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呼救

林蘊博

高考前的某一天，原本應該下班的我，因為一些棘手的工作在辦公室里忙得焦頭爛額，這時一陣刺耳的電話鈴聲，打亂了我的工作節奏……

一個男生帶著濃重的哭腔說：“老師，我不想活了！活著怎么這么難?。∥艺娴呐^了，可是真的太難了！”待他言語的間隙，我問：“你在哪兒？”我知道他住在學生公寓，而現在是晚自習時間，所以初步推斷，他離我不遠，而我需要第一時間見到他，必須在最短的內時間見到他，不然后果不堪設想……

這個男生學習成績十分優異，但家庭環境給了他巨大的壓力——因為父母生活的困苦，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明白了學習是他改變命運唯一的出路。所以他從小便十分刻苦，路燈下、雪夜里、操場上，都有過他學習的身影，他會為了盡量減少學習時間的浪費，午餐時選擇吃離自己最近攤位的食物，無所謂口味，無所謂種類，他說：“那些都沒關系，能節省時間就好?！彼詾檫@樣的方式，能助他成長為“鋼鐵戰士”“學習機器”。

然而，雖然學習成績依然優秀，他卻慢慢開始出現強迫行為、強迫思維。他每天都要通過觸摸的方式，檢查千百次校服衣領是否整齊，上課的時候，說話的時候，做題的時候，甚至吃飯的時候，都會控制不住地去檢查;他每天還需要不停地告誡自己，同學和老師已經明白自己要表達什么，不需要反復去確認;又因為自己的“怪異”，讓原本就不多的同伴交流，變成沒有交流;再因為缺乏交流讓自己有了更多的“反思”，再從“反思”變成自我懷疑，從自我懷疑變成自卑，從自卑變成自責，又從自責終于變成那一天的“好像活不下去了”……

意外的是，幾乎沒費什么力氣，他便告訴我他正在學生公寓4樓露臺的位置。在保持通話的同時，我用最快的速度趕到了他身邊。看見我，他沒有逃跑，沒有拒絕，沒有大喊大叫，只是有一些發抖。

我盡量維持平穩的步伐，走近他，那是我第一次面對站在生死邊緣的人——一個18歲的大男生，滿臉的眼淚鼻涕，若不是一只手扶著陽臺邊緣，怕是要站不住了。被汗水浸透了的夏季校服粘在他身上，即使只是站在他旁邊，也能感受到他高得異常的體溫。

看著他難過又無助的樣子，我嘗試建議他坐下來，但他好似沒有聽見，只是斷斷續續地說：“老師，我很麻煩吧！可我是真的想去死了……我其實在這里站了很久了，但我發現我連跳下去的勇氣都沒有！都沒有！”他的情緒變得更加激動，他扯著嗓子說：“你說我是不是很無能？想死卻不敢死！我活不下去了，卻連死的勇氣也沒有！可是，我真的好像活不下去了！”然后他開始崩潰大哭……

其實我明白，他內心那些說不出的痛苦，遠比他哭喊的要多得多，于是我慢慢拿過他手里死死捏著的練習題，輕輕放在一邊。我知道他打電話找我是在求助，只是因為當時情緒占了主導，思緒不清晰，只能混亂地說些話，又被自己的這些想法給絆住，無所遁形。所以，他需要我幫他解綁，帶他走出去。

因為長期的咨詢關系，我是他可以信賴的人。他哭了一陣后，情緒逐漸平穩，像是一只無家可歸又餓了很久的小動物，無辜又無助。我把隨手帶來的水遞給他，鼓勵他喝一點兒，他很聽話地喝了兩口，很像是在執行什么命令。到此我終于能拉著他跟我一起坐下來，開始了交談。

整個交談大概用了40分鐘的時間。我先是通過共情，向他表示理解，明白他是因為太痛苦了才會用“想死”來表達悲傷和無力，但這和真的“想死”是兩碼事。我帶領他發現自己想要活下去的“意念”，是那個“意念”讓他有了打電話給我的行為。我努力讓他堅定活下去的信念，發現埋藏在他心中的力量，但并不否定他感受到的“要死了”一樣的痛苦。我們的對話中，沒有提到“愛他的家人”“美好的未來”，有的只是“我的明白”和“他的痛苦”。他是個懂事的孩子，該懂的他都懂，說得太多，可能只會把他捆綁得更緊;他也是個優秀的孩子，一直努力讀書，堅持下去未來也不會差，這些他都清楚。而眼前的他，只是被痛苦折磨得少了些勇氣。

我們那次談話結束，是因為他忽然說：“老師，今天晚自習會發上周考的數學卷子。”于是我詢問道：“那我送你回去？”這時他抬起頭，與我對視，說：“不麻煩老師了，我自己可以。”臨走之前，我建議他回班前，先去洗個臉，就跟著他一起下樓。看著他進了校門之后，我給年級主任撥了電話，簡要說明了情況，告知主任他需要小心關照。

后來他的狀態一直相對穩定，順利地參加了高考?？赡苁墙洑v了那一次事件，他的壓力和焦慮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釋放，考試過程比較穩定，雖然最后沒有考上北大清華，但也是國內頂尖的學校，對于結果他也還算滿意。

后來，一個知情人同我聊起這個男生時，問道：“你說一個人真的想要自殺，他還會通知別人嗎？”我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問了一個問題：“你覺得一個人要自殺，是為什么？”對方說：“活不下去了吧！”我說：“是呀，活不下去了，那一個真的覺得活不下去的人，為什么要在死前告訴別人呢？因為，他想活，想好好地活下去，只是他們暫時被痛苦困住了，他們找不到出路，自己沒有辦法了，所以他們呼喊、求救，他們希望有人可以伸出援手，他們忍受著折磨在祈盼，等有人發現他們的痛苦，等有人告訴他們，還可以怎樣活下去。”

現在的我已經記不得我說了那些話后，對方的回應和表情，但是我知道，如果再有人來問我：“一個真的想要自殺的人，死前還會通知別人嗎？”我會告訴他：“會。”因為那是他們在祈盼最后一絲希望。

案例反思? ? ? ? ? ? ? ? ? ?

這是一個長程個案的危機干預的處理，心理老師和求助學生之間的信任關系，在這次危機干預中起到十分關鍵的作用——是學生對老師的信任促成了學生的求助行為。因為“有安全感的關系”，求助者可以充分地宣泄，有助于快速平穩情緒;因為了解求助者個人成長史，有效避開求助者的傷痛，避免了在危機干預中的二次傷害，造成嚴重后果。另外，在危機暫時解除后，征求求助者同意的前提下，突破保密協議，尋求恰當的支持資源也是十分必要的。

編輯/王語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