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卡斯滕·施米特 譯/順心

本期“世界科幻”給大家帶來的是2021年德國科幻最佳短篇小說哦,作者卡斯滕·施米特的文風依舊細膩動人。同本年二月刊的《共享忘川》一樣,圍繞著“人的記憶”展開科幻思考,深邃且有溫度。但不同于上一篇頗為曲折的故事,本作選擇將一名阿爾茲海默癥患者的科技生活細節娓娓道來,描摹出格式塔心理學派“人并不是部分的簡單相加”這一論斷的現實圖景,這不失為一種對當下技術萬能論的反思。
他的腦海中每產生一片新的空白,都會有一個聲音試圖將其填補。醫生告訴延斯·瓦格納不用太擔心,這聲音和自己是一回事兒。瓦格納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但這種解釋某種程度上令他安心。畢竟,無論是這個聲音,還是這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自愿的。
希爾德曼先生似乎很餓,你該喂它了。
希爾德曼先生是一只公貓,正坐在它那紅色塑料碗前,示威似的舔著周圍地板上堆積風干的貓糧渣。
“好啦,好啦,我知道你永遠都吃不飽。是不是,可憐的小家伙?”瓦格納拉開水槽旁的底層抽屜,看著里面堆放的罐頭,有些猶豫。
“好吧,要吃什么呢,雞肉還是鹿肉?”
希爾德曼先生咕噥著離開了它碗前的崗位,和瓦格納先生一起盯著抽屜里的東西。
冰箱里還剩了一些貓糧。
話音剛落,天花板上的微型投影儀隨之投出一束光。紅色的光點在冰箱外層的不銹鋼上跳動著,試圖引起瓦格納的注意。瓦格納打開冰箱,拿出一罐貓糧。
“哎呀,希爾德曼先生,我們剛剛差點兒開了兩罐貓糧。爸爸這是越過越糊涂了吧?”
希爾德曼先生發出了贊同的叫聲,但一看到食物擺在面前便偃旗息鼓了。瓦格納輕撫著這只灰白色的大貓,從頭到尾,然后站了起來。他剛剛在這里做什么?他四處打量著廚房。廚房的操作臺面很整潔,除了一個咖啡杯以外空空如也。瓦格納發現杯子里面還有一些喝剩的咖啡,他不確定地翻看著杯子。他是想再泡一杯嗎?他不知道啊。
電話響了。
是瑪琳打過來的。你要接嗎?
“不!”你認為這個聲音應該早就清楚這一點,因為它為此而生。觀察、學習,然后明白瓦格納先生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
好的。
鈴聲漸息。
去了一個小時了。延斯·瓦格納待在一個空蕩蕩的房間,盯著另一頭的投影屏幕,上面是他過去的照片。
“我需要說點兒什么嗎?”
神經控制技術員告訴瓦格納,“只要你有想說的。你的腦內即時想法有助于我們對你的情緒反應進行分類。”
“但嚴格來說,這并不是必須的。我們已經為你接好線了。”她一邊說,一邊檢查心跳和呼吸頻率的傳感器是否裝好,“你不用僵坐著一動不動,但請盡量保持頭部的平穩。”技術員把平板電腦屏幕轉向瓦格納,“我們希望可以始終記錄到你瞳孔的圖像。”
屏幕上是瓦格納左眼的特寫,他認出了他那標志性的褐色虹膜上的金色斑點。
“好的。”瓦格納說完便把頭沉入枕墊。
技術員在平板電腦上打著字,坐在瓦格納身后。所以,瓦格納只能從眼角瞥到她的身影。
瓦格納已經同意開放云端,讓他們掃描其中所有的圖像、新聞推送和文檔。這些都是人生的文物。但這一步只不過是最簡單的部分,真正的挑戰在于要在這重重的原始數據中評估出每一塊的價值。算法將通過這些數據建立一個囊括他所有習慣和性格的個性模型,一份“如何成為延斯·瓦格納”的指南。
這絕非自動化能辦到的事。計算機可以從智能手表的數據中得知他常常在午飯后散步,甚至能知道他去向何方,但它不會明白瓦格納在做這件事的時候感受如何,或他為什么要選這樣一條特定的路線。它不懂瓦格納是多么享受在新鮮的空氣中鍛煉,它更不明白的是與其共存近四十年的生命之旅的種種細節。那家早已人去樓空的老咖啡館,是瓦格納和薩布麗娜相遇的地方。它就在瓦格納平常散步的一個拐角處,人工智能可能將那里判定為他需要休息一會兒的地方。但其實,他停下來只為了重溫那個午后。飲下一杯又一杯的拿鐵后,他們確認了對彼此的愛。
數小時過去了,瓦格納一直在這個房間里,和技術員一起看著照片。他想到什么就告訴她什么,照片里的人是誰,在哪里拍的,當時為什么拍。
技術員大部分時間都保持沉默。起初她會微笑著點頭,時不時發出贊許的低語。但隨機圖片數據流的持續不斷,讓她變得越來越安靜。瓦格納可以從眼角看到她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敲打著鍵盤。
“人工智能已經完成了元數據中大部分人物的識別和其他內容的處理。”當瓦格納開始抱怨這無休止的圖像如掠影般接連閃現時,技術員回應道,“現在,我們只是在測量你對這些照片的情緒反應。”
瓦格納囁嚅著道歉。他繼續沉默地看著照片,即使他想到了些什么。有時它們閃過得如此之快,以至于那蔚藍的假日天空、嫩綠的野餐草地、閃光燈照亮的客廳景象和白發蒼蒼祖父母的褪色相片幾乎融為一幅圖景,其中各部分卻又各自搖曳變換。瓦格納不知道他該如何識別這一切,更別說作出反應了。但機器還在閃爍著,滴滴作響,涌動的圖流也沒有停息。技術員抬頭檢查顯示屏,也沒有什么反應。
瓦格納感到他正于自己的一生中飛馳而過,那速度風馳電掣,以至于裹挾的氣流幾乎使他無法呼吸。電腦似乎有所察覺,傾瀉的圖像數據流放慢到了可以忍受的程度。此時,瓦格納的生命之旅已經到達了他和薩布麗娜的第一次假日。那是一張他倆在前往西西里島的渡輪上的自拍。背景中,有航運公司的標志,島的盾形紋章被印在紅黃相間的煙囪上。咸咸的海風把他零碎的短發吹成了尖尖的刺猬狀,還卷起薩布麗娜紅色的長發,遮住她的臉頰,只能看到她微笑的唇。
下一張照片上,他們那老舊的旅行車正停在露營地周圍。薩布麗娜的下半身被后備箱擋得嚴嚴實實,她正在找瓦格納放錯包的東西。地平線烏云密布,濃烈得近乎漆黑,醞釀著后半夜的暴雨如注。暴風雨卷走了他們的帳篷,瓦格納和薩布麗娜不得不在車里度過那個夜晚,剩下的假期則在廉價的民宿和度假公寓里度過。瓦格納笑著說正是風雨的憐憫,才讓有情人共度,不苦春宵短。瓦格納和薩布麗娜都很確信,瑪琳正是在那個晚上來到他們身邊的。他們后來常開玩笑稱她為他們的“風暴之子”,只是后來,這個稱謂承載了越來越多的挫敗與失望。瓦格納差點兒脫口而出,把這件事告訴年輕的技術員。轉念又想,她大概不會對一位老人的私事感興趣,況且,也沒有必要,不是嗎?
片刻之后,多波動描記器記錄下了瓦格納剛剛的心跳、呼吸頻率、瞳孔擴張和面部表情,將它們分割成單獨的部分進行分析后,推測并將其歸入“幸福的回憶”中。屏幕上的照片再次開始流動,轉瞬便跳到了暴風雨的三年后,停在他們第一套小公寓附近公園的操場上。瑪琳站在那兒,一只手扶在摔倒的自行車把手上,鮮血從擦傷的膝蓋上涌出。她的嘴巴大張,扭曲成一個尖叫的模樣,鼻眼隨時準備好開始涕淚橫流。當她跑向他,尋求安慰和鼓勵,跑向他,總是跑向他時,他是否放下了相機?瓦格納先生不記得了。
瑪琳吵鬧而莽撞,反復無常,顯然和薩布麗娜是兩個極端。
“她這些毛病是打哪兒來的?”
與我無關,瓦格納暗道。你們倆內心深處可不要太像。
時間流加快了速度。幾年,然后是幾十年,定格在那棟位于郊區的住宅。那里有露天大陽臺,花園的桌子上放著一塊芝士蛋糕,那是瓦格納的最愛。瓦格納想起了那一天,他退怯了。他們的鄰居本來也在場,還有瑪琳當時的女朋友蘇珊娜。瓦格納從來都不喜歡蘇珊娜,但薩布麗娜當時是憎惡她。那一天以爭吵收場,跟過去多次發生的一樣。
這張照片就停在那兒。
“不。”瓦格納開口。
“怎么了?”百無聊賴的技術員抬起頭來問道。
“請跳過這一張,我不想看到它!”
“瓦格納先生,這些都是您允許我們查閱的。”
“我不想看到這一張。請接著往下放,現在。”這是一個命令。瓦格納很少這樣說話。技術員猶豫了一下,還是按下了按鈕,照片消失了。
那一天,他們比往常更早結束了測試。
延斯·瓦格納坐在沙發上。沙發套因為沾著一層灰撲撲的貓毛,看起來幾乎有原來的一倍厚。瓦格納用大拇指和食指揉搓著,捏出一條條小小的毛辮兒。
“哎呀,希爾德曼先生,又得給你梳毛了。要不要試一試,還是說你又要抓我?”
希爾德曼遠遠地坐在沙發的一端,眨了眨眼睛,像在說它今天愿意勉強一試。瓦格納到處找梳子,它應該就在這附近的某個角落,一定是有人把它收起來了。薩布麗娜總是把東西收拾得很好,好得瓦格納從來都找不到,就像這把梳子。
“你只是有一套自己的體系。”他總是這樣說。
“而你壓根沒有任何體系。”她總這么回答。
如今,再沒有人會把梳子收好了,但現在瓦格納還是找不到了。
今晚是游戲之夜。你該出發了,否則會遲到的。
瓦格納從沙發上蹦起來。又是周三。他朝希爾德曼說:“看來你今天可以幸免于難了。”鑒于自己勝券在握,它早已蜷縮在沙發墊上。
你得在下一站下車,或許最好現在就按下車按鈕。
聽到耳邊的聲音,瓦格納哼著回應了一聲。他本來想說他還不傻,但公交車上人滿為患,瓦格納沒有因為一時的沖動在公眾場合大聲反駁它,他不喜歡這樣做時人們臉上異樣的表情。他站起身來,在行駛的車上艱難地擠過人群,在出口按下停車蜂鳴器。
“你應該按紅色的按鈕。”一名推著嬰兒車的年輕女子說道,“藍色的是用來降低巴士速度的。”
瓦格納等著那句“早就告訴過你了”,但那個聲音沒有什么動靜,好像是察覺到了他此時的惱怒,不去打擾他。瓦格納自己找到了剩下的路。五分鐘后,他來到了桌游吧。
這是一家游戲酒吧,十年前就在這兒了。門口的正后方矗立著一座真人大小的獸人雕像,清楚表明這不只是小兵、騎士和王后的戰場,黑暗精靈和矮人的部隊同樣也在此廝殺。
獸人的戰斧早就被換成了一把木勺,圓盾上貼著當天的菜單。酒吧里很暖和,但通風不怎么好。內部的裝飾是兩種不同風格的怪誕共存——既像啤酒廠租賃冊中的偽巴伐利亞小酒館,又到處都是極客風尚的宇宙飛船模型,以及過去四十年的電影海報。有些客人來這兒只是吃吃喝喝,但大部分的桌子上都擺著游戲。
瓦格納走到中間窗戶的那張桌子。那幫伙計早就到了,馬里烏斯和保羅點了可樂,迪爾克像往常一樣點了薄荷茶。桌子上放著麻將盒,看來今天又是老規矩。大概他們終于想要推翻瓦格納無可置疑的常勝寶座了。簡單地寒暄了兩句,馬里烏斯迫不及待地開始碼牌。
瓦格納把自己面前的牌調整碼好。他害怕有一天,這個游戲將對他沒有任何意義。到了那時,他會察覺嗎?萬一他早就認不出這些牌了呢?他怎么會知道呢?他當然可以問那個聲音,但這很難為情,而且瓦格納也不想讓別人覺得他在作弊。
一開始打的節奏很慢,但瓦格納逐漸找到了自己的狀態。他慢慢不再擔心朋友們可能發覺他的異常,他們中也沒有任何一個對他有不同于以往的評價。
在第二輪里,瓦格納找回了自信。他打得很好,勝利在望。當保羅丟出一張他剛好需要的牌時,瓦格納得意揚揚地拿起它,“嘣!”
其他人抬起頭看向他。瓦格納臉上一熱,錯了,說錯話了,他露餡了。
這一招叫碰牌。那個聲音響起。如果別人打出一張剛好和你有的能組成一副三張一樣的牌,你得說碰。
“碰,我是說碰,當然是。”瓦格納嘟囔著,抬了抬眼睛,“阿爾茲海默癥嘛,對吧?哈哈……”
馬里烏斯點點頭,注意力轉回自己的牌。保羅眨了眨眼睛,但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有迪爾克皺著眉,清了清嗓子。他猶豫了一會兒,接著開口道:“前幾天我在鎮上遇到了瑪琳。”
“嗯。”瓦格納感到所有的警報都在嗡嗡作響。
“她說她一直聯系你,但你從來不接電話。她拜托我告訴你,還是給她回個電話。”
瓦格納沒有回答,因為有一條無形的鎖鏈纏繞在他的胸膛,他的頭都在發燙。
“延斯,和她談談吧,這對你們都好。”迪爾克一臉擔憂,但瓦格納此時只想給這叛徒的臉一拳。
“你想打牌還是講廢話,混蛋?你怎么敢在背后說我?你為什么總喜歡插手別人的事,為什么?”
迪爾克瞪大了眼睛。面對這連環炮般的謾罵,他撤退了。另外兩人沉默不語,卸了力般癱坐在那兒,“延斯,我從來沒有在背后說過你……”
“你他媽放屁,混蛋!”
延斯,你正在失控。你最好去趟衛生間冷靜一下。
那個聲音是通過骨導體向瓦格納說話的,本來應該不會被任何東西所掩蓋。但瓦格納心中因熊熊怒火而肆虐起的風暴,幾乎將他的理智吞噬殆盡。他猛地跳起來,帶倒了身下的椅子,反手掃了一把桌面,幾枚麻將飛到了鄰桌局促而尷尬的客人面前。桌游吧里從來沒有這么吵過,從不像這樣。
“你懂什么?她甚至連葬禮都沒來,那個該死的葬禮她都沒有來!”
瓦格納從地上撈起外套,奪門而出。他整整迷路了三次,才意識到腦中的聲音只是想告訴他方向。
“爸爸,你知道可以申請政府津貼升級供暖系統嗎?”瑪琳的口吻中帶著一種有意為之的客觀,她每次試圖說服瓦格納什么時就會這樣。
“已經沒有必要了。”
“萬一你想把房子賣了呢?老舊的供暖只會讓它在原價上大打折扣。”
“你知道你媽媽不會同意的。”
瑪琳深吸了兩口氣。“之后或許會吧。”她的意思是,死后。
“為什么不搬進來呢?房子足夠大,我們也很希望和你一起生活。”
“你知道我和媽媽合不來。那會是一場災難。”
“誰知道你媽還能活多久?別這么固執了。”
瑪琳甚至沒有出席薩布麗娜的葬禮。從那天起,瓦格納就再沒有和他的女兒說過一句話。
你還好嗎?
瓦格納正坐在廚房的桌子旁。他的面前擺著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希爾德曼先生想方設法想爬上他的腿,但它們都沒有牽引住瓦格納的心神。他嘀咕著一些難以理解的話,揉了揉眼睛。
你昨晚失控了,傷害了你的朋友。你應該給迪爾克打個電話解釋一下。
“解釋什么?”瓦格納反問。
說那樣極端的情緒狀態是病情的一部分。
“你的工作不就是防止這樣的情況發生嗎?”
是的,延斯,我很抱歉。但我不是無懈可擊的,我從我的錯誤中學習,不斷改善。
“嗯。”
延斯,那個聲音問道,昨晚提到瑪琳的時候,你的反應很強烈。
“你敢?!不準提,你也一樣!”瓦格納嘶吼道,“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好的,延斯。
“你應該更仔細地照顧好我,我不希望昨晚的事再次發生。那不是我。”
我將盡可能保存您的個性。
聽到腦海里響起的這聲音,瓦格納不由得一笑,聽起來很像他自己的。它也并沒有掩蓋其他任何聲音,只是存在于他的腦海中。瓦格納用拇指和食指摸了摸右耳后面的石膏。他們在那里植入了骨傳導裝置,可以把那個聲音直接傳送到他的內耳。
“它聽起來和我的一模一樣。”
那位瘦骨嶙峋的醫生笑了笑。他似乎經常笑,面容訴說著光陰的痕跡,并且從唇邊、眼角到灰色的鬢角都布滿了笑紋。
“我們有一套算法可以讓系統的聲音聽起來就像你自己說話一樣。這項技術已經在助聽器上使用很久了。”
“挺好的。”瓦格納說道,“就是感覺有點兒嚇人。”
“剛開始是的。”醫生認同地點了點頭,“但語音只是系統和你交流的渠道之一。除此之外,它還會提供我們稱之為‘推手的視覺提示。把這些當作溫和的提醒吧,比如從此你就不會忘記帶雨傘了。”
“但是,輸入信息是最重要的。我們已經把你提供的所有數據都傳到了系統,通過你的搜索歷史、社交媒體、個人記錄和照片來創建一個真實的個性模型。系統將在接下來的幾周甚至幾個月的時間里學習剩余的其他部分。”
瓦格納微微頷首。和照片相關的事甚至很有趣,除了那一次。
“放心吧。如果你是素食主義者,你明天就不會再誤吃肉。如果有騙子來冒充你的孫子,你會記得讓他滾,直到最后一刻你都會是延斯·瓦格納。”
直到最后。這話聽起來是在安慰人,但瓦格納很清楚它的意思。盡管如此,他還是微笑著伸出了手,“再見,醫生……”
“魏因曼。”醫生提醒他。
“我知道。”延斯·瓦格納說,“開個玩笑。”
晚餐是土豆加夸克奶酪。瓦格納把分量拿捏得很精準,一點兒也沒有浪費。做飯很重要,但從來不是瓦格納的強項,但他不得不去學。薩布麗娜會教他,盡管她那會兒已經十分虛弱了。現在,他有那個聲音幫忙。
“還差什么嗎?”
你總是會加些辣椒粉。
“沒錯。”瓦格納把辣椒粉拌到干酪里,又從冰箱拿了一瓶不含酒精的啤酒。在往客廳走的時候,一種感覺悄然爬上了他的心頭,拉扯著五臟六腑。
“今天還有別的事嗎?我忘了什么嗎?”這樣問好像在承認自己的失敗一樣。
沒有,但你沒記錯。那個聲音表揚了他。今天是周三,你們的游戲之夜。但保羅發了一條消息說流感季到了,暫時休息,下次再說。
流感季,好吧,對此你也無能為力是吧。瓦格納打開電視。希爾德曼先生躺在他的旁邊,發出一陣陣呼嚕聲。
晚飯的量分配得剛剛好,這很重要,這樣你就不用倒掉什么了。今天晚上是一團棕色的東西,上面有白色的谷粒。
“再見,瓦格納先生!”走廊里傳來一個聲音,“請享用您的晚餐!”
“再見。”瓦格納回答他,接著問道,“他是誰?”
推車送餐的年輕人。
“他來干嗎?”
他給你帶了吃的。你應該在它變涼之前吃掉。
瓦格納先生在一堆食物旁。他面前的柜臺上放著一個他們之前在這兒做飯的塑料碗。因為沒有人清洗,它很臟。
“我得弄點兒什么吃。”
你已經吃過了。
“不可能,我還沒有做飯。”
那個年輕人給你送了吃的。
“那我要做點兒什么吃嗎?還是不用?”
不用。
瓦格納站在那兒。
你想看些照片嗎?我們可以一起看,想一想上面都有誰。
“好吧。”瓦格納開口,“照片在哪兒?”
來客廳。那個聲音一邊說,一邊用一束光為瓦格納指路。
瓦格納在扶手椅上坐下,貓咪跳上了他的腿。
“貓!”他驚呼。
這是希爾德曼先生。
“貓怎么會叫這種名字?”
因為這是一只公貓,這個名字是你和薩布麗娜一起選的。
瓦格納輕撫著呼嚕作響的希爾德曼先生,一切都很順利。
看。話音剛落,對面的墻上浮現出一張照片。它閃爍著銀灰色的光,有著波浪狀的白邊。上面是一個頭戴草帽身穿淺色夾克衫的男人。他坐在戶外,在他的身后可以看到酒館露天花園里的桌子和樹木。照片里,他正把一瓶啤酒送向嘴邊。他笑得那么開心,看起來好像隨時會被酒嗆到。
“干杯!”瓦格納說道。
這是你祖父年輕時的樣子。
“我們都曾年輕過,對嗎?”
那個聲音沒有回答,仿佛不確定它是否也曾年輕過。
這一張是你媽媽小時候。
小女孩兒坐在地上,卷發亂蓬蓬的,正在玩一只木頭雕刻的臘腸犬。
瓦格納不禁莞爾,“她喜歡動物。”
是的,有很多她和動物一起的照片。
墻上陸續呈現出更多照片,一張接一張更迭。最開始是黑白的,接著帶了一點點兒橘棕色,直到最后經過完美曝光,變得流暢而光滑。但對瓦格納來說,它們沒有任何區別。每張照片都能讓他微笑或是驚嘆。他很享受看照片的閑暇時光。
“那是誰?”瓦格納問道。
照片中,一個年輕人坐在躺椅上。他只穿著一條泳褲,赤裸的軀干被曬得黝黑。就在那千分之一秒的時間里,相機快門捕捉到了一個小女孩兒是如何撲到他的懷中,一鼓作氣把他推到靠背上。女孩兒濕漉漉的頭發上暈出一個尖尖的光圈。兩個人都在笑著,此時的瓦格納也揚起了嘴角。
這張是你和瑪琳,你的女兒。
“天啊,我看起來真不錯,對不對?”過了一會兒,“我還有一個女兒?”
瓦格納的血壓和心率逐漸攀升,瞳孔也慢慢放大。系統把這些都記錄了下來,同時還錄入了他二十八種面部肌肉抽搐、十四種扶額方式、十一種細微的眼球運動以及頭部和面部的二十八種非自主運動,通過識別、剖析并解讀后從中收集瓦格納的感受。而這一切的完成,比相機按下快門的瞬間還要短。
“我們都曾年輕過,不是嗎?放下一張吧!”
“好的,瓦格納先生,請坐。”女人把他帶到椅子旁。瓦格納坐了下來。
這是蒂娜護士。
“蒂娜護士,”他大聲說道。說這話的時候他有些吞吞吐吐,仿佛在開口前得先斟酌它們的含義,以及是否合適。
女人笑著問:“瓦格納先生,您今天有什么安排嗎?”
瓦格納猶豫了一下。他不明白她在問什么,他有點兒害怕自己不知道這種問題的答案。
大約在午餐的時候,老年人護理服務中心會來接您。
他松了口氣,如釋重負地重復,“大約在午餐的時候,老年人護理服務中心會來接我。”
“噢,真不錯!你喜歡去那兒嗎?”
不知道,瓦格納心想。
喜歡。那個聲音告訴他。
瓦格納聳聳肩,哼了一聲作回應。
“好吧,這聽起來可不像是很喜歡的樣子。”護士一邊說,一邊用一種刺鼻的藍色液體揉搓著雙手。突然,擴音器發出聲響,她嚇了一跳。
“瓦格納先生在服務中心過得很自在,還參加了許多活動。”
“天啊!嚇死我了。很抱歉,瓦格納先生。”
護士蒂娜看向瓦格納,但他只是聳聳肩膀。她的目光在房間里轉來轉去,最后落在天花板中央的揚聲器上。
“有人來看他嗎?”
“你可以直接問瓦格納先生。”
蒂娜又向瓦格納重復一遍,但他再次聳了聳肩,說了一聲“有”,接著用下巴對著白墻。
“瓦格納先生在過去的六個月里沒有訪客。”
“太遺憾了。你沒有可以來看你的家人嗎?也許那個東西……”她朝揚聲器揮了揮手,“可以幫你打個電話?”
再一次,瓦格納頓住了。那個聲音對他說:你有一個女兒,但你們從來不聯系。
“我有一個女兒,但我們沒有聯系。”
“噢,說到家人不在一起這事兒還真是令人惋惜。”蒂娜護士收拾好東西,在她的平板電腦上輸入了一些數據,“好的,我該走了。再見,瓦格納先生!”
“再見。”瓦格納和揚聲器同時回答她。
瓦格納正在看照片,他喜歡這樣。大多數時候他都不認識照片里的人是誰。但有那個聲音的幫助,他時不時能想起一些。看著照片的時候,他總是百感交集,盡管他自己并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接著,他會因那些他早已失去、早已忘卻的東西而微笑,也會感到莫名的傷感。
“這是誰?”
薩布麗娜,你的妻子。
“她在哪兒?”
薩布麗娜幾年前就去世了,她纏綿病榻了很久。
“我們有孩子嗎?”
有一個女兒。
“她在哪兒?她也死了嗎?”
沒有。
“那她在哪兒?”
你們已經很久沒有聯系了。
“為什么?”
那個聲音沒有馬上回答。
她甚至連薩布麗娜的葬禮都沒有來。
“她為什么沒來?”
再一次,那個聲音遲疑了。
我不知道。
“我們不能問問她嗎?”
希爾德曼先生的碗還在原地,但它卻早已不見蹤影。那個聲音判斷即使有系統的幫忙,延斯·瓦格納也無法再照顧這只小公貓了。它的新家人寄過來一張照片。陽光下,一個小女孩兒坐在陽臺上,腿上抱著希爾德曼先生。它看起來很滿足,被呵護著,被寵愛著。瓦格納先生也會希望如此。
他坐在廚房的桌子旁。桌上有一杯咖啡,那天早上蒂娜護士沖好后就一直放在那兒,沒有動過。瓦格納望著窗外。鄰居家的樹快長到他的家里了,但瓦格納并不介意。他看著坐在枝丫上的鳥兒。有時會有松鼠一閃而過,但瓦格納并沒有對此抱以期待。因為對他來說,要期待什么東西,就意味著必須要記住它。
瓦格納幾乎什么都忘了。所有的事都是新鮮的,且必須被歸為開心或難過,好或者不好。然而,每一天,他還是在等待著什么。他內心的空洞已變得如此巨大,即使是那個聲音也很難將其填滿。肉眼看不到,能被觀測的只有瓦格納先生下降的血清素。那個聲音提醒時,他才會吃或喝點兒東西,一丁點兒。系統會把這些都記錄下來,并啟動對應的措施。如果還沒用,它就從云端的專家庫下載新的方法。
你沒在喝咖啡。你想吃點兒別的嗎?
“不。”
你得喝點兒什么。拜托,請喝點兒水。
聲音的指向系統發出一束光,照亮了餐具柜上一個裝滿水的玻璃瓶。
“不。”那個聲音并沒有從瓦格納的表情或語氣中識別出任何攻擊性或惱怒的跡象。它記錄下瓦格納的行為,根據自身的規則進行分類和評估。它運算各種可能的情形,但卻越來越難得出解決方案。剛開始只用幾毫秒,然后是幾十毫秒,簡直像個永恒的過程。頂著算法規則的重壓,系統幾乎快窒息崩潰。
瓦格納看著窗外,沒碰咖啡,也沒有喝水。什么都無法分散他對樹枝上鳥兒的專注。他整個人仿若一顆燃燒殆盡的行星,像黑洞一般吞噬著周圍的一切也沒有一絲反應。除了聲音。它圍繞著瓦格納的視界運行,擦邊而過但卻沒有被吞噬。電話響了,瓦格納轉向發出動靜的地方。
“這是什么?”
有人在給你打電話。
“誰?”
瑪琳。你的女兒。
“噢,挺好的。我想我應該已經很久沒有收到她的消息了吧。”
瓦格納仍然坐在那兒。沒有聲音的提示,他不會采取任何行動。系統觀察著,分析著。它記錄了瓦格納二十八種面部肌肉抽搐、十四種扶額方式、十一種細微的眼球運動以及其他二十八種表情和頭部活動。但最終的結果既與它之前獲悉的模式矛盾,也同“如何成為延斯·瓦格納”的法則相沖突。它必須做出決定,必須按照他——它的方式來做。
冰箱旁邊墻上的屏幕亮了起來。一陣輕柔的鈴聲把瓦格納的注意力引向屏幕上那個有著一頭深金色短發的女人身上。她大概四十多歲,瓦格納完全不認識她。但看到她,他很高興。
“嗨,爸爸。”
【責任編輯:衣 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