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華

孔德衛沒有想到退休后第一天,就有人敢跑到刑警大隊門口,公開向自己叫板。
今天是孔德衛正式退休的日子,一大早,他就來大隊收拾東西,想趁沒人的時候,悄悄地拿回去,把辦公室騰出來。退就要退個干凈,他可不想退下來還在單位礙手礙腳,讓人背后戳脊梁骨,這不是曾經的刑警大隊長的風格。其實也沒有什么可收拾的,該移交的都已經移交,該歸檔的也已經歸檔了,就只剩下抽屜里那一沓黃皮面子的工作手冊,更多的還是那些紅本本。
孔德衛捧起一摞紅本本,往紙盒子里裝。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這些獎狀證書也變得雍容富麗了。穿上警服后,第一次拿到絨面金字的立功證書,孔德衛的心里激動得不行,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師傅哈哈笑著說:“好好收著吧,等到你退休的時候,看到這些,你肯定會充滿成就感。”
現在退休了,怎么自己就感覺不到成就感呢?
“孔老頭,別縮著頭啊,你以為躲在里面事情就過去了嗎?”大門外飄進來的話,打斷了孔德衛的思緒,他眉頭皺了皺。多年的刑警生涯,經他手處理的人沒有上千,起碼也成百了,什么情況他沒經歷過?別看那些人平時囂張得很,可當冰涼的手銬戴到他們手腕上時,氣焰全無。痛哭流涕的有,躺在地上撒潑打滾的有,嚷嚷著“我認識你家”的有,自己啥時候怕過。不過,敢在刑警大隊門囗公開挑釁的,這還是頭一遭。難道真的是有人得到自己退休的消息后,上門找碴兒來了嗎?
“我來收賬難道有錯嗎?”大門處,一高個兒男子不顧攔阻,邊喊邊往門里闖。
“大雙,想不到多年不見,你的能耐見長,敢到刑警大隊門前來撒野了?”孔德衛遠遠地就看到了那人,細一看,認識。他擺擺手,制止了正把大雙往刑警隊外推搡的伙計們。
“孔老頭,你現在只是黑貓,不是警長了,我們的賬該算算了。”大雙的聲音陰陽怪氣的。
孔德衛笑了:“想不到你的鼻子還挺靈的啊?”
“孔老頭,你還記得當初你說過的話嗎?”大雙直奔主題。
“二十年前的話你還記得?”孔德衛的雙眼掃向大雙。
記得是那一次破獲某槍案件后,孔德衛捧回一本三等功證書和一枚金燦燦的獎章,大家卻從他的臉上找不到一點兒喜悅。“是立功授獎拿麻木了。”有人拿他打趣。他笑笑,眼前浮現出的卻是大雙那張稚氣未脫的臉。少不更事的大雙初中沒畢業就輟學出來“混社會”,傍上了街上的大哥,整天跟在后面鬼混,已經兩次被行政處罰,這一次,終于進了拘留所。大雙的父母實在沒辦法了,流著淚請求孔德衛幫助教育教育兒子。
從拘留所出來的第二天,大雙接到孔德衛電話,讓他去刑警大隊一趟。大雙開著大哥的車神氣活現地來了,手中抖著鑰匙,口中吹著口哨。
孔德衛乜一眼:“車是好車,再顯擺也是別人的。”語氣明顯地帶著不屑。
大雙架著二郎腿,鑰匙抖得更響,口哨吹得更歡。
“換了我,寧可步行,也不開別人的車,出來丟人現眼。”孔德衛自顧自地說,仿佛眼前沒大雙這個人似的,“認慫唄,誰讓咱沒能耐。”
鑰匙的響聲頓了頓,口哨也停了一下,片刻,鑰匙又響了起來,口哨重新吹了起來。只是,鑰匙的聲音沒有那么歡了,口哨明顯不像先前那么優哉游哉。
孔德衛嘆了口氣:“我料你也買不起車,一輩子就只能跟在人家后面做個小馬仔。”
口哨停了,鑰匙的響聲聽不見了,大雙的臉漲得通紅。這話,氣人,更慪人呢,何況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
“到我退休時,你能買得起一輛這樣的車,我敬你一杯酒。”孔德衛再燒一把火。
熟悉孔德衛的人都知道,他滴酒不沾。即使不熟悉的也有耳聞,想讓孔大隊長喝一杯酒,比小城植物園的鐵樹開花都難。
“果真?”蹦出來的兩個字咬牙切齒般,聽得出。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退休那天,我在刑警大隊門口等你。”
大雙一把抓起鑰匙,頭也不回地出了門。一個星期后,他離開大哥,去了南方。不久,那位大哥因為一樁人命案,和底下的小弟一起進了看守所。
“在南方的日子,我一直念叨著你退休的時間,昨天專門開車回來,等你敬我一杯酒。”大雙拍拍身旁的汽車。
怕孔德衛不信,大雙從包里拿出一張購車發票:“錢都是我辛苦掙來的,每一分都干干凈凈。”
孔德衛仔細打量起眼前的大雙,西裝,皮鞋;黑了,壯了,結實了。
“不喝也行,到大街上承認一下食言就行。”見孔德衛半天不說話,大雙乜著眼睛看向孔德衛,就像當年孔德衛乜著眼睛看他一樣。
“怕啥?”孔德衛從大雙手上拿過車鑰匙“現在我和你一樣了,平民百姓一個。”
“我現在好有成就感。”跨進車內的那一刻,孔德衛忽然想起了師傅的那句話。
責任編輯/謝昕丹
插圖/杜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