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振
每到開春的時候,世界彷佛都動起來了。最先動起來的是一陣風,它從天山走來,踩著白云,掠過河谷,帶著春天的氣息,從我身邊吹過,留下一陣料峭。不遠處,草原上的一捆一捆方方正正的草垛,伴著呼呼的風聲,四處簌簌作響,更加襯托了這遼闊的靜謐,無邊又無際。
拾掇好奶奶家的牛圈后,我來到草原上,踏著這陣風,只見不遠處的大朵大朵的白云緩緩走過雪峰,在碧藍的天空畫下了一個個行走的影子;屹立在天山腳下的雪峰,用力抖了抖身體褪去了一整個冬天的白,紛紛降落的白散落在我面前那一望無際的草原。不經意間,我突然看見還帶有冰渣子的草地中,有一束刺眼的光。走進一看,原來是一朵頂冰花。
春回大地,天山腳下的冰雪逐漸融化,頂冰花在涓涓雪水的滋養下悄然綻放。頂冰花是野百合的雅稱,也是草原上報春的“精靈”。在我的認識里,頂冰花在春天第一個破冰而出,傲視春寒,在雪山的陪襯下,向著陽光競相開遍整個山坡。我望著草原上的山坡,聽著泥土下的心跳,嗅著頂冰花的清香,某個瞬間好像看見一顆顆新芽沖破泥土,冒出頭,按捺不住地追尋著新春的太陽。而我,似和萬物一樣,內心深處對春的到來早已踴躍心頭。
一到入春,奶奶身上的老毛病總會和這春天一樣,不約而同地到來。在市區住院的奶奶再三囑咐我,要好好照顧牛圈中的幾頭牛。第二天剛好是個周末,一大早,我就開著車朝奶奶家的方向駛去。一路上,陽光透過車窗散落在我臉頰,格外溫暖。奶奶家在伊犁河谷東部的那拉提鎮,這里土地肥沃,牛羊成群。每年初春,青草開遍整個山野,行人絡繹不絕。
去年處暑前后,草場漸黃,牧民們的打草工作也開始了。秋季打草是畜牧人家一年之中的大事,他們要用勤勞的雙手為牛羊儲備過冬的口糧。奶奶也不例外。她每年都要為自己養的幾頭牛,準備好過冬的糧草。每當這個時候,我和父親總是會一如既往地,像約定般來到奶奶家住上幾日,直到和奶奶一起將零散的草堆打成垛。
我喜歡躺在草垛上,看著草地上被輾下的道道痕跡,像大樹的年輪,仿佛在刻畫著秋的喜悅。遼闊草地上的草垛,在陽光的照耀下,一閃一閃的,像天上的星星,照亮了歲月的印記。
在我八九歲的時候,那時我們和奶奶還住在一起。那次和父親一起打草垛,臨近傍晚的時候,有雨滴開始落在父親和我的身上,落在草地里的最后幾捆干草堆上。父親的聲音仿佛被我大腦主動過濾掉了似的,絲毫不記得他在說什么,只聽到“快點”兩個字來回在風中穿梭。因為提前看了天氣預報,知道或許會下雨,我和父親一口氣打了幾百條草捆。我雖然戴著手套,但手指還是被繩子勒得通紅。父親問話的工夫,我已經扔出了最后一捆草。這邊父親趕緊接住,垛整齊后扔到平板拖拉機的后斗里。父親踩下了離合器,老舊的拖拉機開始轟隆隆地出發,緩慢駛過新收割的草地。我則爬到車斗里的草垛上,背靠著結實的草垛,抬頭遙望夜空,努力尋找黑幕里的星星。
霎時間,烏云密布,整個天地都消失不見。一路上,我看著散布在草地上的幾個草垛,陰森而恐怖。雨滴落得越來越多,在前照燈明亮的光束下,只見返程的小道上布滿了車轍,雨滴像斷了線般簌簌掉落。我連忙一個下滑,從草垛子上滑到車斗里。我緊緊躲在車斗里的草堆旁,埋著頭閉著雙眼,祈禱著早點放晴。好在草原的天氣總是美好的,一陣風刮過,黑幕退場,空氣中彌漫起雨后的清新,夜空中又亮起了點點星光。
伴隨著這段難忘的記憶,在不知不覺中,車子已經駛到了奶奶家。我徒步走到后院場地上,只見三兩個草垛站成排,日漸低矮的身體彷佛也在宣告著春天的到來。陽光下,我看見它們閃著微光,空氣中彌漫著牧草的清香。我脫下外套,卷起衣袖,往返于牛圈和草垛之間,不知道跑了多少個來回。我看著遼闊的道路延伸向遠處,慢慢收成一個點,迅速滑下地平線,直到隱沒在了天際,太陽悄然落下山頭,我才發現自己竟然忙碌了一下午。
終于收拾好了牛圈,看著幾頭牛低著頭咀嚼著草料,我緩緩地呼了一口氣。來到后院,我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卷下衣袖,伸個懶腰。一抬頭的功夫,我看見天邊那顆明亮的啟明星開始眨起了眼。緊接著,一顆、兩顆,顆顆星星都冒出了頭,你挨著我,我挨著你,密布在夜的長廊里。
我下意識地走到草垛旁,爬到結實的草垛上,平躺下身體,看著那滿天星斗。一陣風吹過,我眨了下眼睛,滿眼的星星也對著我眨了下眼睛。迷離中,點點星光,逐漸蔓延開來,照亮了這片靜謐的天地。
次日清晨,在香甜睡夢里,我被大自然的聲音喚醒。在夢里,我夢見我和父親打著草垛,奶奶帶著春天的腳步朝我們走來。返程前,我再次收拾了下房子和牛圈,摘了一朵草原上的頂冰花,踏著春天的步伐,乘著陽光緩緩離去。
奶奶出院后,我特意帶她去了趟我家附近的伊犁河大橋。坐在伊犁河公園的摩天輪上,我們憑窗眺望,春意漸濃的河谷生活在我眼前次第展開:房屋、大橋、河流和遠處的山;炊煙從家家戶戶細碎的煙囪縫里飄搖而出;孩子們你追我趕、野鴨在水面嬉戲打鬧,時不時還傳來幾聲狗吠;再遠處,道路與河流縱橫交錯,風箏在藍天中點綴著色彩,水墨畫似的雪山在綿延,像是一場奇妙的聚會延展在春天的畫卷里。
走出公園,我和奶奶駐足在大橋觀景臺處。我對著奶奶說:“奶奶你看,冰裂了!”春天來到,河面上傳來冰裂的響動,只聽“砰”的一聲,冰面裂開了。它們先是互相推擠,你疊我,我疊你,接著,冰凌子就像脫韁的馬群,直朝下游奔騰而去。遠遠看見,又像是一條閃著光的巨龍,前不見頭,后不見尾。這時候,奶奶若隱若現的聲音穿透那清冽的河水:“是啊,春天終于來了。”最終聲音隨著河水一起向遠方飄去。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方人留戀一方水土。在草原生活慣了的奶奶,怎么勸都不肯走出那一方土地,所以我們各退一步,達成了每年來市區醫院治療的約定。我記得她總對我說,最喜歡秋收,尤其是和我們一起堆草垛的時候,也多虧了這滋養萬物的河谷,才能讓冬天的牛羊吃上那么結實的草料。我知道,奶奶喜歡這涓流不息的伊犁河水,尤其是每年開春的時候,我能感受到是為什么——初春,萬物復蘇,除了風,最先動起來的就是水。站在橋上,看著流動的河水,清脆的冰面破碎響裂,河水敲擊著沉石跳躍,野鴨飛鳥乘風戲水,奏響一首生命的脈動。我和奶奶一樣,也喜歡這動起來的風和水,因為這是春天的氣息,這是生命的律動,這是新生的力量。
盡管已是春天,但還保留著冬日的料峭,尤其是在河邊,我趕緊為奶奶緊了緊衣服,扶她坐在一旁的石凳上。只聽見不遠處有音樂響起,激昂的曲子好似那聚會的前調,一人邀請另一人,一人扶著另一人,隨著一個重音的轉變,“唰”地一下邁開了步伐。他們排著隊列,向前向后,朝左朝右,轉身起跳,先是七八人,很快擴成十幾二十人,然后一排變兩排,兩排變成三排、四排,逐漸形成一場浩大的場面。一旁的奶奶好似也精神起來,眼里透著光。不覺間,我的嘴角也微微上揚,彷佛看見了舊時在奶奶家堆草垛的時光。
倏然間,暮色下沉,伴隨著最后一個平緩的音符,河面上的冰凌子消失不見,這場熱鬧的聚會,也歡快地收了尾。大家戀戀不舍地道別,散場,帶著歡笑走向了東西。我轉頭看了看奶奶,說:“奶奶,咱們也回吧,等你病好了,咱也參加這場春天里的聚會。”奶奶看向我,輕輕地扶了下我的額頭,滿眼笑意。彼時的風吹過河面,一層疊一層的水浪將我托起,放下,再托起,好像在奶奶的懷抱里,做著香甜的夢。
日頭漸漸西下,大橋上的車燈變成了一個點、兩個點,然后串成了一條明亮的線,紅彤彤、亮閃閃,飄進了奶奶家的草垛里,飄進了我香甜的夢里。我扶著奶奶,朝著家的方向走去。伴著人群,我看見走在我們前面的一個大人和小孩,他們大手牽著小手,背著光,變成了春天里的兩幅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