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過去的不再回來回來的不再完美
我是一個懷舊的人。許多舊物都不舍得扔,以至于搬家的時候,光是那些舊物就浪費了不少人力。比如滿滿幾大箱的舊書,我無比珍視,按理說,那些書都看過好多遍了,留著似也無用,可我總是迷戀那上面的味道,有些發(fā)黃的書頁,被回憶的風翻著,書里夾著的一片葉子或者一張字條,都在向我傳遞著某些日子里的小情節(jié)。
舊,像我鄉(xiāng)下的親戚,不常走動,可是它在那里,鍍著歲月的親情之光。萬物速朽,唯有往事能保鮮。在往事里,可以讓大紅的燈籠高高地掛著,可以讓一扇窗永遠向北敞開,可以不受打擾地埋頭數(shù)星星,忘卻白日的喧囂。
我們總是習慣懷念過去的日子,無論當時是否歡喜。比如我在敬老院見到的那位老者,已經(jīng)80多歲了,回憶起過往來仍精神抖擻。他跟我說:“那會兒窮,我這一窩八口人,吃不上穿不上的,也是逼的,就得干點兒‘投機倒把的事。從咱們家到樺南有二百來里地吧,趁天黑時從家走,背上二三十斤的小米兒,第二天天一亮就得到地方。然后偷著換一些糧票、布票和錢。找個沒人的地方休息一天,晚上再返回來。就這么一遭,回到家來,這二三十斤小米就當五六十斤用。”他一邊說,一邊露出自豪的神情。本來是一件極艱辛的事,卻在他的記憶中如此鮮活和光榮,儼然英雄一般。
我想起50多歲的大哥來。他放著上百只羊,日子乏善可陳,唯有靠著記憶里的光鮮來裝點門面。每次喝酒,他必然要去回憶里撈幾段往事做下酒菜。每次必提的一件事是年輕的時候,他好勇斗狠,喜歡打抱不平。有一次,二哥放學的時候被人欺負了,回家哭鼻子,大哥二話沒說,跑去學校邊蹲坑,以一敵十,把欺負二哥的小混混暴揍了一頓。
而父親的記憶更多的是他的車床。他在車床前一站就是半輩子,一天和一年沒什么兩樣,一年和十年也并無區(qū)別。有時候我問他,這一生有啥值得回憶的,父親咂了一口酒,仔細想了想說:“你媽生你那天,我在廠里戴了大紅花,你說巧不巧。”
比起父親的黑白照片,母親的記憶斑斕些。少女的芳心涌動、初為人母的喜極而泣,都是母親津津樂道的往事,都說憶苦思甜,母親很少念起過往的苦楚以及傷害,她記得更牢固的,總是那些美好的事,比如兒女們的一顰一笑,苦中作樂的點點滴滴。那些苦,已然被她龐大的內(nèi)心消化殆盡了。
以前總是喜歡收集各種東西,車票、電影票、門票,還有很多承載太多回憶的小物件。往事只是舊了,并沒有丟失。現(xiàn)在,喜歡在某個下午的陽光里,盤腿坐在地上,翻看從前的照片,一張張,一件件,五年、十年、二十年……時光呼嘯著倒退,且悲且喜。
我見過因為手機內(nèi)存不足,把和前男友的聊天記錄打印成冊,然后每天晚上哭著看了一遍又一遍的傻姑娘。她大概是那種太過用力愛一個人而忘了愛其他人,甚至愛自己的人吧。其實我們都知道,有些人是等不回來的,有些感情也不會因為你念舊就重來。往事本該如煙,而傻姑娘頻繁地念舊,一如流民懷揣細軟,慌不擇路地在午夜狂奔。有個唯美的句子說:“念舊的人就像一個拾荒者,不動聲色,卻滿心澎湃。”親愛的姑娘,你在舊事的汪洋里游,冒著溺水的危險。等某一天,你不再對著那些過往哭泣,你就上了岸。你不是魚,你早該到岸上來。念舊,而非沉溺于舊。
舊,可以灰著臉,可以神情黯淡,可以卷起毛邊,但它的脊梁始終都在。就像此刻我手中的筆,它陪伴了我?guī)资辏辛穗娔X之后,它被長久擱置。它是舊的,可是它的風骨猶在,我與它的愛戀,歷久彌新。眼前的這些字,就是用這支筆寫下來的。用慣了鍵盤敲字,重新拿起筆,它是輕盈的。我不知道用很久以前的筆寫下的字,是不是也會有了舊時光的味道,那自是令我欣喜的。
其實,念舊的人更慈悲,一如我的母親,內(nèi)心里住著慈悲,今朝和往昔,一切安好和磨難,總能和平相處。慈悲溫潤的胸懷,磨礪著歲月的珍珠,心中有愛,世間萬物皆有光亮。
(責任編輯/劉大偉 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