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絮

何八駿

四月的一個黃昏，我坐在圖書館硯湖旁的木椅上，落日余暉透過竹葉的縫隙滴在草地上，流動成一團光影。遠處悠悠地傳來樹葉悸動的聲音，像襲襲晚風帶來充滿鹽汽的海浪聲。不知道為什么，在記憶的最深處，我又想起了那個夏天。

蟬音悸動，漫步在蔭翳林道。內心燥熱，便坐在陰蔭處的石凳上乘涼，周末的校園空無一人，在回蕩的蟬鳴聲中顯得如此寂靜。一陣清風吹過，卻看到遠處飄來一簇棉絮，旋轉、舞動，輕輕地，落在草地上，在夏日陽光的沐浴中消融在土壤里，化為大地的一部分。

忽地發覺，木棉花期已經結束了。

校園花壇處的那幾棵木棉燃燒著生命的燦爛煙火，將那一份不滅的熱情與青春化作一團一簇的棉絮飛向木棉花落不到的地方，如精靈般飛向校園的阡陌角落，給炎炎夏日綴上了點點清爽。

果莢開裂，迸射出肆意的美。果中棉絮藏有一顆黑色的種子，猶如一顆心臟引領著生命的征程，在白絮的包裹下十分顯眼，一顆顆小絮球隨風滾動著，遇到潮濕的土壤后便與微風告別，停住腳步，自由下墜，在合適的地方落地生根。白色的棉絮也在種子萌發中悄悄融化，為種子提供著源源不斷的養分。

木棉是喜熱植物，早在西漢時就有了“至夜光景欲燃”的記載，從古至今，南方人就對它有著特殊的情感，其花曬干可藥用，其棉可絮因褥，不斷造福著嶺南一帶的黎民百姓。這花、這絮，早已在漫長歷史的沉淀下化為美的象征，在嶺南人的心中悄悄扎下了難以忘懷的根。

曾在書中看到，蘇東坡被貶到海南儋州后，治理一方，卓有成效，宋徽宗登基大赦天下時，蘇東坡將離開儋州北返，當地黎族百姓臨別時贈他用木棉制成的吉貝布衣，蘇東坡大為欣喜，以詩致謝：“遺我吉貝衣，海風令夕寒。”就是這樣的木棉花絮，承載了黎族百姓對他的感恩之情，展現了一個民族對美的詮釋。棉絮無言，海浪有聲，也許在蘇東坡背離大海之時，仍裹緊著身上的那件吉貝布衣，在起伏的波浪與凜冽的海風中懷揣著心中的那份溫暖。

木棉花絮帶來的不僅僅是披在身上的溫度，更是一份對美的自由的追求。

好似川端康成“凌晨三點，發現海棠花未眠”偶遇的柔情，又若張棗“再暗的夜，也有人采芙蓉”的執著追求，他們或無意邂逅，或有意追尋，將自然的美化作生命的有情和有覺。

蟬聲盤旋耳際，唧唧之聲響徹樹蔭，卻不會擾亂心境。此刻，我伸出手來，抓住一片棉絮，放在掌心仔細端詳，那一絲一縷又將我牽引至更深的記憶之處。

上小學時也見過這樣繁盛的落絮，曾跟同學跑到操場上看這一場難得的“南方的雪”，漫天白絮落在亭上、落在草上、落在發梢上。三兩個人追著一片片棉絮，在赤紅色的跑道上迎風奔跑，沒有羈絆，就這么追著跑著，沒有顧慮與擔憂，沒有壓力與焦慮，這是一種道不出來的美，是靈魂深處的一場悸動。說不出為什么，就想一把抓住那一份美的感動，任它在手心融化，沉浸在那段自由無憂的時光里。

中考前，母親為了讓我放松心態，天蒙蒙亮就帶著我早起爬山。乳白色的天空籠罩著昨夜的昏暗，上山的道路矗立著一排木棉花樹，母親在前面走著，一語不發，我在后邊默默走著，低頭看著母親在階梯上朦朧的影子。登至山頂，才發現天空早已破曉，和母親坐在亭中休息，倏而發現，山下綿延一片的木棉花樹飄起一陣木棉花絮，一團一簇，時聚時離，描繪出無數的層次和變化。我看向母親，橙黃的早霞落在母親發汗的額頭上，我望見她那清澈明亮的雙眸中飄著片片白絮，在這片白光里，我看到了一個默默陪在我身邊的影子，靜默在我身旁，無聲無息，有情有愛。

高考結束后暑假坐火車回四川攀枝花訪親。臨近終點站時，忽然在火車的窗邊看見一小片棉絮飛過，緊接著，漫天白絮飄灑在窗外，流轉，追逐，似白雪，似梨花，如煙霧繚繞在空中，將我裹在奔忙的行程中。我在心里驚嘆，攀枝花不正是木棉花嗎？似乎無論在哪里，總有它的影子。我望著窗外出了神，眼前飄舞的木棉花絮逐漸虛化，變成一道道白色的光影交織在空中，但很快，就消逝在車窗外瞬間閃過的快鏡頭中，向著遠方一路拋灑，只留下空曠的火車軌道，不知道在思念著什么。

我知道，那些花葉煙絮，山川歲月一直都在那里，從未離我遠去，它盛開在黃昏街巷的拐角，飄落在石墻屋檐上的青瓦，它在我生活的角落不起眼地綻放，只為在我的世界留下美的足跡，而我匆匆忙忙，只能留住那份偶然的倉促的美。

蟬鳴漸漸褪去，木棉花絮依然飛旋著。

舞！舞！舞！

四月的那個黃昏，我依然坐在圖書館硯湖的木椅上，背對著匆匆而行的人群。落日降臨，又歸于沉寂。我的大學生活，總在追憶著往日的時光。正值青春年少的我，似乎不該沉湎于過去。但總有一個瞬間，我感覺自己就像從木棉樹上飄落下來的那團白絮，我熾熱的情感正如白絮中的那顆黑籽，隨風而行，飄落在各處，雖然不知道落地何處，但我享受這一切，享受著曾經擁有的一切。

硯湖之上，夕陽悄然鉆進了湖面，只是記憶里的一瞬間，耗盡了最后一抹余暉。殘光在天空肆意綻放著，濃烈的深紅色也漸漸落幕，仿佛披上了一層蟬翼，發出淡淡的、透明的紅光。暮色浮現，紅日若隱若現，在湖面上浮動著最后的身影，在一浪翻滾中，伴隨著一圈圈微紅的漣漪沉入水中，像飛向遠方的一只紅蜻蜓消失在水墨之中。

晚風漸起，在一片蟲鳴聲中，我凝視著隱退的夕陽，沉靜的思緒在夜色漸濃中醞釀。大地收集著來自樹木的饋贈，枯葉在我的身邊落下，像一只蛻變的蝴蝶，更像我記憶深處的那片木棉花絮，它浮在風中，它追著光芒，它潛入我的胸膛，融進我的心房。

我愿執起這片肆意的美，帶它追尋遠方，無關喧囂，無關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