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甲

〔塞爾維亞〕佐蘭·日夫科維奇

普羅哈斯卡先生收藏他的碎指甲。他從8歲那年第一次自個兒剪指甲起，就一直這么干。他那時覺得無比自豪，自己不用媽媽幫忙也能剪指甲了，而且沒有弄傷自己，于是他決定留下那10片鐮狀碎指甲，作為這一成就的證明。他必須悄悄地干，因為媽媽肯定不會允許他保留碎指甲。他把碎指甲放進小塑料袋，貼上標簽，記上日期。寫字母對他來說仍然是件困難的事，但數字就不同了，他早已能熟練地書寫。接著他把袋子藏進一處隱蔽的地方。

大約兩周后，又到該剪指甲的時候了，他猶豫了一下，但片刻之后，還是把剪下的碎指甲放進塑料袋，貼上日期標簽。這種舉動背后并沒有長期的決心；那種決心要到后來才形成。他只是覺得丟棄碎指甲是種遺憾。他突然感覺到，那么做的話，也就是丟棄他身體的一部分。雖然他的肉體與碎指甲不再連在一起，可這并未減少他對碎指甲的依戀。它們或許是離開了他，但他仍然能把它們保存在近旁。一念及媽媽在他8歲以前剪下過那么多指甲，而那些指甲如今永遠遺失了，他便感到悲傷之情席卷了全身。

他繼續井然有序地收藏指甲，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出現了在哪兒存放小塑料袋的難題。每年都會增加25到30只小塑料袋。他用來存放塑料袋的鞋盒不容易藏匿，有兩三次差點被媽媽發現。直到在20歲出頭的年紀離開父母的房子，他才覺得自己能放寬心。那時候，他的碎指甲收藏已經有400多只小塑料袋，裝滿了三只鞋盒。那時，他終于能把它們按照順序存放，逐一查看，不用擔心被人發現在做這種見不得人的事，不過他對于自己的秘密并無半點羞愧之心。

然而，確實有一點讓他覺得羞愧，他竟然把這些如此珍視的寶貝放于鞋盒這種不適當的地方。在他看來，這像是瀆圣行為；他要找一處高貴的地方來存放他的獨特收藏。雖然那時他的薪水仍舊不是很高，他依然留出足夠的錢，訂購了500只量身定做的煙盒。假若他手頭更闊綽些的話，煙盒肯定會是純銀材質的，但在現實情況下，他只得對鍍銀煙盒心滿意足了。每一只煙盒蓋上都鐫刻了日期，盒內鋪有紫色長毛絨襯里，并有兩道曲線溝，每一道溝包括了五塊鐮狀凹槽。

他花了好幾個月才把碎指甲從小塑料袋逐一挪進煙盒。這是件乏味且吃力的差事，但他以極大的耐心去做，一絲不茍，始終擔心會出錯，弄得自己筋疲力盡。要搞清楚每一片碎指甲是從哪一根手指上剪下來的是極其困難的。他最終學會了怎么干這件差事，只需快速一摸，就能把某一片碎指甲準確地放進合適的凹槽。他自豪地認為自己是鑒別指甲方面的專家。

收藏最終都存放在合適的地方，但是某天當他驕傲地凝視著自己的藏品時，一個令人不安的念頭讓他的滿足感蕩然無存。假如有個竊賊破門而入，那會怎樣呢？竊賊肯定會徑直奔向那些煙盒，尤其是因為公寓里沒有其他任何值錢的玩意兒。竊賊在匆忙之中甚至不會查看煙盒內裝了什么東西。稍后，碎指甲一定會被扔掉，因為對竊賊來說它們分文不值。這種可能性讓普羅哈斯卡先生驚恐不已；他必須不惜任何代價，避免這類事發生。他立刻趕赴銀行，租下一只保險箱，開始轉移煙盒。一直等到最后一只煙盒也安全地放進保險箱后，他才感到心中的石頭落地。

他每月去一趟銀行，把兩只新煙盒存放進保險箱。他總會在保險庫里待上很長時間，盡情欣賞碼放得整整齊齊的煙盒。正是在這樣的時刻，一個突如其來的念頭再次讓他心神不寧。一切起始于一次無害的沉思：他租下的保險箱是否大得足以容納下他今后的所有碎指甲？

自然，他無法預知未來還會有多少碎指甲，但他的算術不錯，毫無困難就計算出，假如他活到87.5歲，保險箱內的煙盒會塞到箱頂，要是他活得更久，他將不得不租一只更大號的保險箱，若是沒有更大號的保險箱，就得多租一只保險箱。這個問題很容易解決，但這并非終極問題。終極問題他以前還從未意識到，現在卻突然間冒了出來，開始折磨他。等到他死后，他的收藏品會有什么遭遇？

他需要盡快為這個不測事件做好準備。確實，他沒理由擔心，以他的歲數來說，他的身體狀態好極了，不過疾病并不是死亡的唯一原因。各種各樣的災禍埋伏以待，是人類控制不了的。他可能遭遇的最糟糕的事情會是遽然死亡，使得他來不及做好準備，永久安置那些藏品。保險箱會被當成他的遺產，被人開啟，這樣必然會暴露他的秘密。

無論如何，務必要避免這種事發生。是的，但要怎么做？或許他可以再租一只保險箱，這回不用他的真名，而是匿名租下來，這樣就算他死了，也不會導致保險箱被開啟吧。等到租期到頭后，保險箱仍然會被人打開。好吧，那么他會把租期定成非常久。他吃不準非常久到底該是多久，于是就胡思亂想起來：是一個世紀還是整整1000年？但銀行的人告訴他，保險箱出租的最長期限是25年。

在他看來，25年肯定不夠。他情緒低落地離開了銀行，這種消沉的情緒始終未曾離開他。當他記起另一項之前未被注意到的、令人不悅的事實時，情況變得雪上加霜。人死后，指甲會繼續生長一段時間。對于他孩提時失去的那些指甲，他無能為力，無法找回，因此，他只得確保他不會再遺漏指甲。他的收藏會失去這份可能最重要的標本嗎？對此，他該采取什么措施？他那時死了，不可能在墳墓里為自己剪指甲。他能指望誰替他剪指甲呢？

這個問題一直縈繞在他的腦海中，可他始終沒能找到答案——直到某個陰雨連綿的午后，在他最預料不到的時候，他靈機一動，一下子想到了答案。這個辦法簡簡單單，像數學公式一樣優雅。他興奮得想來段舞蹈。當然，身為一名習慣了得體舉止的男人，他克制住了自己。

假如死亡是攔路石，是最大的障礙，那么只有一種辦法能一勞永逸地克服它。普羅哈斯卡先生打定主意，他永遠不會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