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薇
內容摘要:本文主要從他人話語、種族與性別的雙重困境、“被遮蔽的自述”解析、自述假設與創作藝術等方面展現《獻給艾米麗的玫瑰》中艾米麗的表達阻滯與“被隱蔽自述”,反映在此過程中艾米麗的壓抑與失語。在分析中可見,艾米麗“被遮蔽的自述”有多重因素導致,在一設計的留白給予讀者思考空間,也為其他藝術形式改編提供再創造的可能性。
關鍵詞:美國文學 福克納 《獻給艾米麗的玫瑰》 壓抑 失語
《獻給艾米麗的玫瑰》(A Rose for Emily,1930)是美國作家福克納的代表作品,在作品主要講述了美國南北戰爭后杰弗生鎮上格里爾森家族的命運與女主人公艾米麗的愛情故事,反映了種族、性別、愛情等多重主題,其意蘊豐富復雜。
在學者們對《獻給艾米麗的玫瑰》的研究中,有關于玫瑰意象的分析,指出艾米麗與玫瑰意象的關聯性。有關于女性主義的分析,指出《獻給艾米麗的玫瑰》中女性話語與女性命運的相關聯系。有關于種族問題的書寫,揭示了《獻給艾米麗的玫瑰》中隱藏的種族陣痛。有關于哥特式藝術和融入的分析,指出《獻給艾米麗的玫瑰》中的藝術手法兼容(暗喻、象征等)。有分析“創傷理論”展開研究,以“創傷”為視角,分析了艾米麗所受到的來自家庭和社會的創傷,由此來揭露當時腐朽的制度以及對于女性的壓迫。
基于前人對作品中意象、種族與女性主義等主題的研究分析,本文繼續探究《獻給艾米麗的玫瑰》中的形象塑造與女性心理,關聯前人對主題意蘊、種族矛盾、性別主義、敘事視角等探索。研究中發現,在《獻給艾米麗的玫瑰》中,于他人視角與外顯行為的框架下,有意無意地忽略艾米麗的心理活動,缺乏內聚焦的表現。艾米麗的外顯行為被定義為傲慢、殘忍、孤僻,他人視角下的艾米麗形象給讀者帶來鮮明突兀的貶義色彩,唯有黑人奴隸對她忠心。盡管如此,在艾米麗蒼白的一生中,她時常成為故事敘述的失語者,或是情感表達的缺乏者,在此過程中存在“被隱蔽”的現象,也展現了因種族、性別等多重因素帶來的壓抑與失語。本文旨在從女主人公心理出發,在他人視角與外顯行為中揭開艾米麗內心變化,揭示壓抑與失語之下的“被遮蔽自述”的內心回路,以在探究中還原更完整全面的艾米麗人物形象與心理。
一.他人話語——阻滯人物表達的外界桎梏
在《獻給艾米麗的玫瑰》中,存在許多和艾米麗關系不緊密的人有意無意的評述,也有作品敘述者對其評判。這些看似輕描淡寫的言語在文中以“貼標簽”的方式展現了艾米麗的孤僻、傲慢、迥異,也是這些非全知視角的言語不斷設置懸念,推進情節發展。然而,文中卻因這些視角言語的遮蔽,省略了艾米麗的表達,在艾米麗被貼上標簽的時候沒有解釋的空間與申訴的資格,即形成人物表達的失語。
(一)鎮上他人的抱怨與憐憫
首先,對艾米麗屋中氣味一事,文中提到婦女的抱怨,指出“好象只要是一個男子,隨便什么樣的男子,都可以把廚房收拾得井井有條似的。”①在午夜之下,鎮上之人穿過艾米麗小姐家的草坪嗅氣味,這一情節中的臭味對應了最后揭曉的荷默尸身,從情節發展角度而觀,鎮上人的抱怨推動情節發展,為下文揭開懸念奠定基礎。而對于表現人人物而言,鎮上人的抱怨將一個生活奇怪孤僻的艾米麗形象呈現給讀者,并自始自終盡管揭示了臭味的來源,沒有給予艾米麗任何敘述空間說明這一行為的內心變化與形成緣由。
其次,文中還有許多人流露出對艾米麗的憐憫,然而這一憐憫并非對她心理的揭露或境遇的理解,往往角度單一、局限于表面。在追尋艾米麗屋中臭味情節之后,鎮上的人在暗黑窗戶的等下看到如雕像版的艾米麗,聯想到她家族瘋癲的血脈與壓抑的環境,開始對其表示同情。面對艾米麗的愛情選擇,人們預想到她家族對這段愛情的阻隔而開始將“可憐的艾米麗”放在嘴邊。在購買毒藥一事之后,人們便開始流傳“她要自殺了”。在荷默喜歡男人一事為人知曉后,人們又說“她要嫁給他了”“她還得說服他呢”②。就這樣,艾米麗沒有自述表達的空間,她的愛情、家庭以及怪異的行為以他人視角呈現給讀者,形成一個隱藏無限秘密的“客觀敘述”。
這些鎮上的人隱匿了真實的主人公艾米麗的第一人稱自述,形成有局限的視野與主客觀雜糅的評價。這些名為“我們”的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能從客觀他人的身份看待艾米麗,流露常人的抱怨、憐憫等情感,然而無人走近艾米麗的世界了解她的內心感受與行為抉擇。
(二)敘述者的描述表達
艾米麗形象在讀者心理的建構離不開文中敘述者的引導,敘述者的描述表達促使讀者在情節推動中不斷深化對艾米麗的印象,那些標簽化的人物性格或是形成讀者心中的刻板印象,或是引發讀者的質疑思考。學者孫華祥在論文《強化主題:<獻給艾米麗的玫瑰>中的敘事人稱》中提到“威廉·福克納的短篇小說《獻給艾米麗的一朵玫瑰》采用了混合型敘事視角。敘述人所使用的敘事人稱不限于第一人稱的復數形式,而是在‘人們‘我們以及‘他們(她們)之間反復轉換。敘事人稱的斗轉星移不可以僅僅被認為是敘述人藏形匿影的巧術,而還應當被看作是作者強化作品主題的重要手段。”②同時,敘述者雖然無法洞悉艾米麗的心理變化,也沒有跟隨顯示其始終跟隨艾米麗的行動軌跡,卻能夠指出艾米麗的外顯行為與外部評價,揭示故事背景環境,為故事敘述與人物發展提供良好契機。
1.對人物的直接描寫
文中的敘述者對艾米麗有多處直接的描寫,但更多停留在形象外部與敘述者的推測,敘述描寫形象生動,具有概括性,給人以深刻印象。在納稅事件中,敘述者以“冷酷無情”形容艾米麗,表現她對家族傳統的固守與納稅的抗拒。在屋中臭味的情節上,敘述者有意無意地揭示了艾米麗壓抑的家庭背景并指明其家族有“瘋癲的血液”,交代了艾米麗在父親死后的一系列反常表現
在艾米麗對待愛情的情節上,敘述者也對其表示憐憫同情,如對于艾米麗可能自殺一事,敘述者表述“我們也都說這是再好沒有的事”,或許不明確這段愛情悲劇中所有的矛盾枷鎖,也能夠從艾米麗的絕望中認為死亡對其而言是一種解脫。且敘述者自己也是“可憐的艾米麗”的呼喊者,在鎮上居民連綿呼喊中,讀者仿佛能看到艾米麗的不幸,而這份不幸的深層原因如同蒙上面紗,等待揭開艾米麗心理以追尋。
2.對環境的間接描寫
敘述者在對自然環境與社會環境的見解描寫中,也在烘托艾米麗形象,給予讀者更多關于艾米麗的形象塑造認識。
首先,在自然環境方面,敘述者在對艾米麗居住環境的表述與觀察細致,展現了歲月變遷、物是人非的凄涼,也在文字中渲染恐怖陰森的氣氛。這些自然環境的描寫反映了女主人公艾米麗的個人空間,為讀者分析艾米麗的內心活動提供線索。家是一個人內心獨處安居的場所,而艾米麗恐怖陰森的屋子正如其內心,有深不可測的秘密與難以言說的悲哀。正如學者宋海珠、姚靜《淺析<獻給艾米麗的一朵玫瑰>中艾米麗的悲劇命運及隱喻》在論文《淺析<獻給艾米麗的一朵玫瑰>中艾米麗的悲劇命運及隱喻》中提到“豪華的房子首先可以象征艾米麗家族曾經的輝煌,象征南方曾經的繁華與昌盛。但當艾米麗的父親去世后,房子漸漸變得腐朽, 象征著這個家族的衰落,也象征著南方的漸漸消亡。但與此同時,房子也象征著一種禁錮,一種將艾米麗及所有南方沒落貴族的思想牢牢禁錮住的南方文化,他們固步自封,把自己鎖在過去的輝煌中,不肯面對現實,不肯拋棄過去接受完全的新生,這反而是艾米麗悲劇的成因。”③房子的變化體現著南方文明的變化,展現了艾米麗的心理變化。
其次,在社會環境方面,敘述者寫出了鎮上人對艾米麗的抱怨與同情。敘述者的情感緊跟人們的抱怨與同情轉變同時又記錄著這些經典的他人話語。然而,盡管敘述者看似接近艾米麗及其生活,同樣是艾米麗心理的外觀者,只是他引導著讀者對艾米麗種種外在表現與環境評價進行思考揣摩。在敘述者的評價描述中,表達的話筒從未給予艾米麗本人,這個神秘的女子的話語因他人話語的覆蓋而受到壓抑,揭開這層壓抑,并分析壓抑本身,有助于更全面地認識艾米麗形象及作品本身。
二.種族與性別的雙重困境——深層壓抑的枷鎖
在作品中,壓抑著艾米麗表達的還有種族和性別因素,美國南北戰爭之后種族關系與社會地位發生了變化,固有的貴族身份與種族觀念影響艾米麗的愛情選擇與生活方式。而作為一名女性,她深受父權壓制,在愛情之中無法把握自己所求,最終變得瘋癲而可悲,以下將分別從種族和性別對艾米麗的話語情感壓抑進行分析。
(一)種族因素
從種族問題角度而觀,艾米麗本身是白人女性,在美國南北戰爭之前因家族擁有貴族身份,而這些過往的榮譽地位因美國南北戰爭而改變,卻在艾米麗心中固存。一方面,她拒絕交稅,在日常表現中有高傲的貴族氣質,這些是曾經白人貴族遺留給她的印跡。另一方面,她的家庭固守著貴族的規約,對黑人持歧視態度。面對愛情,艾米麗選擇放下自己對種族的固有偏見,去追求心中所愛。然而這樣一份對愛情的追求受到其父親的反對,也遭到所愛之人荷默的拒絕。艾米麗的父親是封建貴族的父權代表,用父權和白人種族阻斷艾米麗對愛情的追求。荷默是一個黑人,他追求自由,不拘限制,因而他不愿意和艾米麗在一起。
看似曾擁有貴族身份、哪怕發瘋亦是受家庭和自我影響的艾米麗,在這場種族的博弈中淪為可悲的犧牲品。無盡的壓抑,禁錮的枷鎖,最終導致她不堪忍受。
(二)性別因素
從性別因素而觀,艾米麗的悲劇與她身為“白人貴族女兒”的身份息息相關。《浮出歷史地表——現代婦女代表》也從中國現代婦女創作中指出女性自古難以逃脫“家”的環境,受到來自家庭的囚禁,被“父權”“夫權”長期壓抑。而艾米麗正是被父權壓抑的典型女性代表。④
在作品中有這樣的描寫“我們把這家人一直看做一幅畫中的人物:身段苗條、穿著白衣的艾米麗小姐立在背后,她父親叉開雙腳的側影在前面,背對艾米麗,手執一根馬鞭,一扇向后開的前門恰好嵌住了他們倆的身影。”這是旁觀者眼中格里爾森家族的形象,而這樣的形象無疑是恐怖的,艾米麗雖保持著表面的貴族氣質,實則如同父權之下的提線木偶。在艾米麗父親去世之后,艾米麗便“垮下來”⑤了,她重復告訴他人父親沒有死。然而,書中僅僅以旁觀者的角度輕描淡寫的描述,隱瞞了艾米麗對父親仇恨、憤怒、絕望、依附等多重情緒。
無論是種族因素還是性別因素,都在艾米麗的生存空間中制造了枷鎖桎梏,讓她處于精神矛盾、選擇迷亂、行尸走肉的狀態。而這些因素之外,她給他人留下的是一個曾經的白人貴族女性形象,人們認識她,卻無法解開她身上的多重束縛,更無法傾聽她內心的自述。
三.反抗與瘋癲——“被隱蔽的自述”解析
在《獻給艾米麗的玫瑰》一書中,作者沒有余留獨白的話語空間給艾米麗,面對他人的評價,作者有意無意地規避了讓艾米麗用言語表達反抗的情節設計。
(一)外顯行為與所處環境中流露的內心獨白
在《獻給艾米麗的玫瑰》中,多處艾米麗的行為表現與所處環境隱藏著艾米麗的內心獨白。如在拒絕繳納稅款的情節中,隱含著“作為貴族沒有繳納稅款義務”的心理暗示,又如在艾米麗父親去世的情節中隱含著艾米麗對父親的怨恨、依附、崩潰等復雜情緒,如果此處有自述,艾米麗或許會表達對貴族家庭的失望與父權的復雜感受。在殺死荷默的情節上,作品中僅由買了老鼠藥跳躍到人們發現死去的荷默,卻沒有描寫艾米麗如何殺死荷默的整個過程。而在這個過程中,艾米麗的內心所出現的掙扎、撕裂、瘋癲,最后殘忍殺害愛人,又選擇與尸身相伴“永遠留住愛人”的變態心理缺乏描述,艾米麗未對這樣的行為作出任何回應與解釋,亦或是她已無能解釋。
(二)無聲反抗下的崩塌式癲狂
艾米麗的崩塌式癲狂在兩處情節中猶為突出,一處是艾米麗父親去世,還有一處是殺害荷默。這兩處沒有直接寫出艾米麗如何崩潰、撕裂與癲狂,更多借助敘述者的觀察與他人的評價襯托。強大的父權讓她在家庭行尸走肉,叛離的愛人讓她對愛情心灰意冷。當父親離去之時,她如掉線的木偶,仿佛逃脫了主人的掌控,卻落入更多審視空間。當愛人被她親手殺害,她已經無法區隔生與死的界限,只想擁有一個完整屬于自己的愛人,哪怕只是一具冰涼腐爛的尸身。對于父親與愛人,艾米麗既依附又反抗,她心理上存在錯綜復雜的矛盾。作為一個女性,她希望有追求愛情、追求生活的自主權,卻在面臨男性時多次反抗爭取無果。對于種族問題,她是追求平等愛情的貴族殘余,注定了她在愛情上的失衡與悲劇。
四.自述假設與創作藝術
從文學批評的理論而言,未言明的艾米麗心理形成了文學中的“未定點”與留白,這段留白是作家創作藝術的體現。而在電影、舞劇、話劇等藝術形式中,會通過蒙太奇等方式串聯故事情節,以創新性的方式補充留白,形成藝術的再創造。假設鏡頭推向艾米麗,她的自述會體現矛盾與層次,也會展現層層壓抑下艾米麗逐漸走向崩潰的境地。
在創作藝術上,福克納運用了哥特式藝術手法,充分展現人物內心的掙扎與撕裂,渲染蒼白悲涼的氣氛。而對艾米麗話語的壓抑,體現著福克納的創作藝術與構思匠心。在艾米麗心理的壓抑與留白中,給予讀者無限聯想與回味空間,在情節推動中呼應期待視野,且激發著讀者的再創造。“被隱蔽的自述”實則反映了艾米麗所處環境的束縛枷鎖,隱藏著艾米麗由抗爭走向崩潰的心理過程,凸顯了作品的張力與啟發性,在種族、性別、愛情等主題研究中具有代表意義。
在主題論述中,《獻給艾米麗的玫瑰》以壓抑的環境與壓抑的表達形成對女主人公艾米麗的束縛枷鎖。在限制與反抗中體現張力,在崩塌與瘋癲中啟迪人們思考南北戰爭后的種族問題、性別問題與社會文化陣痛。將“被遮蔽的自述”追尋蹤跡,揣摩還原,有助于更充分全面地分析艾米麗形象與作品多重主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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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孫華祥.強化主題:<獻給艾米麗的一朵玫瑰>中的敘事人稱[J].牡丹江大學學報,2018,27(12):8-11.
[3]宋梅珠,姚靜.淺析<獻給艾米麗的一朵玫瑰>中艾米麗的悲劇命運及隱喻[J].黑龍江教育,2020,(01):89-90.
[4]孟悅.浮出歷史地表[M].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
注 釋
①[美]威廉·福克納:《獻給艾米麗的一朵玫瑰》,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44頁。
②[美]威廉·福克納:《獻給艾米麗的一朵玫瑰》,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48頁。
③宋梅珠,姚靜:《淺析<獻給艾米麗的一朵玫瑰>中艾米麗的悲劇命運及隱喻》,黑龍江教育,2020年,第1期,89-90頁。
④孟悅:《浮出歷史地表》,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
⑤[美]威廉·福克納:《獻給艾米麗的一朵玫瑰》,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45頁。
(作者單位: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