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那亞：燈籠塔下的輝煌往事

王兢

興旺發達、生生不息的熱那亞港，是今日意大利最大的港口。

燈籠塔始建于12世紀，是世界第五高、地中海地區最高的燈塔，是熱那亞的地標建筑和符號象征。

2018年夏天世界杯激戰正酣，英格蘭隊進入了半決賽，白底紅字的圣喬治旗飄揚在全球各地。就在這個當口有好事者出來攪局：“你們這旗子是借用的，還拖欠了不少版權費，趕快還錢！”

如果好事者是某個足球流氓或者普通網民也就罷了，觀者大可付之一笑。然而此人的來頭著實不小，他是意大利熱那亞的市長馬爾科·布奇。以市長之尊公然喊話不說，布奇還一本正經地拿出了法律文件與歷史證據：根據史料記載，從公元1190年開始，英格蘭就一直在“租用”熱那亞共和國那面白底紅字的醒目旗幟，每年都需要繳納使用費，數百年來始終未斷。然而從1746年奧地利占領熱那亞以后，英格蘭就再也沒有交過這筆錢。“女王陛下，我很遺憾地通知你。我找到的本市檔案顯示，您過去200多年都在拖欠這筆租金”，布奇市長半開玩笑地寫道。

這個插曲當然只是世界杯激戰正酣時的一段笑談，但也讓不少外國網民驚呼“每天都要補課”，趕快查了查熱那亞與英格蘭的歷史淵源。原來大英帝國固然在近代制霸世界，但在更遙遠的中世紀中晚期，英格蘭在熱那亞面前的確是不折不扣的小弟。這筆用來狐假虎威繳納的專利費或者說保護費，顯示的正是熱那亞曾經的強大。事實上熱那亞的意義還不止于此，今人習以為常的許多現代社會元素，起初都與這個煊赫一時的航海共和國有關。

地中海的百年爭奪

提到意大利名城，羅馬、米蘭、都靈與佛羅倫薩各擅勝場，威尼斯、比薩、那不勒斯乃至巴勒莫也有不小知名度，但熱那亞仿佛是個略遜一籌的存在。馬基雅維利曾將文藝復興時代的兩個代表性國家——佛羅倫薩與威尼斯，喻為性格迥異的兩個人：佛羅倫薩以金融業與手工業聞名，又憑借幾名人文藝術大師飲譽于世;威尼斯則靠著海上貿易發家致富，自然風光也為其擴大了聲望。

熱那亞在國家定位上幾乎與威尼斯一模一樣，它們都是以海上貿易發家的“航海共和國”，進出口的貨物也近乎雷同;但在政權結構上熱那亞又與佛羅倫薩頗有相像之處，統治這里的不是威尼斯式的貴族民主制，而是幾大家族爭來斗去的寡頭制。熱那亞與威尼斯兩國在地中海纏斗了幾百年，它們沉浮興衰的因果，只能從歷史中點滴尋找。

熱那亞共和國所在的利古里亞是意大利半島“底部”的一段弧形海岸，沿岸延伸的山嶺限制了居民的生計，這里的人只能“以海為田”，缺少耕地縱深也讓他們很容易遭遇侵略。羅馬帝國衰亡之后，利古里亞海岸飽受日耳曼蠻族、法國等的侵入，一直到公元10世紀末還只是個小漁村。然而，也正是多年來任人宰割的痛史喚醒了居民的獨立意識，他們終于在1005年建立了自己的共和國，并逐漸發展出一支強大的海軍。新生的熱那亞先是聯合周邊意大利城邦進攻在南歐的穆斯林，然后以急先鋒的姿態參與了十字軍東征。這兩步棋讓熱那亞迅速發展起來，用了不到200年的時間就成長為地中海的霸主。第一次十字軍東征讓熱那亞大蒙其利，他們用12艘戰船組成的艦隊運送各國聯軍，搶掠近東、中東一帶的殖民地，在“東方世界”建立商站，并最終在巴勒斯坦打下了據點。

時至公元12世紀，熱那亞人的足跡已經遍布地中海的各個角落：巴勒斯坦、利比亞、克里米亞等地，都留下了熱那亞武裝商人的殖民地。他們亦商亦軍，做生意也收保護費，與威尼斯一起壟斷了西歐與東地中海之間的商路。于是就有了本文開頭的那件事：公元1190年，參加十字軍東征的英格蘭獅心王理查，欣然借用了盟友熱那亞的圣喬治旗幟，以便在危機四伏的地中海地區贏得熱那亞霸權的庇護。為此，英格蘭每年都要向熱那亞繳納一筆租金。押注熱那亞而不是威尼斯，也許可以解釋為什么莎翁筆下諷刺的對象是“威尼斯商人”而不是“熱那亞商人”。

不可避免地，熱那亞與威尼斯間爆發了比英法間提前100年的海上百年戰爭（1253—1381年）。這場持續128年的“海上拉力賽”也被意大利人稱為近代版的布匿戰爭，兩國一共發生過4場大戰（1256—1270年、1294—1299年、1350—1355年、1377—1381年），雙方都付出了沉重的代價，當然也有收獲。戰爭總是不勝不敗、互有得失，雙方也在拼命地拉攏盟友、合縱連橫。第一次大戰威尼斯慘勝，但熱那亞卻擊潰了威尼斯在君士坦丁堡建立的“拉丁帝國”，徹底打垮了另一個航海共和國比薩;而在值得注意的第二次大戰里，熱那亞在1298年取得大勝，俘虜了那個剛剛去過東方的馬可·波羅，“鼓勵”他寫出了著名的《馬可·波羅游記》;最具戲劇性的是第四次大戰，熱那亞聯合盟友從海上重重圍困了威尼斯，險些可以將威尼斯滅亡，卻在終局之戰基奧賈戰里大敗。這場戰爭挽救了威尼斯，也標志著“地中海女王”的稱號最終歸于威尼斯。基奧賈之戰后的熱那亞陷入連年內斗，原先附庸米蘭與法國的黃金時代告一段落。

熱那亞的政權結構帶有更大的“個人主義”色彩，城里的四大家族分成兩派彼此攻伐（多里亞、斯皮諾拉為一派，菲耶斯基、格里馬爾迪為另一派），甚至不惜引入外援。而當個人利益與國家利益不能統一的時候，熱那亞的優秀人才不惜揚帆出海，去廣闊的海洋尋找出路。政權不夠團結、國家不夠獨立，一般被認為是熱那亞在百年海戰里敗給威尼斯的主因。

熱那亞人將武裝商人與雇傭兵的身份合二為一，馳騁在地中海世界的各個角落。武力既是他們打開商道做生意的保障，武力本身還是商人化身雇傭兵的賺錢工具。熱那亞共和國在地中海沿岸建立了許多殖民地，其中最為知名的要數君士坦丁堡城對岸、金角灣以北的加拉塔（Galata），這里如今以伊斯坦布爾的佩拉區聞名于世，在中世紀則是熱那亞商人從拜占庭帝國獲得的商業殖民地。那座巍峨的石塔于1348年建成，至今仍然標記著熱那亞過往的輝煌。

熱那亞的雇傭兵在中世紀威震歐洲，各個戰場都能見到他們奮勇向前、拿命換錢的身影。他們出現在近東黎凡特的十字軍隊列，也馳騁在英法百年戰爭里的法國一方。他們在歷史上最奪目的紀錄莫過于1453年的君士坦丁堡保衛戰：熱那亞貴族軍人喬萬尼·朱斯蒂尼亞尼應加拉塔殖民地的請求，自籌經費率領700名戰士與2艘戰船緊急馳援危如累卵的君士坦丁堡。拜占庭末代皇帝君士坦丁十一世很信任朱斯蒂尼亞尼，任命他為帝國陸軍統帥，指揮只有7000人左右的軍事力量對抗奧斯曼土耳其的10萬大軍。

在無數史料均有記載的這場世紀決戰里，朱斯蒂尼亞尼指揮若定、沉著勇毅，依托君堡堅固的城墻擊退了敵人的數次進攻，還屢率麾下熱那亞精兵出城奇襲，多次補救漸漸不支的城墻缺口。朱斯蒂尼亞尼堅韌的戰斗意志與高超的軍事指揮能力，一度讓悍勇的土耳其蘇丹心生退意。但歷史開了一個大玩笑：1453年5月28日夜間那次決定性的戰斗里，朱斯蒂尼亞尼被烏爾班巨炮震下了城墻，胸口又結結實實地中了一箭。他鋼鐵般的意志瞬間消散，只能在親兵保護下撤出戰場，逃出即將淪陷的君士坦丁堡，于8月8日在地中海一座小島上去世。拜占庭帝國長期以來與熱那亞交好，君士坦丁堡的陷落也標志著熱那亞幾乎永久性地將東地中海霸權讓予了與奧斯曼人“眉來眼去”的威尼斯人，熱那亞的歷史也進入了嶄新的篇章。

大航海的時代推手

從15世紀開始熱那亞人就不得不調整國家戰略，東地中海的霸權已然失去，共和國需要另尋出路。15世紀初，熱那亞產生了一個一直到今天都在時刻影響我們生活的事物。1408年5月2日，8名富有的熱那亞商人在圣喬治宮聚會，討論如何應對與威尼斯戰爭產生的巨額債務。大家一致決定成立一個全新的機構，發行公債，征收國內稅與關稅，吸納公眾存款，這就是人類歷史上最古老的現代大眾銀行——圣喬治銀行（Banco di San Giorgio）。從公共性而言，它勝過同期佛羅倫薩與加泰羅尼亞的類似機構，也不像更早成立的威尼斯機構那樣僅限于貨幣兌換，這也是現代歷史學家更青睞將其作為現代銀行起點的論據，它在管理公共債務、設立償債基金、推廣復式簿記上都有其先驅與獨創性。

圣喬治銀行從1408—1805年間連續不斷地經營了近400年，400年的時間里銀行留下了差不多40000個賬本，每天銀行的流水與賬冊都完整保留了下來。銀行的成立標志著熱那亞的國家戰略從航海貿易立國轉向了貿易與金融并重，共和國的“主營業務”也轉而向西，與西班牙王室展開了深度合作。在圣喬治銀行留下的史料里，最值得注意的是1502年收到的一封信——一個叫克里斯托弗·哥倫布的男人寫信給銀行，討論借錢遠航的事宜。

從15世紀末到16世紀初，熱那亞共和國開始轉向西方，與蒸蒸日上的西班牙王國合作。克里斯托弗·哥倫布，一個土生土長的熱那亞人，以熱那亞人特有的個人英雄主義，廣泛游說歐洲各國君主，請求資助他開拓向西通往中國與印度的商路——這個方向恰好與威尼斯人馬可·波羅相反。他最終從熱那亞的私人投資者那里拿到了一半資金，又從西班牙女王伊莎貝拉那里游說到了王室撥款，獲封“世界洋海軍上將”的哥倫布在1492年揚帆起航，揭開了我們都耳熟能詳的大航海時代的序幕。熱那亞發達的金融業與優秀的海員，與西班牙王室的鼎力支持，開啟了300年來西班牙主宰西半球的歷史。哥倫布為伊莎貝拉女王打工，發現了新大陸。同樣是出于宗教熱情，400年間的熱那亞人換了個方向，從一路向東的十字軍變成了揮戈西舉的哥倫布船隊。從美洲回來的哥倫布仍然堅稱自己到了印度與中國，他也將此行賺到的十分之一的錢捐給了圣喬治銀行。哥倫布沒有認識到他到了美洲，后來的佛羅倫薩探險家亞美利哥·維斯普奇糾正了他的錯誤。馬可·波羅、哥倫布與亞美利哥，正是這3位分別來自威尼斯、熱那亞與佛羅倫薩的意大利人，改變了歐洲人對世界的認知。

14世紀時的熱那亞。

位于熱那亞的哥倫布故居。

圣喬治銀行原址所在地——圣喬治宮。

法國歷史學家布羅代爾在《菲利普二世時代的地中海世界》里贊頌說：“1557—1627年的這段時期堪稱‘熱那亞的（商業霸權）時代，是一個文明開化、不為人知、歷史學家們長時間忽略的（金融）盛世。”但歷史開的玩笑在于，終結西班牙海上霸主地位的國家，正好是幾百年前熱那亞的小弟——英格蘭。新興的英格蘭從16世紀末開始急速躥升，不但最終取代了西班牙的海權地位，而且接過了熱那亞與威尼斯金融與海運的衣缽，在近代化的接力跑中完成了最后一程。與之同時，熱那亞的命運再度江河日下，先是被奧地利再是被法國吞并，最終在19世紀歸入了意大利統一的洪流，而那個畢生為統一意大利付出的人里，就有熱那亞人馬志尼。

不過，英格蘭并非不會“知恩圖報”，他們后來給熱那亞送來了足球，這也是讓布奇市長笑而吐槽的起因。19世紀末的英格蘭人將足球這項運動帶到了熱那亞，這也是意大利足球的起點。熱那亞足球俱樂部最初的球員與教練都是英格蘭人，那面旗幟正好“送回”了古老的港口城市。

航海是這座城市的靈魂，那座高聳的燈籠塔與哥倫布的雕像遙相呼應提醒世界，熱那亞是人類從中世紀邁入近代的一大重要接力隊員。而帕格尼尼的小提琴與意大利綠醬也告訴客人，這里不止有航海。

（責編：劉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