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雙

夏季,廣袤的薩爾布拉克草原。父女兩人、一群羊,在葳蕤的青草中穿梭,時隱時現。天空深藍,白云舒卷,天地接壤處,羊群和白云一起游走,分不清哪一朵是云,哪一朵是羊。
女兒叫魏萍,父親叫魏德友。半個多世紀以來,魏德友一直巡護在中哈邊境線上,行程20余萬公里,長度繞赤道5圈,勸返和制止臨界人員千余次。從青絲到白發,他把自己走成了中哈邊界的一座“豐碑”。
終于,他走不動了。在他的召喚下,二女兒魏萍辭去山東的工作,接過他手里的望遠鏡和羊鞭,在風蕭蕭兮的草原上,沿著邊境線、沿著他的腳印,繼續前行——
故鄉,那是回不去的異鄉
2021年7月,中哈邊境。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塔城地區裕民縣薩爾布拉克草原上,一座孤獨的小院,院里沙棗樹郁郁蔥蔥,幾聲百靈鳥鳴叫,喚醒又一個黎明。隨著女主人一聲“老伴兒、萍兒,升國旗了”,小院里國歌奏響,國旗冉冉升起,隨風飄揚。每天早起升國旗,魏德友堅持了幾十年,鮮艷的五星紅旗在綠色的大草原和藍天的映襯下格外顯眼。
在邊境線上堅守58年的魏德友是“七一勛章”獲得者。2021年6月29日,在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大會上,習近平總書記親手為魏德友佩戴勛章,并親切和他握手合影。國家給了自己這么高的榮譽,81歲的魏德友激動得熱淚盈眶。
魏德友走不動了,這一次,是他的二女兒魏萍巡邏。“開車慢點,巡視一圈趕緊回來吃飯,完了一起去割草……”老伴劉景好一邊幫女兒魏萍整理頭上的迷彩帽,一邊叮囑。魏德友則把軍用水壺灌滿水遞給魏萍,讓她記得多喝水。“老爸老媽,我都多大了,還當我是孩子啊!”魏萍好笑地說。“多大都是孩子!”劉景好也笑了。在父母的殷切叮囑聲中,魏萍開著皮卡車,迎著初升的朝陽,向邊境線駛去,這是她每周兩次的例行巡邊。
夏天的草原,太陽很曬,她拿起水壺喝了兩口。手里的軍用水壺漆面斑駁,露出里面的鐵皮。這是2017年她被老爸從山東召喚回來時,老爸交給她的巡邊“三寶”——望遠鏡、水壺和收音機。同時,老爸也把守邊精神傳承給了她,把新一輪的孤獨、寂寞傳遞給了她。她挎著水壺,背著望遠鏡,拎著收音機,搖著趕羊的鞭子,呼喚著牧羊犬,像一個移動的箭頭在草原上沿著邊境線,從這頭劃到那頭,又從那頭劃回這頭……
1975年出生的魏萍,生于新疆長于新疆,是地道的兵團二代。
年幼時候的她,曾以為世界就是薩爾布拉克草原這樣,寂靜,荒涼,人跡罕至。那種“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詩句體現在生活里,并不美好。草原的冬天是漫長的,9月份就會大雪封路,直到來年5月,他們一家人才能趕著馬車,再次去裕民縣城采購生活用品。
小時候,魏萍在兵團上學,父母要守邊,只能在學校附近租房子,姐弟四個住在出租屋里,大的照顧小的。后來,爺爺從山東來到新疆照顧他們姐弟,魏萍從爺爺嘴里才知道,其實新疆不是自己家鄉,他們的老家在山東省臨沂市。聽爺爺描述老家是那么富饒,美麗,氣候宜人,夏天沒有碩大的牛虻和蚊子叮咬,也沒有一人多高、進去就容易走失的草叢,冬天更沒有肆虐的狂風暴雪,她對遙遠的家鄉充滿了向往。長大后,她也問過老爸老媽:“咱們為什么不回家鄉?兵團那么多叔叔伯伯都搬家走了,咱們怎么不走?”
魏德友給她講起了過往——
1964年4月,24歲的魏德友和戰友、老鄉陳秀倉響應號召,來到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在薩爾布拉克草原守衛中蘇邊境線。兩人在遙遠的異鄉相互扶持,親如兄弟。當時的薩爾布拉克草原,經常有狼群出沒。8月,陳秀倉在執勤時被野狼咬傷感染狂犬病,魏德友精心照顧了他70多天,陳秀倉還是不治身亡。臨終時,他叮囑魏德友:“邊境線守好,要負責任。”魏德友紅著眼睛答應他:“你放心,我一定替你守好邊境!”因為一句承諾,從此,魏德友把根扎在了邊境線上。
1967年,魏德友從臨沂老家接戀人劉景好來兵團結婚。火車、汽車,最后是驢車,劉景好越走越疑惑,草原上連個人影都看不到。她開始掉眼淚,問魏德友:“你要帶我去啥破地方啊?”
婚房是一個不到10平方米的“地窩子”,放著一張床和兩床被子,墻上掛著一盞馬燈,發出微弱的光。人在里面連腰都直不起來。
冬天的草原一片蕭瑟,加上語言不通,氣候惡劣,劉景好忍受不了對家鄉的思念,她“逃跑”了。魏德友嚇壞了,要是遇到狼群就完了!他一邊奔跑一邊喊:“景好,你在哪兒?”終于,他聽到妻子的哭聲,劉景好蜷成一團,坐在草叢里無助地痛哭著。妻子拉著他的手哀求:“我們回老家,回山東吧!”他愧疚地說:“我是軍人,不能當逃兵!”
回來的路上,他把對陳秀倉的承諾告訴了妻子,劉景好被丈夫信守承諾感動著,但她還是紅著眼睛說:“我想家!”魏德友信誓旦旦地說:“三年后,我帶你回老家探親!”
無數個三年過去了,他們從“地窩子”搬出來,住到了土坯房里。孩子們一個個出生、長大,可是,家鄉卻成了他們回不去的異鄉。直到2017年,魏德友才和妻子回了一趟臨沂老家。而這時,距離他許諾劉景好回家的承諾,整整過去了50年。
魏德友夫婦固執地堅守在薩爾布拉克邊境線上,孩子們卻在叔叔的安排下,先后回到了山東臨沂。1999年,從新疆某師義務兵復員的魏萍,在大姐魏紅的催促下,也回了臨沂。
大姐魏紅、哥哥魏國、老三魏萍和最小的魏霞都相繼在臨沂找了工作,結婚生子。姐弟四個團聚了,但是魏德友夫婦卻遠在新疆,繼續戍邊。
對峙,兒女苦勸父母返鄉
魏家四姐弟聯合起來勸老爸老媽回山東養老。但是,不論怎么勸,魏德友毫不動心。他就一句話:“邊境線就是我的家,我習慣這里了,離開草原,我不安心!”姐弟四人無可奈何。
2002年,魏德友到了退休年齡,這是個機會,姐弟四人趁機又一次輪番上陣。可魏德友依然不為所動地說:“誰說退休就得離開?我還能巡邊,什么時候走不動了,你們才說了算!”姐弟幾個面面相覷。
其實,魏萍早就從老媽那兒知道,他們姐弟相繼離開草原后,老爸就變得沉默起來。放牧時,他會遙望家鄉的方向,久久不語。吃飯時忽然來一句:“孩子們在家的時候,多熱鬧啊!”或許,他更放不下的,是那份刻進骨子里的責任。
還記得,1982年,魏德友所在的連隊撤防,戰友們陸續走了,最后只剩下他們一家人。薩爾布拉克邊界線處于兩個邊境哨所中間,兩處哨所都建在山上,而薩爾布拉克草原地處低洼,是兩處哨所兼顧不到的盲區,如果魏德友也撤走,這里的邊境線就將成為空防區域。去還是留?魏德友也糾結。最后,他留了下來,當了一名義務守邊員。
魏萍小時候,老爸會帶她騎馬巡視邊境線。那時的邊境線就是一條淺淺的溝。一次,一個哈薩克斯坦人騎著匹大青馬急匆匆向邊境線沖過來。魏德友緊張地停下腳步嚴陣以待,那個人說著什么,手里不停地比畫。魏德友示意他趕緊離開邊境線。那人向國界這邊張望,看樣子是丟了牲畜。魏萍看老爸嚴肅地指指國境線,讓他趕緊離開。好在哈薩克斯坦人拉著馬韁繩轉了一圈后走了。老爸告訴她,巡邊充滿危險,祖國的大門一刻也離不了守邊員。
1997年,中哈邊界公路貫通,邊境線拉上鐵絲圍欄,豎起了界碑。魏德友是唯一一個見證立碑的守邊人。每每提及此事,他都激動得淚流滿面。
在魏德友心里,他與這片土地已連在一起,可是,他還是四個兒女的爸爸啊!
山東距離新疆有多遠,魏萍對父母的思念就有多長!姐弟四人每年都要結伴回草原看望父母。魏萍每次回新疆,她都會帶去很多臨沂土特產。她想從味覺和視覺上,喚起老爸老媽對家鄉的思念,早點跟著他們回山東,享受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
2004年,知道兒女們要回新疆,魏德友宰羊殺牛,給孩子們準備大餐。那幾天,草原上難得的熱鬧,一家老小十幾口人圍坐在一起,吃著、說著、笑著。魏萍卻看到老媽扭過頭擦眼淚,老爸扯扯她的衣服,不讓她掃孩子們的興。魏萍眼淚一下子涌上來,老爸老媽老了,腿腳沒去年利索,也更加感性了,動不動抹眼淚就成了日常。
草原的夜很靜,靜得親情在心底里恣意生長。魏萍像小時候一樣依偎在老媽身邊,母女倆訴說著相聚、訴說著離別。“你爸爸的腰傷又發作了,有時候疼得晚上不能睡覺!”老媽嘆著氣說。
魏萍這才知道老爸腰傷的來歷。
那是20世紀80年代初的一個冬天,魏德友騎著馬趕著牛群,沿著國境線巡查,忽然狂風呼號,暴雪降臨,能見度不足一米,他迷路了。雖然,他知道幾公里外是邊防站,但他就是辨別不了方向。等他筋疲力盡地摸到邊防站,已經是凌晨兩點,他手腳凍得都沒了知覺。風雪漸小后,他婉拒戰士們的挽留往家趕,在離家一公里的路上,妻子劉景好正拿著手電筒在沒膝的雪地里艱難跋涉,一聲聲喊著他的名字……正是這次迷路,給魏德友的身體造成了非常大的傷害,他手腳都凍壞了,腰也扭了,至今沒有痊愈。
“萍兒,你爸爸說,想讓你回來接替他守邊!”魏萍蒙了,說:“我回新疆守邊,孩子怎么辦?孩子爸爸也不會同意啊!”老媽嘆了口氣,沒再說什么。
這一次,魏德友仍沒有答應子女們回山東養老。魏萍說:“老爸,您要實在是不想回山東,我們就在兵團買房,你們住在兵團,條件比草原好很多。”“住在兵團怎么守邊?我在新疆還有什么意義?”魏萍對老爸的話無言以對。
又到了分離時刻,四個子女淚流滿面。魏德友揮揮手說:“走吧走吧,哭什么,明年再來。”等孩子們身影漸遠,他自己卻淚如雨下。
回到山東的魏萍,經常夢回薩爾布拉克草原上的老房子。夢里的老爸老媽笑容可掬,牛羊哞哞,她和老爸揚鞭策馬在邊境線馳騁。她笑著從夢中醒來,下一秒,眼淚就流淌下來。她實在是放心不下年邁的父母,她想起老媽說讓自己接替老爸守邊,心動了一下。但環顧自己的小家,她又否定了。
此后幾年,每次她回草原時,魏德友就會對著她感慨:“我老了,要不你回來當守邊員吧?”魏德友勸她來新疆接班,魏萍卻極力勸說老爸回山東,甚至,她在臨沂給爸媽買好了房子。
但,她根本說服不了他。
接力,長大后我就成了你
2006年,小妹魏霞受姐姐哥哥之托,再次回新疆說服老爸老媽回山東。出發的時候,魏萍千叮嚀萬囑咐,讓小妹不管用什么辦法一定要把父母接回山東養老。可沒想到,小妹不但沒有勸回父母,反而為了照顧父母,她也留在了新疆。
魏萍苦笑著說:“這樣也好,老爸老媽有你照顧,我們也可以把心放到肚子里了。”小妹在電話里說:“看意思,老爸還是想把你叫回來,他說你最適合接替他守邊。”“我不去!”魏萍說。時間在父女間你讓我回來、我勸你回去中慢慢流淌而去。
2016年5月,劉景好生了一場大病,住進醫院。魏霞一個人照顧病床上的老媽,還要兼顧老爸的生活,忙得焦頭爛額。暑假,魏萍帶著兒子趕往新疆探望老媽,她再次舊事重提,讓老媽病好后,趕緊和老爸一起回山東,大家好照顧他們二老。魏德友搖搖頭說:“萍兒,我和你媽在這里守了一輩子了,不想回山東了,你們三個還是商量一下,誰回來守邊吧!”“老爸,你為什么執著于守邊?”魏萍不解。“我守著邊境線50年了,我的根已扎在這里,不能因為我老了,這一段就成為空防區域。閨女,我不放心啊!”老爸一腔肺腑之言,說得魏萍眼淚汪汪。
魏德友的意思很明顯,魏萍在新疆當過兵,更適合接替他守邊。魏萍終是拗不過老爸,她動搖了:“你要實在非得讓我們有一個來接棒,那就讓我來吧!”老爸笑了。
魏萍和老公在臨沂都有穩定的工作,作為妻子、媽媽、兒媳婦,她也要負起家庭責任,怎么能說走就走?她試著和老公商量。老公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啥?去新疆守邊?孩子怎么辦?我怎么辦?這個家你還要不要?”魏萍半晌無語:“守邊,是我爸這輩子唯一放不下的一件事。作為兒女,我不想讓老爸有遺憾……”話還沒有說完,老公打斷她道:“我爸媽也需要我照顧,這件事以后再說吧!”
那段時間,魏萍陷入深深的矛盾中。她不能強求老公、兒子和自己一起去新疆。就像老公說的,他的親友都在臨沂,他在這里生活了40年,現在忽然去邊疆定居,一下子怎么接受得了。魏萍輾轉反側,夜不能寐,老公看在眼里,又心疼又郁悶。黑夜里,他問魏萍為什么他們父女這么執著于守邊。魏萍索性坐起來,給老公講起父親守邊的那些事兒。
曾經,為了守邊,老媽遭遇狼群襲擊,老爸拼死救回老媽;老爸巡邊時發現一架飛機在邊境線上空久久盤旋,等飛機飛走,他騎馬過去巡查,看到兩串腳印向我國境內延伸,他給連隊匯報后,邊防戰士終于找到可疑人員……
老公被魏萍講述的故事震撼了,他輕輕抱住魏萍說:“你要想好了,此去新疆,可就回不來了。”這些年,魏萍早已習慣了臨沂的節奏和生活,現在又要回草原,她不知道那種買生活用品得走40里路的生活,自己還能不能習慣。前路,一切都是未知。兩個人再難入眠,看著天花板到天亮。
老公不再反對魏萍去守邊,但是他要留在臨沂照顧自己父母和上中學的兒子。魏萍同意了。
2017年,魏萍只身前往新疆,到薩爾布拉克草原,成為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第九師161團職工,正式接替老爹,當上了一名護邊員。兵團幫助她解決了住房、飲水和交通問題。她給兒子打電話,描述薩爾布拉克草原的壯美和遼闊,兒子竟然也飛了過來。“身為兵團二代,我其實很幸福。這里就差你了。”她給老公打電話說。
如今的邊境線,再不同于當年,除了加裝三道防護欄,還安裝了攝像頭。放牧也不用騎馬趕羊了,魏萍買了一輛皮卡車,每天沿著邊境線走一圈,察看有無異常。天空遙遠,草原無邊。這樣的日子難免有些寂寥。巡邊回來,魏萍就把羊群趕去吃草,她陪著老爸老媽割草種菜。輕風拂過,她直起腰來,仿佛回到了童年的時光。
然而,畢竟是邊境線,氣候惡劣,常常有意想不到的危險。2018年隆冬時節,魏萍駕著皮卡車在巡邊的路上遭遇暴雪,皮卡車寸步難行,她堅持了三個多小時,直到老爸找來救援人員,才成功將她救出。這次遇險讓她老公嚇得不輕,勸她不要再巡邊了,趕緊回老家,她卻冒出了老爸當年的豪氣:“不怕,我不信這個邪,越是這樣,我越要堅持!”守在一邊的老爸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萍兒,聽得清我說話嗎?”草原上信號不好,老爸的聲音時斷時續,“回家吃飯,吃完飯我們去割草,儲備牛羊冬天的飼料。”“知道了!”魏萍駕車返航。這是日常的每一幕,在老爸老媽面前,她還是那個撒嬌被寵的小丫頭。但她也是一個妻子,她想念老公,很想很想。閑暇的時候,她坐在草原上遙望著家鄉,盼望著老公能過來和她團聚。
2021年4月,老公終于飛到新疆。魏萍守邊沒有時間照顧兒子生活,他毅然追隨妻兒到薩爾布拉克草原,全力以赴支持她的工作。
2021年5月,由中宣部指導,央視綜合頻道制作的原創大型文化節目《故事里的中國》第三季第六期播出,全國觀眾一起聆聽魏德友及其家人薪火相傳、為國戍邊的動人故事。撒貝寧現場連線魏萍,魏萍的述說,感動了無數電視機前的觀眾。
回到夏季的薩爾布拉克草原,那是一年中景色最美的時候。魏德友和魏萍褪去光環后,依然是那對巡視中哈邊境線的普通父女。羊群和白云一起舒卷,父女倆的身影點綴在朝霞里,迎著太陽升起的方向,一直走,一直走……
編輯/柴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