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立根
父親在茶花樹下詠吟
像一個詩人,為他培育的鮮花命名
她們開得狂野、任性
像一個個瘋丫頭,穿著紅裙
追打天空的白云
他還要求我:“你是一個詩人,
應該為她們取一些好名字。”
我轉身就走,一想到要為她們命名
一想到我的妹妹們,要頂著一個個名字
背負人世間,那么多的詆毀和贊譽
隱痛立刻讓我快步離去
無名之樹撐開寬闊的巨掌
庇佑我們,又覆蓋我們
一年又一年……暮光潮濕
漏下最初的蔚藍
我們圍坐在樹下,喝新瓶裝的陳酒
有人心有琴弦
從表格中抽身而出
側身聽到了籬笆外的流水聲
有人久經塵世,一顆心
還戰栗在醫院和學校的走廊上
曾經的我們,也像杜鵑、鳶尾花
天堂鳥,在林隙間燃燒
現在的我們,身上布滿裂紋和青苔
是一塊塊啞暗的火山石
一定有什么發生了
在過去的我們和現在的我們之間
比如火山熄滅,鮮花凋零
落日在懸崖邊,縱身一躍……
親愛的同學,當我們又一次迎面而來
我多想抱一抱你們
在余燼成為灰燼之前
在玻璃杯和玻璃杯撞碎之中
冬月開花,邊開花邊結果
我認識的某人,十五歲結婚
同年生下孩子,苦櫻桃
在春天到來前,脫下嫁裝
退回到眾多的草木中,領證那年
孩子已經死去,仿佛歷史
從未在這兒發生過,穆旦說的
就是這兒,指草木繁茂,白骨易朽
亦指白骨只是白骨,沒有象征
也沒有那么多的哀戚和憐憫
我亦能理解,那對夫妻遠走上海
再也沒有回來,站在這兒
我亦理解,苦櫻桃花
為何如此絢爛
我能做的,手捧鮮花
交給愛人,或苦厄
讓她們也能粲然一笑
……這雞蛋放進籃子的幸福
讓心中悶雷
延遲到春天的花蕾里炸響
我們能做的,手中鮮花
變成豆角,讓孩子認識豌豆
空空的豆莢中,找到一只胖豆蟲
……這生活里的小鬼臉
讓穿過我們的霜刀與雪刃,離開我們
成為春風的一部分
我們都是練習魔術的人
早己學會空手變白鴿、玫瑰
三等艙的船票,天堂中的繩索
而那些指尖之刺,心間閃電
頂著脊椎的刺刀和鈍錘,統統變沒
——我們都有點鐵成金的魔法棒
我們都是一個個雞毛換糖的加工廠
這是我們的悲涼
是我們的榮幸
有人追著我問:先生
你的姓名,住址,你從哪里來
你要到哪兒去,有時堵住我
面容模糊的人,遞來的表格
冷冰冰的鏡子,內心的糾察隊
你是誰,你要干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要干的是什么
我都一一回答,我的喜好
我愛吃的菜,我恨的人
我出生后種下的那一棵樹,目的地的
那一場大霧,但我一直咬牙挺著
對于祈求和威逼,我絕不說出
關鍵的部分:我是一個詩人
一直在人間的汪洋中,孤獨地掙扎
孤獨地,追尋著傳說中巨鯨們的背影
兩顆露珠擁抱在一起,其緩慢
互相吞噬的過程,帶著愛人的戰栗
和匕首閃電的一擊
兩個命運,合并成一個命運
兩條河流并成一條河流,他們
將在生活的槽道中,共用一枚落日
一條牙膏,在彼此的臉上
看見自己的影子與靈魂,衰老
悲傷,生命的美好與渾濁
那片未知的大海——他們知道的
但彼此安慰著、欺騙著
擦拭著對方臉上的恐懼與淚水,一轉身
又在每個夜晚預演了共同的結局:
他們相擁著在大海上走散
他們呼喊著彼此的乳名、姓名
秘密的昵稱,但再也聽不見
自己的呼喚聲
穿過麥地,打著小鼓
穿過小學校的操場,穿過童年
穿過圣山般的積雨云,隱約的雷聲中
穿過樓房的陰影,穿過青年
穿過陌生的人群,小鼓已經敲破了
他們背著一面破鼓,穿過
中年狼藉的廚房,衣衫襤褸的夢想
穿過動物園與斗獸場,無聲大雪中
穿過醫院的走廊,葬禮的雨
小小的隊伍早已走散,他轉身看見
落日,抱著一面大鼓
像多年前的老祖父,慈祥地
撫摸著他的頭頂
假裝他依舊是那個孩子
假裝他還敲著一只心愛的小鼓
寫詩不會致死。但容易致幻
比如在無人的曠野上
開辦農家樂,清風是常客
亂飲者是正午的陽光,小賭一把的
是苦菜花和不知名的野花
大半個月里,唯有月亮
深夜與之對飲。一個故人
他是這樣描述當時的情景的:
“我約四季交相坐,紙做書頁紙做被”
風吹紙似雪,狂亂書如草
無人收的衣服還掛在鐵絲上
凍成雕塑,他已經死了
這個潦倒的鄉村詩人
死于一種像詩歌一樣稀缺的病
血液失鉀,臨床癥狀說:
……并伴有大量嘔吐、惡心
無力感,從內心蔓延向四肢……
重癥者通常會心悸、心室纖顫
這些很好理解
但附有嗜睡、呆滯,感情冷漠
又頗讓人疑惑,他的詩中
常常提到晨妝、暮梳
妻子的容顏和女兒的歡笑
有一次他甚至興致高昂,頭插鮮花
在斗室中高歌,況且
對于自己的病癥,無論從生理上還是心理上
他都有著深刻的自省
比如在某個凸凹不平的深夜
他望著熟睡的女兒,和沒讀幾天書的妻子
熱淚盈眶地寫道:一滴血汗一粒鹽
一節骨頭一根筋。
(選自《當代人》2022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