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嘆息：上海豪宅里“雞娃”富太心何苦

馬小鈴

培優老師謝佳放下身段，在上海豪宅里當了住家保姆，由此見識到有錢人家的生活，也看到瘋狂雞娃背后，一個沒有安全感的絕望主婦——

艱難滬漂，培優老師成了住家保姆

2016年，29歲的謝佳從大連外國語大學畢業后，來到了魔都上海。

比起家鄉遼寧省撫順市，謝佳更迷戀上海的包羅萬象、燈紅酒綠。所以，她一直鉚足了勁，想要在這座國際大都市爭得一席之地。幸運的是，很快，謝佳順利進了一家教培機構當中學英語培優老師。當時，上海的培優機構正如火如荼，英語培訓更是“香餑餑”，行情好的暑假，能拿到一萬多的薪水。當然，高薪的背后也意味著高強度的工作，但為了終有一天可以在上海安家，謝佳每天就跟打了雞血一樣，努力奮斗。

2021年，“雙減”政策之下，教培機構解散，謝佳失業了。她在網上到處投遞簡歷，都石沉大海。上海高昂的房租，很快就把她的賠償金消耗完了。走投無路，朋友支招：去當住家保姆！

“住家保姆”名義上是保姆，實際上類似家庭教師，她們受雇于家政中心，由雇主和家政簽合同，像保姆一樣住在學生家里，負責接送上下學、孩子的學習輔導、才藝培養等。由于是“高端家政”，雇主更是開出了8000-15000元的月薪。據中介大姐說，她手上已經掌握了五六個做“住家保姆”的失業老師，都因為不適應又匆匆辭職。這是因為，老師和雇主都難以擺正自己的位置，身份模糊，很多事情處理起來就很麻煩；再者，老師每天和雇主一家朝夕相處，如果不對脾氣，可不就是喝茶走人嗎？

不過，謝佳早有心理準備。在上海，好多博士畢業一個月都拿不到這么高的工資，生存的艱難早就磨平了她的棱角，只要放低自己的身段，能捉住老鼠，管它白貓黑貓！

2021年10月，在經過一系列體檢后，謝佳被簽給了一家姓于的有錢人家，開始了“住家保姆”的生活。于宅位于黃浦區最繁華地段一處湖景房的7樓，實行酒店式管理，物業大廳金碧輝煌。

在上海工作五年，謝佳也算見過一些世面，但還是被這里的氣派鎮住了。出電梯進了于家，更是刷新了謝佳對“有錢”的認知。雖然她不懂裝修材質，但整個家一看就十分考究，用的是莫蘭迪藍色調加金屬線條，墻體煥發著流光溢彩。餐桌上的水晶燭臺、西式復古座椅、鏤空隔斷的擺件，每一處細節都透著精致和價值不菲。

于太太遲麗，比謝佳大6歲，皮膚白皙，身材勻稱，明顯刻意打扮了一番，一看就是經常保養、養尊處優的女人。她高昂著頭，帶謝佳在家里參觀了一圈，介紹說：“我們家有180多平方米，你看，用的都是進口材料，所有的水晶壁燈都是手工定制的，浴室里是按摩浴缸，額，不過，衛生起見，你要洗澡的話，就站在外面用淋浴，好伐？現在啊，這房子一出手就能賣到三千多萬！”謝佳連連咋舌，趕緊迎合著恭維了她一番。

遲麗說于先生是遼寧省大連市人，比她大10歲，做水產生意，很少在家；她是于先生的第二任妻子，江西人，在上海開了一家美容院。謝佳要服務的是他們六歲半的女兒小米，正面臨幼升小的關鍵時期。

原本以為，輔導一個幼兒園大班的孩子能有多難，可上崗以后才知道，小米的生活節奏，簡直堪比996社畜，差點把謝佳折騰到暈菜。

從周一到周日，謝佳接了小米從幼兒園回來，吃飯后要陪著她上芭蕾、素描、書法、琵琶、文學素養等各種興趣班，課后還要提前學習小學階段的語數英，再加上數學思維等網課，導致她幾乎是連軸轉地撲在課桌上，晚上10點半才能弄完，謝佳也跟著11點才能上床休息。她有點擔心小米這樣睡眠不足，可遲麗滿不在乎，說所謂的學霸都是提前學，贏在了起跑線上。

周末，小米還會由司機送去學習一種聞所未聞的“雋畫”，即用真絲繞成各種形狀再組合成畫的一種“繪畫”。遲麗還不斷地給謝佳更新觀念：“現在啊，上海有錢人家的孩子，幼兒園都是雙語貴族學校，英語都不能稱之為外語了，我們家小米也是從三歲開始學法語和西班牙語的！”

三歲？謝佳瞪大了眼睛。

“大驚小怪！”遲麗不滿意地白了謝佳一眼，“你平時都不刷小紅書、不看抖音？有個辣媽博主曬自家孩子，四年級就能用法語編程了！跟你說，我們是要上名校的，花錢請你，看不到成效，我可要另請高明的哦！”

“可現在不都說實行搖號了，上什么學校全靠運氣嗎？”謝佳弱弱地問。

“哼！靠運氣這種話也就騙騙那些底層的人。搖號是不假，但申請名校的都是有錢人，窮人哪有那個條件和實力？所以，和小米同一賽道的永遠都是同一階層的人，以為搖號就能躺平，以后啊，有哭的時候！”遲麗說得頭頭是道，對于升學政策謝佳也不是太了解，反正雇主怎么說，就怎么做吧。

瘋狂“雞娃”，豪門闊太淪陷無度比拼

簡單相處下來，遲麗處處展現著她作為上海新貴的優越感，但她又沒有貴婦的從容悠閑，反之天天繃緊了弦，一副“我為雞娃狂”的備戰狀態。

這搞得謝佳也十分緊張。偶爾她去美容院，謝佳才能稍稍松一口氣。

這天，遲麗一個電話就打了過來，指揮謝佳盡快做出一份學習計劃，還下了KPI——她不知道從哪里搞來了一堆試卷，說每周要讓孩子模擬考，95分以上就給謝佳發績效，反之就要扣工資。謝佳不禁倒吸一口冷氣。

除了指揮鞭策謝佳和小米的學習，遲麗最大的興趣愛好就是刷短視頻。晚上，她敷著面膜，半倚在沙發上，右手飛速地刷著手機，左手時不時往嘴里送進幾塊水果。除了關注一些炫富、炫夫秀恩愛的號，每次看到別人雞娃分享“成就”，她總咋咋呼呼地拿著手機闖進書房。

“來，你們看看，人家才5歲，英語已經這么流利了！平時叫你背個單詞，你還不情不愿？”遲麗說罷，非要把人家學習的內容打印下來，命令謝佳趕緊讓小米學起來。謝佳一時嘴快，說沒必要看到別人學什么就跟風，遲麗當場黑了臉說：“學校那些哪夠呢？別人分享的都是精華，是經驗，你作為老師，不關注這些，我都給你找好了，你照做就是了！”

謝佳趕緊應承下來。再看看小米，這孩子才六歲半，眼睛近視都兩百多度了，最近還總喊肩頸疼，成天悶悶不樂的。她似乎早就對她媽產生了抗體，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

有時，謝佳見遲麗盯得沒那么緊，就帶她在樓下玩一會兒。遲麗要求每天雷打不動練琵琶40分鐘，謝佳有時也給小米悄悄“縮點水”。不過，在學習上，謝佳并沒有放松，會給她看將古詩編成歌曲的視頻，幫助記憶；又買了單詞貼紙，黏在家里物件上，用碎片時間記憶單詞……

小米對謝佳越來越親，還要跟她一起睡。在被窩里，小米悄悄告訴她，其實她媽媽以前不這樣。但爸爸前妻那個哥哥考上了浙江大學，給家族爭了光，媽媽就很怕爸爸嫌棄她是個女孩子，要她處處比哥哥強。

在之后不久，遲麗和丈夫爆發了戰爭。那是11月底，于先生快到凌晨才回家，隔著房門，謝佳聽見遲麗有點歇斯底里地說：“這么晚，你干脆別回來了，住你前妻家，重溫舊夢不好嗎？”

于先生壓低嗓子，解釋了一下。只聽“啪”的一聲，像是摔了杯子，遲麗吼道：“現在生意這么難，你拿錢去供養你之前那個家，別以為我不知道！”

于先生可能覺得妻子在胡攪蠻纏，兩個人吵了半天，遲麗就開始哭。小米在被窩里把謝佳摟得緊緊的，睡夢中都在抽泣。

第二天是周末，謝佳起床的時候，遲麗夫妻倆已經出了門。家里的鐘點工正忙著收拾客廳的一片狼藉。鐘點工跟謝佳分析說，遲麗本人是大專畢業，當初結婚的時候，婆家覺得她太年輕，是“花瓶”，直到她懷了小米才松口同意這樁婚事。所以，遲麗一直沒什么安全感。婚后，她為了做點“成績”，讓丈夫注資，開了美容院，但刨去高昂的店租，掙得并不多。疫情之后，于先生的水產生意被頻頻退單，多年積累的財富瞬間縮水了70%，她的美容院也瀕臨倒閉。所以，她現在將人生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小米身上，希望她出人頭地。

聽這么一說，謝佳對遲麗竟產生了幾分同情，可有時候她的“騷操作”，也真讓謝佳看不懂。比如，有一次，遲麗看到一位辣媽曬孩子證書，那是一個聯合國世衛組織課程，看起來特別高大上。遲麗抱著IPad研究了一晚上，發現這個類似于官方的一種科普課程，只要完成相應學時并通過考試，就可以獲得這個證書，世界上任何語言都可選擇。遲麗嘗試了一遍，發現這就是個無限次的試錯考試，只要記住答案，重考一次就能拿到滿分，證書并沒有任何含金量，卻是個充門面的好道具。

于是，遲麗要求謝佳帶著小米，直接用法語“考試”，拿到證書即可。可憐的小米，在作業還沒完成的情況下，又硬生生地被遲麗逼著做這種抄答案的游戲。謝佳大學時雖然也有法語課，但并不精通，花了兩個小時，總算幫小米“套”出了答案，交上了一份滿分的法語聯合國世衛組織證書。

遲麗興奮地用相框裱好證書擺在家里，發朋友圈暗戳戳地“凡爾賽”：“這是寶貝在聯合國的小榮耀！可惜是法語，老母親也看不懂呀！”

在遲麗的強負荷運作下，小米身心俱疲，謝佳輔導學習時，小米經常目光呆滯地坐在那里，變得愈發焦慮和敏感。

他們學校有一門英語分級閱讀的課程。這個課程半年會測試一次，有一個叫藍思閱讀指數的國際衡量標準，結果，小米在測試中，閱讀指數只有480L，還沒達到班級的平均水平。

那天，謝佳接了孩子回家后，遲麗陰沉著臉拿著手機坐在沙發上。看這神色，謝佳心里直打鼓，趕緊讓小米先回書房。遲麗氣呼呼地把手機扔到謝佳面前的茶幾上，雙手抱在胸前問道：“你自己看看老師的反饋，他們班有的孩子閱讀水平都達到了美國小學3-4年級，小米之前不說拔尖，但也是中上，現在還退步了，你說是怎么回事？”

謝佳想開口解釋下，但遲麗根本不給謝佳說話的機會，劈頭蓋臉地發泄：“你知道我每天多累嗎？又要忙美容院生意，又要管孩子，我花錢是請你來幫忙，不是讓你來拉胯、給我添堵的！”

謝佳只得低著頭一個勁兒道歉，說小米的輔導是長久戰線，需要一段時間才能見成果。遲麗一通發泄，撒過了氣，再三叮囑謝佳不許跟于先生透露小米的成績，免得丈夫覺得她沒盡到責任。

謝佳使勁地點頭。

一聲嘆息，絕望主婦心在流浪

沒幾天，家里給小米奶奶在酒店辦七十大壽，于先生前妻的兒子也特意趕了過來。遲麗面露不悅，嘀咕著說他們家就是“重男輕女”，眼里只有這個乖孫子，叮囑謝佳：“那天你也去，一定要給小米爭爭面子！”

當天，于家的各路親戚來了一大桌，遲麗一改平日對小米的“打壓”，開始炫耀：“來，小米，給奶奶看看你的聯合國證書！你們說，以后小米要是去聯合國當官，我這個媽媽得多想她呀！”說罷，遲麗拿出“聯合國證書”來顯擺，家里親戚們不明就里，唏噓一片。遲麗還不停給謝佳使眼色，謝佳只能附和道：“是的，小米語言上很有天賦，以后肯定是國際精英。”

在場一個女孩子，是于奶奶旁系孫輩的女朋友，偏偏人家是法語專業的研究生。當證書傳到她那兒時，她一下就看出了些許端倪，只是禮貌地笑笑不說話。親戚們起哄著，趕巧了，正好讓這姑娘和小米用法語對對話，表演一段。

小米雖然號稱三歲學法語，可畢竟缺乏語言環境，結果，人家問她“你多大了”，小米都支支吾吾聽不懂，小臉漲得通紅，低著頭搓手。

謝佳趁亂連忙打了個圓場：“小米還帶了琵琶呢，今天要給奶奶彈一曲什么來著？”遲麗順勢接過話茬：“對哈，來，小米給奶奶彈一曲。”

結果面對眾人，小米一緊張，原本熟練的琵琶也彈得錯音亂出。遲麗馬上黑了臉，兇神惡煞地批評小米上不了臺面，心理素質太差真要命，以后還有什么出息……直接把孩子給說哭了。

于先生對妻子的表現很生氣，當晚好像又吵了一頓，好幾天都沒說話。

就在那個星期天，于先生正巧在家休息。因為他是大連人，謝佳又在大連讀過四年大學，所以，簡單聊了一下。許是察覺到了孩子的異樣，于先生向謝佳詢問孩子的情況。謝佳自然不敢亂說話，但也心疼孩子，只得委婉地提醒，希望他們做家長的不要給孩子太大壓力，避免孩子引發心理問題。

謝佳還替小米說出了她一直以來的愿望：“其實孩子特別希望能去迪士尼，孩子成長中，父親的陪伴也很重要。”

于先生點了根煙，看得出，對孩子充滿了歉疚。

當天晚上，夫妻倆在客廳又不知道因為什么吵了起來，謝佳聽見于先生指責妻子：“你看看你，生意也不管，就知道刷手機，跟什么閨蜜比，還不如小謝關心女兒！”遲麗尖銳的聲音直穿墻壁：“你自己不管孩子，就沒資格來說我！還一口一個小謝，叫得這么親熱！”后來，遲麗質問謝佳是不是拿小米成績的事情挑撥離間。謝佳慌忙解釋，但遲麗眼睛像刀子一樣，讓她不寒而栗。

經此一事，謝佳有些戰戰兢兢，更加注意自己的言行。遲麗雖然沒開口要辭退謝佳，但態度很冷漠，總透著隱隱的敵意。

12月底的一天，于先生恰巧有空，就從公司出發去接小米放學，謝佳自然跟他們父女一起回家，和小米一起坐在了車的后部。孩子見爸爸來接格外開心，一路上還跟謝佳一起唱著歌。

到了家樓下，于先生接了一通電話又要回公司，把小米抱下車，轉頭又開車走了。沒想到，遲麗在陽臺看見這一幕，誤以為于先生是特意接送謝佳，拿出連著行車記錄儀的手機，指指點點，說他們仨一路上又笑又唱歌，跟一家三口似的，罵謝佳是“綠茶婊”，“實錘”勾引她老公！

謝佳一個勁兒地解釋，可遲麗的話如同炮彈，一發接一發：“都說現在的女生不單純，謝佳，你就是狐貍精！不然我老公怎么老說你好呢？你要背后沒使壞，誰信？我真是引狼入室啊！”

說著，她跑到房間，把謝佳的換洗衣服連同行李箱拖出來，打開家門，一股腦兒全扔了出去，吼道：“滾！現在就給我消失！”

謝佳被罵蒙了，有點始料未及。看著自己凌亂的物品被丟到了走廊過道，箱子里還掉出了兩件內衣，她的臉漲得通紅，又氣又羞。

這時，小米沖了上來，緊緊抱著謝佳的腿，朝她的媽媽大喊：“不許說老師，老師不許走！”

這一下，更不得了。遲麗覺得謝佳不僅要搶她老公，更搶了她的孩子！遲麗像發怒的獅子上前推搡著，謝佳為了護著孩子，一個踉蹌，直接摔了個屁股墩。

鬧成這樣，謝佳也沒有什么好顧忌的，她咬著牙爬起來，從行李箱里面拿出厚厚的一份學習資料。她緩緩地說：“于太太，你搞錯了，我不是你婚姻家庭的外來破壞者。我知道，你也有你的壓力，但你太緊張你的丈夫、你的孩子了。你在那些短視頻里看到的，也只是別人加了濾鏡的生活，說不定別人過得還不如你。”

本來謝佳還想勸她放過孩子也放過自己，但想想也算了，她的執念估計也不是這一句話能改變的，只是可憐了孩子。

和小米說了些道別的話后，謝佳拖著行李箱，結束了近三個月的豪門家教生活。

站在樓下，仰視著眼前的千萬豪宅，謝佳想起自己當初是多么羨慕遲麗的生活，可現在才知道，原來，“有錢人”的人生也不那么完美。

很多時候，大家只看到賊吃肉，沒看到賊挨打。住在千萬豪宅里的，可能是優雅貴婦，也有可能是絕望主婦……

年底的時候，謝佳整理行李離開上海，回到了老家撫順。2022年2月，謝佳成功應聘到當地一所私立學校教英語，終于過上了朝九晚五、不用再為高昂房租發愁的日子。

見慣了大都市的馬不停蹄，如今，老家的慢生活竟顯得格外珍貴……

編輯/邵鸞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