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念

我和兒子的關系,好像是從他上初二開始飛流直下,漸入冰點的。初中之前,我是他的超人。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成了他眼中的“煩人”。
那天,我跟他又吵了一架。妻子見我倆劍拔弩張,于是勸我回爸媽家小住幾天,讓那個正處于青春期的男孩冷靜一下。沒辦法,盡管我是一個硬漢,但也知道兒子正處于人生的關鍵時期,惹不起,那就躲吧。這爹當的,就這么被老婆孩子趕了出去,這輩子都沒這么憋屈過。
回爸媽家小住時,我沒提跟兒子吵架的事。可是,住一天還可以,第二天下班又回了父母家,爸媽急了。他們以為我跟妻子吵架了。老爸訓斥道:“一個大男人,有問題就解決問題,夫妻吵架別總想著往外跑。”眼見老爸要發火,我只能實話實說。
一番吐槽青春期的孩子是多么不可理喻后,我由衷感嘆:“真懷念他小時候,至少初中之前,我們爺倆也是有過蜜月期的。”我以為,我爸聽完會罵我。誰知,老爺子不但沒罵我,還讓我媽晚上加兩個菜,要和我喝幾杯。
那晚,我們爺倆都開了戒,啤酒喝了七八瓶。下酒的,除了我媽的拿手菜,還有往事。那些有關我成長的點點滴滴,如果爸媽不提,我幾乎都忘了。
我爸說,小時候的我也曾經崇拜過他。那時候,爸爸是玻璃廠的設計師。他的一雙巧手總能給我打造出引領時尚的小玩具:玻璃球、熒光劍、自帶過濾與凈水功能的電動魚缸……而那時候的我,對爸爸無比崇拜,天天在他屁股后面當跟班。
“那時候,我經常出差,每次都不敢讓你知道,不然,你就跟著去火車站,追在火車邊跑邊哭。連你媽都嫉妒我們的感情。”回憶這些時,我爸大口喝酒,眼睛笑得瞇成一條縫。我也笑了。
在我的記憶里,我和爸爸的親子關系一直都很好。可是,事實并非如此。我自從讀了初中,就開始慢慢疏遠我爸。有一次,我媽做飯時,發現家里鹽沒了,我爸讓我下樓去買,我拒絕了。他又提出給五毛錢的跑腿費,我依然不肯去,還氣呼呼地說:“要去自己去,憑什么指使我。”這件事,我根本不記得了,但我爸記得清清楚楚。不是他記仇,而是從那之后,他發現我不再對他百依百順。
而且,我不僅不再幫他們買東西,但凡我爸要求我的事情,我都會抵觸,或干脆置之不理。他讓我把頭發剪短一點,我偏偏噴媽媽的發膠,讓本來就長的頭發根根直立。我多次不寫作業,老師來家訪,我不但不認錯,反而放下狠話:“我討厭老師告狀。以后,她的課我就睡覺。”我爸向我舉起憤怒的拳頭,我把頭伸過去:“有本事你就打死我。”他質問:“看看你現在的樣子,還像個正常孩子嗎?”我特別輕蔑地懟回去:“我就這樣,你能把我怎么著?”……
我爸說這些時,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爸,我怎么不記得自己這么混?”我媽卻在一旁佐證:“我記得!那時候,我和你爸都要愁死了,天天晚上睡不著覺……”青春期的我,父母的忠言聽不進去,父母的示好也一樣排斥。那時候對父母的口頭禪是“你們煩不煩,能不能離我遠點?”我爸說,那時候連揍死我的心他都有過。
還有幾件事,我也是在那天晚上才想起來的。大概是我初三那年,我媽無意間在我的書包里發現了一把匕首。那是我拿家里的水果刀磨成的武器。我媽當時害怕極了。但她很清楚,如果那個時候公然質問這刀的來處與用途,我一定會跟他們翻臉。
于是他們不聲不響地拿走了這把匕首,還在我的書包底部戳了一個洞,假裝它是自己掉出去的。而且,打那之后,我爸天天放學后,躲在我學校門口的角落里,尾隨我回家。一直到我讀高中。
那段時間,在我青春荷爾蒙分泌最旺盛的時期,他和我媽經常做噩夢。夢里都是武打片,不是我把別人砍了,就是我被別人砍了……醒來,一身冷汗,再難入睡。
至于高二和我爸吵架后那場離家出走,我是記得的。可是,直到這一天我才知道,我爸在當天晚上,就找到了我。在那家游戲廳,我玩了三天四夜,我爸在外面等了三天四夜。他想把我從里面拎出來,但他也很清楚,這次拎出來,下次我還會這么干。
直到我身上沒錢了,游戲廳老板讓我干一天的保潔。掃到下午兩點時,我干不動了,求老板讓我回家。在父母面前,我是暴怒的獅子,但在社會面前,我就是個慫包。游戲廳老板說:“想回家也行,讓我打你一個耳光。”那個耳光,我認了。因為當時太想回家了,我突然覺得除了父母,這世界上別人不會慣著我。
而我爸,目睹了我挨打的全過程。但我回家后,他和我媽什么都沒說,只是張羅了一桌子飯菜。在我自尊心爆棚的年紀里,他們有一肚子話要說,但也只能選擇欲言又止。我媽說,三天四夜,你在游戲廳里,你爸偷偷守在角落里。“我見到你爸的第一眼,就哭了,因為他看上去老了不止十歲。”可是,那時的我,什么都看不出來。我的眼里,只有自己小世界里的狹隘與悲歡。那晚,我在自己房間里,在媽媽白天曬得松軟的被子里,睡得很沉。
可是,三天四夜沒合眼的爸媽卻依然失眠。他們心疼的,是我被那個游戲廳老板打的那一耳光,他們彼此安慰:“總得讓他吃點虧,才知道天高地厚。”
之后,我的青春期似乎結束了。這一段記憶,我格外清晰。或者更準確地說,留在我記憶里青春時的自己,是從高二下半年開始的。那時我拼命讀書,成功逆襲成高考黑馬的。
我記得房間里的燈,十二點前沒有熄過;我記得自己的成績第一次進班級前十時,老師懷疑我是不是打了小抄;我還記得高考成績出來時,爸媽高興得像個孩子似的,在家里轉圈……再后來,我大學畢業、工作、結婚、生子。
都說養兒方知父母恩。在兒子出生后,我跟父母的關系重新進入蜜月期。就連鄰居都羨慕我爸媽:“你們這兒子,細心孝順得給個女兒都不換。”但我似乎忘記了,自己也曾有過那么“叛逆”的青春期。想想我爸當年一路尾隨我放學,蹲守游戲廳,偷偷摸摸藏在墻角的情形,我心酸極了。我媽說:“那時候,我和你爸很無助。那滋味啊,也就兒女能把父母折磨成那樣。”
在“憶當年”之后,我爸跟我碰了杯:“兒子,你記著,這男孩有兩次長大。一次呢,是看不起自己的爸爸,感覺自己的人生自己做主;另一次呢,是自己當了爸爸。男人嘛,都是這么長大的,這都不是事。”
我爸還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了一段話:“這當爹呢,對兒子,兩個字,一個是愛,二是熬。熬到我和你這個歲數,多年父子就成知己。但前提呢,是愛。不管兒子可愛不可愛,越是在他不可愛的時候,越堅定不移、不求回報、默默地愛。在愛里長大的孩子,就算離譜,也早晚會變得靠譜。”說著,他指指自己:“然后,你看,愛出而后愛返,我現在一想起你,就覺得很驕傲。”
那晚,在跟我爸喝透聊透之后,我回了自己家。臨走時,我爸對我說:“你要想當老子,總得有一段給兒子裝孫子的階段,要是你兒子再讓你受氣,你就回來找你老子。”
那天,我走到小區樓下,看著還在陽臺上目送我的爸媽,心里特別溫暖,也特別有底。我是被他們引領著,走出了莽撞的少年時代。那么,我也理應像他們一樣,用智慧、耐心和堅定的愛,陪兒子度過他的青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