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民審判”下的冤案

暗地妖嬈

畢加索不曾見過的暗面

1999年10月9日，位于西班牙南部海岸馬拉加省的太陽海岸米哈斯，一群年輕人正在熱鬧的市集狂歡。畢加索曾如此盛贊這片美麗的水土：“沒有享受過這里的陽光，就無法理解立體主義繪畫的精髓。”

然而，這里也有大師未曾見識到的“太陽背面”，而且就在那一天露出了它的爪牙——19歲女孩羅西奧·萬寧科夫失蹤了。

根據她的朋友們講述，這位當地女子足球隊的美女球員，本該從男友家中出發，直接到市集來跟大家碰頭，可是直到次日清晨，她都沒有出現。從男友家到市集的路并不長，她只需步行過一段坡道。唯一讓人不安的是坡道兩側沒有路燈，周圍都是曠野，但對于習慣了小鎮生活的當地居民來講，那里根本不存在“危險”元素。

女兒一整晚都沒回家，母親艾麗西婭開始著急了，她決定帶著大女兒與小兒子出去找她。全力保護孩子，是艾麗西婭從一段失敗的婚姻中吸取的最大教訓，因為她3個孩子的父親是家暴成癮者，這促始她毅然恢復了單身。

在坡道上尋找的過程中，艾麗西婭看到一側的空地上有大攤血跡，她下意識地走上前去，發現血跡旁邊還放著女兒出門時穿的白色運動鞋。艾麗西婭報了警，警察很快發現了更多的血跡。從血跡的量與形狀判斷，應該是有人受傷后試圖逃跑，但是被追上，受到攻擊后再度大量出血，然后被拖行了很長一段路，最后被塞進了一輛車里，就此消失。同時，現場還找到了一張揉皺帶血的紙巾和一個煙頭，煙頭經過檢驗證明，上面有男性DNA。

那條血色之路讓羅西奧一家飽受煎熬，但是生要見人、死要見尸，從此她的家人與朋友開始進行搜尋，積極參與警方的調查工作。與此同時，西班牙各大媒體將羅西奧家的房子圍得水泄不通，艾麗西婭也對媒體來者不拒，她的想法很明確：只有不斷曝光才能保持熱度，讓人們始終關注女兒的下落。

從那以后的20多天里，整個太陽海岸發起的“尋找羅西奧”活動聲勢不斷壯大，超過600人的志愿者隊伍幾乎把米哈斯翻了個底朝天，終于在25天后讓羅西奧浮出水面。這姑娘的尸體就被拋在離馬貝拉高速公路僅200米遠的一個住宅區。由于天氣潮熱，尸體腐爛得太快了，找到時她幾乎只是一具骨架。

判定尸體身份比較容易，因為尸體不遠處扔著幾個大黑垃圾袋，其中一個垃圾袋里就裝著羅西奧的T恤，也就是說，羅西奧被拋尸時是全身赤裸的。

此時，羅西奧謀殺案已是萬眾矚目，人們迫切地希望抓住兇手，否則太陽海岸那片恐怖的陰霾會讓女孩們不敢出門，一個失去了安全感的旅游小鎮，無異于“社死”。

然而尸體破壞程度過高，解剖得到的線索少之又少，只能確定死者生前被某種單刃利器反復刺傷，尤其背部受到的攻擊最為嚴重。也就是說，羅西奧是在去往市集的過程中遭遇了一名瘋狂的殺手。這一結論使得人們更加焦慮，無疑讓警方也倍感壓力，如果無法盡快破案，那么西班牙警方的公信力將跌到谷底。

于是乎，國民警衛隊出動了，那是專門用于反恐行動和處理嚴重犯罪的隊伍。而羅西奧的案子表面來看，與1992年的阿爾卡塞爾案件有些類似之處——同樣是年輕女孩被殺后拋尸，當初就是該組織雷厲風行抓到了真兇。

國民警衛隊參與之后，從尸體上找出了兩根紡織纖維物，經過仔細對比，推測那應該是屬于兇手的。同時，又認為尸體被發現時兩腿分開，并非受到性侵，而是有人為了制造她被性侵的假象，刻意擺出這種姿勢。由此他們得出結論——羅西奧應該是死于仇殺。

有了這些推斷，警衛隊開始排查一切與羅西奧生前有過交集的人——家人、朋友、熟人，重點還調查了她如膠似漆的男友。但是從所有人嘴里得到的信息都是一樣的，大家說羅西奧是那種喜歡到處找樂子的陽光女孩，幾乎從不生氣，更沒跟誰結下過梁子。除此之外，每名嫌疑人都有案發時的不在場證明。

但是，國民警衛隊相當有耐性，他們工作認真到強迫癥的程度，終于用快一年的時間，將嫌疑人范圍縮小到了3名，而最終把目標對準了一個人——瑪麗亞·多洛雷斯·巴斯克斯·羅莉。

狂熱的全民審判

為什么會鎖定多洛雷斯呢？因為警衛隊收到了一份舉報信，說她曾用刀猛戳羅西奧的照片。

為什么她如此“痛恨”羅西奧呢？事情還得從羅西奧的母親艾麗西婭說起。

毫無疑問，艾麗西婭作為一名母親，家暴經歷帶給她的創傷太深，于是在1982年，她把感情轉而投在了女性多洛雷斯身上。一年后艾麗西婭終于成功離婚，前夫也留在了荷蘭，于是她便與多洛雷斯一道買了房子，開始了秘密同居生活。

艾麗西婭對于這段感情總是無法在外人面前啟齒，盡管多洛雷斯看起來健康而可靠，為她分擔了大量的家務。然而，每每有鄰居或朋友來家中坐客，艾麗西婭總是要求多洛雷斯扮演她的妹妹。可惜，二人隱秘的戀愛關系維持了只有6年便結束了，因為房子是共同財產，雙方都不想讓出所有權，所以多洛雷斯遲遲沒有搬走，直到1994年左右，艾麗西婭又跟其他的西班牙男性交往，二人才徹底結束同居關系，頗有經濟實力的多洛雷斯搬出去另外買了房子。

警衛隊認為，很可能多洛雷斯一心想與艾麗西婭復合，但苦于羅西奧無法接受她與母親的關系，這才心生怨恨，要除之而后快。于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警察非常高調地將多洛雷斯押上警車，似乎是要通過這樣給憤怒的群眾一個交待。

當各大電視臺播出了多洛雷斯被捕的鏡頭時，“全民審判”就開始了，人們幾乎一秒鐘就斷定她是兇手。斷定的理由現在看來相當“奇葩”：首先因為她在被捕時顯得很鎮定，一看就是個“冷血殺手”;其次她身材如此健壯，平常就有健身的習慣，拿刀連續刺人十幾下應該都不帶喘氣，更何況她還會空手道;再次，連與她交往長達11年的艾麗西婭都作證說她脾氣暴躁。

因此，當多洛雷斯在接受審問時說出“要不是羅西奧，我跟艾麗西婭早就復合了”這樣的話時，就等于把自己的“罪行”一錘定音了。

當然，多洛雷斯和她的辯護律師信心滿滿，因為能證明她清白的證據要遠多過對她的誹謗。單從直接證據看，她有不在場證明，因為案發時她正在照看自己的侄女。尸體上的兩根衣物纖維也證明不是她的，煙頭上的DNA屬于男性，就更與她無關。在黑色垃圾袋上提取的指紋也不是她的，至于當天帶走羅西奧的那輛車，從車胎印鑒定結果來看，多洛雷斯并沒有這樣的車。

對于自己持刀戳照片的行為，多洛雷斯也多次作了解釋——因為她的管家不懂西班牙語，當她看到新聞、得知羅西奧遭遇不測時流下了眼淚，管家不明白發生了什么，她只得拿起一把小刀，用戳刺羅西奧照片的動作來解釋其哭泣的原因。

用她的話說，艾麗西婭的3個孩子是在她的照看下長大的，尤其羅西奧與她的感情特別好，甚至好過她與母親的關系。但是沒人相信她的自辯，她的聲音完全被忽視了，人們急切地要將她定罪，甚至連國民警衛隊也想盡快把審判定下來。向法庭提供的謀殺證據是非常有限的，由于痕跡鑒定沒有任何能表明多洛雷斯與兇案有關的證據，他們只能交出一份包含被告精神狀況鑒定的文件，其他什么都沒有。

在今天看來，這些所謂的“證據”，都不足矣讓多洛雷斯被提起訴訟，但在當年，女同還是他人眼中的“怪物”，這些“怪物”與“兇案”似乎天然匹配。而警方為了平定公眾不滿、換來安定的秩序，就硬著頭皮把多洛雷斯送上了審判臺。結案陳辭時，多洛雷斯一再地說：“我求你們了，我求西班牙所有的人，去尋找真正的兇手吧，兇手還在逍遙法外，也許這個人就在法庭上坐著呢！”

沒人愿意聽多洛雷斯的申辯，12名陪審員在群眾強烈的呼聲中一口咬定謀殺罪名成立，法官順勢給了多洛雷斯15年刑期。

宣判的那一刻，法庭上甚至響起了掌聲與歡呼聲。

真兇的逍遙人生

抓到真兇，是多洛雷斯服刑17個月以后的事了。

又是在安達盧西亞自治區，又是在舉辦節慶市集期間，一名叫索尼婭·卡拉萬特斯的17歲少女失蹤。母親英卡娜·古茲曼也同樣以為女兒是在市集玩通宵才沒回家，直到次日清晨，女兒朋友敲開了她的家門，古茲曼這才出門尋找，就在與她家隔3棟房子的地方找到了女兒的黑色皮涼鞋、黑皮小挎包和一個摔裂的手機。她父親和鄰居的車就停在旁邊，車上沾有血跡，現場還留下某個車燈罩碎片。

幸運的是，尸體在5天后被找到，這意味著沒有像羅西奧尸體那樣腐爛得厲害，所以能夠從死去的女孩身上得到很多線索。譬如，死者在生前是被兇手用刀刺傷后拖上了一輛車，帶到11公里外的地方進行侵犯，然后用T恤勒死了她。在死者指甲里也發現了罪犯的少許皮膚，通過生物鑒定，在犯罪庫中進行DNA對比后，發現與羅西奧失蹤現場得到的煙頭DNA吻合。

這就意味著，一個連環性侵殺手浮出水面，多洛雷斯完全是無辜的。確切地講，這名元兇被捉獲，緣于其前妻的“出賣”。就在全國再度因索尼亞一案陷入恐慌的當口，一個英國女人主動向警方提供了珍貴的線索——她認為前夫托尼·金就是真兇。原因是在二人同居期間，他的神秘蹤跡，外加經常撞壞車子、把手機弄丟，令她深感不安。她清楚地記得羅西奧失蹤當天，金半夜才回家，一直把自己關在浴室內進行清洗，而平常他從來不會打掃浴室。

英國警方重新調查了1987年至1994年間發生的性侵謀殺案，發現起碼有12起懸案都跟托尼·布羅姆維奇脫不了干系。2003年8月，托尼·布羅姆維奇正式被捕。

19歲女孩羅西奧·萬寧科夫。

索尼婭·卡拉萬特斯。

艾麗西婭的前情人多洛雷斯。

羅西奧的母親艾麗西婭。

警方很快鎖定了托尼·金，并聯系英國大使館對這個人進行調查，此人的真面目令人瞠目結舌——他竟是當年倫敦赫赫有名的“霍洛韋扼殺者”，真名叫托尼·布羅姆維奇。此人從24歲開始就是監獄常客，犯罪內容永遠是用刀脅迫并性侵女性，1991年開始入獄，出獄后在1997年再度犯案。為了脫罪，他于當年的9月逃到了西班牙的馬拉加市。1998年9月15日，英國蘇格蘭場得知他在西班牙的具體住處后，向西班牙內政部進行通報，并要求將此人引渡。孰料西班牙政府卻將它列為“低風險”事件而沒有處理，就這樣，托尼在西班牙享受了“幸福人生”，他和那位英國前妻生下了一個女兒，盡管后來離婚，他仍然到距離科恩市15公里的大阿勞林找了份服務生的工作，還跟一位西班牙女性同居，那名女性還帶上了自己的3個孩子。

與此同時，他繼續邪惡的“捕獵”活動，后來英國警方重新調查了1987年至1994年間發生的性侵謀殺案，發現起碼有12起懸案都跟他脫不了干系。

這樣一個危險分子，卻被西班牙政府完全無視，甚至因此將一個完全無罪的女人送進了監獄。2003年8月，托尼·布羅姆維奇正式被捕，這一次所有的直接證據都對上了——指紋、纖維及關鍵的DNA。

真相大白天下，你一定認為蒙冤者會得到應有的補償，可事實是，除了真兇被判刑53年，竟沒有其他任何一個人為多洛雷斯那17個多月的牢獄之災負責。這案子反而成了西班牙兩黨之爭的籌碼，作為攻擊競選對手的武器。

這樁連環殺手大案有個轟動性的開場，又在無聲無息中落下帷幕。全民涌動的狂熱風暴已過，留下的只有多洛雷斯那無處安放的冤屈，以及人們因無意識接受媒體影響而產生的偏見。艾麗西婭事后自己也說：“我當時一口咬定多洛雷斯是兇手，是因為大家都這么認為，電視上也這么說了。”

（責編：常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