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燁
一
這座城市在沙漠里,但風沙吹不過來,她好像被一副透明面罩蓋著,在許多次喘不上氣的瀕死關頭才感覺到那種束縛,或者說保護。起初,她只有一條街,筆直得很,大概是刻度精確的尺量出的,兩邊的房屋都是一個模樣,靠著貼出的門牌分出了住宅、食堂、學校、影院等等,忽略房頂相同的弧度,建筑的內部讓人驚喜,功能價值被特意強調,不會令人感到逼仄,雖然一抬頭便可清晰地看見房檐下的電表箱,也不會像我現在住的這貴得離奇的房子般隔音奇差——我住在這座城市的時候,從來不曾從鄰居家聽到任何聲響,盡管我們住得那么緊密。后來,這座城市仍然只有一條街,那條街彎曲起來,似乎年輪增長必然有了成熟的圓潤,隨著曲線建起的房屋出現了新的面容,高高低低,錯落有致,色彩逐漸豐富,留給植物的空間多了起來,與舊房子在一塊,絲毫沒有突兀感。早晨,喇叭里的新聞叫醒城市,沿街一溜水泥柱上掛著灰藍色的大喇叭,聲音一環套一環,新聞一結束,最新的流行歌曲盡情流出,人們刷著牙哼著歌揣著一個鋁飯盒蹬著自行車匯聚在一起,涌向城市下風處那間巨大的工廠。沒人會否認,是工廠帶來了這座城市。
她叫什么?
我們叫她“小春”,有人說是“村”,也有人說是“春”。
“郵車來了——”離沙漠最近的一排草猛烈地抖動著,消失在沙漠盡頭的路上晃動著一個油油的墨綠色的點。一時間,小春的每個人都知道了。大家都很興奮,特別是圍在郵局邊瘋玩的孩子們。他們個個希望其中有屬于自己的郵件或包裹。沙塵越來越大,引擎發出巨大的轟響,近似于咆哮幾至嘶啞,當發動機熄火,一群鳥飛過,肥頭大耳的司機會拎著一把錘一躍而下,在引擎蓋上狠狠一砸。人們屏息等待著。這天,大家沒有看到從前那個人,一個穿著綠色制服的年輕人從駕駛室跳下來,從未見過的臉,從未見過的笑容,前面幾個孩子挪了幾步,誰也不敢沖在最前面。郵局老王上前給制服遞煙,他接過抽了起來,他們說著話,沒多久便有了笑聲。司機卷起的褲腿露出一截魚白的小腿,他靠著車,看著工人卸貨。墻刷著綠漆,將這幢房子從所有相似的房子中區別出來,因為刷法生硬,留出許多空洞的白,像不能拒絕的好意呆坐其間。
“叔叔,我媽托張叔叔買的東西來了嗎?”有個小孩大著膽子問。
“所有東西都在這兒呢!”
“他怎么不來了?”
“不能總讓他一個人跑這條線?!?/p>
“為什么?”
穿制服的司機神秘一笑,猛吸了一口煙,很久,也沒有吐出。
車很快搬空了,小孩子們沖向其他地方撒野。他們像一群蝗蟲,所到之處嗡嗡作響,沒有殘存。他們蹲在地上玩彈珠,乒呤乓啷一陣后沒有一粒彈珠入洞。在建筑的陰影里,隱沒著熱氣騰騰的水汽,一點一點撲落在地。孩子的汗滴一著地立馬消失,有的在沒有滑落之前已經被風徹底撫平。有人把滴著水的床單伸出窗子,似乎在向孩子的歡鬧發出抗議,他們并不走。皂液的氣味混雜著午后的慵懶,遠處有人斷斷續續吹著竹笛,有一個男孩突然仰起頭,大家跟著照做,彈珠化作兩個發光的點在無垠的天空移動。
“我的彈子進洞了!”一個男孩的叫聲,并不大,但難掩得意。
就像槍聲之后,群鴉散去,這一槍擊中了這些爭強好勝的男孩。個子最高的男孩一把抹開滴在臉頰上的肥皂水,盯著沙地上的洞。
“彈子呢?”
一只干瘦的手指著那個洞。風在巷子里加速通過,那只手開始顫抖。
大個子男孩跪在地上,側臉貼地。
“沒有!”
“彈子呢?”貼著大個子站的幾個男孩吼了起來,由于風的作用,吼聲似乎能穿過墻。
“進去了?!彼槐安豢?。
趴在地上的大個子抓狂地用手往洞里掏,三個男孩撅著屁股盯著那個洞,還有幾個干脆往地上一趴。
“你們這樣圍著,太黑了,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見了!”話音剛落,他們整齊劃一撤到一邊,“我的手——”
男孩們又重新趴在地上,拽的拽,扯的扯,還有人從后面抱住大個子,但是,大個子的手牢牢地卡在了小小的洞里。他越伸越深,似乎有什么拉著他,堵著他。在這里什么都不稀奇。在紛亂中,打進彈子的男孩往外撤,準備溜走。
“快看,他收到了一個郵包!”靠著大個子站的男孩叫道。
眾人的目光回到了把彈珠打進洞的男孩身上。這一天的勝利都發生在他身上。他發出的光也讓自己成為了眾矢之的。
“是我媽的!”
“你怎么知道是你媽的?你又不認字!”
“就是我媽的!我認字!”
“拿過來!”
光被擋住,逼得太近,連呼吸都交融在一起。拿郵包的男孩退了一步,余光里,有幾個沒有站隊的男孩也退向了角落。大個子突然驚叫一聲,他顫抖著向他們描述一根手指被咬斷的感覺,是痛,是酥麻,是絕望,是沒有來由的恐懼?,F在,他的整個胳膊都在洞里,沙子紋絲不動,男孩們紛紛看著他,除了那個挑起“郵包是非”的男孩,那雙眼睛始終沒有從拽著郵包的手上挪開。
“跑??!”
干柴一般的男孩一個激靈,扭了個身,向大街上跑去。穿制服的司機靠著墻瞇著眼朝他笑。他越跑越快,手里的郵包差點散架。八月的陽光毫無保留地浸透著他,讓他的每一寸皮膚都染上一層焦黃。他越跑越興奮,并不知道追他的人在上一個路口滑了一跤后放棄了追趕。他還在跑,并且吮吸著風的熱切里來自小春每一個窗口的獨特氣味——沙子在攪動的氣味,貓在發情的氣味,金魚在產卵的氣味,面粉散在地面的氣味,保險絲斷了的氣味……他始終沒有嗅到家的氣味。聽說,有些去南方越冬的鳥留在南方了,一群鳥中總有那么幾只在抱怨:回家的路太長。
他跑不動了,停下腳步,風也停了下來,四周空無一人,回頭竟然看不見小春了,兩根巨大的煙囪也沒了影。他揉著鼻子,確定是收音機調頻的味道,此刻應該在街心花園的稱心小賣部門口,馬上應該播放《封神演義》了,稱心師傅捧著半導體躺在藤椅上,微閉著眼,口里和著開場小曲兒,等待著。可是,眼下沒有這些。周圍全是沙子,這些沙子和小春的沙很像,只是遠看上去長著一層綠色的絨毛。無盡的白色在沙的盡頭,他想象自己坐在荷包蛋的圓心,只要往一個方向走就可以走出去,太陽快下山了,他很快放棄了任何移動的想法。他用郵包上蓋著郵戳的那一角對著即將下山的太陽,然后放在地上,心想著那是西面。
他對著殘喘的火球坐了下來,溫熱的氣流倏地通向他的身體。屁股似乎在下陷,有什么東西磕碰著,他往邊上挪開屁股,一粒彈珠從沙子里滾了出來,是剛才打進洞的那一顆,是的,沒錯!以前,人們總說,小春的地下是有魔力的。這回,他相信了。大個子會不會也被整個地吸進了洞里,然后也像這顆彈珠一樣出現在眼前這片荒涼里?
太陽只剩下一小半臉。他已經餓了,他順著媽媽的名字拆開了郵包,郵包來自沙漠之外遙遠的大都會,他講究的外婆時不時地為他們捎來外面世界的訊息,郵包里有一條黃底彩花百褶裙、兩盒磁帶和幾包吃的。在太陽下山之前,他把所有吃的都塞進了肚皮。又甜又渴,星星很亮,他感到一絲清冽。
那天晚上,整個小春都在尋找他。追他的男孩被父母關在家里打了一頓。他成了小春有史以來第一個走失的孩子。
二
我就是小春第一個走失的孩子。
你?
我在沙漠里睡了一晚,睡得特別香。
晨光里,一個孩子蜷縮在地,看上去像沒了氣,黃裙子蓋在身上,像沙漠里長出了草。一個經過此地的中年男子嚇得把自行車一扔,伸出手指試探孩子的鼻息,才算松了口氣。男人坐在男孩身邊,面朝太陽升起的方向,當他的額上沁出汗珠,男孩蹬了蹬腿,坐了起來。男人的身子為男孩擋住了光亮,清晨的陽光有砂質的軟和面食開始發酵的酸,在影子下成了一段奇異的錦。男孩盯著中年男子,他裂開的唇引起了男子的注意,男子起身從掛在自行車把手上的袋子里取了水,男孩一股腦兒往嘴里灌,最后,他留了個底,旋緊了瓶蓋。很多年后,在南方的山林里,他第一次吃到了紅得透明的山泡,他記起了那個八月的早晨。
當時,我看見了你的眼淚,我猜想,你是酸得受不了。
南方真好,五彩斑斕,小春只有黃色。我告訴自己,以后再也不回去了,不過,現在也回不去了。
你現在不是回來了嗎?
我們一直沒有說話。當小春最靠近沙漠的房子隱約現身時,整個小春的人都知道,我安全回來了。喇叭里的音樂過于隆重,坐在自行車后座上,在路旁人們驚訝的注視下,我像一個凱旋的士兵,那一刻,我忍不住唱起了歌。
我爸已經跑到馬路邊迎接我,他接過我手中的磁帶和裙子,向我解釋我媽沒來的原因,他牽著我走了幾步,又返身向送我回來的男人道謝,從兜里掏出幾根煙塞進那人手中。那人騎上車,一晃眼就不見了,沙塵揚起,他像一個再也不會回頭的旅人。他的身上,有羊奶的味道,是那種放了很久尚未變質的醇。
我媽一宿沒睡,知道我安全后一閉眼就睡熟了。這會兒,她正在洗漱,對小春的每個人來說,準時準點到達工廠是他們一天中第一個重要使命。她讓我把她那份早飯也吃了,并叮囑我一天都不準出門,隔壁張嬸會從窗子把中飯遞進來。她抹上雪花膏,把門一關,用鑰匙在鎖眼里反轉了一圈,蹬上她那輛小春最美的女士自行車,走了。
她一走,我就回房睡覺,等我醒來,張嬸送的飯已經在窗口了,我扒拉了幾口吃完了,洗了飯盒,從爸媽房間的窗子翻出去,輕輕松松,出了門。我把飯盒往張嬸家門口一放,跑向了夏日中午的大街。太陽毒辣辣的,和落山時的樣子完全不一樣,小春沒有山,太陽可能只是在沙丘后面躲一躲吧。
離開小春后,我常常會同情她,她在常識之外建立了自己的常識。我媽說,她剛來到小春,就有了這樣的同情。
稱心小賣部的門口總是那么熱鬧,人們在太陽曬不到的地方下棋、閑聊。有人看到我來了,開始打聽昨晚的事,我向他們描述了我被超能力劫持的過程,告訴他們我看到了外星人和方形的月亮。有人問我是怎么跟老六搞在一起的?我才知道帶我回來的人叫“老六”。我說我在路上攔下了他的車。他們哈哈大笑,下棋的繼續下棋,聊天的繼續聊天。各類漂亮的包裝在玻璃柜臺里發著光,玻璃表面上厚厚的浮塵毫不影響光的發散,我們遠遠地看著那個狹小擁擠的地方,又不想掏出任何一張票子,事實上,很少有孩子能掏出錢。我們都想當售貨員,但是,我媽說不行,我換了“科學家”,她很高興。
閑聊的大媽靠著墻,一邊噴著唾沫星子,一邊織著毛衣,她們的大腦轉速極快,絕不會讓棒針穿錯任何一個毛線孔。她們說起了老六,壓低了聲音,每個人都抬起眼掃視了一圈,又側過臉不懷好意地笑。我閃到房屋直角的另一邊,聽到她們說,老六每周四晚上都會跑去外頭村子找相好的。本想趕在天亮前回來,沒想到被我這個小崽子給耽誤了,現在好了,他那點事整個小春都知道了。
我跑向大街,筆直的街正在彎曲,腳手架在遠方支起,遠看著像天空中長了刺。早晨和傍晚是一天里的熱鬧時刻,火熱的下午會迅速撫平人們的腳步,所有出現在驕陽下的身體最后都成了一攤不留痕跡的水。電影院門口換上了新的海報,一支歌舞團要來了,上面的人名我一個都不認識,但是我很想去看。畫海報的叔叔問我:“你知道上面講啥?”我如數奉告。他夸我有出息。在小春,找不到別的學齡前就認字的孩子,而我媽說,我必須成為小春最棒的孩子。畫海報的叔叔讓我在演出當天來找他,他會帶我進去。我欣喜若狂,跑向大街,卻怎么也想不起叔叔的臉,再回去時,演出海報已經掛在電影院門口,風吹得猛,不見一個人。
這時,我媽叫住了我。她喊我上車,我立馬上車,她帶上我,不知往哪里騎。我媽身上的雪花膏味里纏著鐵銹味和汗味,但還是很香,比小春的任何一朵花都要香。她既不問我怎么出的門,也不問我在干什么,她使勁地蹬著車,車把手上兩袋東西在狠狠地搖。在一處筒子樓前,我媽停了下來,她把兩袋東西塞給我,停穩車再鎖上,抓著我的肩往房屋正中狹長又黑暗的通道里趕。她左看看右看看,一個提著面盆的老人正好開了一扇門,她問他:老六師傅住哪間?那人給指了門,我們轉了個身,走了幾步,開始敲一扇新刷過藍漆的門。我又見到了老六,他穿著背心褲衩,頭頂架著副老花鏡,他看上去比早上蒼老了不少。他有些局促,慌忙把手里的報紙往邊上的桌上一擺,卻不想把一個搪瓷茶杯打落在地。我媽從我手上拿過兩包東西,往桌上一擺:“老六師傅,特別感謝你!”我媽拉著我一起向老六鞠了一個躬。老六囁嚅著,在他把茶杯放上桌面時,我媽牽著我向他告辭。出來時,我的胳膊撞上了提面盆老人手上的面盆,潑出的水順著我的手臂往下流,涼涼的,我瞥見他臉上的訝異,再回頭,老六在門口向我們揮手。
我問我媽什么是相好的,她剎住車,回頭盯著我,我告訴她原委,她說就是談戀愛,然后,她指了指電影院門口一張一男一女挨在一起的海報。
三
沒有等來那場演唱會,我就上小學了。小學對我來說太簡單了,因為我媽已經把所有東西都教給了我。其他同學升二年級的時候,我開始念三年級。我媽特別高興,她問我是不是還想當科學家,沒等我回答,她便滔滔不絕說起自己的計劃,讓我再跳一次級,參加一次競賽,獲了獎她就把我送去外婆的城市,盡早離開小春。我問她:那你們呢?她空著眼睛,看著窗外,不再說話。窗外,小春還是那個樣子,灰蒙蒙的,黃爛爛的,有我的全部。
所有回憶都會犯同一個錯誤:修飾和美化過去。我帶著我的女朋友在小春轉悠,我說的每一段話、每一個詞都讓她迷醉,她說這兒太美了,我想大概是她的眼蒙了沙。
你當時在哪兒睡了一晚?
她一直在問這個問題,她很擔心,風沙會裹著我去往神秘的地下。我帶著她繼續在小春走。老六住的那個房子還在那兒。后來,那里成了我去得最多的地方,通過那次拜訪,我和我媽發現老六家有很多書,比小春圖書館里的書更多更新。
老六是干嗎的?
形容他的詞有很多——一個老光棍,一個知識分子,一個局外人……他有個很酷的職業,特別酷。
我們在小春走,風吹起沙撲在臉上,進入毛孔,彎進血管,到達身體深茫的邊界,比海浪打在臉上花費了更多的心思,但是,我們和沙子彼此無法融合,無法接納,也無法交流。有個下午,我翹課爬上了校園里的一株胡楊,我在讀一本蘇聯小說,讀著讀著就睡過去了。我做了一個夢,一個很精彩的夢,原本我可以繪聲繪色地描繪出來,但是有人在樹底下毫不客氣地中斷了我的夢,他大喊著“下來”,我人沒下去,尿先下去了。我的夢大概發生在水里吧。我遺尿之后的第二天,那棵胡楊死了,它可能從來沒有被如此量大的水澆灌,所以,死了。底下那個人是我們的校長,他很生氣,可能有幾顆尿滴在了他的臉上,但他很難舉證,因為他的臉馬上就干了,他也不會舉證,這多丟臉。他氣急敗壞地跺腳,最后,走了。老六拿著竹笤帚來了,他應該是奉命前來,一臉大義凜然,見上面的人是我,丟了笤帚,也上了樹。我已經脫了褲子曬在一邊,他啥話也沒說,又下了樹,往傳達室趕,不一會兒,帶著一條來路不明的校褲遞給我,我套了上去,感覺涼涼的。那天,我們學校比平常放學晚了十分鐘,因為放學鈴聲始終不響,校長在喇叭里喊了聲“放學了”,一群群小孩像長時間關在雞舍里的雞扇著翅膀飛了出來。我在人群中看到跟我一起打彈子的男孩們,他們還是喜歡成群結隊,四處耀武揚威,他們還在讀四年級,而我都快小學畢業了。有時,他們會在半路“劫持”我,讓我幫他們做作業,這種事經常發生,但他們會塞些小零食小玩具予我,所幸,做題能帶給我快感。當校園里空無一人,太陽還不肯落下,我和老六下了樹。他遞給我一根烏黑的鐵塊,讓我撞擊掛著的另一根較薄的鐵塊,我勉強抬起鐵塊,撞上去,卻是啞的,但是,掛著的鐵塊動了起來。他拿過鐵塊,嫻熟地擺動著手臂,“叮叮叮”——鈴聲在空曠的校園里響了起來。近二十年的時間,他掌握著這間小學的時間命脈。很少有人真正擁有時間,現在,時間在我的腕上流暢地走,我不知道它真正去了哪里。
你跟老六還有聯系嗎?
沒有。
校園比從前小了很多,那時,下課后我攢命跑才能跑到校門口,如今,只是幾步的距離。小春可能吃了微縮丸,一切統統變小了,小春的主干道上甚至停不下我的車,車像一個可怕的外來物種,把精心維護的和諧打入了冷宮。我拿起生銹的鐵塊,輕松地敲動,校園里迅速響起了清脆的鈴聲,銹屑滾滾落下,一群鳥盤旋著飛過頭頂。
小學最后一場期終考試結束,我被校長帶出了考場,他把我押上自行車后座,一聲不吭,蹬著車。他帶我到了小春的停尸間——在靠近工廠的空地與籃球場之間,挨著圍墻,平時誰也不會注意到那兒,挺拔的白楊擋住了人們的視線。我爸搓著手,來回踱步,校長叫了他一聲,他倆沒有說話,用鎖著的眉相互交流,我爸鉗著我的胳膊,校長用兩只手分別搭在我和我爸肩上。我爸告訴我:“你媽死了。”
我掙開爸爸的手,推開他,我想往里頭跑,又卻了步,沖著他喊:“是你殺了她!”所有人在短暫的驚詫后選擇理解一個即將進入青春期的男孩的沖動和痛苦。我在停尸間門口大哭,你可以想象,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消息,會讓每個有正常母子關系的兒子在一瞬間崩潰。我的腦子里閃現著一年前我爺爺臨死前在床上張著嘴使勁喘氣卻怎么也喘不上的情景,后來,這個情景經常出現在我的夢里,就像你經常做的那些無頭無尾又可怕的夢。好在我媽自小讓我樹立科學理性的觀念,我在不斷被噩夢撕裂的每一個夜晚重復著對明天的期待。我沒有進去看她。里面躺著三個人,應該說三具尸體。白布被風吹起,露出了黃底彩裙,從遠處看分不清上面是原來的花紋還是血污。人們很快理清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根據事件中幸存的第四個人的口述。而我則是從圍坐在停尸間門口的人們的閑聊里拼湊出了一個荒誕的下午。
我媽從未向我提過那天她要去50公里外的S市。那座城市是通往小春的一個密鑰,她給養著小春,小春反哺著她。在小春一夜消失之后,這里的大多數人都去了那座城市。工廠有一輛桑塔納,車牌是1995,司機是從前開郵車的張胖子,他們說是我爸看中了他,給他安排了工作,開小車的收入比開郵車加帶貨的收入高得多。那天,車上有三個人,司機、我媽和廠里的吳會計。所有的闡述都來自吳會計,聽說她驚嚇過度在家休養了兩個月才出門見光。
吳會計要去S市辦事,當然,是公事,不然,司機也不會等著她,計劃九點半出發,但是吳會計遲遲不出現,最后十點多了才出發——這是工廠傳達室的大爺聽司機抱怨的。那時,我媽已經坐在車后座。她看到停著的車,就上前問了幾句,按我爸的話說,她想去給我買幾本S市新華書店新到的書,臨時起意請了假。事實上,每次上新書,小春的書店會在S市上新后的一兩周內跟進??赡?,我媽太想早點把那本書送到兒子手中。過了很多日子,我才問起那些書的下落,我爸說,血淋淋的,一起燒了。
辦完事,他們返程了。他們要在天黑前穿過茫茫的沙漠抵達小春。吳會計說,回來的時候,因為幫工廠帶回的東西太多,擺滿了后座,她在后排的縫隙里坐著,而我媽坐在了副駕駛座。風沙特別大,司機掛了最高檔,與風競速。在車輛行進的前方,一輛綠色的郵車停在那條窄窄的路上,但那位曾經的郵車司機絲毫沒有減速,被黃沙迷惑了心智,狂踩油門的右腳無法向左挪動一下,是我媽大喊著“有車”,他才往左拔了一下方向盤,打算如貼面舞般經過郵車,車速實在太快,留不出任何思考的空隙,“砰”的一聲,車撞上了什么,隨之無可挽回地向前沖去,側翻在路旁。彼時,那個代替他的年輕郵車司機剛剛從駕駛室下來,蹲在路旁查看輪胎的情況,他曾為我捎來很多書,從未多收一分錢。幾個騎摩托的少年最先目睹了慘狀。他們說,沙漠很安靜,沒有一絲風。
哭聲此起彼伏,與白楊枝葉摩擦的聲音形成了交響。很多人在籃球場的看臺上張望,當他們與我的目光交會,立馬縮了腦袋,除了那幾個和我一起打過彈珠的男孩。他們像鼓足了勇氣一般,跑到我的面前。他們每個人都摟了摟我的肩,帶著那種夾雜著恐懼、惋惜和同情的表情看著我,盡管我沒有給予他們任何回應。
我外婆和舅舅趕到的時候,我媽已經成了一堆灰。外婆堅持要把我媽的骨灰帶走,也要把我帶走,我爸不同意。后來,他們在屋子里談。我在屋子外踢著球,每一腳都讓墻體顫動。我爸情緒一上來,聲音拉得又長又高。他和我媽經常吵架,吼聲、撕扯、玻璃砸碎的聲音、鄰人的窺視、燈泡的晃動……他們一吵架我就往外跑,風會立刻吹干我的眼淚,我跑到很遠很遠的沙漠,月亮只露了半張臉,平靜地笑。后來,他們來問我,是留在小春還是跟外婆走?我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選擇題。只有風在吹,風吹來了腐爛的味道,那是我到達南方后經常聞到的味道。
你選擇了留下。
不是的,我爸說了,骨灰可以帶走,孩子必須留下。
四
這個地方曾經是一個城市,有很多人。你看得出來嗎?
恐怕只有盲人看不出來吧。
從S市開到小春,花了40分鐘。煙囪冒著煙,工廠被圍住,一切看上去秩序井然。出示了身份證,登記完畢,我們進入了小春,這城市灰蒙蒙的,一眼望到了頭,風吹著白楊,像是哀嚎。我的女朋友一下車就要我給她拍照,然后她加了一個定位,發出了一條動態。她在等待著別人的驚嘆和好奇。與她的時尚穿搭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小春的隱世,或者說落伍。手工繪制的海報殘片仍在影院門口飄蕩,籃球架只剩下一個箍住藍天的框,照相館的櫥窗褪了色,一群鳥在啄食著早已過期的糧食,只有房屋仍然堅固,看上去永遠不會倒。女友向我建議,去我以前的家看看。雖然我不認為這是一個好主意,但是我沒有說話,她將此理解為默認。
誰都會有一個遙遠的家吧,有些拆遷了,有些賣了,有些不會再回去了,還有一些變成了墳冢。對我來說,當時的味道一直都在,在被噩夢攪動的夜晚,那陣氣息像一劑安定注射進我的身體。初一結束后,我隨著我爸工作的變動離開了小春的家,到了S市。之后幾年,我經常在S市碰到那些曾經屬于小春的人,他們有的徹底搬離了小春,有的前往S市謀生,有的來S市求學,有的只是路過。他們大多垂著頭,行色匆匆,來不及朝你看一眼。那幾個男孩少有繼續升學的,多數在沙漠里亂竄。有一次,和我打過單珠的男孩們在我出校門后,圍住了我,他們莫名其妙打了一頓,他們說,小春變成現在這樣,我爸也是罪人之一。我抹去了嘴角的血,盯著他們,他們似乎怕了,一個男孩嘆了口氣,隨后,其他男孩也嘆了口氣。一個男孩說:我們沒有家了!其他男孩指著我:他也好不到哪兒去!他們跨上自行車,像一片黑云壓過去,又回頭給我一個深不可測的笑容。
若你問我是否理解了,我會回答,所有的事在一開始就存了疑。
小春不足以稱為我的故鄉,我的出生地是S市,籍貫是一個綠意盎然的地方。我不曾體驗過走親戚的擁擠,也鮮少有人情冷暖的感知。區別于其他同齡人,他們的家庭,至少從祖輩開始便遷徙來小春,而我在小春只有爸爸媽媽。他們大學畢業來到了小春,誓將知識發揮到淋漓盡致,那種狀態充滿了英雄主義的豪情。如果我母親在世,他們的故事可能會以一段佳話的形式被銘記。不過,這只是我曾經一廂情愿的假設。
小春,她的春天那么短暫。此時此刻,樹梢上有新芽,風里有蘇醒的甜香,一眨眼,就改了黃歷。
老六背著一個包出現在我的眼前,那時我在讀第二個初三,我的天才被S市一再諷刺。他來向我告別,小春小學不辦了,他失業了。他原來在工廠工作,后來因為字寫得好去小學教書,再后來犯了點錯就專職在學校敲鐘,這回,他準備北上投奔自己的妹妹。他也從遙遠的不知名的地方來,和小春的每一個人一樣。他送給我兩本書,并告訴我一個剛被發掘的秘密——或者說一個停于猜測的秘密。
“小春在改制,但改得很慢。大家都在傳,從中漁利的是最早脫身的,但我們小老百姓知道啥。”
他遞給我一張褪色的紙條,紙條的正面是一份合同,反面是八個字四個感嘆號。
“我那一屋子的書都帶不走,我就在那兒一本本地翻,想要記住它們。這些東西夾在《靜靜的頓河》的封底,如果不仔細摸,不會發現里面有東西。我沒有記錯的話,這書只有你母親借過?!?/p>
憤怒!失望!痛苦!悔恨!
我不能確定那是我媽的字跡,在我外婆向我爸追討我母親生前留下的信件、日記時,他苦痛地摸著頭,清晰地回答道:都燒了。我不會忘記我舅舅那只即將揮下的拳頭。
“之前就有一些傳聞,說你父親和另一些人在小春的改制中得了好處。這里雖然只是合同的一頁,但也能看出一些端倪。你母親恐怕知道了一些什么?!?/p>
“什么意思?”
“也許,并沒有什么意思。”
我的心在加速跳動,若干年后,我在高原行走時,重溫了這種缺氧的狀態。
高考后,我去了外婆的城市,之后每年我都去給我媽上墳。我外婆保留了我媽寫給他們的每一封信。起初,她欣喜若狂,她寫下的信是一條條小河、一個個夢??墒?,印象中,她總是喜怒無常,她會把我丟在城市的盡頭,一個人騎著自行車消失在黃沙中。我一個人走回家,循著家的味道。適當的時候,她會出現在家中,滿臉塵土,她在自來水管前一遍遍沖洗,直到我爸關了水閥。
在給我外婆寫的最后一封信里,我媽講了自己的打算,她決定離婚、辭職、帶著我回到家鄉。我外婆一說到這兒,就開始哭。因為我爸的沉默,再也沒有人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么。只有猜測、流言、謊言和無盡的想象。我揪住我爸的衣領問他,是不是他謀殺了我媽?他一把推開我,整了整自己的衣服,一言不發。我干瘦的青春期的身體敵不過他中氣十足醞釀已久的力量,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處于對峙的狀態。那時候,我在與各種知識、試題展開持久戰,而他意氣風發,再次結婚。他的結婚對象是吳會計。他們非??蜌狻⑿⌒摹⒖酥频卣髑笪业囊庖姡覜]有說一個字。他們還是結婚了。
風沙吹進了小春,空無一人的城市沒有雜草,沒有垃圾,只有回聲。我和女友像兩個游魂漫無目的地走,她贊美了我的比喻,她總在贊美我,生怕任何一句冒犯讓我失控。孤獨的喇叭露出了被銹蝕的洞,一個連著一個,是妖怪的口腔潰瘍,讓人不忍心對著喇叭大喊。隔著玻璃窗,這個曾經屬于我的家空蕩蕩的,我聽見歌聲,也許是哭聲,或者只是單純的風聲。女友小巧的身子從爸媽那間屋的窗子里鉆了進去,她不敢離開我的視線,她說:這兒什么也沒有。她馬上爬了出來,她的裙子被窗臺劃破一道口子。我怎么也關不上那扇窗,一遍又一遍,由于用力太猛,窗玻璃碎了,女友把她纖細的手伸進里邊,穩住了窗的插銷。她跑去車上拿了塊紙板,用膠帶把它粘在窗上。我問她為什么,她說,你媽會回來,我怕她冷。
女友穿著裙邊撕裂的裙子在小春走著,那是一條黃色的紗裙,里面縫著許多許多夢。在我的鏡頭里,她美得一點兒也不真實。我們遇到了游蕩在小春的第三個人——我的小學校長,我認出了他。他也拿著個相機在拍照,他老了很多。很遠,我就能看到他按快門的手在抖,我估計他得了帕金森。他看到有人來,就上前問話,用的還是當校長時的口吻。他聽說我們旅行路過此地,開始滔滔不絕說起小春的歷史,他告訴我們,他在為小春立傳。學校不辦了,他去S市做了一間小學的副校長。后來,我經常在那間小學門口看到他——背著手站立,在孩子們向他行禮時客氣地點點頭,他循循善誘的樣子仿佛是天生的。他隨手指著小春的電影院,得意地講,這里總是有最棒最精彩的演出,在過去。我記得看過的演出和電影,外面的世界如此誘人,為了看到它們,我曾學著其他孩子的樣,從大人們中間擠進電影院,但迅速被逮住了,小孩們站成一排等著“裁決”,畫海報的叔叔認得我,他撈了我,帶我進了里頭。黑漆漆的大廳里,無數渴慕的眼睛在等待著。
五
這座城市在沙漠里,風沙很大,總會迷了你的眼。她的建筑里有過去的時光,齊整,甚至枯燥;她年老色衰,再也沒有一輛郵車為她而來。登記冊上有很多名字,每天都有訪客以自己的理由來到這兒,我沒有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我的女友認為這里可以發展成影視基地或主題樂園。她開始設想起來,這里建什么,那里造什么,怎么募資,如何營銷,她越講越激動,喝掉了兩瓶水。
你還要求證嗎?
求證什么?
你爸,你媽。
遠處,沙塵翻滾著奔來。我在墳前問我媽,那是不是一個陰謀?我問了她好幾次,她從不回答。我不敢再問我爸,我知道他會用一貫的沉默回應我。誰都看得出,他和吳會計生活得挺好,他們從不吵架,也很少大聲嚷嚷。他比其他從小春走出的人幸運得多,他一直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和收入,在S市過著體面的生活?,F在,他退休了,帶著安詳的笑容,和任何時候一樣。就像如今的小春,正在逐漸恢復著屬于她的寂靜,她不能忘記容顏的修改,也不會奢望一套昂貴的化妝品。
很多地方,我已經認不出來,小春那么大,街道、房屋甚至人們的表情都如此相似,我不可能到達她的每個角落。女友說,有人在這兒開展過探險游戲,很多墻上有奇怪的記號。我跟著她,開始了在小春的探險。陽光毫不留情地撲在我們的臉上,女友一遍遍補涂防曬霜,不斷壓低帽檐,熱又不出汗,她難受極了。她一下往左走,一下往右走,既不問我,也不回頭看我,眼睛一動不動地跟著那些橘色的箭頭。我們繞了好久,發現又回到了出發時的石墩子。女友打開手機地圖,上面一片空白。她的手在顫抖,我捏緊了她的手。我們休息了一陣,繼續走,卻怎么也走不到大路上。我給我爸打電話,一直占線。這下,我的女朋友慌了,她坐在石墩子上,不住地撫著勾絲的裙角。
我們迷路了。
她抱著我,開始哭喊起來。她身上的香氣讓我想起我媽的雪花膏,很甜,很潤,像在沙漠里奔走絕望時遇到了綠洲。我緊緊摟著她,小聲安慰她。我們相互抱著,很快睡著了。
過了很久很久,有人推醒了我,一束強光照來,女友小小的手拽著我。一個男人走近我,他全身都是油彩,胡子拉碴,眼皮重重地耷拉著。我想起了這張臉,那次,他畫了很久的海報,向我打了招呼。
“你們怎么了?”
“迷路了。”
“你媽媽呢?”
“她消失了。”
“你爸爸?”
“我很久沒有看見他了?!?/p>
這孩子真怪,他嘀咕著,走了。外頭,人聲鼎沸,石墩子邊蹲了一排菜農,擺在地上的蔬菜干干的,但也綠。人們來來往往,討價還價,最后心滿意足。遠處,我那輛車正發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