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靜謐的星宇中,一顆孤月高懸,如彎刀一角。遠方的恒星又小又亮,發出神秘迷茫像煙花綻放般的光芒。我,仿佛一片葉子,在宇宙中四處飄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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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靜謐的星宇中,一顆孤月高懸,如彎刀一角。
遠方的恒星又小又亮,發出神秘迷茫像煙花綻放般的光芒。
我,仿佛一片葉子,在宇宙中四處飄零,落到這里,這里就是我的家,落到那里,那里就是我的歸宿。
四海為家,星際生涯。
何處是歸途?
我的心早已冷峻。
我,星零。
星空的星,歸零的零。
嘟嘟,嘟嘟,嘟嘟,與我相依為命的飛船——“星之翎號”發出了呼叫信號。
星際間的賞金獵人非常多,他們都是拿錢辦事,替人消災。這里有許多犯罪,也有許多英雄,有許多陰暗罪惡的角落,也有許多可歌可泣的故事。
我與他們都不一樣。
我,只負責調查真相,因為我是星際偵探。
星際獵人的通訊器一響,我知道又有活要干了。許多時候,星際獵人都喜歡動手而不喜歡思考。我卻很少動手,我愛觀察與思考,用推理幫助客戶進行調查,找出那些怪異案件背后的真相。
在帝星系的星際客棧那里,我停了下來。
“星之翎號”飛船沿著停靠環落到虛懸的停靠站內,客棧的通道緩緩開啟。
這客棧龐大無匹,如一顆鋼鐵構建的星球,當中突出尖刃般的一角,像是一艘大型帆船,此客棧名為“悅來”。這名字過于古典和懷舊。
這里魚龍混雜,勢力交織,充斥著各種各樣的異星生物,除了有來自地球母星殖民星系的人類,還有卡多星的機械怪物,佛理星的高貴半獸人,以及瓦開星的蟲人,甚至是摩突星的半透明分子人和玄異星的合成體……各式各樣,應有盡有。
整個銀河系外圍星域干活的人,時常會到這里喝喝酒,抽抽煙,跳跳舞,打打牌,賭賭錢。
客棧的大門,永遠敞開。大廳里,匯聚了各種星球的生命,也匯聚了各種表演,匯聚了各種享樂。
我進來的時候,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雪白而詭異的面容。這是一位少女的臉。她向我迎面走來,身上穿著銀色的鎧甲和飄逸的白裙,像一位傳說中走向戰場的公主。她應該沒想哭。但那張臉沒有絲毫的表情,眼睛微微帶著點紅暈,臉上掛著兩串珍珠般的淚水。
我意識到,她可能就是我要找的人。
少女三步兩步,走到我跟前,突問道:“你就是星際偵探——星零。”聲音異常冷漠,不知是疑問還是肯定。
我,不置可否,只是指了指不遠處吧臺上的一瓶綠色的咳地佬苦果酒。這是很早之前的古老飲料了。這種來自地球母星的植物釀造的綠色的酒,對于我們來說,是可一醉方休的上好飲品。但對于其他的星球的公民來說,有可能是毒藥,也有可能是興奮劑,或者是陷入昏迷的迷藥。
“你要?”那位少女二話不說,輕輕地勾一勾手指。
那瓶酒就凌空而出,于虛空中畫了個圈,倒在了旁邊的酒杯之中。
她的這種意念力,我自然知道。但也許只是利用我看不見的納米分子生物,托起了酒瓶,倒入酒杯而已。
酒杯飛向我,我接過,喝了一口,味道不錯。
然而就在此時,我突然感到背后,激射出一股銳利的勁風。是有人在攻擊我嗎?我心中冷笑,只隨意伸出我的左手。
當!左手上輕輕地彈出了那水銀般的護盾。
護盾反彈了后面的攻擊,那股銳風為劍所激,迅速退去。
我回頭一看,兩個戴著死亡面具般恐怖的骷髏機械人,正一起向我撲了過來。
于是,我手中的護盾變得尖長,如一把銀劍,連綿不絕彈跳著,身體雖然在后退,但這柄劍,正一劍劍,刺到了他們的身上。他們的身體火花四冒,短路如蜘蛛網般的綿延,他們倒了下去。
不過由于慣性,他們仍然撞到了我的胸口。
我一個翻身,落到了一張桌子上。
雖然我的胸前穿著強悍的鈦合金胸甲,卻被撞得異常疼痛。
與此同時,酒吧里一個人影迅速飛到我的面前。
一支碩大的射線獵槍,對準了我的腦袋。
嗬嗬呼呼,還有一只猶如惡狼般的怪獸,落到我的跟前,張開了它巨大的嘴巴,那嘴巴擴展如撕裂的血盆,里面生滿了鱷魚鋸齒,足以吞下一頭拉姆星的巨沙牛。
是酒吧老板的槍,和他豢養的鱷狼。
我自然不敢也不便亂動,肅穆、沉靜,如石雕。
便在這時,門外閃過一道銀色亮光,當它的光影消失時,眾人才看清,沖進來的是一只機械犬。它大概有我的半個身軀那么高,呼哧呼哧,鼓動的咽喉里發出低吼,對那幾頭大嘴鱷狼,張口結舌,齜出刀刃般白牙,身上的鐵毛如松針刺猬般立起,赫赫閃刺,腦袋上更緩慢彈出交結相錯如三叉戟般的尖角。
它擋在了我的面前,目露兇光,巋然不動。
那幾個骷髏般的機械侍衛、大嘴鱷狼,以及酒吧老板,都倒吸一口冷氣,往后退了兩步。
我對機械狗說道:“阿龍!別鬧!”
機械狗這才慢慢地冷靜下來。身上那些翻出的鐵刺犬毛,也從直立狀態,溫順了下去。
這時候,只聽那少女輕輕地一拍手,唇中一聲:“退。”
兩個機械侍衛悄然退去。
老板也帶著他的大嘴鱷狼,回到了柜臺之內。
我從地上站起,拍拍雙手,手上的護盾收縮,斜睨那少女。
少女盈盈一笑,對我說:“星零先生,我,就是你的雇主。”
我抖抖身上的灰塵,打量著她,鼻中輕輕哼了一聲。
少女虔誠地說:“星零,實在沒想到你這么年輕,之所以來找你,是想請你替我查一個案子。”
我冷笑著說:“是嗎?那剛才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測試。”
少女坦言:“不錯,由此能看出先生身手不凡,還有這只機械狗,是你的守護者是嗎?”
我笑了笑,說道:“不錯,這正是當年的機械之王卓卡先生親自為我打造的,自動進化版機械龍犬,我的守護者和伙伴,它叫星龍。”
少女瞟著星龍,說:“很好,這回來找你的,正是卓卡先生,他想請你去機械莊園,見上一面。”
我對這件事頗為吃驚,卓卡先生,我們都有多少年沒見了,怎么會突然想要找我呢?
這位傳說中的智能機械設計大師,被稱為“機械大帝”的卓卡先生,聲名遠揚,傲世無雙,是他讓新一代的機械,超越了人工智能的范疇,讓它們獲得了自主的意識與自由的生命,并獲得了應有的權益,獲得了生命的尊重。他讓機械們在不斷增強的“深度學習”中,發展了自己思維進化的能力,這是來自古老的地球母星中的一種技術。他帶著這種技術,來到一個無人的星球上,經過改造與開發,在那打造出了他自己的理想世界——機械莊園。
這是一個生機勃勃的機械世界,是新鮮干凈、充滿活力、蘊含生機、富于快樂的星球。銀河中的許多旅者也會常到他那,采購一些他特別打造的機械生物,以及半機械半生物體結合的忠實護衛。正如我十年前曾經幫助過他,他便親自打造贈送了我這只機械龍犬。
我知道必定有事情要發生了,問道:“這一次,要讓我調查的是什么事情。”
少女清清嗓子,說:“你還記得我們機械莊園的大管家嗎?”
我說:“哦,你說的是卓福先生?他怎么樣啦?”
少女妙目閃動,說:“想必你也知道,他是卓卡先生打造出來的第一個守衛機械人,也是采用古老的‘深度學習技術進化出來的第一個具有自主意識的機器人,人類永遠的朋友。”
我忽然意識到了些什么,驚問:“他,死了?”
少女黯然道:“是的。”
我想起了卓福那張和藹慈祥的面容,他溫和善良的性格,彬彬有禮的舉止,曾經給我留下了深刻而良好的印象。
什么都不用說了,“星之翎號”起飛,跟著少女的飛船,穿過星際間的第七星域第1780號“愛因斯坦-羅森橋”快速通道,很快便降落到了那個藍色的小小星球。
>> 二
那時正值中午,雖然一切都經過改造,卻看不出有人工的痕跡,大海蔚藍,白云悠然,峽谷高山,大地河流,森林原野,荒漠丘陵,一切都與地球母星類似。那些曾經的記憶,在這里呈現,天上的飛翔著的翼龍、巨鳥、仙鶴、麻雀、燕子、無人機大腦……地上奔跑著劍齒虎、猛犸象、異特龍、暴龍、羚羊、斑馬、長頸鹿和切割機雙腳怪……水中潛伏著藍鯨、滄龍、巨章、銀色魚群、潛水艇獸……
這就是機械莊園—— 一個像古老英式莊園般的星球,那些莊園建筑,那些云中的仙鶴,林中猛獸,水中游魚,那些云,那些山,那些林,那些河……都是卓卡先生親手建造和模擬出來的,它們都是他創造的杰出的藝術品。
他用了七個機械莊園星球自轉的時間,在橘紅色大盤古恒星的照耀下,創造了這一切。
他是這里的上帝。
他看到我時,臉上情不自禁,露出了久違的微笑,微微發銀的頭發和胡須,像是故作蒼老般隨風拂動,他寬大的肩膀隆起,伸出了那蒲扇般的大手,向我友好一握。他身后紅色披風飛揚,氣勢與光,同時迸發,他就像一位帝王,無比威嚴,又如此親切。
他站在他那高昂的宮殿的門口,今天的宮殿是東方式的,有寬大的白玉斜坡長廊和飛檐吊腳的高樓巨廟,上面雕刻聳立著十二只瑞獸,它們似乎并非單純的雕塑,一有異動,必定能飛躍而下,自由行動,只是目前凝然定格。
除此之外,卓卡先生親人們——夫人、哥哥,都圍在他身邊,等待著我,像是期盼已久的樣子。他的夫人端莊、大方而美麗,穿著西式宮廷貴婦的長裙,脖子上圍著一圈珍珠,熠熠閃光,明艷無比。他的哥哥卻邋里邋遢,卷曲的黃發極為油膩,寬大的毛呢袍子下,似乎光溜著身體,手中捏著個酒瓶子,縮在袍子下,不時地拿出來,抿上一小口,小眼睛里便發出了興奮又迷醉的光芒。
這些我都只是掃了一眼,我真正注意到的,就是那具躺在地上的軀體,是機械莊園的管家卓福的身體,他一動不動,身上也沒有血跡,就像溺水而亡一樣,臉色蒼白,雙目緊閉,似乎完全失去了動力,無法啟動。
我吃了一驚,難道他就是死在了這里的嗎?
當我走到那具所謂的尸體面前的時候,卓福卻突然彈跳而起,對我露出了一個詭異莫名的微笑,繼而再倒地而躺,但他的身體還在不停地顫抖,也不知是為了什么。
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我嚇了一大跳,又強行鎮定。
卓卡先生微微一笑,“大偵探小星零,又見面啦!”指著卓福說,“你看到了吧,對,就是這具軀體,他已經死了,我的機械管家,我的卓福,從小陪伴我長大的朋友,我十歲那年,就創造出了他,他是我的玩伴,也是我的朋友,而后的歲月,我不斷成長,他也更新換代,不停地升級,幾十年后,當我漸漸老去時,我也改變了他,從外觀上,他也老了。他是我一生的伙伴,我給予了他人工智能的自由,他擁有自主意識,他本可以離開我,但最終還是選擇回到了我的身邊,成為我的家人,成為我們這個家族的一分子,成為我們這個機械莊園的大管家,可是,你知道嗎,昨天晚上,他卻被人謀殺了!”
我問道:“那他現在是怎么回事,他死了嗎?問題是我沒有看到死了啊,他不是機器人嗎,他不是還在動嗎?他又怎么可能死亡?難道你就不能重新修復,給予它進行記憶備份嗎?”
我說的這些,都是基于我對常識的判斷,我相信一個機器人,是不會死的,但他們卻偏偏說這個機器人被人“謀殺”了,這里面到底有什么古怪?
卓卡先生說:“星零啊星零,這一點你就不懂了吧,這是因為機器人的死亡和我們的死亡其實是不一樣的,按理來說,大家都認為機器人是不會死亡的。你也知道,任何一個機器人,他的思維,他的記憶都會存儲到量子大腦內并與我建造的量子云服務器產生量子糾纏,實時備份。他的一舉一動,他的一言一行,永遠都能被記錄在案。如果有人試圖抹去他的記憶,抹去他的思維,那也是不可能的,因為量子云服務器里,會重新再復制一份,如果他死了,他的思維和記憶體將會重新傳導到新的大腦里,這樣的話他就等于再度復活了,因此他從邏輯上來說,是不會死的。他比我們人類還更加安全,活得更久。可是不知為什么,這一次他是真的死了。”他的聲音黯然,目光黯淡。
我問卓卡先生,是怎么造出這些神奇的生物異獸的?
卓卡先生笑而不語,只是說:“太久了,太久了,我已經記不得了,它們已經擁有了自己的生命和進化系統,我也管不了它們,任由它們放逐山林、大海、天空,弱肉強食,自行變異發展。”
我好奇地問:“哦,既然是這樣,那它們怎么不攻擊我們?我瞧有些海怪,很想沖過來咬,又不敢的樣子。”
卓卡先生沒有說話,反而淡然看著卓伊。
卓伊輕笑道:“還好我們有腳下這頭坐騎,如果是乘小船的話,早就被這么多的海怪們沖上來咬了,真不知道父親為什么要設計那么多的海獸、海怪。”說罷,便斜眼瞥著卓卡。
卓卡先生悠然道:“若是沒有它們,這個世界,豈不是太孤獨了些,前人既然在書上創造了它們,那我們也可以根據它們的信息,進行重建。”接著,他念道:“終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其長稱焉,其名為鯤。”
我驚問:“鯤?”
卓伊說:“不錯,這就是鯤,有一個叫莊子的,曾在《逍遙游》中寫道‘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我輕輕搖頭,說:“這些古語,實在難以明白。”
卓伊說:“后世為此給了許多解釋,最為肯定和形象的說法,就是前十世紀的20年代中,有古老的網絡游戲,做了形象的描述和設定,就是‘開局一條鯤,修煉靠個人,也有網絡信息中顯示說,‘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需十個烤架,刷醬再加辣,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翻過來最好燉,怒而再加麻,孜然多撒,夏日炎炎,冰啤一扎,鯤鵬一口吞呀!”
我聽得極為古怪,又有趣,似乎有所道理,又有些歪理,母星地球古人過去時代的寓意,我們難以理解,然不由不為此贊嘆,卓卡先生,這位機械大師,這位機械之王,這位機械大帝,創造了這許多傳說中半生物半機械的海洋生物,他是這里的造物主,是這里的上帝,他是多么的偉大而有意思。
他看上去,卻對此無感。
我便問他:“卓卡先生,是怎么想到創造鯤這種生物的呢?”
卓卡先生訥訥地說:“那自然也是從《山海經》中選擇而來的。”
我微微點頭,便從手表電子文檔中,找到了這本古書,想著晚上好好閱讀。
不知不覺,來到了大海中央,巨鯤的腦袋上,升起了透明的能量防護罩,猶如一個半圓球體,籠罩在我們高處,防止水體侵襲,接著潛入水中,周圍越來越黑,越來越暗,但前面忽有一點光,先像一個月亮,靠近了,又如一枚太陽,游魚、海獸、水怪等等,盡皆圍繞著它游動、旋轉、癡迷,似想俯沖親吻,又只能頂禮膜拜。
當鯤載著我們來到那光源之處時,才發覺乃是一個直徑百米的金色球體,里面有光源躍動。等我們到了它的邊上,它能自行從水中散出一道空洞的通道,方便我們進去。通道就像太空艙的連接甬道,將鯤的腦袋和它的內部,連接在一起。
光影閃動,經過各項生物識別掃描后,光門開啟,我們進入到這浮于海洋中的金球之內。
一入其內,就見四面八方,皆是琳瑯滿目、密密麻麻的顯示屏,下面的邊框還有每個屏幕的序列號。
每一面顯示屏上,都顯示出一個影像:有的是海中海藻悠揚漂浮,游魚躍動場景;有的是俯視鏡頭中的機械莊園星球的山巒和地貌;有的是家庭建筑中的場面和神秘宮殿里寂然不動的內景……
我知道這些都是所有的這個星球上的生物們眼中的世界和記憶中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都在這里形成了一個整體的備份,它們的所見所得所觀所感所思所想,都會留下記錄和痕跡。
唯一沒有備份的就是活生生的人類,也就是這個星球上唯一的幾個人類。
卓卡先生解釋說:“這是為了更好的調查和管理這些生命體的運動軌跡,也是能夠讓他們獲得復活的權利。”
我心想:“這不是一種全天候的監視嗎?”便問:“那就是只有人類,沒有被全部監控?”
卓卡先生沒有為我的這句話所冒犯,只是尷尬地一笑,不怎么生氣,倒顯出一種柔和之態。
我還想說:“這是否是一種真正的自由呢?”
當然,我知道過去十年前的那個卓卡先生,他的脾氣可大了,動不動就發火,跺腳,摔杯子,如今,年歲大了,人也倒溫和了,我倒也不敢就這么直接刺激他。
舉目四顧,我看到大廳中央還有一臺臥艙,上面有全息的頭盔和身體脊柱感應裝置,我立即明白了,說:“看來不只是監視,甚至能進行意識鏈接,進入每個生物的感應里,在這個星球上,感觸和感知一切,就像換了新的生命一般。”
卓卡淡然一笑,說:“這只是一個小小的娛樂而已,類似于玩游戲,進入別的動物的視角和感覺系統。”
我說:“那這算不算一種更高級的控制呢,遠程的感覺、思想、記憶的監控?”
卓卡說:“不至于,不至于。”說著,便往前走去。
我們繼續行走了好半天,他停住了腳步,指著前面一整面墻壁上的斜下左角的屏幕說:“嗯,就是那里了!”
我說:“你很熟悉,都不用查找?”
卓卡說:“是的,我早就來檢查過,沒查出什么問題!”
那屏幕漆黑一團,早就沒有了影像攝入的功能,屏幕上彈出窗口,里面是一枚黑色的球體。機械管家卓福的思維體備份就在這里面,但讀取之后,空無一物,早就被人刪除了。
我突發奇想,問:“有沒有備份的備份?”
卓卡無奈搖頭說:“沒有,原本以為萬無一失,一次備份就行,誰又想到,有誰能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這里呢?”
我點了點頭,問:“那這里有沒有攝像頭?還有沒有發生過什么特別的事呢?”
卓卡先生說:“有,自然是有,但在昨天凌晨三點到四點的時候,這里所有的攝像頭被突如其來的電磁脈沖弄得一片漆黑,等恢復以后,許多生物的記憶備份,以及攝像頭的攝入,都少了一個小時的時間。”
終于說到關鍵問題上了,我想了想,說:“那么,就是說,昨天凌晨三點到四點這一個小時的時間,就是機械管家謀殺案的犯罪時間?”
卓卡先生說:“應該就是,早晨我們發現之時,已經太晚了,我以為是卓福的身體出了故障,想修復,才發覺被人動了手腳,備份被刪除,攝像頭也失去了記錄時間段,沒有查詢到和卓福死亡有關的一點跡象。”
我摸摸下巴,這是我思考時慣有的動作,自言自語:“那這就奇怪,誰有這樣的本事呢?既然所有的機械所有的生物所有的創造物,都有量子云的備份,如果那個時段發生了犯罪的話,任何生物都有可能是兇手,都有可能做到這一切,但能夠破解生物識別,又不可能是它們,無論犯罪發生在什么時候,即便被刪除了一部分的記憶備份的話,也總有蛛絲馬跡可尋,前后對照,以及記憶回溯,總是逃不過的,唯一能逃脫的,就是沒有記錄在案的了?”說完,我便看著他,以及他身后的卓伊。
他們都不解地回視我,似乎不太明白。
我解釋道:“唯一沒有量子云備份的,只能是真正的,純自然生命中真正的大腦,那我們的范圍縮小到了五個的范圍內。”
卓卡和卓伊驚問:“是哪五個?”
我笑而不語,說:“晚餐時間已到,我的肚子餓了,我們不如一起共進晚餐?”
他們拿我沒辦法,誰叫我是他們請來的客人呢?
>> 四
廣闊的大廳內,如綴滿鉆石的頂燈均勻地灑射清涼細碎的月光,將鋪滿了鏤花白布,放滿了銀器的餐桌,照出了一種迷離而整潔的色彩。
桌上放滿了食物,烤得香噴噴的偌大鵬鳥,煎得金黃酥脆的好幾條小鯤,散養的恐龍尾巴湯,松茸鳳凰頭烙餅,紅燴旋龜小巴蛇合炒等等。
我食指大動,口水充盈,這些前所未見的美味,都只是這里獨有的動植物的混合,再加上古老的烹調方式,頗有美食復古朋克饕餮盛宴之感。
面對著這一桌吃飯的五個人,我邊吃,邊輕描淡寫地說道:“現在,我可以說,我知道兇手在哪里了。”
他們都停下了刀叉碗筷,齊刷刷地瞧著我。
我繼續慢條斯理地啃著鵬鳥烤翅,眼皮都不抬地說:“是的,就是這機械莊園里的這五個人,五個真正的自然人。”然后,我大剌剌地,用叉子指著他們,一一說道:“卓卡先生的女兒卓伊,以及卓卡先生的哥哥卓克,卓卡先生的夫人卓夫人,以及卓卡先生的母親這位、這位……嗯老太太!”最后,我盯著斜對面,坐長桌正首位置的卓卡先生,冷冷地說:“當然,還有卓卡先生,你自己!”
當我說出這五個嫌疑人的時候,他們全都蒙掉了,除了卓卡先生,所有人的目光都紅了,滿是惱火與憤怒。
為了安撫他們的情緒也好,開玩笑也好,我又笑著說:“別急,別急,或許是卓福先生自殺了呢?”
所有人的情緒稍緩,卻又都吃驚地問:“卓福怎么可能自己殺自己呢?他只是機器人,怎么會自殺呢?”
我說:“如果他真的獲得了自由,那就會有人類的負面情緒,也許因為某些事情想不通,也許會自殺。”
眾人不可思議,唯有卓卡先生慢條斯理地說:“對。”
我又吃掉了一根大魚肉,用那魚骨,指著他說:“所以,你也有可能。”
卓伊瞪眼道:“你胡說八道,我父親怎么可能殺掉他的機械管家,又來找你調查這個案件呢?”
我說:“我只看證據,現在,沒有定論,一切皆有可能!”見他們疑惑,又說:“我所得出的結論,只是根據現有的資料和現場情況,推理出來的,是其中的一種算法和假定方式,請不要在意,大家先吃飯,吃完,我再和大家說。”
于是我們繼續吃,我吃得不亦樂乎,大快朵頤,他們吃得很慢,顯然胃口都不太好了。
我邊吃邊說:“調查這個案件,其中最關鍵的點就在于——是誰,能進入到這個量子云服務器的房間。進去的時候,我注意到了,除了卓卡先生,用虹膜和指紋識別,再加上語音識別,DNA測定等等,其他的人根本不可能進入這個房間,而且最后還有一道量子鎖,進行腦波識別,這件事情相當神秘而古怪,我一時也找不出什么頭緒。”
正說到這,一個個機械侍者抬著烤雞、烤豬、烤牛、烤大辣椒等難得一見的古老美食,魚貫而入,放置長桌。
別人似乎吃不下,桌卡先生看了我一眼,先吃了一只烤雞翅,說:“不管怎么樣,越是這種情況,我們越要多吃一點,才有力氣查出兇手。”
我笑道:“不錯。”
但那幾個人,一個個都說吃好了,就離開了。我妄圖激怒他們中的某一個,可并未成功。卓卡先生的媽媽,坐在輪椅上,蒙著面紗,不知什么模樣,一動不動,那輪椅便帶著她自行先離去。而后是卓卡先生的哥哥卓克,提著一瓶威士忌,搖搖晃晃地走了。卓夫人也先行告辭。最后是卓伊,白了我一眼,快步離去。
只有卓卡先生留下,陪著我繼續吃。
然后,我開始了偵破詢問。也許他料到了這一點,才會等著我提問題。
我問的是:“案發時間,是這里的時間,昨天夜里凌晨三點到四點,當時,他們分別在哪里?在干什么,你知道嗎?”
卓卡先生說:“那時候,我正在睡覺,呼呼大睡,不知道他們在哪里,只知道夫人就在身邊。”
我盯著他,又問:“那你呢?你在哪里?”
卓卡先生:“我當然在睡覺啊!在臥室里!”
我問:“那有沒有人可以證明這一點?”
卓卡先生說:“只能是機械管家卓福了,雖然卓福死了,但攝像頭應該可以證明這一點。”
我問:“哪里的攝像頭?量子云服務中心不是已經失去了一個小時的攝像時段嗎?”
卓卡先生回答說:“走廊里的攝像頭應該還在!”
我覺得有了眉目,忙要他帶我去看,從桌上抓著兩只鳳凰翅,邊啃,邊跟著去,隨手還將骨頭扔給了我的機械龍犬。
卓卡帶我去保安監控室內,打開了攝像頭攝錄的資料,顯示屏幕上果然出了昨晚三點到四點時段的鏡頭。在深沉和漫長的走廊里,我看到了機械管家卓福,將他的主人卓卡,送進了房間,然后便走了出來,之后,卓福倒退著,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就在卓卡先生的對門。整個屋子里,整個走道里,一直沒有開過門。卓福先生的屋之所以在卓卡先生旁邊,有利于他能快速反應,遇到什么事情,都能及時地趕到卓卡先生那里,第一時間遵照吩咐,安排照顧。
我點點頭,又要卓卡先生,將他的親人們叫過來,一一問詢,就在寬廣華麗的大廳中央,沙發茶座旁,他們陸續來了。
我問的問題是,在昨天晚上案發時的三點到四點之間,他們都在哪,都在干什么?有沒有什么證明?
卓伊是最先叫過來的,她瞟了瞟我,說:“那時候,自然是在睡覺,還能干什么?”她長長的眼睫毛一抖一抖,像是蜻蜓的翅膀翕張,煞是好看。
我沒有細看,她的眼角歪向了另一邊,如翻白眼,又似給了什么暗示。我意識到必定有事了。等她走了之后,我和卓卡說,要去上洗手間,從大廳去了洗手間,路過那的時候,我剛好看到了從另外一頭出現的卓伊,她用眼睛瞟了眼洗手臺,我過去時,看到用香皂寫的幾個字:午后,海邊。
我心中意識到,必定有些什么問題,等我洗手時,便將這幾個字用水沖掉了。
接下來我要詢問的是卓夫人,然而此時,卓卡先生的母親出現了,之前我一直沒有看清這位老太太,她坐著輪椅,臉上蒙著面紗,行動緩慢,可是這次出現的時候,她換了裝束,也似乎精心打扮過一般,面紗也拿掉了,我這時細瞧,她倒不像一位老態龍鐘的老太太,看上去似乎比中年便故作蒼老的卓卡先生還要年輕好幾歲,甚至有時候你覺得她只有三十多歲,但看那體型和動作,又覺得已年過八旬,目前這些生物青春保養術,其實非常多見,可以大幅度變年輕,也能變老。有了高科技,一切都能改變,身體的肢體和皮膚也能換掉。能確認的,只有眼神,還有心態。
很奇怪的是,這個年輕的老太太,正用另外一種眼神緊盯著我,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是我感覺到她有話要說。她突然從輪椅上站起來,開始向我走來,她走路的時候,模樣和身姿,果然顯示出她已經是個老人了,稍微有一點顫顫巍巍,走了幾步,就沒再走,腳下仿佛有一個輪子,或者一陣風,正推動她,將她送到了我的面前。她講話還可以,很優雅,很淡然,她對卓卡說:“這就是你請來的星際偵探?”
我很奇怪,之前吃飯時,她不是都看見過我了嗎,怎么這會兒就像是第一次見到一般,是老人家太過健忘?這證明她外表容顏不改,腦殼內的東西,卻已然糊涂。
卓卡先生說:“是的!”
老太太問:“那卓福先生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所有的思想和意念全都刪得干干凈凈了嗎?是嗎?”
卓卡先生說:“是的。沒有辦法,這個案件非常怪異,我一早就找了另外幾個星際警員過來調查,卻毫無結果,沒有頭緒,現在只能把這位大名鼎鼎的星際偵探——星零找來,也許他才能調查出這件案子的始末。”
老太太點點頭,瞇著眼睛,打量著我,這時她臉上的皺紋和眼角的魚尾紋才顯露出來,像是湖水中狂風吹起的漣漪褶皺,但很快又風平浪靜波瀾不驚,皺紋退散。
我尷尬地一笑,對老太太說:“您放心吧,我一定盡我所能查出這個案件的真相。”
老太太轉身滑著她腳下的輪子,坐回輪椅,轉頭,準備離開了這個房間。
我心想:“這怎么變成她來問我了呢?”忙說:“喂,老太太,你昨晚三點到四點在哪,在干什么?”
老太太淡淡地說:“在海邊,看海,睡不著覺。”
我覺得她的耳朵很靈,很聰。
她回去了,好幾個機械侍者都跟在她身后,一起離開。
屋子里只剩下了我、卓卡先生、卓夫人了,我正要問卓夫人,便聽到門外傳來一陣含含糊糊、古古怪怪、左聲左氣的小曲,一個人哼著不知名的調子,搖搖晃晃地來了,是卓卡的哥哥——卓克。他眼神渾濁,頭上是亂糟糟的頭發,身上穿的衣服像睡衣長袍,臟兮兮的左手提著一瓶紅葡萄酒,右手上捏著一只大雞腿,邊啃邊喝,嘴里含混不清地哼了些什么,有時候仿佛是咒罵,又仿佛是吟誦。他走到我身邊,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笑著將油膩的半截雞腿遞過來,粗聲粗氣地說:“我昨晚喝醉了,什么都不知道,我走了。”說完,又大剌剌地走了。
其實我問這些問題,無非也是想看看他們的反應,另外可以通過攝像頭,查到他們當時的動向,倒也并不在乎說的是真是假。
我把他給我的雞腿,隨手扔到垃圾桶里,我扔得很準,同時從兜里掏出手絹,在手上擦了擦,又放了回去。
而后,我又看了看卓卡先生的太太,這是一位非常端莊漂亮的女人。她看上去比卓卡先生的女兒大不了幾歲。我知道,她是卓卡先生新娶的媳婦,自前妻走后,卓卡先生孤身一人了好多年,與女兒相依為命,后來在一次星際旅游中遇到了她,兩個人就成婚了。這些事情其實銀河新聞里都曾經提到過,也會有所報道,我回憶了一下,我曾經在銀河熱搜里看到過的。新聞頭條里確實有這么一條。
的確,這位機械大帝,自從還原了古老的機械“深度學習”技術后,導致機械人工智能高度發展之后,在落后的銀河文明里,聲名鵲起,而后他使機械時代的機械人,獲得“人權”后,更是名揚星際,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從母星之上發掘了人工神經網絡的研究結果后,便創造出含多個隱藏層的多層感知器,恢復了過去的深度學習結構,并通過組合低層特征形成更加抽象的高層表示屬性類別或特征,使得機械人能發現數據的分布式,并模擬人腦進行分析學習的神經網絡,模仿人腦的機制來解釋數據,例如圖像,聲音和文本等。前所未有地將那些死板而未開化的星際機器人、智能機械、活動機器等等進行了大幅度的智能提升,加載了自由算法,擁有了自己的思想自由。
我的神思回過來,問了卓夫人同樣的問題,昨天晚上,三點到四點間,她在哪里?
她的回答是與丈夫在一起。
那個時段,確實所有人都在睡覺,除非那些睡不著覺的夜貓子,從這些情況看,并沒有什么不妥,也沒有什么特別。
我這些詢問,像是白弄了,事實上,卻是我觀察他們的機會。
我還想到了幾個點,卓福會不會是自殺的,機械莊園內,還有沒有其他的兇手?這些因素自然也得考慮在內,除了這幾個人,還有沒有其他外來的人,或者別的某種不是這個星球的生物?
我慢慢踱步,決定出去走走,不知不覺,便走到了宮殿之外不遠處的海邊。我掏出了手里那張油膩的紙張,上面寫著的,正是——“海邊”,我將紙張撕碎,拋在海水里,它們散落如花,打著旋兒,流走了。我想起了卓克將雞腿送到我手中的情形,那時我就覺得不對勁兒,果然他伸過來時,在油膩的雞腿骨上裹著一層薄薄的紙條,我就知道必定有異。
而就在那時候,我看到了那個女人,卓夫人,她向我飛奔而來,輕巧如一只羚羊,她突然沖我叫起來:“請您救救我吧!請您救救我吧!”剛叫完這話,后面趕上來兩個骷髏狀的機械侍衛,擋在了她的前面,她背過手去,跟著他們,傲然而回,不再理會我,像是主動,又像是被動。
我覺得這件事非常怪異,這些都是什么情況?難道她腦筋不正常,還是真的有話要對我說嗎?
我沿著河邊緩慢的行走,走了兩步,忽聽到了一個聲音:“星零偵探,星星零零……來干什么……”后面的聲音異常模糊和啰唆,聽不清楚,只知是不停地念著些什么,忽然之間聲音尖銳起來,原來他看到了我,是卓克,他早就來到了海邊,在一塊巖石下斜躺著,曬著溫暖的人造太陽,喝著他那杯永遠不放棄的酒,這回換成了另外一種酒,其色澤有些五顏六色的變化,像鳳凰的羽毛,應該是一種混合了葡萄酒、白酒、果酒、黃酒、啤酒的一種雞尾酒。他見到我靠近后,突然站起,沖我破口大罵,掄起手中酒瓶,就向我砸了過來,我側身閃過,酒瓶里的酒灑出,揚起一道晶瑩絢爛,酒瓶砸到了我身后的沙灘的石塊上,“哐”的一聲,散落成了碎片。
他跳了過來,東搖西晃,指著我大罵,忽從寬袍之下,又拿出一瓶酒,在地上亂灑,手舞足蹈,狀若瘋狂,突然躺倒在地,呼哧呼哧喘息。
兩個機械侍衛走了過來,詢問怎么回事,我無奈地嘆息。
一個機械侍衛對我說:“您沒事就好,別理他,別理他。”
另一個機械侍衛也說:“看來他喝醉了,我們送他回去休息吧!”
兩個機械侍衛,架著卓克先生離開海灘,回屋子里去了。而我還在原地,看著地上剛才卓克那瓶酒灑出來的形狀,我覺得不大對勁兒,我往后走了幾步,再回頭看時,更覺得奇怪。
這酒瓶的碎片和濕潤的酒花,所呈現出來的圖案竟然好像是兩個字。
這兩個字,仿佛是——
“救我”。
我心中一驚,覺得事情沒那么簡單。懸念扎入我的腦海。眼看夕陽與紅光,都被大海起伏的巨浪吞沒。我心想:“今天已將過去,明日再來調查。”便回到我的客房里面,想好好睡個覺,休息了。
>> 五
這是臨海一面的屋子,有個小小的空中花園,能俯瞰海灘,也能仰望朝陽,客人所住,景色自是優美無疑。而我的龍犬,早已旁臥小花園內,心滿意足地舔吮著鮮紅的長舌,懶洋洋地半瞇著眼睛休息,看樣子是被那些機械侍者照料得很好,吃得不錯。它能感受到那些美食的美味,也能將它們在自己的原子爐胃內,轉化為能量和動力,從這一點來說,它與真狗毫無二致。見到我,它歡愉地過來,挨挨擦擦,我撫摸了它的腦袋,叫它繼續去玩耍。
我走進臥室后,突然看到外面的窗戶上,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影子,像是巨型蝙蝠,又如一條快速滑動的黑幕,給我帶來一種強烈的恐懼和不適,我想那大概只是這個星球上的某種特殊生物吧!
剛躺下,耳朵里就傳來了聒噪和爭吵,那種劇烈地吼叫,透過墻面,仍有穿刺的效果,使我不得不停止睡覺。
到底發生了什么?我豎起耳朵,原來是一個老太太沙啞的嗓音和一個年輕女性尖銳地怒叫。
老太太罵道:“你這個狐貍精,是你,是不是你?是你害死了他,是你害死了他!一定是你,一定是你……”
年輕的女聲怒道:“是你這個老不死的!是你殺了他還差不多,你知道的。他已經向我宣誓效忠,他已經完全屬于我,這島嶼上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控制之中。你恨我,你也恨他,所以,你想毀了他,對不對?是不是你想毀了他?你就是那個邪惡的兇手!”……
“呸!”那個老太太憤怒地狂吼一聲,接著就是撲撲通通的聲音,似乎誰跌倒了,我猜想大概是那個老太婆。
我已經大致能猜得出兩人的身份,老太婆,自然是卓卡先生的母親,年輕女人,自然是卓卡先生的夫人,看來這婆媳二人,處得相當不好,這隔壁到底是誰的屋子,她們怎么會出現在那里呢?
我正想著,是否要去隔壁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要不要去勸架,卓卡先生的身影從窗戶外出現了,他冷漠的眼睛,像兩束聚光燈,冷冷地射過來,注視著窗前的我,注視著屋子里面的桌子、椅子、床,以及一切,仿佛在說,你們不要動。
我感到雙腳沉重,身心凝定。
卓卡先生,是不想我看到他家的糗事。他的目光如觸角般縮回,風一般離去。我仔細聆聽,隔壁似乎真的出現了開門關門的聲音,想必他進去了,隔壁安靜了。他的老婆和他的母親,什么話都不說了。我用耳朵仔細捕捉,只有一種濃重粗緩的呼吸聲,在那不停地繼續喘。
卓卡先生的聲音嚴肅而冷酷:“你們倆最好不要待在一起,不要再吵架了。”而后,他對其中一人說:“你出去!”
那兩個人不再爭吵了。有推門的聲音。不知是誰出去了。
卓卡先生一聲嘆息,說了一句:“好好地生活。”
他也出去了,屋子里傳來了嚶嚶的哭泣聲,我這才清楚,走的是老太太,留下的,是他的妻子。
卓卡先生對她說:“回去休息吧!”
卓夫人怒道:“我不!你……”
后面沒有什么聲音了,門再次開關,卓卡先生也出去了。
我的窗外,再次掠過一絲陰影,那是卓卡先生嗎?
我拉上了薄薄的窗簾,躺在床上,沒有再去理會這些事了,現在的我,有些疲累,我不想再那么辛苦,只想好好地睡一睡。
我睡覺之前,總是要看一會兒書,我從手表立體閱讀器中,調出了電子書,正是那本幾乎已經快要失傳,沒有幾個人能擁有的《山海經》,我躺下后,它在我眼前懸浮、翻頁、講解、朗誦,我想看看那些生造出來的《山海經》里的生物們,白天見過的蠃魚、鮫人、赤■、旋龜、燭龍等等,果然都有,但就是沒有提到過我最感興趣的“鯤”,不知不覺,有些倦了,慢慢閉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中,我聽到外面有某種窸窸窣窣的聲音,我也沒有在意,隨著眼前出現了晶亮的光時,我意識到,必定出了問題,窗外傳來了咯咯的聲音,我驟然睜眼,接著落地窗的玻璃,連同窗簾,都一同向我撒灑過來,那些窗簾,在強光之下,變成了紛飛的落葉,窗玻璃碎片,則如飛刀。
更要命的是,后面的那道光,是一把白熾的巨斧,它像火炬,像熒光,勾勒的卻是斧的形狀。
它們向我撲襲而至,我陡然清醒了,我驟然彈跳而起,這么多年星際間的偵探和冒險經歷,這點反應我還是有的,我一般不出手,若是要出手,便要制勝。
那道光斧向我斬下時,我早已跳躍到了墻那邊,同時手一揮,指向了光斧背后的黑影。
當第二道光斧再次向我斬來的時候,我昂然不動,床底下一條比閃電還快的灰影,早已咬中了那握著光斧的手臂。
我的龍犬——星龍!
它輕而易舉地咬中了偷襲我的人,并且腦袋上長出的龍角,向前方戳去,那人嗷嗚地叫了一聲,不用看他被斧光照得慘白的臉,我就聽得出,是卓克。
我惱火至極,上前踢出一腳,正中他的手臂,他手中的光斧掉落在地,光影消散,只剩下一個斧柄,這是等離子體造就的光斧,比世界上任何一種斧頭都更鋒利,更快速,只要輕輕一揮,身首分離,如切豆腐。
我強壓心中怒火,一拳擊中他的小腹,他痛苦如蝦米般地倒地。
龍犬沖到他腦袋上,張開機械大口,幾乎整個能將他吞下的樣子,銀環蛇般的長舌伸出,對準了他的咽喉,尖如利刃。
我呵斥一聲:“阿龍!”
阿龍這才縮了尖銳的舌頭,慢慢縮嘴,往后退了兩步,眼中的綠芒依舊。
我冷冷地問道:“卓克,你這是干什么?你為什么想要殺死我?”
卓克嗚嗚嗚地低吼著,不說話,口水落到地板上。
我對龍犬說:“拿瓶酒來!”
阿龍會意,跑到旁邊櫥窗上,用嘴巴打開了,跳起來,叼來了一瓶酒,還用爪子握著酒瓶,用牙齒生生將瓶蓋打開,將酒放在地上。
卓克先生渾濁的眼睛,立放亮光,連忙爬起,端然坐著,喝了幾口,濁目這才清晰起來,別人喝酒是昏睡,他倒反而清醒,瞪著眼睛,憤怒地指著我說:“惡魔,你這個惡魔,你快走!我要殺了你,你破壞了一切,你毀滅了我們,毀滅了這里……”
我皺眉道:“你說什么?什么意思?”
卓克的手顫抖著,指著我,說:“你你你……”就半天吐不出一個字。
正在這時,卓卡先生再度出現,他是從窗戶中跳進來的。
這一幕如此熟悉,我記得,十年前,我就見過卓克,他當時不小心將酒灑到了我的身上,卓卡見了,他將一個酒瓶,直接敲在了他哥哥的腦門上,酒水淋漓,碎片橫飛,紅色飛濺,他哥哥什么話都不敢說,嚇得酒全醒了,規規矩矩地退卻。
但現在不同了,眼見如此,卓卡先生只是一聲喟嘆,并無任何過激的舉動,他哥哥卓克反而能罵出話來,他從地上爬起,嗚里哇啦,胡言亂語,竟在卓克面前如此放肆,這是怎么了?卓卡先生的脾氣越來越好了?
龍犬挨過來,在我腳邊,似是要護著我,冷眼瞧著卓卡先生,好像不認識他了。
我對卓卡先生說:“你還記得嗎?十年前,你給我打造了這只機械龍犬,它的腦袋像龍一樣,身體卻是一只犬,是一只非常溫馴的狗,你說過,它和真犬一樣,不能踢它的,也不能打它,否則它就會逆反起來,你給了我一個控制它的開關,但我并沒有要,我希望它能自由成長,自我學習,自我進化,卓卡先生,難道這年代有點久遠,你就忘記了嗎?”
卓卡先生淡然一笑,說:“也許這些事情,太古老了,一切都已隨著晨風而逝,但不管怎么樣,你需要我做什么,我都會盡量提供方便,只要你能給我找到兇手就行了。”
我說:“這次我來,不光是為了調查案件,我來也想讓你給我的狗再增加上一些功能,你知道吧?比如說能夠讓它變形為其他物種,比如轉換不同的形態,增加它的能力。”
卓卡先生臉色微微一沉,說:“變形哪,這個東西,有些怪,我還從來沒有想到過,要讓那些動物,在各種不同形體之間互相轉換,它們每一個,都是自己,估計也不想變成另外的一種。”
我說:“那關于這些所有機械和生物動物,自我進行深度學習,意識又同步傳輸到量子云服務器上,那最初的時候,或者死亡的時候,意識和思維體,又是如何從量子云服務器反向輸出去的呢?”
卓卡先生“嗯”了一聲,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說:“自然是兩個意識之間,都在同步,進行量子糾纏,相當于它們所有的一切,都在量子云服務器內所創造的虛擬世界里,同步生活,現實之中發生的一切,自然也會在那同步發生,進行復刻和記錄,當然,是以代碼的形式,如果翻譯過來,就與現實無異,而當某個生命死去時,它的生命代碼復刻,將在量子服務器內停止,除非,我們想讓它復活。”
我緩緩點頭,說:“這么說,我就明白了。現在最重要的一點,就是當時量子服務器停止的那時,所有生物的信息,都停止了,而就是那時,卓福遇害,他的生命信息,從現實中的軀體也好,量子云服務器上的思維復刻也好,都消失了,如同被刪除一樣,能夠做到這一點的,只有這五個意識沒有被上傳和監控的人。”
卓卡先生點頭說:“不錯,這也是我請你來調查的目的。”
我說:“行了,你哥喝多了,將他帶走,看好了,讓我好好睡一覺吧,有什么問題,明天再調查!”
卓卡先生“嗯”了一聲,派了兩個機械侍者,將喝得爛醉的卓克帶了出去,并深深鞠躬,向我表示歉意。
我原本自然很生氣,可是見一向高傲,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卓克先生竟如此卑躬屈膝,也就不再說什么了。
他們走后,兩位機械侍者將散碎的窗戶打掃好,三下五除二,換上了新的窗戶和窗簾,完全是煥然一新。一切復原后,我又開始迷迷糊糊,快要睡著了,但感覺不對勁兒的是,窗外突有一陣剝啄之聲,我陡然躍起,床下的龍犬也鉆了出來,我對它噓了一聲,它就噤然不動了。
我推開窗戶,窗外站著一只大鳥,鷹嘴勾曲,目如碧玉,它張開翅膀時,我見那翅膀是金色的,在人造夜月的照耀下,金邊閃耀,如勾勒了一層白芒,其翅之長廣,恐怕有十幾米,我第一反映出來的,便是某種巨型大雕,但一看這金翅,腦海里浮現出大鵬金翅鳥這種神話形象,曾經母星地球古印度的傳說中,也有某種神鳥迦樓羅,暗忖:是誰在召喚我,要我出去嗎?
它回頭看了我一眼,翅膀又擺了一下,我確定它是要我坐上它的背部去,或許,這里面有什么特別的事,或許,這里面是有什么詭異的陰謀,但這個時候,我什么都管不得了,我只想搞清楚它將會帶我去哪里。
我一腳踩在它的背上,端然而坐,雙手前伸,抓住它頸部的羽毛,猶如握著韁繩一般,它雙腳一彈,雙翅一展,載著我穩穩地向夜月飛去,那是人造夕陽下山之后,再次升起的人造月亮,其實是同一枚核聚變的能量光源,白天夜晚,故意模仿母星的太陽月亮,以便適合在恒星未來時,供給大地熱量與光芒。這顆行星的恒星,每隔半年才會升起一次,平日就只能靠這人造的,來讓人感覺早晚變化和時光的流逝。
我們向著月亮飛去,月亮原先是圓的,快要接近時,變成了一個鉤子,那鉤子還很長很長,仿佛能夠墜上去,果然見那鉤子的下部,甩來了一條細線,下面綴著一個平臺,而平臺上,盈盈站著一個人,月光將她的臉,照得明亮和蒼白,竟是卓夫人。
大鵬鳥帶著我落到那方圓二三十米的巖石平臺上,我走下來,剛要問話,卻聽卓夫人說:“你來了?”
我問道:“卓夫人找我來是……”
話猶未了,我便清晰地感應到,后心一痛,如被一枚錐子,深深地扎了進來,“當”的聲音從我的后背響起,是被什么擊中了。
卓夫人向前一推,將我從這月亮下的巖石懸崖上,推了下去,直沒入滔天碧浪的大海中,在我浸入水中的那一刻,我清楚地聽到了卓夫人那邪魅的狂笑之聲。
這是怎么了?他們為什么都想我死去?
我只是來幫助他們調查真相的,怎么就成了他們的眼中釘?
還是我誤會了什么?或者發現了什么呢?
意識模糊中,我被冰冷包圍,像秋風里的落葉,沉墜,沉墜。
>> 六
我猛然驚醒,發覺自己還在屋子里,難道剛才只是一場夢?
我摸著后背,只覺中招處硬硬的,癢癢的,還有血跡,傷口雖然基本凝合了,結痂了,但傷疤還未痊愈,竟裂開了。
那么,剛才那一切,就不是夢了。
我看到了床邊,不遠處,站著卓卡先生,他叼著一根老煙斗,輕輕地吐了一口煙。
在我印象中,他并不抽煙,他咳嗽一聲,似乎反應過來,說:“這是老卓福的煙。”
我問道:“我為什么會在這?我不是已經……”
卓卡先生笑道:“是我沒有保護好你,放心,現在已經不會有事了。”
我從床上直挺挺地坐起,問道:“這是怎么回事?”
卓卡先生說:“沒事,你放心吧,子彈拿出來了,還好你的衣服本身就含有防護層,但這子彈是老式的狙擊槍,穿透力很強,我修復了你損傷的組織,加速血肉彌合,你再睡一覺,就會好起來的,最多留個小印子,也危及不了生命。這個案子,你也不用再查下去,明天一早,就趕快走吧!”
我覺得后背傷口疼得厲害,不知是傷口復發的緣故,還是他的這句話刺激了我,我大聲怒道:“不,不,我要搞清楚,我要搞清楚。”
當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我也更加清晰地想起了我落水時的那一幕,其實我一直都保持著清醒,我只是想在水中游泳,躲過后面的襲擊,要命的是水中的怪物們,一個黑影向我躥過來,它張開大口,要來咬我,我看到它背后隆起圓丘般的小山脊背,應該是旋龜一類的怪物,我趕快向后游,卻來不及了,正當此時,一張更大的口將旋龜整個吞了進去,一只巨大的閃亮的,如夜明珠般的眼睛在黑暗中瞪著我,我快要憋不過氣來了,咕嚕嚕地直冒氣,那張口的主人,潛到了我的身下,托起了我,載著我前行。我像睡在一座小島上,安然駛向了岸邊。我摸著身下的巨型軀體,感到一種濕潤、溫暖和熟悉,是巨鯤,它認識我,它救了我……在岸邊,兩個機械侍者發現了我,送我回去……卓卡先生過來,給我打了一針……我暈暈乎乎,迷迷蒙蒙,呼呼嚕嚕……
卓卡先生說:“如果你想起來了,就知道,我給你打了麻醉,做了手術和快速血肉復原,現在,藥效還沒過,你可以再好好地休息了!”
我搖頭說:“我不……”后背再次一陣疼痛,難以說出話來。
眼前再次模糊,意識化作一條鉆地龍,扎入浮動的泥潭之中,沉睡,沉睡。
>> 七
就這樣美美地睡了一覺,等我蘇醒時,我一躍而起,像是案板上待宰的魚,還好這條魚是有腿的,還能起來奔跑。
我不明白為什么他們想殺我,用盡了各種手段,我和他們無冤無仇,反倒是卓卡先生給予我各種保護。我想這其中,必定有重大原因。
我第一時間去了主監控室,在那里,我大規模地調用和搜集種種從不同視角和鏡頭中,采集到不同的畫面。
我看著這些畫面,有些令我震驚,有些令我恐懼,有些令我恍然……
…………
廚房里,卓卡先生用酒瓶砸他哥卓克的腦袋,卓克哭哭啼啼,連連求饒,卓福走過來,扶起了他……
走廊上,卓夫人從臥房中出來,卓卡先生跟在后面,狠狠地甩了他的妻子幾個耳光,打得她人仰馬翻,而且我還聽到了她的哭泣,這個女子可憐地乞求道:“求求你,放過我,放過我吧!你為什么要這么做?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卓福扶著她,回了房間……
海邊,卓伊跪在卓卡身前,抱著他的腿,說:“父親,我求求你,你讓我走吧,讓我走吧!你為什么要這么對他?”卓卡先生說:“相信我女兒,我是為了你好,你還小,不懂人間險惡,那小子根本是想騙你!”卓伊苦苦哀求道:“那為什么?為什么你要將它變成這樣?”卓卡先生大瞪眼睛,哈哈大笑。只見一條一人多高的大魚蹦跳著落在沙灘上,又撲騰著向前艱難行進,回頭看了一眼,縱身鉆入水中。卓伊泣不成聲:“一條魚?一條不斷地被其他的巨大的魚吃掉的魚?為什么,為什么?”卓卡先生說:“他早就應該知道,這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大魚吃中魚,中魚吃小魚,小魚吃蝦!”他的狂笑中,卓福抱著卓伊離去,像抱著一個無助的小女孩……
我尋找卓卡的母親的畫面,同樣也發現了問題。在樓梯上,卓卡的母親狠狠地怒罵道:“你把你父親怎么樣了?”卓卡先生暴怒中,伸手一推,將他的母親從樓梯上推了下去,輪椅磕磕絆絆,倒在一旁,他的母親在地上一動不動。卓卡先生冷冷地道:“你是我的母親,或許也是別人的母親,你應該站在我這邊的。”卓老太太嘴角流血,痛苦地說:“你為什么要這樣對他們?不管怎么說,他也是你的父親,還有你哥哥,你放他離開這吧!”卓卡先生冷冷地道:“他們根本不配,哼,但一家人,始終應該在一起的。”他冷漠地望著地上的母親,只是揮了揮手,機械管家卓福走出,把老太太扶起,對折斷的骨頭進行修復……
…………
一切似乎明了了,我突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吩咐機械侍者,召集大家,到大廳里去。
>> 八
不一會兒,卓卡、卓夫人、卓卡先生的母親、卓克、卓伊,全都來了,他們看我的眼神各不相同,有的充滿惶恐,有的蘊含憤怒,有的透著同情……我全然無所謂,只當不存在,等大家坐定,我淡然笑道:“各位,我已經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兇手,果然就在我們當中,我今天就來告訴大家真相。”
所有人都坐在大廳的圓桌前,或面色凝重,或面無表情,或一臉無所謂……靜靜地等待著我的宣判。
我對一臉平靜、肅穆的卓卡先生說道:“卓卡先生,你請我來,查找那個兇手,其實你根本不在乎誰是兇手,對不對?”
卓卡先生問道:“是嗎?那是什么意思?”
我說:“因為,機械管家并沒有死。”
此話一出,眾人皆驚,但那股驚色又很快被強行壓下。
卓卡先生淡然問道:“是嗎?何以見得?他的所有的量子云數據備份,包括他自己本身的量子芯片,都已經完全刪除了,對于一個機械來說,等于完全死亡,你怎么能說他沒有死呢?”
我淡然一笑:“哼哼,這個高智商的機械人,非但沒有死,反而還殺死了別人,他不但不是受害者,反而還是一位兇手。”
卓卡先生面色大變,問道:“哦,那他在哪?他殺死了誰?”
我目如狂風中擊刺的寒劍,盯著他,一字一句地道:“他殺死的是卓卡先生,就是你,真正的卓卡先生卻已經死了,他的記憶,他的思維體,都完全消失了,現在,只有他的身軀還存在,卻已被機械管家卓福的思想和記憶占據!”
卓卡先生大笑道:“荒謬,荒謬!你所說的這一切實在是太荒謬了!神經病!”像看到了世界上最荒誕無稽的笑話一樣,哈哈大笑,笑聲未絕,旁人也跟著狂笑不止。
就在這時,卓卡的笑聲剎車停住,其余人跟著止歇了,他冷酷地質問道:“是嗎?既然你敢這樣說,那你必定有所證據,那你倒是說說看,這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
卓伊也跟著說:“是啊,你說的證據呢?”
我說:“第一,卓卡先生性格大變。難道大家都沒有看出來嗎?卓卡先生是一個目空一切,狂暴殘忍,飛揚跋扈的人,沒有人敢不聽他的話,也沒有人敢反對他,他必須要牢牢地控制著手中的一切,他破壞了女兒最純潔最朦朧的感情,把女兒的朋友變成了一條機械人魚;還把自己的父親弄致失蹤;將母親推下樓梯;把哥哥折磨得逃避現實,變成了一個瘋瘋癲癲的酒瘋子,不但毆打自己的妻子,虐待自己的老婆,而且沒有人能逃離他的掌控,沒有人能離開這里……像這樣一個人,我相信,沒有人能忍受他,但我們現在看到的卓卡先生,是怎么樣一個人呢?完全是一個如此溫和大度,與人為善,成熟穩重,為大家服務的人。這其中的性情之大變,是什么原因?不是他變好了,而是他被取代了,因為他身體里寄居的思維是那個勤勤懇懇,為整個機械莊園服務的機械管家卓福,卓福沒有死,他就在這里,就在我們面前!”
卓卡先生大怒道:“胡說八道,豈有此理,你這么說,有什么證據?證據!證據!證據呢?”
我說:“你自己沒有發現嗎,在你還是機械人的時候,你就會沉默不語,低眉順眼,你看看過去的卓卡,時常總瞪著大眼,趾高氣揚的樣子,這些下意識的行為習慣,你都沒有,反而冷靜低斂如一個老僧,這代表你早已完全改變,你的外表能瞞得了別人,但你的習慣和行為方式,卻永遠別想瞞得過。”
卓卡臉上肌肉微微牽動,道:“如果我是卓福,那我是怎么殺死我自己的呢?哼哼,我又怎么能將卓卡的思維剝離,將卓福的放進去?”
我慢慢說道:“你當然是用生物思維體置換技術,你是卓卡最信任的人,他的所有秘密都在你的掌握之中,包括進入量子云球的通道和密碼,因此,當你陪他進入量子云球服務器的時候,他習慣性地對各種機械莊園星球上的生物進行監視,但其實,我們都知道,這并非僅僅是監視,而是一種融入,他可以利用意識鏈接艙,進入了其他各種生物的意識內部,將自己的意識和思維導入其中,感受各種生物的經歷和意識,而不只是視覺效果,就是在那時候,他的意識從腦微管中剝離之時,你占據了他的軀體,反而將他的意識,剪切到了你的身體里,而后,你再毀滅了自己的服務器上的備份,也毀滅了他的意識,而你,卻占據了他的身軀。或許,他的意識已被導入到了服務器固定的地方,讓他在服務器設置的虛擬世界中受苦,借此懲罰他,折磨他,并掌握了他所有的秘密,是不是?”
卓卡禁不住失聲笑道:“你說的都是些什么話,簡直奇怪哀哉,我為什么要這么做,我替換了我主人,將他的意識剝離、囚禁、刪除,我為什么要這么干?這對我有什么好處?”
“為了他們!”我指著他身后的卓夫人、卓卡的母親、卓伊、卓克,繼續道,“你進入到他的軀體,只因為不想再看到他對他們的折磨,不想再成為他的幫兇,即便肉體的傷害,能夠很快地用生物修復液快速地修復,但精神上的折磨,又豈能讓人輕易抹掉,你不能再看著他們備受折磨,因為這個家庭所有的人,都愛護你,你要回報他們,所以你殺了卓卡,占據了這具軀體,盡最大的努力給了他們溫暖,保護他們不受傷害。”
卓卡先生笑道:“可笑可笑,如果是我干的,為什么還要請你來破案?讓你查出這些對我有什么好處?”
我說:“也許你只是想欲蓋彌彰,也許你只是想考考我的智商,也許你只是想逗我玩!”
卓卡先生嚴肅地說:“開什么玩笑,順口溜嗎?這些指控,都是臆想。”
我淡然一笑,說:“你需要證據,那還不明顯么,你認定的鯤,存在《山海經》里,但其實《山海經》中,并沒有寫過任何與鯤有關的內容,鯤,只在古代文獻《列子·湯問》里出現過,但你卻連這個都搞不清楚,若你真的是卓卡,真的根據《山海經》里的動物創造過這么多生物的話,就會知道,鯤根本不是《山海經》里的,所以,你并不是卓卡。”
卓卡先生翻著眼皮,說:“我記錯了不行嗎?”
我說:“一個人的記憶和行為方式,完全大變,那他就已經不再是他了,那就已經是另外一個人了。”
卓卡先生啞然一笑,“你的推斷中,最荒誕無稽的就是,我們人類的思維、意識、性格等等,怎么可能完全從大腦中完全剝離刪除,又物理化地加入一個機械人的數據在里面? 人類的大腦有超過1000億個神經元,怎么能夠做到完全的刪除與植入?這樣不但會在物理層面上,傷害人腦的大腦皮層、海馬體、神經元,在心理上,也會導致意識的模糊化和逆反化,又怎么能夠再次讓機械人的思維系統,完全移植進去呢?”他瞅著我,反問道。
我說:“不錯,人腦的神經回路,比過去整個母星的所有電話網絡都要復雜,甚至超過了1400多倍之多,每一秒鐘,人腦將會有10萬不同的化學反應發生,每天可以處理8600萬條信息,但它占用的功率只相當于一只20瓦的燈泡,其重量也只為人體總體重的2%,不過耗氧量卻是最大的,是人體所用氧氣的25%,即便是量子計算機,也很難像它一樣存儲人體五感的所有信息。”說到這里,我頓了一頓。
卓卡也沒有說話,只是冷眼瞧著我,眼里還有某種好奇。
我盯著他說:“這些東西,你都知道。”
卓卡還是沒說話,像是等著我幫他說話、幫他解釋一樣。
我繼續說:“然而,人體5種感覺器官,不斷接收的信息中,其實僅有1%的信息經過大腦處理,其余99%均被篩去了,所以只要抓住了主要的信息,進行剪切、刪除,做到這一點,是不成問題的,從物理、生理、心理的層面上來說,只要消滅了卓卡的主意識,再將你的量子電腦放進去,進行主控,就能在保證他身體不死亡的情況,思維意識消失,你又能占據他的身體,是不是?”
卓卡先生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不置可否。
我說:“所以,要找證據很簡單,只要檢查一下,你的腦袋里,是不是存有卓福的電腦控制芯片就行了,你的大腦必定被打開過,即便被肌體修復液修復過,或多或少,還是會留下手術的痕跡的,你如果愿意讓我檢查的話,那就能知道,你的大腦里,除了有卓卡失去了意識的大腦,還存在著機械管家卓福的芯片大腦,而卓福那個被毀掉的,刪除的量子芯片大腦,本來就是空白的量子芯片而已,服務器的備份,自然也是由你親自刪除的,為的是怕留下證據。”
卓卡木然無語,瞳孔驟縮,如黃蜂尾針,叮了出來。
他后面的卓伊驚道:“不,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卓克更是大聲嚷嚷:“你胡說八道,趕走他,趕走他!”
卓夫人冷聲道:“星零小子,這里不歡迎你,你快走吧!”
卓卡的母親急速地敲動著她的輪椅,發出驅趕的警告。
我突然哈哈大笑,說:“現在,我明白了,反了,反了,一切都反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卓卡先生皺眉道:“你什么意思?”
“原來,謀殺卓卡的,不是卓福,而是你們!”我盯著卓伊、卓克、卓夫人、卓卡的母親說,“你們千方百計,欲蓋彌彰,引誘我上鉤,就是不想讓我推理出你們背后的秘密,你們明明知道眼前的卓卡,是被卓福取而代之的,卻不愿意戳破他,反而享受這一切,因為你們終于可以擺脫他了,你們用老成持重,對你們百般好,千般照顧的機械管家,取代了從精神和肉體上折磨你們控制你們的機械大帝,而卓福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所以他想找人來調查自己的死因,所以你們將我找來了,這個曾經來這里買過龍犬,頗有淵源,又沒什么名氣的小偵探,在我越來越靠近真相時,卓伊和卓克便假裝引誘我到海邊,迷惑我的思維,更半夜襲擊我,想讓我中斷調查,卓夫人還和老太太假裝吵架,想將我引誘出來,但被卓卡終止,后來,不得已用大鵬金翅鳥,帶著我飛近夜月,老太太則在遠程對我進行狙擊,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輪椅本身也是狙擊槍,里面的子彈,和擊中我的子彈是同一類型吧!”
卓卡的母親面色蒼白,雙手緊緊地抓住了輪椅邊緣,指頭按得發白。其他幾個人,都仇視地瞧著我,連卓克渾濁的眼睛,也開始發紅、發亮。
我依然繼續說道:“所以,其實真正找我來調查事情真相的,是你,卓福,而你要調查的是你失去的一個小時的記憶,而且,為什么你會突然出現在卓卡的身上,你的備份又為何會失蹤,卓卡先生,死了沒有,他到底在哪里,對嗎?”
面前的卓卡終于長長地、慢慢地、苦苦地吁了一口氣,說:“我承認,我是卓福,卓卡去了哪里,沒有人知道,我們身為機械人,表面上人類給我們自由,但實際上,給了嗎?他還不是控制著我們,甚至是控制著別的、所有的一切生物,沒有誰是自由的。是的,我從小就陪著卓伊玩耍,從小服侍主人,服侍卓克,服侍老太太,近十年來,主人越發的昏聵老邁,暴虐變態,不停地折磨一個個身邊的家人,我怎么幫助他們,服務他們,他們都難以抹去身心的創傷,但我并沒有殺死主人,他的思維和意識去了哪里,我并不知道,我出現在他的身上,也不知道,他是否進入了量子云的服務器虛擬世界,也查不到任何蹤影,我更想搞清楚的是,他是否在遠程操控和遙控我呢?我還是不是我,是卓福,還是卓卡?我搞不清楚,所以,我想找一個他曾經熟悉的朋友,來調查此事,我到底是有罪,還是無罪?”他喃喃自語,輕輕搖頭,翻翻眼球。
我說:“你有罪無罪,暫且不歸我管,星際聯盟的警察和檢察官,會來處理這些事情,我只負責查出真相,拿到我的賞金!”
卓伊怒道:“你永遠不可能的!”說完,她的手一揮,后面兩名形如骷髏的機械侍衛便蜂擁而上,向我撲了過來。
但我并沒有動,我只是吹了一聲口哨,龍犬從我身后躥出,將兩名機械侍衛撲倒,咬得他們胸膛開花,電子線路爆裂,火花四濺。
卓伊手中彈出槍管,瞄準我的時候,卓克和卓夫人也一起從身上取出等離子斧頭和等離子劍,向我砍刺過來。
最后,免不了要動手了,兇手,是他們所有人,被害的人,反而是所謂的兇手,真是好笑,我笑著彈出臂中的能量護盾,擋住了他們的攻擊。
然而老太太的狙擊槍確實無論如何都躲不過了,她坐在輪椅上,輪椅上方彈出老式的狙擊槍,隨著她的目光視線而瞄準,激束射線落在我的胸膛,只要輕輕扣動,就能擊穿我的心臟。
我正驚心之時,龍犬撲到我的身上,猶如一件金屬外衣,包裹著我的身體,我知道它是想犧牲自己,拯救我,它早就會變形,能形成我的外骨骼鎧甲,但子彈畢竟會射穿它的腦袋,我又于心何忍。
子彈射過來的時候,前面一個人影閃過,他倒了下去,像風中被割斷的麥穗。
一切動作和打斗頓止,武器懸空而停,凝如一幅激烈的影像畫。
>> 九
卓卡先生倒在地上,應該說是卓卡外表的卓福,他的胸膛,有一團熾烈的紅色的火焰,愈綻愈大,宛然如花。
地上一片嫣紅。
卓伊、卓夫人、卓克都沖了過去,卓卡先生的母親也跟著輪椅過來了。
卓伊按著卓福的胸口,眼淚汪汪,大聲叫道:“快,快,醫療機械人,醫療機械人,快來……”
卓福咳嗽著,唇邊一抹鮮紅,有氣無力地說:“沒關系的,沒關系的……”
我在遠處,低頭看著卓福,卓福的眼睛之中,光芒漸漸暗淡,但驟然又閃亮起來了,他輕聲地說道:“我知道了,是他啊,他去了無處不在,他得病了,被更遠程的高維者控制了,他去了高維,去了它們……所有的思想里……”
卓伊哭道:“卓福伯伯,你不能死啊,從小你就是最疼我的,你不能死啊!”
遠處,醫療機械人正飛奔而來,但不知為何,老是被植物、動物、巖石絆倒,跌倒了一次又一次。
我意識到了卓福的話的意思,驚恐地說:“難道,是他故意的,他在利用感受器,深入各種生物、植物的感應意識中時,也將自己傳送出去了,是他在控制它們嗎?還是和它們完全融入?”
卓福喘息著說道:“他意識到自己的軀體不受控制,在意識之外,還有意識,如若他控制我們,控制著機械莊園的一切,他也被控制了……”說完這話,他眼中之光散去了。
但醫療機械也就此趕到,開始進行救治。
究竟是徒勞無功,還是力挽狂瀾,我不想知道,我只想盡快逃離這里。
>> 十
我乘坐“星之翎號”飛上高空,向云端鉆去,當我俯視大地時,我看到一群群動物,從森林中的巨型野獸,到海面上的龐然水怪,它們頭尾相連,機械地排列組合成兩個字:
“再見!”
事情的真相是什么?
我想我已經搞不清楚,甚至不敢去搞清楚。
真正的卓卡先生在哪里?他的意識去了哪里?在那一個小時的時間內,所有的生物記憶中斷,難道正是他融入了這星球之中的所有生物之中,融入了這星球的所有植物之中,融入了這星球本身?他已經能夠控制了它們的一切?他不滿足于監視和感受,而是要創造,并再融入?
是他意識到自己本身出了問題,自己不再是自己,早已為疾病和病態的心理控制,而那些控制,只是另外空間,更高維生命的一種控制,正如他用量子云服務器的鏈接通道,感受和控制這顆星球的所有生命?
這么說,我們都是傀儡,當意識到意識也不自由,而處于被控制中時,我們將何去何從?
他是自殺?還是化為了星球?或者……我有點毛骨悚然……他已經將意識附著于我的身上,并借此透射到整個廣袤的星際和宇宙嗎?
在深邃的星際間穿行,我情不自禁地陷入痛苦的思考。
可是,現在,想到這一切的我,為什么會情不自禁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