午后或者傍晚在長長的琴前坐下,薄薄的肩背挺起來,她的背就像芭蕾舞演員的蝴蝶骨,她彈出了什么曲子?我已經忘了。她還畫畫,背起草綠色的畫夾,我們小縣城的風吹動著她白皙的面龐金棕色的頭發絲兒。我的妹妹當年也是縣文化館少兒美術班的學員,她和小慧同在一個培訓班,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的一個暑假。三十多年后我和妹妹看老照片,看見了培訓班結業照上的小慧,對,這就是我腦海里的白皙娟秀的樣子。
而現在的小慧其實已經長成另一種樣子了。也就是說小時候甚至少年時代的小慧都像她的母親的樣子。青年時代之后的小慧卻長成了她的父親的樣子。那么我的長相發生了什么變化嗎?我沒有問小慧。但是我自己知道,它確實發生了變化。我的一位初中同學在三十多年后突然發給我一張照片,是我們初中畢業留念照,我的單人照。我在照片上的樣子是后所未有的凌厲感,就是五官下有一座刀鋒一樣的山脊做支撐,那是我靈魂精神心智的傳達,那一年我十三歲,在我身上發生了什么事,會令一個本在嬌柔年華的女孩兒充滿了類似憤怒的氣氛。而現今的我卻是嬌柔的,五官之下刀鋒一樣的山脊蕩然無存。
5
小慧帶我去一家網紅餐廳,說是這里的榴蓮烤雞不錯。餐廳門前是山石步道,我們在那里請路人為我們拍照。小慧的個子太高了,她比我小十歲,照片里的我們是一種奇怪的搭配——她的端正堅持,那是什么?我的空無一物的背后的復雜幽深,我再也不會亮給任何一個人嗎?三十多年過去了,或許只有小慧和我的妹妹記著我童年的尖叫和大笑。15歲那年我坐上長途客車過額爾齊斯河大橋,那之后就進入了黑而漫長的隧道:青春期的被孤立,青年時代的大城市艱難落腳,青年時代往后成家和生女,再往后的支離破碎以及飄零,現在的所謂強大……
落座之后,我們都想說些什么,認認真真的那種,這就是發小和社會友人的不同。也許后者更令我們輕松愉快,但前者才是我們心頭的寶呢。小慧三十六歲了,穿著休閑拉鏈衫,小姑娘的派頭,她的黑眼睛怎么像雨水打濕的蝴蝶沉重的翅膀。餐廳燈光下我直視著小慧的臉,我的意思就是,嗨,無論你是不是童年那個小慧了,但是我有很多話想對你說。
然后小慧先說話了,她很輕很輕地、但仿佛用了很大的勁,說,我媽媽和爸爸來杭州一個月了,我媽媽得病了,他們來看病,得的是癌癥。
我又回到了有小慧的少年時代的土巷子,她家在巷子進口的第一家,我家在巷子盡頭的最尾。她家院子里是三棵榆樹一棵蘋果樹,我家院子里是五棵蘋果樹。她家院子除了果樹都抹了水泥地面,我家院子除了一條紅磚小道,左右兩邊都是菜地。她家的圍墻很高很新很完整,我家圍墻不高,是土坯的,刷了石灰粉,但很快又舊了,因為狗常翻圍墻,來來回回把墻裙上的紅磚都掀掉了。我們有時候也翻圍墻。貓走過圍墻上歪歪斜斜的紅磚,它的心里也是凌亂的吧。
小慧家院子的水泥地每天沖洗得干干凈凈,無一件雜物,只院角一只掃把一把鐵锨。推開綠色紗門,我們隨著小慧進入她家,我至今記得清清楚楚,清亮的水泥地面,反射出清潔的光,屋子里有一半的光,大約那是黃昏前的時光,小慧的雅馬哈電子琴旁有一個不大的書架。十三歲的我走上前去,我從書架上抽到一個硬皮本,挺厚的,那里面是手抄的小說,字跡娟秀,多少年過去了,我記得那字,這個字是小慧的媽媽寫的。我就站在書架旁讀了很久很久,小慧和妹妹在彈琴,一會兒又去看畫夾里的速寫,我在文字的世界里從所處身的世界里抽身,恍若架空。
我對小慧說,當年你媽媽的手抄本,抄的是小說,是文學。我十三歲就知道那是文學以及文學是怎么回事了。我還知道了什么叫文學青年。沒人知道文學青年潛藏在哪里。如果我的文學有啟蒙,這個啟蒙不僅是作品,還來自一個人,那么這個人就是你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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榴蓮烤雞我們一直在吃。網紅餐廳的飯菜偏偏都不會太好吃,這是一個定律。但是我們首先不想辜負了我們的選擇,所以我們就你一只翅膀我一只翅膀你一只腿我一只腿地一直在吃,還有一盤凱撒沙拉,這個搭配真是令人滿意。癌癥意味著什么呢?不遠不近的死亡,全家人的情緒價值全部跌入谷底,全家人的貨幣價值全部扔進水里。所以現在是小慧一生最累最痛最難的時候。
作為文學青年的一生,我知道我的一生發生過什么,我緊緊攥住的光榮和恥辱,快樂和悲傷,它們至今在我的手掌心里,如果我攤開呢?作家錢紅麗曾對我說,勇敢地把它們寫下來。我搖搖頭,我說,它們毫無價值。
那么什么才是有價值的?愛和慈悲。但是創痛一直在我身體的內部,最幽深處,我不會撕開它,就讓它自然風化,終有一天挫骨揚灰蕩然無存。但我承認它們來過,它們因為是愛和善的對立面,于是勢必消亡。
我在十三歲時遇見了這一生我覺得美好的人家——小慧一家人。母親白皙娟秀,大大的黑眼睛,黑頭發披肩,寫得一手好字,熱愛文學。生下一個同樣白皙娟秀的女兒,這個女兒嬌氣極了,彈琴畫畫,自信的眼睛里目光逼人,但誰都愛她。至今我覺得小慧的母親是日本電影海報上走下來的女子,她若說她來自北海道或者沖繩我就信了。她嫁的男子是一位一米八高的英俊極了的男子。小慧的父親常常去烏魯木齊出差,帶回來美麗的衣裳,小慧穿上就來找我們玩兒,我們看著眼前這個和布娃娃一樣美麗精致的女孩子,沒有羨慕和嫉妒,只有愛惜。
小慧說,我一直記得你們對我的好,后來我自己的孩子出門玩被小伙伴冷落回家哭,我就想起了你們,像你們這樣的其實并不多,現在我才知道這是多么值得珍惜的友愛。
小慧的母親青年時代是我們那里煤礦的出納,因為一手好字,優美的文筆,進了一家事業單位,轉干,讀書,從此就是真正的體制里的人了。手藝人、工人的女兒其實過的是兵荒馬亂的生活,而小慧是另一個世界里的女兒。但是我們在那時不會思慮這些事,我們活得很純粹,我們活在大笑奔跑和尖叫里,夜幕降臨,我們才各自回家。
小慧說,你出去讀書工作,只有我和三三(妹妹)有時候在一起玩兒。有一個暑假,我接到三三的電話,那時候我家搬進了樓房,我已經離開小巷子了。三三說她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了。我們就約好一起去大橋上散步。大橋上沒有人,只有汽車轟隆隆開過去,那時候這個老橋還在用,現在不用了,只能過人,當做紀念物。我和三三伏在大橋欄桿上,三三一直在講《獅子王》,把一部電影講完了,我聽得如癡如醉,多少年后我看《獅子王》竟然是在兒子身邊坐下看的。
我妹妹也出去讀書了,再也不回來了。后來小慧也出去讀書了,再也不回來了。小巷子里沒有我們曾經的家了。那條長長的巷子屬于別的小孩子了。我們的長大竟然就那么輕易地消逝了,它們的片花仿佛沒有什么意義,但又仿佛那就是我的真正的生命。
7
我有一個女兒,她從小到大一直擁有美麗的衣裙,我從北京從上海從重慶寄給她。她畫畫,合唱,打架子鼓,到了高中的時候已經做獨立導演,舞臺劇獲得省里的大獎。我看見她如此璀璨地活著,活得那么專心,那么自信,那么逼人,我就知道,原來小慧是我的一個夢。
我做不到和小慧一樣美而跋扈。那么我有一個法子,我生一個女兒,我的女兒像小慧一樣活著——優雅,從容,全副武裝地,無所畏懼地,世界屬于她。不像我,世界不肯給我什么,我要進到世界里,就得忍受被孤立,奪過來一些我的所愛,所以就顯得很狼狽。
我和小慧守著榴蓮烤雞和凱撒沙拉坐了很久很久。餐廳里的人越來越少,外面下起秋天的淅瀝小雨,那是冰涼的雨珠。小慧的母親在萎縮,終將會逝去。這一天我們每一個人也都要面對,面對我們生命的萎縮和逝去。小慧能做的是什么呢?其實小慧能做的就是煎熬,熬到新的生活局面的到來,她的身心俱已褪去一層鮮活的皮,另一個小慧也許依然是小慧,也許不是了。
我生命的黑洞是父親在醫院里化療放療直至死亡。小慧正在她的黑洞里,她的手無法朝向任何人。三十年前那個白皙娟秀嬌氣的女孩兒,是你嗎?小慧,你并不知道我追逐半生的美麗就是源自你,我追逐半生的文學夢是從你母親的手抄本里發源。所以當滿覺隴無意或者有意召喚我,我想要來,這里有一個我的故知,那是另一個世界的女孩子,我因為她毅然跨入另一個世界,并擁有了這個世界。
我開始給小慧說青年時代之后的一些事,我以為我永遠不會說,但我仿佛抓緊了時間要給小慧說。這些我成長的代價。我是否該后悔?永遠戴著藍布袖套做一個出納,而不撇下一切追隨什么人去寫作。膝蓋創傷的血今日依然在流,似乎不疼了,但其實疼是在別處,在哪里呢?我不知道,我也不能更細地去探尋,因為未來的我更要好好活下去。
我沒有去看望小慧的母親。小慧說她的母親愛看我的書,也喜歡童年時候的我。第二天午后我走進虎跑公園,我去拜謁李叔同先生。他的雕塑,我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后來我看他的簡介,忌日是10月13日。正是我站在他面前的這一天。
可不可以這樣倒推,如果現在的這個點上發生的事是最最正確的,那么往回翻,之前的一幕幕、一件件、一樁樁就都得是正確的,于是我才來到了現在這個正確的點上。那么我放逐的半生,竟然是對的?
從虎跑公園出來,我往蘇堤去,那條長長的堤,女兒三歲的小腳印落在上面,后來我們就各自過活了。站在蘇堤上我萬箭穿心,我打電話給女兒,我對她說,其實我后悔了,我就應該哪里也不去守著你,看見你一天天長大的樣子。女兒說,不,你做得很對,一定要出去,如果你不出去,我現在就穿越時空回去推你一把。
我在虎跑握住李叔同的手的這一天,小慧開車疾駛在杭州城,她在冷雨中采買了許多盒螃蟹,給人送去,她的母親就要準備手術了。
離開西湖的清晨,我搭車往火車站去,車上了白堤,繞著西湖走,走到白堤對面,我看見了斷橋。如果我很想看見斷橋但從未刻意去找斷橋,然后斷橋端端正正大大方方讓我得見,以這個結果倒推,過去發生的一切都該是對的,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