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茹雪 賀偉彧
圖/周浩
2022年11月22日,學者林毓生去世,享年88歲。林毓生1934年8月生于沈陽,14歲隨家人遷至臺灣。1958年畢業于臺灣大學歷史系,兩年后赴美留學,1970年獲芝加哥大學哲學博士學位,曾在哈佛大學東亞研究中心從事博士后研究。求學期間,先后師從邏輯學家、哲學家殷海光和經濟學家、政治哲學家哈耶克等大家。
1970年,林毓生開始執教于美國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校區歷史學系,主講中國思想史。1994年當選為臺灣“中研院”院士。1986年,他的著作《中國意識的危機:“五四”時期激烈的反傳統主義》在大陸出版,在學界產生很大影響。1990年代出版《中國傳統的創造性轉化》,主張將中國文化傳統中的一些符號、觀念和價值加以重組、改造或揚棄,成為有利于變遷的種子,同時保持中國文化的認同。
“我在讀全國最好的中學,受到最好的教育,以后是走在國家最前列的人,中國的未來要取決于我們。”這是林毓生青少年時期就有的想法。他出生于1934年,7歲隨家人從東北搬到北平,先后在北師大附小和附中讀書。優渥的家庭與教育環境,滋養了林毓生的精英意識和擔當意識。他要讀最好的書、最難的書,以后要做最重要的事。
讀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有一天林毓生照例一早去上學,走過家門前大拐棒胡同,轉入小拐棒胡同前,他看到一具尸體——一個人凍死在那里。為什么會這樣?這是一個什么國家啊?這讓林毓生覺得震撼,他想弄清楚為什么這個國家會有這么不公平的事情發生。
這轉化為林毓生此后一生思考的母題。晚年他回憶:“我在中學時代,已經產生了強烈的愛國意識。因為喜歡閱讀‘五四人物的著作,已經了解了一些近現代中國悲慘的歷史經過及其由來。對同胞遭受的苦難,感同身受;常思將來當盡一己之力,設法改革中國的種種缺陷,以便同胞們可在將來生活得合理、富足、有尊嚴。”
14歲時,林毓生和家人一同遷往臺灣。及至大學,他選擇了臺灣大學歷史系。臺大是當時臺灣地區最好的大學,報考歷史系是為了解中國社會和政治的癥結所在,以便對癥下藥。
1954年,進入臺大后,林毓生卻感受到了理想和現實的差距。當歷史被當作學問來做時,看重的是考據、史料、故紙堆,這種“學究做派”不是他報考的目的,他要能關切現實的學問。幸運的是,他在那里遇到了自己人生第一個重要的導師——殷海光。
殷海光師從金岳霖,受羅素、哈耶克等人影響,他的著作以科學方法、個人主義、民主啟蒙精神為基準,被稱為臺灣自由主義開山人物。先后從西南聯大、清華大學畢業后,殷海光在1944年投身抗戰,一度跑到印度學習軍用汽車駕駛技術,后轉業到出版社做編輯。1946年,他加入國民黨陣營,曾在國民黨中央宣傳部、《中央日報》任職。
傲骨嶙峋,這是很多師友眼中的殷海光。1948年11月,殷海光在《中央日報》上發表《趕快收拾人心》的社論,猛烈抨擊豪門貴族和國民黨的內外政策,受到蔣介石怒斥,險些丟職。隨《中央日報》到臺灣后,殷海光仍任該報主筆,代總主筆,同時兼任《民族報》總主筆。1949年5月,殷海光又在《中央日報》上發表社論《設防的基礎在人心》,說跟隨蔣介石抵臺的軍政人員是“政治垃圾”,又一次觸怒蔣介石,受到國民黨的圍攻、批判,被迫離開《中央日報》,去臺灣大學哲學系任教。自此,殷海光脫離國民黨陣營,轉變為自由主義者。
林毓生的老師哈耶克。圖/視覺中國
殷海光教導學生們:“一個學者如不關心民族的前途,不關心人民疾苦,即使受過最好的教育,也不夠格稱知識分子。一個有血性的讀書人,應始終與人民同呼吸共命運,應有正義感,應敢說真話。”在這樣的理念下,他帶出了一大批近代中國史上有影響力的思想家、學者、作家等,不光林毓生,李敖、陳鼓應等都是他的弟子,柏楊等也受其影響。
在臺大求學期間,恰逢芝加哥大學歷史系教授唐納德·拉赫來此講學,因為是英文授課,沒有學生去,系里便要求英文不錯的林毓生和另一個女生去聽課。課程結束后,林毓生告訴教授,他想畢業后去芝大追隨弗里德里希·奧古斯特·馮·哈耶克。當時哈耶克已出版《通往奴役之路》和《自由秩序原理》,是當代重要的政治哲學家。
在唐納德的推薦下,26歲的林毓生赴美留學。他一邊在芝加哥大學的教授俱樂部餐廳當服務生,一邊在陌生的環境里繼續求學路。林毓生曾說,學者最重要的,是在學術生涯形成階段,也就是讀研究生那幾年,培養廣闊的視野和深刻的學術探索能力。對自身而言,這是他在芝加哥大學的社會思想委員會完成的。在這里,林毓生近距離感受到學術與學人的風采。
那時,哈耶克已經六十多歲,保持著紳士風度,他是極少數身為教授而不用秘書和助教的,自己打字,常常打錯。他沉默寡言,很少主動指導學生,除非學生提出問題才回答。如果學生沒準備好問題,師生就“相對無言”了。課上,學生討論完了就完了,哈耶克很少最后總結并給出結論。
林毓生視之為古典自由主義者的典型風范,既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愛好和價值標準,就應該絕對尊重,不指導和點評,就是不用自己的智識影響和干擾學生的成長。這是自由主義者的自制,林毓生、殷海光、哈耶克,師友之間無不如此。
芝加哥大學社會思想委員會的政策是:學生在博士資格考試通過后,可以選擇任何言之成理的題目撰寫論文,而且并無限期要在何時完成。這種學術自由,卻使林毓生深感猶豫。
“到底我應該做原來提出的、有關中國方面的論文,抑或做我現在深感興趣的、有關西方的論文?”林毓生一度陷入兩難。在與師友的通信中,他持續地關懷著中國的問題,可是自己已經好幾年沒怎么看中國方面的書了。如要繼續研究西方的問題并撰寫有關西方思想史方面的論文,勢必要放棄多年來對于中國的關懷,頂多作一個業余的、抱持關懷心情的旁觀者。
不知如何抉擇之時,哈耶克的一席話“解救”了他。在林毓生的回憶中,哈耶克以稍帶德語音調的英語鄭重地說:“關于你究竟應該選擇什么課題作你一生第一個系統性的專題研究,這件事你必須自己作決定。不過,我可以把我的經驗提供給你作參考。自從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我從位于意大利的奧匈帝國陸軍的前線撤退,相當艱苦地返回維也納我父母的家中,然后進入維也納大學攻讀以來,這四十多年中我的所有著述,都直接或間接與我的個人關懷(personal concerns)有關。”
“我所有的研究,都與我的個人關懷有關。”學術應該是有生命關懷的。林毓生下定決心,他最想做的事情,也是他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搞清為什么自由主義在中國會失敗。從那時起,林毓生有了自己的學術方向。
這一點是理解林毓生的關鍵,總的來說,林毓生一輩子都在說的話,只有兩個關鍵詞:一、自由,二、中國。他盼望著中國越來越好,期待著中國的公共事務能越來越合理。
研究過程中,林毓生欣賞本杰明·史華慈的方法,稱他為“二戰后世界上杰出的思想史學家中,最敏銳和最深刻者之一”。在林毓生看來,史華慈的《尋求富強:嚴復與西方》一書提供了一面雙重鏡像,現代西方照亮了現代中國,反之亦然,是跨文化思想史上的開創性著作。史華慈從世界歷史的角度對人類問題的分析,雖然具有博學、敏銳、復雜的特點,有時還非常聰明,卻沒有受到任何知識潮流的束縛,也沒有任何擺弄姿態或自我展示。他始終站在生活和歷史的中心,竭力探求人類現實的深度,盡可能地挖掘其意義。
林毓生( 左) 與殷海光惟一一張合影
這種意義也是林毓生追求的方向,而“五四運動”是林毓生的一個重要關注點。1969年,哈佛大學東亞研究中心舉行“五四運動五十周年紀念討論會”,就在這樣一個使人易動感情的場合,林毓生提出“五四時代的反傳統思想與中國自由主義發展之關系”來討論,他自稱“既不實際又不易談得清楚”,很可能使人覺得自己是耽迷于懷鄉式的個人夢想中,但還是為之辯護。
林毓生認為,現代中國的反傳統思想,發端于第一代知識分子。可是,1916年袁世凱死亡以后,由于《新青年》等雜志的大力鼓吹,反傳統思想變得更為昌盛。爭取個人獨立之自由,對五四自由分子而言,主要是指:從斷喪個人自由的傳統中國社會與文化中解脫出來。
這種自由與西方個人自由的觀念不同:西方個人自由的觀念導自個人價值在倫理上的基設,而五四時代,個人自由的觀念卻是隨著反抗中國傳統社會與文化對個人的壓抑而增強的。五四時代早期,對個人的顯著關懷是激烈反傳統思想興起的結果。
當時,抗議社會壓抑個人的西方文學作品極受歡迎。易卜生的《娜拉》成了提倡婦女解放的重要媒介。可是當此浪潮消退之后,大多數中國知識分子似乎并不費心去讀易卜生晚期所寫的較深邃而更成熟的劇作,也很少有人研究西方天賦人權觀念的起源與發展,或研讀康德所闡述的更深刻的道德自主理論。
林毓生認為,中國知識分子接受西方個人主義的思想和價值,主要是借它來支持并辯解反傳統運動。個人主義的諸價值被當作“價值”后,馬上又被變成反傳統思想的依據,且認為這些價值是與民族主義并行不悖的。由思想史的觀點來看,個人主義的諸價值之所以并未深植于五四知識分子的意識中,主要是因為他們在根本上將個人主義諸價值與民族主義和反傳統思想糾纏在一起。
在林毓生看來,這種所謂的“自由”存在先天隱患,并在之后的現實社會中爆發。在1919年五四運動及以后幾年,民族主義的情緒日漸澎湃(主要由于政治事件的影響所致),左派和右派的“意締牢結”(ideology)日益普遍,其中融合了強烈的民族主義。各式各樣的民族主義籠罩于個人主義諸價值之上,個人主義諸價值不再被當作實現民族主義目標的有效工具。于是對中國傳統的態度,必須與左派或右派的民族主義互相協調。因此,如果反傳統思想還不被放棄的話,它必須根據左派或右派的民族主義作一調整。總之,反傳統思想不復以自由主義為手段,在這種情況下,自由主義的思想和價值就日漸消弭了。
2009年,林毓生應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人文與社會”系列跨學科講座的邀請,發表了題為“學術自由與學術積累”的演講。實際上,三年多前,他在北大也講過一個類似的題目。那次主要是講理論,實際含義反而沒有機會講,這次他希望可以彌補遺憾。
演講中,林毓生提到自己常常思考學術自由和言論自由的問題。言論自由是一個大的范疇,而學術自由是言論自由的一部分。什么是學術自由、為什么要提倡學術自由,得到學術自由后有什么結果?這是他想完整闡釋的內容。
北大早年由蔡元培先生提倡學術自由,但林毓生覺得這一點在理論上很粗松,“蔡先生講的學術自由基本上是建立在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基礎上的。他說各家學說,在沒有被淘汰的情況下,應允許它們各自發展。這是一個很簡單的并不完全成立的為學術自由辯護的一個理論。”
林毓生眼中的學術自由,真正的理論基礎在于:學術自由產生學術秩序,學術秩序產生學術成果,學術成果肯定學術自由。它是一個良性循環。學術自由從根本上基于一種道德原則。凡有成就的學者極少是整天琢磨抄襲和鉆空子的缺乏學術道德之輩。他們根本沒有時間做壞人,因為他們被自己的學術沖動所驅使,整天忙得要死,就想著怎么追求學問。西方的教授假如被發現抄襲,早上發現,下午撤職。
他任教的威斯康星大學有一個規定,教授不能在自己的研究室里喝酒。有個教授被人發現喝酒,馬上被停職了。“凡是自由落實的地方都是非常有法治的,沒有法治,很難談到自由。一個自由的社會是一個管得多的社會,在管多以后就自由了。”
在“自由”與“約束”之外,林毓生還提到,“學術自由實際上是個特權。但這個特權是必須提供的,且是在一定的條件下提供的。即這個人必須是個學者,有資格做學問,念過書,有成就,尊重別人,有基本的追求真理的能力和責任。這些條件具備后,社會給你提供資源,讓你享有一種特權。比方說你今天研究學問累了,特別沒勁了。你三天三夜睡覺,聽音樂,散步都可以。這是特權。你要是上班,不管白領還是藍領,你就做不到,不能忽然說給自己放假。拿國外來講,學術界收入不是很多,也不是很少,是中產階級。那么憑什么社會供養著你,而你除了念書、做學問基本上什么事不做。很多職業的從業人員所做的事情并非他們的興趣。你做你最喜歡做的事,還提供你一個中產階級生活的基本條件。這不是特權是什么?對不對。所以相對于給你提供資源的社會,你要承擔責任。”
他還分析了不同學校在學術研究領域對于職級評定的不同:有些學校要評分,要出版多少才能評職稱。以臺灣為例,寫一篇歷史論文,發表在歷史院研究所的學報就有8分,臺大學報7分,另外的學報6分,有些不行的跑到師范大學的學報發表,則只有4分。每篇文章都評分。從講師升教授要多少篇文章,而且規定最近5年寫的才行,以前寫的還不算。各種硬性規定,最大的理由就是“美國也這樣”,其實美國根本不是這樣。
為了那次演講,林毓生特別打電話給一個工學院的教授,問他們工學院是否和社會科學方面的類似。對方說完全一樣。辦法是這樣的:第一,請人非常嚴格。拿威斯康星歷史系來說,請年輕學者來是非常艱難的事。年輕學者來的時候,至少要有10封推薦信。這10封推薦信的作者必須是世界上他那個領域里第一流的權威學者。每一封推薦信通常需要兩頁半到三頁之間,單倍行距。“不是說像從前陳寅恪先生那樣,寫幾個字,某某人挺好,就升了。”
“不管你是陳寅恪還是王國維,都要寫兩到三頁單倍行距的報告。”接下來,教授組成一個五人的review committee(評審委員會)。如果這個年輕教授的研究領域是歐洲中古史,系里將派出兩個歐洲中古史專家,都是世界水準的,還有一個研究范圍比較接近的專家。這三人都來自歐洲史。還有另外兩個教授一個來自美國史,一個來自其他史學,他們的歐洲中古史是普通大學生程度,不是特別懂。
為什么不懂的兩個人也進入評審委員會呢?因為這兩個人要監督這三個人的所作所為符不符合學術程序。這五個人要履行學術責任。“就是要看被考慮的年輕學者的著作。”那兩個不懂中古史的人至少可以看懂他的論證。看完了以后開會。開會的時候,每個人提交報告。每個報告至少兩頁,相當于一篇小論文。大家意見一致的話就通過,有時候意見不一致,就要彼此溝通,然后取得多數。假如沒有多數,就要交予大會,也就是系的終身職的副教授以上的人開會,看看有沒有道理。每次會都要三分之二以上通過。
“這種辦法,拿我的經驗來說,通常都能找到最好的人。”林毓生肯定這樣的評定學術人才的方式。有一次學校要找一個歐洲工業史的教授,找到一位女學者。她是哈佛和MIT研究歐洲工業史的兩個權威共同推薦的,認為從來沒見過一個年輕人這么優秀。但是她很年輕,論文還沒寫,只有一篇研究計劃。那怎么辦呢?林毓生和同事們開會,請她把她的學術報告等拿來看一看。結果一投票,全系一致通過,破格給她offer。這位女士在林毓生演講的時候,已經成為了世界上該領域最重要的權威。“你看,這個機制很妙吧,你說它守規矩吧,它又破格。你說它破格,它又守規矩。它是精英跟民主、自由與共和相互配合的運作機制。運作好了非常有意思。運作不好,什么機制都不能保證永遠成功。”
在求學、治學過程中,林毓生與殷海光結下深厚的師生情,《殷海光林毓生書信錄》記載了兩人的情誼、學術討論和困惑。
1960年,林毓生赴美,羈旅異邦。從1961至1969年,殷海光的信成為他羈旅生活中最大的鼓勵與支持。殷海光的信都是掛號寄達的,在芝加哥大學讀書的那幾年,有時林毓生中午或下午從外邊回到宿舍,看到來自臺灣的掛號信通知單,便知道一定是殷先生的信到了,心中立刻感到無比高興,馬上放下別的事,騎腳踏車到郵局簽字把信取出。先在郵局中打開匆匆看一遍,然后騎車回到校園中,找一個安靜的角落,坐下來再看一遍,晚上吃過飯,往往會看第三遍,之后才開始讀書或寫作。
1964年,林毓生因父親身體不好,加上博士論文的研究工作一部分可在臺灣進行,就返回臺灣住了半年,得以與殷海光重聚。在臺期間,殷海光時常邀林毓生到家吃飯,往往兩個人剛開始吃了不久,就大講起學問與世事來。每次林毓生講到殷海光贊許或會心的地方,先生就用筷子夾一塊好吃的菜放在他的盤子中,以示獎勵。
治學有樂也有憂,尤其是對關照現實的學者而言,去世前一年的1968年,殷海光在寫給林毓生的一封長信中談及他對人類未來的憂慮:
“我所要打開肺腑說的,是我不想掩飾我內心對人類今后自由問題的憂慮。這主要的并非我個人的遭際使然。在這樣一個動亂的歲月,個人的幸與不幸,又算得了什么?我真正關心的是整個人類前途自由的明暗。人本主義及科學本是近代西方互相成長的一對雙生子。可是,西方文明發展到了現代,科學通過技術同經濟的要求,幾乎完全吞滅了人本主義。時至今日,我們已經很難看到‘文藝復興人了。我們只看見大批‘組織人‘工業人‘經濟人,紛紛出籠。他們不是被歸隊于公司,就是被束縛于工廠。我們偶爾瞥見個把哈耶克,彳亍在西歐的街頭。大部分人的活動及個性逐漸被科學技術織成的組織之網纏住。大學也企業化,工商管理化,教師成為雇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