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載難逢的假期

〔英國〕杰弗里·阿徹

“別嘮叨了，臭娘們。”丹尼斯小聲說道，并不敢讓妻子聽見。

丹尼斯·帕斯科幾年前就該離婚了，但一直離不了。他和喬伊絲結婚34年了，不幸的是，現(xiàn)在看來，只有死亡才能將他們分開。

她并不是他的最佳人選，后來，他懷疑他也不是她的最愛。丹尼斯經常告訴自己，他們是因為孩子才一直待在一起，但這已不再令人信服，因為喬安娜和肯現(xiàn)在都住在國外。事實上，他們之所以沒有分開完全是因為惰性。

丹尼斯最近剛剛退休，之前是薩弗倫沃爾登支線上的奧德利鐵路站的副站長，一生并沒有取得什么輝煌成就。他14歲就離開了學校，沒有任何學歷證書，在簽約成為英國鐵路公司的學徒之前，幾次面試都失敗了。他告訴母親，奧德利不過是通往更大目標的墊腳石。問題是，丹尼斯不知道那個更大目標是什么，也從來沒有找到。

丹尼斯從學徒到檢票員，再到售票員，最后成為副站長，手下一共有五個人，每次只有三個人值班。事實上，“副”這個字意味著他沒有錢加入當地的高爾夫俱樂部，也不太可能被邀請成為扶輪社成員。

然而，真正的問題來了，當大東方鐵路公司從英國鐵路公司手中接過經營權后，丹尼斯在55歲時選擇提前退休，領取了全額養(yǎng)老金。他相信自己還年輕，可以再找一份工作。他又錯了，因為在私營企業(yè)，對于退休的副站長來說，沒有多少工作可做，除了夜班保安或交通安全員，而喬伊絲是不會讓他考慮這兩種工作的。

在退休后的幾天里，丹尼斯還發(fā)現(xiàn)，婚姻也許是命中注定的，不管是好是壞，但兩個人不能天天待在一起。喬伊絲一輩子從未工作過——除了打掃房間、購物、做飯、處理賬單和撫養(yǎng)孩子，她不喜歡丹尼斯在她做家務時礙手礙腳。家庭主婦永遠不會退休，她經常提醒他。

丹尼斯面對的另一個問題是，他的養(yǎng)老金不允許他沉迷于許多奢侈品，而且，隨著通貨膨脹，在他接近老年時，情況只會變得更糟。他有一張諾維奇足球俱樂部的季票，那是他勉強買得起的足球季票，這個實力欠佳的球隊的運氣也不比他好多少，要么是在甲級聯(lián)賽中苦苦掙扎，要么是在乙級聯(lián)賽中努力打進季后賽。還有他一生的摯愛，不是喬伊絲，而是集郵——這個愛好始于他7歲時，祖父送給他一套慶祝女王加冕的“英聯(lián)邦特輯”郵票。丹尼斯現(xiàn)在擁有來自世界各國的上千張郵票，收藏在五大本集郵冊里。

除此之外，他唯一的奢侈消費是訂閱《吉本斯郵票月刊》和《吉本斯郵票目錄》，然后花上幾小時仔細閱讀，但這也讓他意識到自己永遠買不起那些最想收藏的珍稀郵票。

丹尼斯試圖用散步來打發(fā)時間，但下雨天就無法出去了。他也經常去當地酒吧，坐在角落里，一邊閱讀《太陽報》，一邊品嘗苦啤酒。他總是在中午趕回去吃午飯，然后把屁股挪到沙發(fā)上，昏昏欲睡地看看電視或翻翻集郵冊。

一天早上，喬伊絲在用吸塵器打掃客廳時，丹尼斯又開始閱讀《太陽報》。他注意到報上一則西班牙陽光海岸的度假廣告，看起來比他們每年都去的英格蘭海濱度假勝地斯凱格內斯更值得一去。丹尼斯仔細看了廣告，包括食宿、機票在內，價格僅為200英鎊。便宜得令人難以置信，他想，但喬伊絲會考慮去嗎？上午獨自散步的時候，他開始琢磨怎么說服妻子了。

一直等到吃完午飯，丹尼斯才說道：“親愛的，你今天做的香腸和土豆泥太好吃了。”喬伊絲帶著懷疑的目光看著丈夫，納悶他到底想說什么，因為餐桌那一邊很少傳來贊美之詞。“不知道你今年是否想換個地方度假。”他試探著說。

“你在想什么，丹尼斯，打算去威尼斯待兩周？沿著濱河大道開車兜風？或許來一次尼羅河之旅，中途在開羅停一下，去看看圖坦卡蒙的寶藏？”

丹尼斯沒有理會她的譏諷，把報紙推到桌子對面，指給她看陽光海岸別墅的照片。沒等喬伊絲發(fā)表意見，丹尼斯繼續(xù)說道：“別忘了，去希思羅機場的旅客列車不用花錢。”那是他身為副站長的額外待遇，他提醒她。

喬伊絲認為這個主意不錯，只是遺憾她得和丹尼斯在一起待兩個星期。不過，她同意讓他好好研究一下。

帕斯科夫婦帶著復雜的情緒從奧德利出發(fā)去度暑假，然而他們驚喜地發(fā)現(xiàn)，正如廣告所宣傳的，這真可謂千載難逢的假期。他們很享受能乘飛機旅行，即使乘坐的只是瑞安航空公司——一家廉價航空公司的飛機。

他們的房間算不上豪華，但干凈舒適，一日三餐從未出現(xiàn)香腸和土豆泥。雖然喬伊絲已經過了穿比基尼的年齡，她的丈夫也是滿身贅肉，但至少海灘上沒有散落的空啤酒瓶，而踏入大海就像在洗熱水澡，同時，他們還結交了許多新朋友。每當有人問喬伊絲她丈夫是做什么的時候，她都會告訴他們，他是一個退休的站長。

兩周后，帕斯科夫婦回到英國，皮膚曬得黝黑，心情輕松，并且已經開始期待一年后的假期了。喬伊絲提議，他們甚至可以考慮去更遠的地方。

他們在倫敦斯坦斯特德機場的行李大廳轉來轉去，等著丹尼斯的行李箱出現(xiàn)在傳送帶上。但是行李箱始終沒有出現(xiàn)，這個完美的假期差點在最后一刻被毀了。好在事情并沒有那么糟糕。那天晚上，喬伊絲閱讀了旅游手冊上的附屬細則，上面說保險公司承擔所有價值低于50英鎊的丟失物品。行李箱是她母親的，值不了幾個錢。三周后，她收到一張34英鎊10先令55便士的支票，別提有多高興了。

作為一個節(jié)儉的家庭主婦，喬伊絲一直等到1月份的促銷季，才下定決心買了一個行李箱和一個手提包。她甚至為此感到有點內疚，直到發(fā)現(xiàn)丹尼斯瞞著她買了一套威爾士親王紀念郵票。

如果不是丟失的行李箱后來被找到了，帕斯科夫婦的日子會一如既往地平平淡淡過下去。行李箱失而復得后，丹尼斯立即寫信通知保險公司，并很快收到一封致“親愛的先生或女士”的標準信函，上面蓋有“結案”的印章。

他們不必歸還已經花掉的34英鎊，這讓喬伊絲松了一口氣，但她開始琢磨……

接下來的一個月，丹尼斯寫信給所有知名旅游公司，然后花了六個月的時間研究他們寄來的各種小冊子。他認真對待這項任務，就像在準備考試，而喬伊絲是考官。又過了一段時間，他才準備好向妻子建議明年應該去哪里度假。

喬伊絲也寫信索取了幾份宣傳冊，并認真加以研究，這樣當丹尼斯提出他們那一年的度假建議時，她也準備告訴他過去六個月她在忙些什么。

經過再三商量，他們最終選定了西班牙的蘭薩羅特島。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喬伊絲向丈夫提出了讓這個假期變得有利可圖的計劃。丹尼斯感到難以置信，一口拒絕了妻子的想法。畢竟，他說，這是欺詐行為。然而，一個星期后，經過幾次長時間散步，以及在酒吧喝了太多啤酒之后，他讓喬伊絲再說說這個想法。但直到他看到最新的《吉本斯郵票目錄》，發(fā)現(xiàn)了夢寐以求的黑便士郵票，他才同意了她的建議。

喬伊絲顯然對這件事做了充分考慮。她詳細說出他們每分每秒都要做些什么，同時允許丹尼斯發(fā)表意見，指出計劃中的漏洞。丹尼斯只提出一個他認為無法克服的問題，令他驚訝的是，喬伊絲早已想出了解決辦法。丹尼斯大感佩服，盡管仍心存疑慮，但還是允許她開始實施計劃，填寫所有必要的表格。

帕斯科夫婦登上了開往希思羅機場的旅客列車，對于第二個“千載難逢的假期”滿懷期待。事實上，如果不是丹尼斯總是擔心喬伊絲的計劃出問題，這個假期可能會過得更愜意。兩周后他們回到英國，一致認為蘭薩羅特島比陽光海岸更好玩。每當有人問及他的職業(yè)，丹尼斯從不否認自己是大東方鐵路公司剛退休的站長，人們對此深信不疑。

當航班上所有乘客從傳送帶上取走行李后，喬伊絲突然哭了起來，丹尼斯在一旁竭力安慰。然后，她向一名富有同情心的行李搬運工解釋說，她的一個行李箱沒有出現(xiàn)在傳送帶上。機場方面進行了大規(guī)模搜尋，但沒有人能找到丟失的行李箱。喬伊絲一直在不停地抽泣。

回到薩弗倫沃爾登后，喬伊絲等了幾天，然后向兩家保險公司提出了丟失行李箱的索賠要求。清單內容包括三件連衣裙、幾件內衣、兩雙鞋、一瓶香水、一個洗漱包，甚至還有一只幸運手鏈（附有照片）。

幾天后，帕斯科夫婦各自收到一張支票，分別是84.20英鎊和110英鎊。兩人都把錢存入了銀行。

在圣誕節(jié)大促銷期間，喬伊絲從倫敦市中心的幾家百貨公司購買了六個大小不一的行李箱，而丹尼斯則買了一套無齒紅便士郵票，得意地將其添加到他的收藏中。

冠達游輪對于丟失了帕斯科夫婦的一個大行李箱感到萬分抱歉——她堅稱，箱子是綠色的，上面明明貼著“喬伊絲·帕斯科”的標簽——其實帕斯科夫婦在第三次航行后將它從船上取走了。游輪事務長向帕斯科夫人保證，會想盡一切辦法找到它。

幾周后，作為損失賠償的第一張支票到了。在接下來的六個月里，每隔一段時間更多賠款就會出現(xiàn)在家里，而吉本斯公司的珍稀郵票，新發(fā)行的和蓋印的，也是如此。

“我們不能太貪心了。”從加勒比海地區(qū)度寒假回來后喬伊絲說。這個假期他們又收獲了九張支票。

他們的“千載難逢的假期”非常成功，五年后，積攢的錢已經可以讓他們搬出在薩弗倫沃爾登租的半獨立式房屋，在斯蒂普爾買了一幢漂亮的茅草屋別墅，取名“岔道”，喬伊絲覺得在那里他們更有可能遇到有錢人。

當帕斯科夫婦坐下來計劃下一個暑假時，喬伊絲提醒丈夫，她快要找不到保險公司了，因為不能向同一家公司提出兩次索賠。丹尼斯對這個消息大感失望。他最近加入了當地的高爾夫俱樂部，獲得了諾維奇足球俱樂部一張位置絕佳的季票，并被邀請擔任扶輪社的副會長。另外，他的第八本集郵冊開始收藏越來越多的珍稀郵票。丹尼斯比誰都清楚，如果不是新發(fā)現(xiàn)的生財之道，這一切絕不可能實現(xiàn)。他意識到自己已經騎虎難下了。

喬伊絲半夜把丈夫叫醒，她又有了新主意。丹尼斯專注地聽著，再也無法入睡。如果他們成功，他甚至可以考慮參加教區(qū)委員會的競選。

“這是我們的最后一個活兒，”她提醒丈夫，“因為現(xiàn)在只剩下三家大保險公司了。”她沒有說出“沒被我們搶劫”這幾個字。

喬伊絲列出了丹尼斯在度假前需要做的事情，包括取出銀行賬戶里的所有閑錢。她查看了三家保險公司的附屬細則。丹尼斯則告訴他在高爾夫俱樂部和扶輪社的朋友，他和喬伊絲計劃去尼羅河旅行，慶祝他們結婚40周年，因為妻子一直想去看看金字塔和圖坦卡蒙陵墓。

喬伊絲填好了所有表格，信件和支票也已寄出。一切都安排就緒后，夫婦二人動身前往南安普敦。

2001年7月17日，丹尼斯和喬伊絲登上了巴爾莫勒爾號游輪，起程前往塞拉萊和塞得港，穿過蘇伊士運河，然后經伊斯坦布爾返回南安普敦。

在回奧德利的旅客列車上，丹尼斯和喬伊絲一致認為這是他們度過的最棒的假期，并且已經在計劃明年要去哪里。

喬伊絲覺得，拖著所有行李箱上下巴士很不方便，最好還是坐出租車回斯蒂普爾。丹尼斯同意了，盡管他只剩下最后10英鎊了。

出租車剛在“岔道”大門外停下，率先下車的喬伊絲就被眼前的場景驚呆了，痛哭著癱倒在地。

丹尼斯從出租車里鉆出來，盯著仍在冒煙的別墅殘骸，一言不發(fā)。

當地的消防隊長，也是一位扶輪社員，匆匆走了過來。

“非常抱歉，丹尼斯，”他說，“我們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這里，但火苗一旦躥到茅草屋頂，誰也無能為力。”

“我相信你們已經盡力了，艾倫。”丹尼斯說，努力裝出一副悲傷的樣子。

喬伊絲一直哭個不停，丹尼斯琢磨她的戲是否有點過了。“想想好的一面，”他摟著妻子的肩膀悄聲說，“你肯定買了好幾份保險。”

“但我沒有給房子投保，”喬伊絲情緒激動地說，“因為我從沒料到它會毀于一場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