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楷洵
1
“A區東部,目的是治療孤獨?!苯衲晔?036年的一天,特別的是,今天也是我29歲的生日。然而,工作室的緊急電話響起,我不得不拿起來接聽。
“您好,請問……”我話還沒有說完,就被一陣急促的帶著哭腔的聲音打斷:“我討厭這個世界。”是個女孩子。
2036年,科技高速發展,可一場黑暗的痛苦卻肆虐全球——是孤獨帶來的折磨。我記得14年前的我從未想過人性可以如此脆弱。
如今,在冰冷的數據面前,在我們曾經引以為傲的飛快發展的科技面前,心病卻肆意妄為,沒有哪一臺機器可以想出高明的辦法解決這一切——我親眼見證那臺被世人譽為“MAGIC”的計算機崩塌在它的神壇上。這不再是幾年前人們所以為的心理疾病,這種“孤獨”已經超出人們的想象。它具有極其強大的感染力,它甚至不能稱作疾病。它不是病態的,它是當今時代的一種常態化表現,恐怖又無奈;它不是單純的孤單,是傷悲、絕望、痛苦、郁悶等一切能量高而消極的情緒的總和——醫學上找不到任何一個詞語可以命名。
而我,是一名孤獨治療師,一個目前世界上最重要的職業之一。14年前,從事心理治療職業的仍是小部分群體,如今,孤獨治療師卻成為所有人類委以重任的戰士。我和千萬個治療師共同抵抗著人類的心病,期待著心靈沖破冰藍的束縛。
2
我聽出了那個聲音里面所包含的,不僅僅是痛苦,還有一種年輕的活力在掙扎著尋求希望,很微小,但它準確地傳達到我的大腦里,并引起了我的注意。
“別怕,我在。調整呼吸,你知道我在哪里嗎?”我問道。電話那頭傳來一聲怯怯的回應,她在害怕什么呢?我開始有點心慌,“那么,我去接你,好嗎?”
“不用!”她很決絕地拒絕了我,態度強硬得令人吃驚,“其實,我就在門口。我只是擔心,我突然進來會嚇到您?!?/p>
我歪了歪頭,帶著一絲笑意說:“那么進來吧,門沒鎖,乖女孩?!?/p>
她掛了電話,而我放下聽筒后,起身整理了一下工作室。她的聲音給我一種莫名的熟悉感,我期待著她的出現。
她進來了,黑棕色的頭發略帶隨意地綁成低馬尾,眼睛大大的,卻有著血絲和不淡的黑眼圈;金邊眼鏡掛在高高的鼻梁上,嘴唇是干紅的,下嘴唇的左邊有很明顯的咬痕。我的心一緊,趕忙請她坐下來——我對這個第一次見面的女孩有了泛濫的關懷,我自己也說不明白。
我坐在一張單人沙發上,輕松地跟她說:“隨便坐吧,你可以把這里當作任何你喜歡的地方?!?/p>
她的眼睛里閃爍著詫異,拘謹地坐在一個貓貓玩偶旁邊,兩條腿并攏側放在一邊。必須承認,我腦子里最初飄過的是標準說法“你可以把這里當作你的家”,但冥冥之中有一種力量,迫使我相信眼前這個女孩子對家的感情并不簡單——或許是因為她聽到我要去接她時的 斷然拒絕。
3
“我叫穆然,今年15歲?!边€沒等我問,她就突兀地說了出來,眼神有點躲閃,自卑感好像是她的影子一樣,暴露在我面前。
“是很好聽的名字呀,穆然?!蔽抑匦螺p聲念了一下她的名字,側著頭朝她笑了一下。令我驚喜的是,她抱起貓貓玩偶,小嘴微微上揚,露出雪白的牙齒——一顆小虎牙泛著光,眼睛瞇成線,像夏天的冰棒一樣甜。
但是一切好像幻覺一樣,一瞬后,她眼里閃爍的光淡了一點,苦笑著說:“很久沒有人叫我的名字了!事實上,我叫09190605,學校的代號,我的機器人老師、保姆只叫我這串數字。”她語序混亂地解釋道,嘴角顫抖著。14年前的我也不會想到一個人可以同時有如此多的情緒,時代的孤獨讓一切都披覆上了神奇的色彩。
“那么,說說吧,為什么會想來找我?”我攤開手,轉而放在沙發上支撐著我朝她的方向看了看。
她攥緊了手上的貓貓玩偶,焦急地撫摸著它的絨毛,開口道:“我,不會交流了,我每天,”她指指她的眼睛,又比畫了一下類似于機器人的圖案,“沒有人和我聊天,所有人都在和機器人講話。他們,很懂人類,很真實。媽媽愛上了她的機器人同事,恐怖嚇人,違法的。我怕失去媽媽,但是媽媽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媽媽愛我,我沒有媽媽,好幾周了,沒回來,世界待不下去了……”
她的聲音很動人,然而她的話卻令人費解,講述的故事也很心酸。她已經是我接待的第3123位因為機器人引發的倫理問題而陷入孤獨恐懼中的人類了。他們有的是工作了的成年人,愛上了機器人無法自拔;有的是因為親人而害怕機器人,對其恨之入骨。我看著人來人往,看著眼前的她,回憶與現實重疊。
她還在哭,人類的情感似乎只有在我這個工作室才得以體現。她講述了她和媽媽的回憶,她說她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機器人這類高科技產品闖入了她的生活——帶著無比真實的情感。她說她害怕媽媽不再回來,要一直帶著對機器人伯爵的愛在監獄里離去。
“請你堅強地活下去吧,為了媽媽,她會永遠永遠愛你。在任何時候都不要放棄生活的希望,好嗎?請你相信我,寶貝,不要流眼淚,媽媽看到了會傷心的。振作起來,為了媽媽,為了你自己。小天狼星說過‘深愛我們的人永遠不會真正離開我們?!蔽叶紫聛?,用手抹去她眼角的淚水,輕輕地抱了抱她。
我和她說了很多,又一次,我被人類最真實的情感打動了。
“好,我會的!”她點了點頭。
每一次,我都會因為看到這樣的事情而難受;每一次,我都以為我可以平靜地治療我的患者??墒敲恳淮危叶紩谂c他們的溝通中治愈我自己。
這3123位人類,隨時會找到我,和我分享他們最近發生的事情。我希望通過我以及其他治療師的努力,讓他們重新與世界接軌,或者更準確些,讓世界重新吸收積極的血液。
“今天是我的生日,和我一起吃蛋糕吧!”我偷偷用袖子擦去了眼淚,跟她說道。
4
送走穆然,我照例寫下一段手記:
那個女孩子也是今天生日欸!好巧!我猜這就是為什么我會對她有莫名的關心的緣故吧。我希望世界可以在飛速發展的同時,也能留下給最自然的情感喘息的機會。心病難治,但總要繼續努力的。相信不久,科技會找到一種與情感和平的相處方式。這個超負荷的世界,拜托快快好起來吧!這是我第幾次許下這個愿望了呢?今天是我生日欸,所以,請讓它實現吧!作為治療師,我們不是已經戰斗好久了嗎?
窗外有流星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