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高高的圍墻頂端立著一圈圈盤繞的鐵絲網。透過鐵絲網,可以望見晨曦微露時清冷的天空,還有黑黢黢的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山脈。山的那邊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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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高高的圍墻頂端立著一圈圈盤繞的鐵絲網。透過鐵絲網,可以望見晨曦微露時清冷的天空,還有黑黢黢的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山脈。山的那邊有什么?天的那邊有什么?和黃泥塝一樣,還是截然不同的景象?我情不自禁地這樣想。
“姜珂!珂兒!快點兒!”麥桐在后邊呼喚我的名字,語氣焦灼,“要遲到啦!”
我答應著,貪婪地深吸了兩口清冷的帶著香甜氣息的空氣——秋天已經到了——把灰布做的面具戴好,調整了一下位置,保證口鼻都被遮住,然后轉身,跟上麥桐的步伐,一起沿著曲曲折折的石階向食堂走去。
戴著黑布面具的高段教官谷一洲在食堂門口站得筆直,雙手背在身后,就像一柄磨得雪亮的長槍。“沒有遲到。還好還好。”麥桐對我低聲說。對于遲到這件事情,麥桐有著深入骨髓的恐懼。灰布面具上,她大大的眼睛忽閃忽閃著,訴說著她的心事。
谷教官先用眼睛瞪視了我們三秒,仿佛在責問我們為什么遲到,繼而用熟練的手勢告訴我們:安靜!洗手!保持一米距離!吃飯時全程止語!不要說話!
谷教官不是不會說話,而是在帶頭執行“吃飯時全程止語”的規定。麥桐使勁兒點頭,打著手勢說:對不起,我知道。我也有樣學樣,打了同樣的手勢。不在這個時候認錯,就沒有早飯吃。我倒是無所謂,但不能拖累麥桐啊。如果不是因為我堅持要去圍墻那里,她才不會遲到呢。一般情況下,麥桐會是第一個到食堂的學生。“我總是餓。”她這樣說過很多次。誰不是呢?要是不餓,誰愿意這么早就起床,往食堂趕啊!我也不止一次地抱怨過:當初是誰把宿舍與食堂設計得那么遠?近一點兒不好嗎?
谷教官又用他碎玻璃一般的眼睛凝視了我們好幾秒,確認我們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確認我們按照他的要求做了——從打手勢到去水槽里洗手——這才轉身走進食堂。我和麥桐跟在他身后,快步跑向各自的位置。此時,食堂的數排長條凳上,規規矩矩地坐著66名高段學生,都戴著灰布面具,安靜得就像死人。我們的到來,在人群里引發了一陣漣漪,但也很快消失在谷教官輕輕的咳嗽聲里。
對同學們的表現,谷教官甚是滿意。他把左臂舉起,用力砍下,宛如指揮千軍萬馬的大將,而同學們把手合攏在胸前,做成一個心形,嘴唇微動,快速默念《城經》第101章,對于賜予我們食物的一切人和物表示感謝后,毫不猶豫地向眼前的早餐發起了沖鋒。
“大家趕緊吃。”在我們吃飯的時候,谷教官背著手在長條凳之間逡巡,然后朗聲說道,“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上午馮總監要來巡視高段的《城經》誦讀情況。同學們要做好準備,把我們的精氣神全都展示出來,展示給馮總監看。我們要讓馮總監看到,經過這一段時間的學習,我們的進步有多大!”
谷教官在食堂里公然違反“吃飯時全程止語”的規定,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同學們私下里也嘲笑過,但也只是私下里,誰也不敢當著他的面兒說。誰讓他是教官,而我們是十五六歲的學生呢!
早餐一如既往地少,美其名曰營養粥,不過是稀飯里加了幾粒玉米粒。按照彭浩翔的說法,今秋玉米遭了蟲災,收成遠不如往年,往后稀飯里很可能就找不到玉米粒了。“所以,有多少先吃多少吧。”他裝出悲天憫人的表情,被同學們一陣嘲笑。考慮到他爸爸是生產隊隊長,多少掌握了一些內部消息吧,所以,大家的嘲笑里,其實也有不小的隱憂。
草草吃過早餐,我們列隊,保持著一米距離,在谷教官的催促聲里,從食堂出發,穿過回廊,穿過草坪,穿過矮樹叢,爬上高聳入云的石階,回到了位于教學樓三樓的高段教室。在另外一條路上,中段的學生在他們教官的帶領下,有序地前往食堂。
谷教官反復解釋過,馮總監叫馮鈺汐,是黃泥塝僅次于大老板的大人物。“非常有本事。”谷教官這樣評價,“連我都怕她。”谷教官所說的本事,指的是讀背《城經》。據說,馮總監能全文背誦365章《城經》,每一個字的發音,每一個標點符號的停頓,都不會錯。
每個學生的桌子上都擺放著一本《城經》,上一屆學生用過的。年深日久,這些《城經》到我們手里的時候,已經破爛不堪。書頁泛黃,書角頗多折痕,還有不少狗啃一般的缺損。
我坐在麥桐的前面,正欲找她說話,順便發幾句牢騷,講幾句怪話。剛一扭頭,就已經被谷教官發現:“姜珂!坐好,注意你的言行,不要傳播負能量!”
我趕緊拿起《城經》,跟著全班烏拉烏拉地讀。趁谷教官注意力在別處,我沖他的背影做了一個鄙視的手勢,身后傳來麥桐低到極致的笑聲。
讀了小半本《城經》后,馮鈺汐總監進來了。她個子不高,戴著經過精心設計的紅色面具,兩只眼睛黑得發紫,不大,卻能聚光,專注地看一個人時,能把人看得心底發毛。后邊這件事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我曾經被她專注地看過。
谷教官樂呵呵地說:“馮總監來巡視,大家歡迎!請馮總監發表重要講話,大家熱烈歡迎。”
熱烈的掌聲里,馮總監走上講臺,眼望臺下,說:“同學們,在很遠的地方,我就聽到了我們高段的讀經聲,整齊劃一,而且非常洪亮,聲音大得呀,仿佛要把整棟教學樓都震垮了一樣。這就是我一直強調的正能量,我們每一個人,用心讀經,讀出正能量,所有的正能量匯聚在一起,同頻共振,凝結成強大的能量場,兇猛如流帕病,恐怖如飛天翼族,也無法傷害我們分毫!”
這些話,從小到大,我不知道聽了多少遍。馮總監說了上句,我能接出下一句來,比全文背誦《城經》容易多了。
馮總監繼續講:“幾天前,我身體有些不舒服,整個人蔫蔫的,就像被抽走了魂兒似的。但我還要工作,于是我開始讀經。讀著讀著,我忽然感覺體內涌出一股熱力,就像我體內燃起了一顆熊熊的太陽。我開始冒汗,渾身冒汗。那熱力在我體內四處流轉,先前的不舒服完全消失了。我感覺精神百倍。這就是《城經》的力量,有點兒不可思議是吧?但確實是我的親身經歷。真的,我特別喜歡看到你們認真讀經的場景。看到《城經》在下一代那里得到了傳承,我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我的辛苦與努力,我的奉獻與犧牲都值了。”
好吧,類似的語句我也聽馮總監講過好幾十次了。我拿眼角余光看其他同學,他們坐得無比端正,即使聽馮總監講過,態度依然如谷教官平時教導的那樣積極而認真。我也只能腹誹,不敢有絲毫造次。因為一旦搗亂,受懲罰的,不是我,而是整個高段。
按照慣例,接下來馮總監會邀請一兩位同學上臺分享他們的讀經故事,但今天沒有,講到“我的奉獻與犧牲都值了”后,她就結束了這次演講。為什么呢?或許就如谷教官所說,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
用激烈而整齊的掌聲送走馮總監,谷教官招呼我們翻開《城經》,念道:“頭正,肩平,背直,左手壓書,右手指字,《城經》第一章……”
>> 二
今天確實很特殊,是星期六,下午上完課,學生可以離開學校,回到自己家里,跟家人團聚一天。
和麥桐在操場邊分手,獨自慢騰騰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看著遠處在綠色叢林里時隱時現的圍墻,我的心情并不算好。
那圍墻三米多高,用黑灰色的空心磚頭砌成,上邊還有一圈直徑一米的鐵絲網,幾乎沒人可以爬出去。大部分圍墻砌在平地上,小部分圍墻砌在河道、峽谷和峭壁上。有時候,我會盯著峭壁上的那段圍墻琢磨:這墻當初是怎么砌上去的?為什么會砌在這里?往外邊再砌一點兒有什么不好嗎?
有了圍墻,世界就分成了兩部分。圍墻以外的地方,叫作外邊。圍墻以內的地方叫黃泥塝。黃泥塝是一個很大的區域,小山、叢林、湖泊、峽谷、平壩,植被很茂密,還有各種建筑矗立其中。有同學說,流帕病暴發前,這里是一所非常知名的大學,但是不是真的,誰也說不清楚。
緊貼著圍墻內部,有一條石板路。沿著石板路走一圈,要12個小時。我只是聽說,沒有親自走過。東南西北,各有一座大門,其中北門最大。有四支巡邏隊,每天按照鐘點,從四座大門出發,沿著圍墻,花3個小時,巡邏到下一座大門。他們的任務,一個是阻止外邊的危險進來,另一個是阻止黃泥塝的人出去,還有就是維修破損的圍墻。
我生在黃泥塝,長在黃泥塝。15年了,我還沒有走出過這圍墻,去黃泥塝以外的地方望一望。
所有高段、中段和低段的學生,都和我一樣。
黃泥塝雖然大,但對一個人來說,還是太小了。15年里,我跑遍了黃泥塝的每一個犄角旮旯,這里的一切,都叫我熟悉到發膩。知道在同一個地方住久了是什么體驗嗎?膩,膩得發慌,膩得你只想化作一陣霹靂把那道高高的圍墻劈成齏粉。
很久以前,三歲或者四歲,我不記得了。我因為不能翻過圍墻去外邊玩耍而痛哭流涕。我爸爸姜云福只是默默地站在我身邊,看著我哭得昏天黑地。預測到繼續哭下去不會有別的結果時,我停止了這一個在爸爸看來無比幼稚的舉動。他說過,哭只能增加問題,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我揉揉鼻子,問:“為什么不能出去?”
爸爸回答:“有墻。”
這樣的回答顯然不能讓任何人滿意,我繼續問:“為什么要有墻?是因為墻外有什么嗎?”
沉默半晌,爸爸答道:“墻外有翼族。”
記憶中,這是我第一次聽見翼族的名諱,但在此之前也可能聽過,不過我不記得了:“翼族?翼族是什么?”
“他們曾經是人。”爸爸說,語氣很低,語速很慢,仿佛他一下子老了三十歲,“后來,發生了流帕病,為了繼續活下去,他們把自己變成了飛鼠。”
我在爸爸的一本書上看到過飛鼠的照片,所以并不害怕,反而有一絲難以抑制的莫名興奮:“那種尖頭尖腦的渾身絨毛的長著肉翅的小怪物?”
“是的。飛鼠身上攜帶著數百種病毒,每一種都能致人死命,其中大部分,在條件合適的時候,能引發大規模的死亡。飛鼠的體質特殊,攜帶著數百種病毒卻不會發病,而一旦接觸到他們,我們就會發病,在很短的時間里,很痛苦地死去。”
我揣摩著爸爸的話,“你的意思是……翼族也是這樣?”
爸爸說:“所以,我們建起這高高的圍墻,把他們隔絕在黃泥塝的外邊。”
“可是,”我指著那高高的冰冷的圍墻說,“翼族不是會飛嗎?這圍墻擋得住它們?”
“這個問題,我不知道答案。你也不要再問了,而且,除了我,你不能拿這個問題去問任何人。”
“為什么呀?”
“長大了你就明白呢。”爸爸深深地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這句話后來我聽過很多次,似乎“長大了”是一包良藥,只要“長大了”,很多問題就迎刃而解,甚至不存在了。比如,為什么不能問圍墻能不能擋住翼族這個問題,在其他小伙伴因此遭遇了懲罰后,我就不敢問了。但事實上,越是長大,我不能回答以及知道答案但是不能理解的問題反而越多,只是不敢問,把問題藏在心底,期待“長得更大”的時候能夠回答。
后來,我多次在日落之后的黃泥塝上空看見過飛鼠們鬼魅一般的身影。有人說它們在捕食,但捕食什么,他又說不出來。有人說,這是本地的小飛鼠,不是導致流帕病那種大飛鼠,“這是會飛的小老鼠,那是會飛的大狐貍”,但沒有人能證明他說的話。也有人建議,把那些飛鼠打下來,至少把它們趕走,“別讓它們在這兒耀武揚威,散播病毒”,但沒有誰真正動手,因為大家都不知道要怎么做,并且都非常恐懼,希望別人去做——用爸爸的話說,這種恐懼是印刻在每一個人的靈魂深處的。
但有一點很奇怪,自始至終,我都只在書上看到過翼族,在人們的嘴上聽說過翼族,卻沒有在現實里見到翼族。一個都不曾見到。
我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踩在石板路上,從白云湖邊走過。這湖是黃泥塝里最大,其他的都只能算是池塘。天色向晚,湖面稍暗,能隱約看見另一側已經枯萎泛黃的大片荷葉。湖邊的小山,以前種著大片的柳樹和楠竹,早就開墾成了層層梯田,用來種水稻。這件事發生在我9歲的時候,印象非常深刻。
我家在黃泥塝西邊的一棟孤零零的小樓上。和我家一起住的,還有6個人,非常熱鬧。也可以說,非常擁擠,非常嘈雜。爸爸站在石階頂端,一棵黃桷樹的陰影里等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隱約看到他佝僂的身形,像一道拙劣的剪影。他看見我了,象征性地輕咳了一聲,旋即轉身離去。我三步并作兩步,跨過了最后的十幾級石階。但爸爸繼續往前走,走,頭也不回。
劉嬸叉著腰站在她家門前:“喲,珂兒回來啦?幾天不見又長高啦!都長成大姑娘啦!”
我沒有理會她的怪腔怪調,只是走。
劉嬸繼續陰陽怪氣地說:“哎喲喲,不理我!姜云福,瞧瞧你把女兒都寵成什么樣呢!”
爸爸繼續走在前面,自顧自地低頭,同樣沒有回應。我們都知道,只要回應了劉嬸一句話,她就會拉著你的手,說上老半天的車轱轆話。我走在爸爸后邊,刻意保持了一段距離,仿佛我和他之間,有一堵無形但卻真實存在的會移動的墻。
上了四樓,進了家門,爸爸坐到飯桌旁,拿起碗筷,開始旁若無人地吃。桌上有三個小菜一個湯,在黃泥塝里,這已經算是奢侈的晚餐了。比起學校里的集體伙食,簡直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在我的記憶里,爸爸最初是不會做菜的,他的廚藝是在一次次失敗中磨煉出來的。我也坐到桌邊,拿起碗筷,在沉默中吃起來。
爸爸寵過我,這是事實。但那是小時候的事情了。我越長大,與爸爸越是疏遠,越是陌生。現在,他對我來說,只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我曾經拼了命地討好他,想要贏得他的歡心與笑臉。自然,我的這一番努力可恥地失敗了。我思慮了很久,只想到一個可能,那就是我越長越像我媽。
不止一個人說我像越長越像我媽,用他們的話說,我就像是我媽媽脫的殼,連爸爸也這樣說過。照鏡子的時候,我無數次端詳著我的影像,同時用手指在額頭、鼻梁、嘴唇、臉頰和下巴上輕輕摩挲,想象這副稚嫩的面容老去二十歲會是個什么樣子。那是不是就是我媽媽的模樣?我的模樣跟爸爸差距很遠,無論是總體輪廓還是局部特征。即使撇去性別的原因,這種差距還是非常明顯的,明顯得讓我一度懷疑,我不是爸爸親生的。但這種懷疑,也只能是懷疑,沒有證據。因為我沒有見過媽媽,那個最能證明這一點的人。
“我媽呢?”我問道,最多在我6歲的時候,“為什么別人都有媽,我沒有?”
爸爸回答:“你有媽的。你媽姓王,王亦可。你名字里的珂字,就是她名字的第一個字和第三個字相加而成。”
“她在哪里呢?”
“你媽媽……她離開了。”
“離開?你是說她出了圍墻,離開了黃泥塝嗎?那她去了哪里?她為什么要丟下我?為什么不帶我一塊兒出去?”
我沉浸在自己的問題,很久以后才回想起,爸爸當時的臉色是那樣呆滯、陰郁與凝重,仿佛全世界的大山都壓在他一個人的身上。類似的對話后來還發生過很多次,基本上都以爸爸石頭一般的沉默,有時是黑火一般的憤怒,作為結束。總之,時間流逝,我越長越大,越來越像我媽,爸爸也變得越來越郁郁寡歡。
為什么我長得像我媽,爸爸就會疏遠我呢?我想不明白。我試著從爸爸的一言一行里尋找他愛我的證據。有時,證據不足,他不愛我的結論就像是春天里的小草,在心里亂拱一氣。有時,結論就像十五的月亮掛在九天之上那樣明顯,他還是愛著我的,只是不說。比如現在,在我回家之前,他早早地把飯菜精心烹好。
我夾起兩根放了豬油的土豆條,把這份爸爸對我沉默的愛,就著煤油燈昏黃的光,和飯一起,再塞進我空空的嘴里,流進我轆轆多時的饑腸里。
>> 三
“姜珂!姜珂!”麥桐在樓下叫我,“我哥他們回來了!”
我答應著,撇下窗前呆坐的爸爸,火急火燎地沖下樓。
“那個人怎么在和螞蟻說話?”麥桐問。
“那是趙叔,正常。”我回答,“打我認識他,他就這樣。在瘋人院里,趙叔算正常人。”
我倆快步急行,去往大門。
自我懂事起,黃泥塝就四門緊閉,禁止出入,除了狩獵隊。
每個月的1號,黃泥塝會打開大門,讓全副武裝的狩獵隊到外邊去。外邊危險重重,有豺狼虎豹,最可怕的是,有渾身是病毒的翼族。離開圍墻的庇護,狩獵隊要冒著生命危險,去狩獵動物,去采集果實,去昔日城市廢墟撿拾可以使用的廢物。每次狩獵隊回來,都是黃泥塝的節日。他們帶回來很多黃泥塝沒有的東西,供我們使用。
在所有人的口中,狩獵隊是黃泥塝的英雄。彭浩翔,還有好些男生都說過,他們的理想就是畢業后加入狩獵隊。我也說自己想加入狩獵隊,但他們都嘲笑我,說我想入非非,“狩獵隊就沒有女的”。我專門氣他們,說我不但要進狩獵隊,還要當狩獵隊的隊長。
麥桐的哥哥麥兆輝是現任狩獵隊隊長,是麥桐最大的驕傲。
我和麥桐抵達東門的時候,狩獵隊的入城儀式即將開始。儀式由巡邏隊隊長蔡煥晶主持。他是一個面色陰沉的中年人。說實話,我不喜歡他,說話總是端著隊長的架子,拿腔拿調,遠不如麥兆輝那樣有親和力。
城門上方的哨樓里,一名巡邏隊隊員敲響了銅鑼。一聲,二聲,三聲。鑼聲鏗鏘悠揚,告訴城墻下圍觀的我們,外邊的狩獵隊已經列隊完畢,等待進入黃泥塝。
按照一項古老的規定,狩獵隊回來,不能馬上進入黃泥塝,而是要在門外的帳篷區住滿24小時。據老人們講,以前要求住滿好幾天,可是,也會帶來一系列的問題,比如他們采集的果實會爛掉,捕獲的動物會死掉,于是時間一再縮短,最后只要求住滿1天就可以了。“這種對儀式感的妥協,是與《城經》倡導的一以貫之的精神相抵觸的,”蔡煥晶曾經這樣評價過,“卻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蔡煥晶站在城門上方,沖下邊喊道:“流帕病還沒有結束,都把面具戴上,不要擠成一堆,人與人之間保持距離。”
麥桐松開了抓住我胳膊的手,往后邊挪了兩步。我反手去拉她,她又退了半步,避開了,還用眼神示意我服從蔡隊長的安排。她就是這樣的乖乖女,別人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不但是她,還有我身邊的其他人,都不由自主地摸摸面具,看看它還在不在,再左瞅瞅,右看看,是不是與旁人保持了足夠的距離。我們都知道,如果我們不按照蔡隊長說的做,他就不會命人打開城門,放狩獵隊進來。
“流帕病還沒有結束。誰敢宣布結束,出了問題就要誰負這個責。”蔡隊長說,“我可不敢。”說完這句話,他又瞇縫著眼審視下邊。城墻下的人就又調整了一下位置,彼此的距離更遠一些,蔡隊長這才滿意地揮手,鑼聲再一次響起,入城儀式進入第二步。
兩名巡邏隊員用盡全身力氣,扳動鉸鏈,大鐵鏈子嘩嘩地響起來,但城門就是不升起來。城門下的人都想笑,都強忍著。只有我撲哧一聲笑出來,給嚴肅的入城儀式增添了幾分不和諧。一名隊員上前查看,然后轉身,去取了一碗黑乎乎的油,倒進鉸鏈箱里。然后,又來了兩名隊員,四個人一起扳動,厚厚的城門這才緩緩升起。
現任狩獵隊隊長麥兆輝第一個走進來。他身體瘦高,面容俊秀,舉手投足間,有一種無法言說的魅力。
“哥哥!”麥桐壓低了聲音說。
“麥兆輝!往這邊看!”我惡作劇地大喊,“你妹妹叫你呢!你聽見了嗎?”
周圍響起一片不厚道的笑聲。
城門那邊,有巡邏隊的10名隊員,戴著巡邏隊專用的紅藍兩色的面具,分兩列站立,每人手執竹筒做的水槍,在狩獵隊從隊列中間走過時,向他們身上噴射白云湖的水。當然,只是象征性的,不會噴得隊員們渾身濕透。據說,這項儀式叫作“過水門”,歷史非常悠久。谷教官在課堂上反復講過:向歸來的狩獵者噴水,一是洗滌,洗去塵埃,洗去辛苦;二是祝賀,祝賀他們從滿是危險的外邊勝利歸來;三是表示歡迎和感謝,歡迎他們,感謝他們為黃泥塝帶回我們所急需的食物、藥品等物資。
麥兆輝走出水門。一個男孩鄭重地將一只天鵝獻給麥隊長。他一只手抱住天鵝,另一只手摸過天鵝的脖頸,一直摸到翅膀下。“正常!”他朗聲對所有人說。然后,他用力將天鵝拋向空中。
這只肥碩的天鵝奮力拍打著翅膀,就像陷進沼澤的人揮舞雙手。在幾乎所有人都以為它會掉落到地上時,它飛了起來。飛得不高,也就比柳樹高一點兒,但確實是在飛。雖然每一個月都會被捉來放飛,但它依然不習慣這種奇怪的起飛方式。它用奮力拍擊來宣泄自己的不滿,翅膀與空氣摩擦的聲音清晰可聞。
我的視線被天鵝牽引著,看它在微藍的天空里,飛過柳樹林,飛過楠竹林,飛向小山那邊的白云湖,不由得想:要是我也能飛,那該多好啊!
放飛天鵝是入城儀式的最后一步。等天鵝落到白云湖里,入城儀式結束,在場的人就各自忙碌起來。
150名狩獵者帶著大包小包的東西,穿過水門,走到另一邊的空地上,將此次外出狩獵所得盡數放下。巡邏隊負責登記,將它們分門別類,收入黃泥塝的集體庫房,然后再分發下去。
“死兔子一只!”
“麻油半瓶!”
“阿莫西林膠囊一盒!”
“皮鞋一只!”
巡邏隊一邊高喊,一邊登記。狩獵隊的家人和朋友也擠過去,與久別的親人激動地擁抱。我看見蔡煥晶從城樓上下來,瞅著完全忽視了保持一米距離的現場,陰沉著臉,宛如暴雨之前烏云密布的天空。這時,麥桐拉了我的手,一口氣跑到了麥兆輝的跟前。平時她的力氣可沒有這么大。
“哥哥,哥哥!你可回來啦!”
“麥兆輝,這趟出去狩獵,有沒有遇到翼族啊?”我問。別人都叫麥隊長,麥桐叫他哥哥,我偏不——我偏偏要叫他的名字。“翼族到底長什么樣?是不是尖嘴猴腮、渾身毛乎乎的?他們真的長著肉做的翅膀?他們會飛嗎?”
麥兆輝搖頭,臉色有些凝重:“姜珂,按照《城經》的規定,在外邊的見聞,我們狩獵隊是不能講給你聽的。”
我盯著麥兆輝深黑色的眼睛,固執地說:“你只管點頭,或者搖頭。表示有,或者沒有。點頭搖頭都不算說。”
麥兆輝既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而是對從另一邊走過來的蔡煥晶說:“蔡隊長,我需要立刻見到大老板,有重要的事情向她匯報。”
在我們聊天的時候,蔡煥晶已經制止了物品登記現場的喧囂,但他的臉色絲毫沒有雨過天晴的跡象。“很重要嗎?”他問,鼻音重得仿佛在否定一切。
“非常重要。”麥兆輝說,“關系到整個黃泥塝的生死存亡。”
“哦。”蔡隊長伸手撓了撓下巴,然后說,“我先匯報給馮總監,等候安排。這可能需要兩……”
麥兆輝打斷了蔡隊長的話:“我需要立刻見到大老板。”
“規矩。麥隊長,你應該知道,大老板非常重視規矩,任何事情,都必須按照規矩來。你這么做,是壞了規矩。”
麥兆輝說:“由此造成的一切后果由我麥兆輝一力承擔。”
蔡煥晶的視線從我身上滑到麥桐身上:“就為麥隊長破例一次。”
麥兆輝讓麥桐先回家,等他辦完事立刻趕回去,吃她煮的土豆泥。“七天沒有吃了,怪想的。”他揮了揮手,轉身跟著蔡煥晶走開。
我和麥桐在那兒玩了一會兒,主要是看那些巡邏隊登記狩獵隊帶回來的物品。“比上一個月的少,”我評價道,“而且沒有新的。我記得,上一個月,他們帶回來一包味精,還有一袋鹽。”麥桐的心思不在這里,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沒過多久,她就說要回去煮土豆泥,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厚厚的城門已經關上,不管外邊有什么,都已經看不見了。我想到城樓上去望一望外邊,同以前一樣,被巡邏隊趕了下來。百無聊賴中,我找了個沒人在意的墻角,坐下,雙手捧著臉,望著遠處的柳樹與楠竹掩映下,忙忙碌碌的人群,覺得什么事都沒有意思。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一股寒氣從屁股底下升起,直入我的五臟六腑。我雙手撐地,幫助自己站起來,旋即感覺腦袋一陣暈眩,右側太陽穴隱隱作痛。我暗叫一聲不好,根據我十多年的人生經驗,我敢肯定我生病了。
>> 四
我獨自走在上學的路上。
天色比蔡煥晶的臉還要陰沉,看不見太陽,繚繞的霧氣遮蔽了大部分天空,稍遠的地方就模糊不清。世界因此變得很大,大得沒有邊際,大得不可捉摸;也變得很小,小得仿佛只有我一個人置身其中。我所看到的,聽到的,聞到的,就是這個世界的全部。我伸一伸手,任由秋風在指掌間滑過,就算是我撫摸過了全世界。我伸出細長的舌頭,舔了舔微涼的帶著某種金屬氣息的空氣,這就是說,我已經嘗過了整個世界的味道。
這種感覺真好。我不禁加快了腳步,想要把這種愉悅留住。如果我有翅膀,一定會飛起來。飛上天,飛過圍墻,飛出黃泥塝,飛……
前面我看見了那只肥碩的天鵝。它在湖邊的草坪上踱了幾步,忽然間張開寬大的翅膀,使勁兒扇動幾下,就在我以為它要起飛的時候,它又收攏了翅膀,一幅慵懶的樣子,仿佛寫滿了“我就是玩,我就是不飛”的字句。我一時興起,跳進草坪,雙臂如翅膀一般展開,一邊扇動,一邊大喊著:“我要你飛!要你飛!飛!飛!飛!”天鵝被我嚇了一跳,驚慌不已,但還是不飛,徒勞地撲騰著翅膀,一邊嘎嘎地叫著,一邊邁動著兩只蹼腳,向白云湖那邊飛快地逃去。我緊追了幾步,它狼狽地跳入湖里,激起一陣恐慌的水花。等我追到湖邊,它已經在距離我兩米遠的湖面上。它肯定知道我追不上它了,所以一改先前的恐慌,回頭望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滿藐視與嘲弄,旋即兩只蹼腳悠閑地滑動,向著白云湖深處枯萎的荷花叢游去。
“遲早把你煮了吃!”我說。說完自個兒咯咯咯地笑起來,也不知道哪里好笑。
“笑什么笑!”一個語帶厭棄的聲音說,“小瘋子。”
我扭頭去看,只見一個身著白色衣裙的干事站在我身后。她皺著眉,好像聞到了什么特別難聞的氣味,隨時會捏著鼻子跑開的樣子。“你,過來,跟我走,”她說,“總監大人要見你。把你的面具戴上,丑死了。”
驚疑中,我戴上了灰布面具。馮總監在七八個干事、秘書和保鏢的簇擁下,站在白云湖邊的一個小山坡上。我拖著腳步,一步一挪地走過去。
“你在追天鵝。我看見了,不要否認。”馮總監冷著臉,語帶責備,跟課堂上的和氣判若兩人,“為什么追?”
“好玩唄。”
“把頭抬起來,手放身體兩邊,身體不要晃動。”馮總監盯著我看,看得我心底發毛,“《城經》匯集了古代圣賢的大智慧,我們要從小立志做圣人,做賢人,優雅地過日子。《城經》言,不雅有四:吃飯說話,是為不雅;穿衣裸露,是為不雅;住處混雜,是為不雅;行路趔趄,是為不雅。”
“《城經》也沒有說不準追天鵝啊。”我雙手一攤,這樣說道。
“放肆!”馮總監旁邊的一名干事喝道,“敢用這樣的語氣跟總監講話!”然后其余幾名干事與秘書七嘴八舌地說:“大膽!”“還不道歉!”“太放肆了!”“必須給她一個終生難忘的教訓!”
四名保鏢中,兩名擺出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表情,兩名則搓了搓手,擺出隨時聽從命令,把我拿下的架勢。
我撇撇嘴,沒有說話。什么時候該閉嘴,我是知道的。不然,也沒有可能活到現在。但要我道歉,呵呵。
馮總監舉起一只手,制止了周圍人的鼓噪。“你追天鵝,也是不雅。”馮總監語氣陡變,“我是不是見過你?”
“我讀高段,谷一洲教官那個班的,您到班上來搞過講座。”
面具之上,馮總監的眼睛越發地凝重:“你住哪里?”
“18號樓。”我老老實實地回答。
“就是瘋人院。”先前來叫我的那名干事補充道。
“你多大?今年多少歲?”
“15歲。”
“你姓姜?”
“我叫姜珂。”
“你父親是姜云福?”
“是的,我爸爸叫姜云福。不過,很多人都叫他老瘋子。”
“你住哪里?”
這個問題馮總監已經問過了,我也回答過了,但既然馮總監再一次問起,我也只能配合她一下:“我住在18號樓,那里也被人叫作瘋人院。”
“瘋人院。”馮總監咂摸著這個詞語,好像它有什么了不起的深意。“挺好的。”她的臉忽然抽動了幾下,一般情況下,我把這種抽動理解為“笑”。“你可以走了。”她說,“沒事兒。”
我轉身跑向教學樓,進到高段教室。谷一洲在組織同學們讀《城經》第258章:
“射不主皮,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
“色斯舉矣,翔而后集。”
“唯之與阿,相去幾何?善之與惡,相去若何?”
“今日不雨,明日不雨,即有死蚌!”
我掃視了一圈,沒有看見麥桐。從不遲到的麥桐今天是怎么啦?谷教官已經在用他刺刀一般的眼光瞪我了。我故意走到教室后邊,再轉回到我在教室前面的位置,然后捧起《城經》,假裝像麥桐那樣認真讀書。嘴巴一翕一合,其實沒有發出聲音,心里在琢磨麥桐為什么會遲到。是因為她的哥哥麥兆輝要吃她做的土豆泥嗎?
讀了好一陣子,谷教官做了暫停的手勢:“下邊我請幾位同學來分享她們讀經的體會。有主動的舉手的嗎?”
張舒雅第一個把手舉得端端正正的。她說,她很長一段時間都失眠,每晚在床上,輾轉反側,就是睡不著。睡著了也很容易驚醒,蟲鳴鼠咬,風吹草動,甚至心臟跳動的聲音,都會使她從夢中醒來。眼睛閉著,但大腦一陣一陣轟鳴,根本就睡不著。認真讀經之后,每晚都睡得香香的,腦殼一沾枕頭眼皮就合上,總是一覺睡到天亮,失眠的煩惱早就丟到九霄云外去了。
谷教官表揚了張舒雅,說她讀經讀得深刻,還有自己獨到的體會,要班上的同學都向她學習。“還有誰?”谷教官又問,“沒有我就點名了。”
沒有人舉手,谷教官點了彭浩翔的名字。
彭浩翔站起來說,讀《城經》改善了他和母親的關系。以前他和母親的關系非常緊張。他嫌母親嘮叨,啥事都管;母親氣他不懂事,啥事都不聽她的。氣性上來,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的母子倆,曾經三個月互相不說一句話。讀經之后,他開始理解母親的苦心孤詣與不容易,于是做出了人生里一個重要的決定:再也不惹母親生氣了。
谷一洲點頭道:“這確實是很重要的一個決定。我建議,不能只是你一個人讀經,在家里,你還要和母親一起讀經。母子倆一起讀,事半功倍,效果肯定比你一個人好得多。”
其實,彭浩翔與他母親的這個故事,他已經分享過很多次。細節上略有不同,比如,上一次他和母親互相不說話的時間是半年,但總體上沒有什么變化。“再也不惹母親生氣了”,是他發言的標志性結尾。事實上,全班同學都知道,就在上一個周末,彭浩翔還和他母親為了面具幾天清潔一次的問題狠狠地吵了一架,現在正處于互相不說話的冷戰期。什么時候結束,還是個未知數。
“還有誰?”谷一洲又問。還是沒有人舉手,教室里安靜得令人尷尬。他掃視一圈,最后把目光停在我臉上。“姜珂。”他喚了我的名字,“你來。”
我慢騰騰地站起來:“谷教官,麥桐怎么沒來?她請假了嗎?”
“不關你的事。”谷教官說,“分享你的讀經體驗。”
“沒什么新鮮的體驗。”
“聽說周末里你生病了。”
谷一洲這是在暗示我生病了是讀經讀好的。但問題是……“谷教官,你怎么知道我生病啦?”
“你爸爸給你請了兩天病假。今天星期三。你星期一、星期二都沒有到學校了。”
這不可能……我不可能在家里躺了那么久!我記得看完回城儀式,回到家里我就一頭栽倒在床上,渾身發抖,頭痛欲裂,然后疲倦感席卷全身,我很快就睡著了。醒來就是今天早上。嗯,中途應該醒過……有我勉力睜開眼睛,看見爸爸的記憶片段……可是……
“你的病,是讀經讀好的吧?”
“不是。”我搖頭,堅定地說,“爸爸帶著我在操場上跑了一個小時,病就好了。”
“沒有讀經?”
“沒有。我爸說了,讀經沒有卵用。”
“粗魯!”谷教官大聲說,好像聲音越大,他說的話就越有力量,“這是對《城經》的極大褻瀆!”
“本來就是。”我也大聲說。
“你,滾,滾出教室,去辦公室站著!”谷教官鐵青著臉,命令道。
我丟下《城經》,快步走出教室,沿著走廊,走向教室辦公室。這條路我很熟悉,熟悉得閉著眼睛也能找到。教學樓的位置很高,望得很遠,這時大半個黃泥塝都淹沒在秋天濃郁的晨霧里。天色比先前亮了一些。東邊,山與云交織的地方,露出小半邊太陽,把它下方照得一片明亮通透的艷紅。我癡癡地望著那邊,忽然看到山間起伏的圍墻有些異樣,心下又驚又喜。四周無人,我調轉方向,下了樓,穿過空無一人的操場,向著那段圍墻所在的山嶺跑去。
>> 五
一股莫名的興奮支撐著我。我快速奔跑著,雙手繃得筆直,就像兩把鋒利的刀。心臟前所未有地激烈跳動,宛如一把銳利的金屬錘子,一次又一次地敲擊著我薄薄的前胸與后背。呼吸聲越發急促,傳到耳朵里,就放大成了一聲聲驚天動地的雷鳴。我依稀記得,幾天前,我發了病,四肢冰涼,頭疼不已。爸爸就是帶著我這樣跑的。“跑跑就好。”他難得地對我說話。但說這話的時候,他背對著我,在前面領路,并沒有看著我的眼睛。
跑過幾座起伏的山丘,上上,下下,終于抵達了我先前看到的那段異常的圍墻。這段圍墻建在松樹林中間,把原本連成一片的松樹林一分為二,小半在圍墻里,大半在圍墻外。此刻,圍墻的一角坍塌了,出現了一個半人高的大洞。
透過大洞,我看見了外邊松樹林茂密的枝葉。那深得無法形容的綠誘惑著我。四周無人,今天的巡邏隊還沒有走到這里。我伸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貓腰鉆出大洞,生平第一次離開了黃泥塝。
這里的松樹比黃泥塝的松樹更加蒼老,也更加高大遒勁。空氣中彌漫著松節油的淡淡香氣,深吸一口,整個肺連同整個人都變得通透而柔軟。腳下軟軟的,仔細一看,才發現那是鋪了厚厚一層的松針。
我摘下灰布面具,把臉裸露在空氣中,繼續走,漫無目的,但內心充滿無盡的歡喜。同學們正在教室里,在谷一洲的指導下,背誦不知道背誦了多少遍的《城經》,而我,卻在這松樹林里,呼吸著新鮮的空氣。打破禁忌,不受約束,滿心愉悅,這種前所未有的感覺真好。
幾只深黑色的大螞蟻在松針的地毯上尋找食物或者劃定邊界。松樹與松樹之間的空隙上懸掛著大半張蛛網,一只腹部有鮮艷條紋的蜘蛛正在忙著最后的收尾工作。不時有悅耳的陣陣鳥鳴傳來,不知道在哪里,有時在左邊,有時在右邊,濃密的枝葉遮住了它們的身影。只在它們撲棱棱地飛離枝頭,到天空巡游一番,再落回樹叢的間隙,能短暫地瞥見它們斑斕的身影。
很快,我找到了外邊跟黃泥塝最大的不同。那就是青苔。在黃泥塝里,所有的地方,每一條路,每一級石階,每一棟樓房,經過精心打掃與修葺,沒有一丁點兒的青苔。據說,這是大老板的要求。“青苔真討厭。”他對總監說,總監對秘書說,秘書對干事說,干事對隊長說,隊長對隊員說。于是,年復一年,日復一日,黃泥塝的男女老少展開清除青苔運動,直到整個黃泥塝成為沒有青苔的地方。這其中,張舒雅媽媽管理的清潔隊出力甚多,雖然有人暗地里說張舒雅媽媽對清潔的要求近乎變態。然而,看著眼前,平地上,山坡上,巖石上,甚至大樹身上,到處都是肆意生長的青苔,我不禁疑惑:這么有生命力的東西,為什么大老板會討厭它?
斜坡上有一條淙淙流淌的小溪。我走上斜坡,準備去小溪邊洗一把臉,腳下一滑,跌坐在一片青苔叢中。難道大老板也在青苔上摔過跤,所以跟青苔結下了仇怨?這個想法雖然幼稚,但非常有趣,我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
“你傻的嗎?”
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我一大跳。我趕緊扯住身邊的雜草,從斜坡的青苔上站起身來。
一個男孩子半蹲在小溪邊望著我。他的年齡應該比我大一些,穿著一件樣式古怪的衣服,沒有戴面具。
“你也是……出來的?”我把“逃”字吞進了肚子。
他皮膚黝黑,面部線條很柔和,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他向我伸出手來,我假裝沒有看見,不接受他的幫助,自己奮力點踩著青苔,三步并作兩步,走到他跟前。他個子好高,起碼比我高一個頭。臉上還有水漬,顯然是剛剛就著溪水洗過臉。但這張臉,我沒有見過。我不認識這個人。
我蹲下身子,雙手捧起溪水,往臉上潑,又用雙手在臉上抹了幾下,把汗水與溪水一起擦干凈。
自始至終,那個男孩子都傻愣愣地看著我。
我又捧了溪水來喝,心中已經確定這個男孩子不是黃泥塝的,那他是從哪兒來的?難道是……翼族?我心跳加快,問:“你是誰?我從來沒有見過你。”
“我叫鄭少凱,你可以叫我阿凱。”男孩子說,“我媽就是這樣叫我的。”
“我又不是你媽。”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我……”
“你們也是媽生的嗎?”
“是啊,不然呢……”
“你住哪里?”
“江邊,我是說,我住在……”
“不是山洞?”
“誰住山洞?”
“欸,你的翅膀呢?”
“什么翅膀?”
“肉做的翅膀。跟鳥兒不同,鳥兒的翅膀是羽毛做的,可漂亮了。是飛鼠那一種,肉做的!你是不是藏起來呢?”
“哪有翅膀?”
“給我看看。”
“沒有,我沒有翅膀,肉做的羽毛做的,都沒有。”
我端詳了片刻,阿凱確實沒有翅膀,他那件薄薄的衣服也藏不住什么東西。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一邊想一邊說:“唔,我明白了,你沒有翅膀,說明你是殘疾,所以呢,就被翼族驅逐出來了,逃到了這里。我猜得對不對?快說我猜對了。”
激動中,我一把抓住了阿凱的手。
好冷!就像握著一塊冰,我心中微凜。
“你好冷啊!”我說
“你好瘦啊!”阿凱說,驚訝之情溢于言表。
“你生病啦?”
“沒有,我沒有生病。”
阿凱把手從我的握持中抽走。他似乎對生病這件事很忌諱。哼,我暗想,翼族渾身是病毒,我都沒有怕呢,你怕什么?
“我叫姜珂。有人叫我珂兒,我不喜歡別人這么叫我。”
“為什么?”
“不知道,就是不喜歡。”
“我叫你阿珂,怎么樣?”
“阿珂?還行吧。”
“阿珂。”
“欸。我今年15歲。你呢,阿凱?”
“我18歲。阿珂。”
“欸,你有什么話就直說,我不喜歡吞吞吐吐。”
“阿珂,能帶我去你家嗎?”
哈哈,我就知道,我猜對了,阿凱因為殘疾,被翼族驅逐,所以無家可歸了。“沒有問題。”我故意說,“不過,你身上帶病毒了嗎?尤其是流帕病。有病毒的話我可不敢把你帶回黃泥塝。”
一聽我說這話,阿凱臉色驟變,雙膝晃動,幾乎就要奪路而逃。我趕緊拉住他的胳膊:“別急別急,嚇唬你的。你還能逃到哪兒去呢?跟我走,我不嫌棄你,跟我回家。”
“剛才你說……回哪里?”
“黃泥塝啊,我家。”我朝黃泥塝的方向指了指,“在山的那邊,不算太遠。”
驚疑中,阿凱似乎松了一口氣。
回去的路上,我跟青苔說再見,跟老松樹說再見,跟螞蟻和蜘蛛說再見,跟淙淙的溪水說再見,跟忽飛忽落的漂亮鳥兒說再見。紅彤彤的太陽升到了半空,霧氣已經消散,整個世界,天和地,山和樹,都沐浴在溫暖的陽光里。阿凱默默走在我身后,亦步亦趨,但始終保持著一米的距離。
我很喜歡現在的感覺。我想:如果能一直這樣走下去,那該多好啊!
阿凱忽然問:“你們這兒也叫黃泥塝?”
“什么叫也叫?這兒就叫黃泥塝啊。”我指著前方松樹林里的圍墻,“喏,圍墻里邊的,就是黃泥塝。”
“可是……為什么叫黃泥塝呢?”
關于這里為什么叫作黃泥塝其實是沒有確定答案的。一種說法是這兒歷史上就叫黃泥塝,大老板帶著最初那一批難民逃到這里的時候,已經逃了很久,原地休息時,扒開荒草,看見巨石上深深刻著“黃泥塝”三個紅色大字,立刻福至心靈,決定就此住下,不再東奔西走;一種說法是,這兒是大老板用一磅黃泥從當地人交換來的,本來寫作黃泥磅,但后來不知道被什么人錯誤地寫成了黃泥塝,以訛傳訛,錯誤的寫法反而流傳下來;還有一種說法是這兒本來不叫黃泥塝,叫別的名字,流帕病發生時,大老板在一家醫院做領導工作,當社會秩序徹底崩潰后,大老板帶著醫院的全體醫護人員和一部分病人逃到了大山深處,建起了高高聳立的圍墻,把流帕病隔絕在圍墻之外,然后發布了《城經》,又用那座醫院的名字命名了這里。
我把三種說法都講了一遍,阿凱聳聳肩:“都挺有意思。”
這時我們已經走到了圍墻附近。半人高的大洞還在,看來巡邏隊還沒有來得及修補。但問題是……我戴上面具,問阿凱:“你的面具呢?”
“什么面具?”阿凱反問。我指了指遮住我口鼻的那塊灰布。他疑惑地說:“我們那兒管這個叫口罩。”我暗罵自己白癡,阿凱是翼族,沒有面具是正常的,但把面具叫作口罩,又是什么鬼?還好,我一般隨身攜帶著兩個面具,這是谷一洲教官的要求。“丟了一個,還有一個。”我把備用的面具遞給阿凱:“戴上,不然,進去就會被發現。”
阿凱接過面具,猶豫著:“你是說,從這個洞鉆進去?”
“難道你想從大門堂堂正正地進去,還敲鑼打鼓,給你搞一個規模空前的入城儀式?”我說,“能進去,不被巡邏隊抓住,就是你的運氣頂天啦!”
這時,圍墻里邊忽然傳來凌亂的腳步聲。我趕緊拉了阿凱藏身到了近旁的茅草叢里。
>> 六
草很深,微微有些枯黃,足以遮蔽我跟阿凱。透過草與草之間的縫隙,我看見大洞內側出現了兩名巡邏隊員的身影,一高一矮。
矮個子說:“一個大洞?”
高個子解釋:“昨晚下了雨。”
“補上?”
“你來補。別看就這么一個洞,要補得補大半天呢。累死個人。”
“上報,讓下一班的來補?”
“你是傻子嗎?報上去,蔡煥晶不還得下令讓我們來補?”
“不補,又不上報?”矮個子遲疑著,“不怕蔡隊長知道,狠狠處罰嗎?”
“蔡煥晶這兩天忙得飛起,哪有時間管我們?”
“可是……”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不讓蔡煥晶看到,就沒有事。”高個子朝旁邊指了指,“喏,把那個拖過來。”
矮個子離開了我的視野,過了一會兒,他拖著三四根松樹枝回來,并按照高個子的吩咐,用松樹枝遮住了圍墻上的洞。“瞧,沒有洞,你沒有看見,我也沒有看見。誰都沒有看見。”高個子的揚揚自得溢于言表。
等兩名巡邏隊員走遠,腳步聲消失了好一會兒,我才從茅草叢里坐起來。“運氣不錯,我是說我運氣不錯,”我說,“遇到兩個不負責任的巡邏隊員。要是他們是負責的,把洞堵上,我們就回不了黃泥塝呢。”
“你是從里邊偷偷跑出來的?”阿凱在我后邊問。
“不然,你以為我為什么會在上課時間出現在圍墻外邊呢?”
“你們也要上課嗎?”
“傻的吧你!當然要上課了。”我反問道,“難道翼族孩子不上課,天天瘋玩?最起碼,你們要學飛吧!飛行難不難呢?飛起來是什么感受呢?會不會害怕?在天上看地上,是什么樣子呢?咳,我問你干嗎。你又沒有翅膀。”
阿凱無所謂地笑笑:“那你們學什么?”
“《城經》。”我用力把擋住洞口的松樹枝推開,鉆了進去,“你到底進不進來?”
阿凱躊躇著,猶豫著,心事重重地摸了摸后腦勺,還是貓了腰,鉆了進來。這個家伙,做事拖拖拉拉的,我心中嘀咕著,把松樹枝拖回原處。阿凱有樣學樣,從旁邊拖來更多的松樹枝遮掩洞口。“瞧,沒有洞,你沒有看見,我也沒有看見。誰都沒有看見。”他模仿高個子的腔調說。
“不傻嘛。”我使勁兒錘了他的肩膀,“傳說翼族都是傻瓜,腦筋不好使。幸好你不是。”
阿凱白了我一眼,卻沒有說什么。
黃泥塝雖大,但多一個人,還是很容易被查出來,而一旦阿凱暴露了真實身份,等待他的將是非常可怕的事情。我忽然間犯了難,有些后悔一時沖動,把一個無辜的翼族少年帶回對翼族極端仇視的黃泥塝。然而,都已經進來了,難道又把他驅逐出去,聽憑他在大山里流浪?反正這種事情我做不出來。我眼珠子一轉,一個主意跳進腦海里。假如黃泥塝里只有一個地方可以接納阿凱,那一個地方一定是人稱“瘋人院”的18號樓。
帶著阿凱來到18號樓比想象中容易,讓18號的居民們接受阿凱的到來更是容易。我告訴他們,阿凱是我的同學,因為反對讀《城經》,被學校開除了,家里人也宣布解除與他的關系。“他能來的地方,也就是我們這兒了。”最后我強調說。
“可憐的娃兒。”
“穿這么奇怪?”
“好胖啊!”
“是不是珂兒的男朋友?”
他們一邊評頭論足,一邊在4層打掃出一間屋子,供阿凱住。好幾次阿凱臉色微變,欲言又止。幸而在來的路上,我已經告訴了他瘋人院的情況。“趙叔、劉嬸、宋伯、書生秦、唐瞎子、小明哥,他們的毛病是一模一樣的——無比碎嘴。”我這樣叮囑,“跟他們相處,原則只有一條:他們說什么你都得忍著。”
看起來,阿凱還是很聽我的話的。
午飯我和阿凱在劉嬸屋里吃的。下午我也沒有去學校。這也不是我第一次逃學。我知道谷一洲會生氣,但不會到處找我。“黃泥塝就那么大,你還能跑哪兒去?”這是谷一洲的原話。最多明天去上學時,被谷一洲狠狠地訓斥一頓。
唐瞎子對谷一洲的評價很刻薄,她說谷一洲只是黃泥塝這個大機器上的一根連接桿,只會笨拙地按照上邊的意思捅來捅去。小明哥說唐瞎子的比喻不正確,屬于胡說八道。“你動動腦筋,好好想一想。”他說,“不信你問老趙。”趙叔則搖頭晃腦地說:“動腦筋,動什么腦筋?古人有大智慧,能歷時千年流傳至今的,肯定都是無比正確的。你不需要思考,只需要接受就好。你的那一點點思考,能比得上古人積淀千年的智慧?”幾個“瘋人”心領神會,一起發出放肆的笑聲,屋里屋外充滿了快活的氣氛。
“他們在說啥?”阿凱把我拉到一邊,悄聲問,“哪里好笑呢?”
“趙叔說的,是馮總監多次說過的。”我解釋說,“他們在嘲諷呢。這幫人,都是《城經》的反對者。你不懂。所以我說你因為不讀《城經》被開除了,他們就很容易接納你。我聰明吧。”
“那個小明哥,看上去不年輕啊?”
“他禿頂,看上去很老,比我爸爸還老。”我解釋,“不過,他自認為是這幾個人中最年輕的,堅決要我叫他哥,因為這樣顯得他年輕。你又不懂了吧。”
阿凱聳聳肩:“你們一直說的《城經》,到底是什么?”
這個問題問得我一愣,一時之間竟找不到簡短又準確的話來定義《城經》。雖然和黃泥塝的所有小孩一樣,我從小就在讀《城經》……但多達365章的《城經》到底是什么呢?
“要不,背一段來聽聽?”阿凱建議。
我聽從了他的建議,背了《城經》 的一段:“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不不不,你背錯了。”阿凱終于沒有忍住,“《道德經》的開頭不是這樣。”
“《道德經》是什么?”
“無知少女。”阿凱說。
“我是少女沒有錯。但無知……誰無知啦!那不是你嗎?”
“《道德經》是一本古書,相傳是兩千年前戰國時期的老子所著。”
戰國?老子?這些都是我所不知道的陌生詞語。我強忍著沒問,怕阿凱說我是“無知少女”。“那個你讀的什么經是怎么寫的?”我說,“背一段來聽聽。”
“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無名,萬物之始也;有名,萬物之母也。故恒無欲也,以觀其妙;恒有欲也,以觀亓所徼。兩者同出,異名同謂。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阿凱背得挺熟練的。然而他背的《道德經》跟《城經》有什么關系的?為什么有如此多的相同之處,又有如此多的不同之處呢?這意味著什么呢?“其實我很想知道,這個道,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自言自語道。
阿凱不解地問:“你們老師沒有講嗎?”
我使勁兒搖搖頭。“教官從來不講意思,只要我們讀,我們背。”
“黃泥塝內,明令禁止教官講經中詞句的意思,何也?”我曾經聽馮總監親自講過,也曾經聽谷一洲復述過,“《城經》乃是先賢智慧之集大成者,沒有誰,能夠完全正確地理解它的全部意思。大老板也說,經書常讀常新,每新讀一遍,都會有新的感悟。哪一個教官對《城經》的理解能夠超過大老板?而教官講錯一句的意思,會耽誤孩子一輩子。所以,教官只教內容,不進行講解。孩子只需讀,只需背誦,自然會領悟它的意思。讀書百遍,其義自見。拿上《城經》,別多想,先讀上一百遍。我們要相信孩子的領悟能力。今日不懂,明日會懂;今年不懂,明年會懂;幼時不懂,成年后自然會懂。為何要你講?膠柱鼓瑟,焚琴煮鶴,直令佛頭著糞。”
我沒能將這段話復述給阿凱聽,因為我的肚子忽然咕咕叫起來。
“餓呢?”阿凱奇怪地問,“好像才吃飯沒有多久啊?”
我雙手一攤,表示無可奈何。我總是很餓。我的小伙伴們都是這樣的。“這很正常。”麥桐對我說,“年年秋天都這樣。你還沒有習慣嗎?”我回答道:“饑餓這種事,沒法習慣。”我自己知道,不但秋天是這樣,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我都是在饑腸轆轆中度過。
我離開阿凱,去家里找吃的。翻箱倒柜,也只找到兩個煮熟的土豆。我拿了土豆,回到阿凱的住處,遞了一個給他,自己捧著土豆,貪婪地吃起來。“你怎么不吃?”吃土豆的間隙,我問。
“我不餓。”他說,然后在我吃完手里的那一個土豆之后,遞還給了我。我也不客氣,接過就開始三嘴兩嘴地啃。“這么能吃,人還是這么瘦。”他說著,伸手摸了摸我的額頭,“呀,好燙!是不是發燒呢?”
“你才發燒了呢。”我不服氣,騰出一只手去摸阿凱的額頭:“呀,還是這么冷!是不是發病呢?”
就在這時,我瞥見一個身影從門前一閃而過,旋即又退回來,在門前駐足。那是我爸爸,他今天下班的時間比平時要早。“姜珂!”他喊了一嗓子,隨后快步離開了。我趕緊逃也似的沖出去,結果也只是看到他重重關上的門。
劉嬸在對面呵呵地笑著。
我問:“我爸爸這是怎么啦?”
劉嬸說:“他怕你這顆精心養大的白菜被新來的豬拱了。”
“沒有的事兒。”我說著,回頭沖阿凱揮一揮手,轉身回到自己家。幸好門只是虛掩著,一推就開,爸爸在門里板著一張老臉,就像全世界都欠他一樣。
“又逃學呢?”
“嗯。”
“那人是誰?”
“一個同學。”
“和他一起逃學的?”
“嗯。”
爸爸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我正想解釋,他先開口:“你知道嗎,麥桐和她哥哥麥兆輝一起被抓起來了。”
>> 七
被一并抓起來的,還有麥桐的父母和她九歲的弟弟麥迪。麥桐一家五口人都被抓起來了。巡邏隊貼出告示,只簡單地說,麥家違反了《城經》的禁令,“予以緝捕”。清晨,我在瘋人院附近的木牌上看到了告示。告示上,麥桐的名字格外刺眼,就像一把刀,閃著寒光。我想看,又不敢看,于是低下頭,走向學校。邊走邊琢磨:麥桐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我能為她做點兒什么呢?一股熱流在我的背心涌起,使我在這個微涼的秋日早晨渾身沁出薄薄的一層汗。
還在走廊上,我就聽見谷一洲在教室里咆哮:“為何會有流帕病?皆是因為不尊重、不懂得古人的智慧,不明白、不接受古代先賢的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深刻道理,肆意妄為,放縱欲望,索取無度,從而招致自然的可怕報復。流帕病乃是大自然報復人類的武器,亦如多年以前的大洪水……”
他真是在咆哮,聲嘶力竭,仿佛想把教學樓震垮。這話他說了沒有三萬遍,也有三千遍,熟悉得就像自己的左右手。但這次,我聽出了一些不同的東西。
他害怕。
他在害怕什么,所以竭力用怒吼來掩蓋和宣泄。
他害怕什么?
低段教室和中段教室也傳來教官的厲聲訓斥,內容大同小異,腔調則是一水兒的高亢,好像聲音越大,就越能把他們所說的話,灌進我們的耳朵和腦子里。
他們在害怕什么?我不明白。
越是不明白,我越愛琢磨。爸爸說過,瞎琢磨比不琢磨好。我一直覺得這話挺有道理。
我在同學們的注視下,大大咧咧地走進教室,照例又是最后一個。哪怕是在學校宿舍里住,我也會是最后一個進教室,何況今天我還是從瘋人院一路玩過來的。
谷一洲的目光從我身上滑過,然后挪移到了別處,就像沒有見到我一樣。這是好事。看來,要么是他忘記了昨天我沖撞與逃學的事情,要么是他還記得可不想再在這件事情上浪費時間,因為他認定我已經是不可拯救的對象,抑或是有別的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現在做沒有時間搭理我。我想,第三種可能性最大。
帶著恐慌的壓抑情緒在學校里蔓延。下課時間,我看見谷一洲跟幾個教官躲在教學樓的一角,焦灼地討論著什么,就像一群螞蟻聚在一起開會。距離太遠,聽不見他們談論的內容,他們的焦灼、惶恐與局促從背影滿滿地溢出,在空氣中如同蒼老的晨霧一般彌漫,我感覺得清清楚楚。
又上課了。新一節課又在谷教官的咒罵與侮辱聲中開始,一點兒也沒有《城經》所要求的謙謙君子的樣子。說到君子,我覺得我這輩子就見過一個,那就是麥兆輝。我回頭望望麥桐空空的位置。她現在怎么樣呢?我不由得悵然,腦海里浮現出她欲言又止的樣子。
一聲銳利無比的尖嘯突然在教室里出現。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捂住了耳朵。我捂住耳朵的同時,睜大了眼睛尋找發出聲音的地方,很快判斷出是教室前方一個黑色小匣子。
“廣播。”谷一洲松開捂住耳朵的手,這樣說道,好像這兩個字就能解釋一切似的。
第二次尖嘯再度出現,然后是第三次、第四次,一次比一次弱。隨即,一個沙啞的聲音從黑色小匣子傳出來:“黃泥塝的各位居民,馮總監將通過廣播系統,對全體居民,發表重要講話。大家掌聲歡迎。這是一個歷史性時刻。大家的掌聲再熱烈一點兒。”
這聲音似乎是蔡煥晶的,但我不敢肯定。也可能是馮總監的某個手下。她身邊總是圍繞著一大群人。跟著谷一洲和全班同學,我象征性地鼓了幾下掌。在幾個心跳的時間后,馮總監的聲音從黑色小匣子傳出來,比先前那一個聲音容易分辨。
“親愛的黃泥塝的家人們,”馮總監說,“我在廣播室里給大家講話。我先講一講我讀經的體驗。”
馮總監說,讀經的好處可多了。以前,她在自己家里,非常痛苦,經常為一些瑣碎的小事生氣。一生氣,心里邊就會一陣一陣地疼,就像被誰揪住了心臟。自從跟著大老板讀《城經》以來,她生氣的次數越來越少,而且整個人的精氣神全都變了。講老實話,在她年輕的時候,雖然也跟著讀《城經》,但內心深處并不真的相信它,對它的作用是持懷疑態度的。后來,發生了一件奇妙的事情,讓她真正體會到了讀經的好處,于是就跟著大老板讀,全心全意地讀,讀經的好處也體會得越來越多。
“現在啊,我整個人都充滿了正能量,走路都比以前快了。我不再生氣,不再抱怨,不再牽牽絆絆,我接受并且感謝萬能的宇宙賜予我的一切。”
“我接受并且感謝萬能的宇宙賜予我的一切”是她結束演講的標志性句子。但這句話里的“一切”,包括流帕病嗎?我一邊聽,一邊胡思亂想:爸爸說,世界上有一種人,不打草稿也能滔滔不絕地講上五六個小時。無疑,這是一種本事,馮總監有這種本事,而我爸爸肯定沒有。至于我,看心情……麥桐說過,我想說話的時候,就跟漏水的管子似的,止都止不住。
然而,這一次,馮總監沒有就此結束。她繼續講道:“正因為如此,我特別不能容忍對《城經》的褻瀆。世上的認知有很多很多。有正知正見,有錯知錯見。不要因為別人說你錯了,你就認為自己錯了。要堅持正知正見,摒棄錯知錯見。什么叫錯知錯見?凡是《城經》沒有記載的,凡是與《城經》相抵觸的,凡是違背《城經》的,皆為錯知錯見。”
褻瀆《城經》?我注意到了,麥桐一家被捕的罪名就是這個。可麥桐這樣的乖乖女怎么會褻瀆《城經》呢?
“親愛的黃泥塝的家人們,現在是一個特殊的歷史時期。你們肯定聽說了很多流言,各種說法,那是謠言,是錯知錯見,不要相信它。要相信《城經》的力量,要相信狩獵隊與巡邏隊維護黃泥塝秩序的決心,要有與邪惡勢力斗爭到底的勇氣。”
“她說了些啥?”彭浩翔小聲問。這也是我的疑問。聽上去馮總監拉拉雜雜說了很多,但具體而言,我卻不知道她到底說了些啥。于是,我豎起耳朵聽同學們的回答。
“麥兆輝。”張舒雅說。
馬上有人補充:“都說麥隊長這次出去狩獵,遇到了翼族!”
翼族?我的心跳瞬間加快了。
“安靜!安靜!”谷一洲咆哮兩聲,“還沒有完呢!”
確實沒有完。在教室的一片嘈雜聲里,我聽見了蔡煥晶說的半句話,然后出現了一個我無比熟悉的聲音。麥桐在廣播里說:“我宣布,與麥兆輝脫離關系。他不再是我哥哥,我不再是他妹妹。他是黃泥塝的罪人,會得到應有的懲罰。”
麥桐與她哥哥麥兆輝的關系之好,全黃泥塝都知道。這是怎么啦?發生了什么事情?我環顧教室,他們也都張大了嘴巴,仿佛丟到地上的鯉魚,眼神詫異地望向彼此。教室里陷入了亂葬崗一般的死寂。
接下去,麥兆輝的爸爸和媽媽,還有他那個九歲的弟弟,先后發聲,宣布與麥兆輝脫離關系。
蔡煥晶習慣性地總結了幾句,然后廣播結束于一片雜音之中。
“發生了什么事情?”我把心里話說了出來。教室里頓時熱鬧起來。各種話語紛至沓出,如同狹窄的池子里擁擠的魚群,紛紛躍出水面,起落間濺起無數的水花:“翼族到底長什么樣?”“他們真的會飛嗎?”“我聽說狩獵隊里已經有人生病了。”“好可怕。”“不是說已經死了嗎?”“啊!”“麥兆輝對此負全責。”“那為什么要把麥桐,還有他們一家都抓起來?”“狩獵隊回城那天,我也去迎接了,會不會也染上病呢?”“不會不會,有面具。”……
谷一洲拿一塊戒尺,使勁兒敲打著講臺,力道之大,好像講臺是他不共戴天的殺父仇人,他恨不得把講臺碎尸萬段。饒是如此,教室還是用了好幾分鐘才安靜下來,進入正常的教學狀態。
“《城經》第298章,今日不雨,明日不雨,預備——起。”
我心不在焉地跟著讀,假裝自己是一個好學生。但人在教室里,在位置上,一半的心在麥桐那邊,一半的心卻在那個翼族少年阿凱那邊。
>> 八
中午吃飯之前,我計劃著逃跑。最初的計劃,是去食堂的路上,偷偷溜走。但一想到這樣會餓肚子,就放棄了。還是吃完午飯,回宿舍的途中偷偷溜走比較好。打定主意,我那顆忐忑的心才稍稍安靜下來。
逃跑計劃實施得非常順利。在同學們列隊走回宿舍時,我瞅準空當,在一叢黑美人蕉的掩護下,再一次逃離了學校。
18號樓離學校其實很近。事實上,黃泥塝不大,所有的學生離學校都不遠。但學校依然要求所有的學生在周一到周六在集體宿舍住。據說,這是大老板立下的規矩,“為了尊重傳統”。而我對集體宿舍沒有任何的好感。怎么說呢?入住集體宿舍的第一天起,我就被人為地孤立起來,因為我是從瘋人院出來的孩子。除了麥桐,別人都把我當“小瘋子”看待,當面貶損,背后嘲笑,誰都不跟我玩。
太陽高高掛在天上,灑下片片陽光,照得黃泥塝一片熾熱,竟隱隱有夏日的感覺。我沒來由地一陣心悸。路過白云湖,那兩只肥碩的天鵝正無憂無慮地在荷花的枯槁之中游動。
進到瘋人院,敲響阿凱房間。開門卻是趙叔。“喲,小瘋子又逃學啦!”趙叔說,“逃學好,那個封什么經,沒啥子好學的。不如去看螞蟻搬家。”
說著,他側著身子,以一個奇怪的姿勢從我身邊擠了過去。阿凱站在門后邊沖我傻笑。我進了門,順手把門掩上:“他都跟你說了些什么?你沒有暴露吧?我叮囑過你的,千萬別暴露真實身份。”
阿凱回答:“沒有沒有。趙叔似乎把我當成了傾訴對象,滔滔不絕地說了一通他的螞蟻。”
“還好,還好。”我夸張地捂住胸口,假裝按住強勁的心跳。這動作半真半假,倒真能體現我此時此刻的心情。“再說一遍,除了我,你不能告訴任何人,你不是黃泥塝的,你是從外邊來的。”
阿凱點了點頭:“不過,趙叔反復提到的翼族是怎么回事。記得昨天,你也說過翅膀什么的。我不明白。”
“簡單。”我坐到床沿上,把黃泥塝里邊關于翼族的說法講給他聽,沒講幾句他就咯咯咯地笑起來。我向來不喜歡別人打斷我講話,于是嘟上了嘴,不再發聲。
“知道我為什么笑嗎?在我們那里,也有一個傳說,大山深處有一座云顛之城,城里住著鼠人——飛鼠的鼠,不是巴蜀的蜀。”阿凱說。
“什么鼠人?”我忍不住問道。
阿凱一邊比畫,一邊說:傳說里,鼠人不穿衣服,全身長著短短的絨毛。尖頭尖腦,就像飛鼠那樣,有一對大大的耳朵,滿嘴都是尖利的細小牙齒。鼠人有兩只胳膊,兩條腿,手和腳都是老鷹一樣的利爪,走路一躥一躥的,身子總是佝僂著。背上有一對窄小的肉翅,樣子和飛鼠差不多,勉強能飛一段距離。不過,也有人賭咒發誓說,鼠人的飛,只是在樹與樹之間的滑翔,只能叫在枝葉間死命撲騰,連麻雀都比不上,更不要說,是鴻雁那種在藍天上的自由飛翔。
這種說法好熟悉。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鼠人白天睡覺,晚上出來活動。其聽力特別靈光,數十平方千米范圍的聲音都能聽得一清二楚。”阿凱看了我一眼,見我沒有反對,繼續講,“到了寒冷的冬天,鼠人還會集體冬眠,數以千計的鼠人聚在一起,幾個月不吃不喝,呼呼大睡,所以了,秋天的時候,鼠人會胡吃海塞,把自己吃得胖胖的——想一想就覺得又有趣又可怕。”
阿凱看著我,眨巴著眼睛,露出促狹的表情:“我還聽說,食物給身體所能提供的能量是有限的,供應給了大腦,就不能供應給翅膀,供應給了翅膀,就不能供應給大腦——所以了,鼠人倒是長了翅膀會飛了,但腦袋就變得癡癡傻傻的,就像有時候的你!”
“你這不是變著法說我蠢嗎?”我跳起來,在他腦門上狠狠地敲擊了一下。
“別打我,我也是聽說,聽說,引用……哎呀!”
我揪住他的前臂,使勁兒擰了好幾下。“別人說了你就信,也不知道動動你的豬腦子,想想是不是真的?”我大聲呵斥,借以掩飾內心極度的恐慌。
“說真的,見到你的時候,我一直認為你是鼠人!”
“你才是鼠人,你們全家都是鼠人!”我終于沒有忍住,跳起來,圍著阿凱,邊說邊轉圈,邊說邊做出夸張的動作,“你看我長絨毛了嗎?你看這是老鷹一樣的利爪嗎?你看我這耳朵,是不是很大,比你大很多?你看我后背,有肉做的翅膀嗎?我還想有翅膀呢,那樣的話,我就能飛過這圍墻,飛上這天空,遠遠地離開黃泥塝,去湖的那邊,山的那邊,看看這世界到底是什么樣子。”
“離開黃泥塝?”阿凱又笑起來,“去看外面的世界?”
“你笑什么呢?”
“你知道我住的地方叫什么嗎?”
“叫什么?記得你說過,你住在江邊。”
“我說我住在江邊,不完全對。我住的地方,離長江還有半個小時的路程,不過,說出它的名字來,你一定會尖叫。”
“快說,別賣關子呢。”
“也叫黃泥塝。”
“這不可能……”我目瞪口呆,但是,聯想到“黃泥塝”這個名字的來歷的第三種……“傳說,往往包含了一部分事實的,”宋伯曾經這樣說過。“那么,你是怎樣找到這兒來的?”沉吟片刻后,我問出來這樣一個問題。
“很簡單啊,我和我媽吵了一架。她老是不準我做這樣,不準我做那樣,煩都煩死了。我一生氣,就離家出走了。”
“然后上山,在山上瞎轉悠,就遇到了我?”
“也不完全是瞎轉悠。”阿凱解釋說。
四天前,那個黃泥塝的一隊人馬上山,采伐樹木,為冬天的到來做準備。其中一個人離開了大部隊,迷了路,獨自在大山大谷里瞎轉悠。“這個人是我叔叔。”阿凱有些自豪地強調。也不知道轉悠了多久,六七個小時總有的吧,他遇到了一隊陌生人。“叔叔告訴我,那群陌生人穿著古怪,手里拿著原始的武器。”阿凱說,“他們的口音很古怪,有著濃重的方言,夾雜著陌生的詞匯。留心傾聽,結合語境進行分析,連蒙帶猜,大部分能懂,少部分佶屈聱牙,實在理解不能,只好放棄。陌生人的首領說他姓麥,別人都叫他麥隊長。”
“麥兆輝率領的狩獵隊!”
“麥隊長說他們住在山頂的城市里,可把我叔叔嚇壞了,以為對方是傳說中帶毒的鼠人。當時的場面一度異常緊張,搏殺隨時可能開始。你可以想象當時的情景。”
不用阿凱說,我已經在想象了:一個服飾奇怪的人,在密集的森林里,突然遭遇另一群穿著不同的陌生人。在他的認知里,這些山上下來的家伙是渾身帶毒的鼠人;而在另一群人這邊的認知里,這個山下上來的家伙是渾身帶毒的翼族。一場血戰一觸即發,不殺個血流成河尸橫遍野絕不會結束……
“幸好我叔叔是一個勇敢的人。他大膽地高舉雙手,表明身份,說明來意,使對方放下了武器。隨后雙方坐下來攀談,彼此交流。”阿凱繼續說,“我叔叔對麥隊長的印象挺好的。回黃泥塝后,我叔叔把這一切都告訴了我。”
“所以,你離家出走,就上了山,一路直奔黃泥塝而來。”
“是的。”阿凱說,“然后就在小溪邊遇見了你。”
“我就說嘛。”小明哥推開虛掩的房門,大剌剌地走了進來,“這小子肯定不是黃泥塝的人,是從外邊來的。”
“是我最先懷疑的。”趙叔從小明哥身邊擠了進來,也不管小明哥如何對著他齜牙咧嘴。
在他倆身后,劉嬸、宋伯、書生秦、唐瞎子等人魚貫而入。他們邁著各種步伐,臉色異常興奮,仿佛走上了某個供他們盡情表演的舞臺。
>> 九
“瘋人院”的這六位的到來,頓時使本就不大的屋子更加逼仄。要擱平時,這六位早就吵起來,然后在一番激烈的不知所謂的辯論后,各自宣布勝利,旋即離場。尤其是宋伯,據說他有嚴重的幽閉恐懼癥,一進到狹窄的地方,就會精神失常。但此時此刻,他們都或站或立,圍看著阿凱,還有我。
“你們要干嗎?”我問,并沒有膽怯——類似的事情我又不是沒有經歷過,“集體審判嗎?”
“把這小子吊起來,大卸八塊。”唐瞎子說。
“按照《城經》,得千刀萬剮。”書生秦說。
“《城經》里哪有這一條?”劉嬸反對,“書生秦,你引經據典又不嚴謹了。”
“別嚇唬小孩子了。”宋伯抬手制止了他們的胡鬧,轉而對阿凱說,“孩子,外邊現在怎么樣呢?這是我們現在最想知道的事情。”
我的目光從他們臉上掃過,發現他們并無惡意,就對阿凱說:“我也想知道。比如流帕病,比如黃泥塝,比如鼠人。”
阿凱瞅瞅我,又瞅瞅宋伯的滿頭銀發,說:“我對流帕病的大多數認知,都來自我爺爺。我爺爺說,流帕病摧毀了曾經的一切。他親身經歷了流帕病的全過程。對流帕病的具體過程,因為太過慘烈,平時爺爺不愿意過多的提及。只在喝了二兩白酒后,他會老淚縱橫,陷入對往事的回憶中,他說流帕病太厲害了,醫生和護士太不容易了。他說,所有的醫護人員都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即使在社會秩序完全崩毀的那十年時間里,醫護人員,還有很多人,政府、警察、軍隊,也沒有忘記自己的職責。”
“是的。”劉嬸忽然流下眼淚來,似乎勾起了她的什么回憶。宋伯拍拍她的肩膀,微微嘆氣,卻沒有說出什么安慰的話。或許,他覺得沒有什么話可以安慰劉嬸吧。
“流帕病的起源查清楚了嗎?”宋伯問。
“沒有。”阿凱說,“我是說,我不知道,有很多種說法,我不知道哪一種是真的。”
宋伯向來對流帕病的起源特別著迷。他曾經多次地向我描述過一個場景:那一年春夏之交,發生了一場森林大火,這樣的大火在當地司空見慣,消防局只是照例發布了警告,甚至都沒有準備去撲滅。大火在一個星期后蔓延到一個碩大的山洞,山洞棲息著的飛鼠受到驚嚇,成群結隊地飛往附近唯一沒有著火的地方——人類居住的城市。它們在城市上空盤旋,黑壓壓的宛如雷陣雨之前遮住天空的烏云。它們四處尋找食物,吃掉一切能夠果腹的東西,從蟲子到花粉到果實。它們飛過的地方,排下糞便如雷陣雨一般。離開了傳統的棲息地,它們的日子過得格外艱難。有的飛鼠死于玻璃窗,有的飛鼠死于同車輛的撞擊,更多的飛鼠死于饑餓。它們的尸體掉得到處都是。早上,人們起床,打開窗,推開門,就看見窗臺上,門廊外,一只只死掉的飛鼠,很多身體都是殘缺,不由得懷疑自己是不是穿越到了某部怪獸恐怖片里。
正是因為這種飛鼠與人類之間大規模的非正常接觸,給了包括流帕病在內的諸多病毒從飛鼠傳染到人類的更多機會。更多的變異也在宿主改變的過程中發生。尼帕病毒原本是一種接觸傳播的病毒,在此之前,曾在世界各地有過零星暴發,以死亡率超高而著名。但在這一次傳播的過程中,不知道尼帕病毒在什么地方,獲得了流感病毒的基因片段,幾乎在一夜之間變異為空氣傳播的病毒。科學家將其命名為流帕病。
從接觸傳播到空氣傳播,這種傳播方式的劇烈改變在病毒演化史上極其罕見,但并非完全不可能,對病毒那少得可憐的基因而言,改變是非常容易的。不容易的是,流帕病的這種改變,正好撞到了當時人類社會的軟肋上。
后來的研究表明,流帕病最先在幾座城市暴發。一個月后,流帕病借助現代交通工具,向全世界蔓延……最終徹底摧毀了人類社會。
宋伯不像趙叔,說話總是非常嚴肅,說話詞匯也很豐富,描述極富感染力。我時常想象飛鼠成群結隊飛過,又噼里啪啦掉落一地的場景。這場景如此真實,又如此恐怖,卻又有著無與倫比的魔力,令我忍不住不想它。
宋伯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地道:“關于流帕病的起源,當年沒有確切的答案,如今時過境遷,資料缺失嚴重,更是無法考證,只有一些在流傳的過程不斷變化,有添油加醋,有望文生義,有褒貶互換,有語意流轉,最后留存下來的,是既汪洋恣肆又虛無縹緲的種種傳說。我們就不要再糾結了。”
我提出了自己的問題:“你說你那兒也叫黃泥塝?”
阿凱點頭:“對。黃泥塝是一個小鎮,附近還有紅土地、龍頭寺、五里店等小鎮,都是流帕病結束后重建的。聽我爺爺說,有的是在原來的地方,有的只是借用了原來的名字,地方早就不是原來的地方了。”
“那就是我們原來住的地方啊!”小明哥嘆息道。
趙叔舉起手,在半空中畫了一個圈,問:“也就是說,外邊已經恢復正常呢?你們還戴面具?”
“早就不戴了。”阿凱想了想,補充道,“特殊情況下會戴。我爺爺說,流帕病最高峰一過,各個地方的重建工作立刻就提上了議事日程。”
唐瞎子搶道:“阿彌陀佛!”
阿凱說:“雖然遠沒有達到流帕病暴發前的水平,但跟流帕病最為瘋狂的那幾年相比,至少恢復了五分之一。”
我不解地問:“五分之一是什么東西?”
“百分之二十。”
我還是不理解,疑惑地望著阿凱。
阿凱伸出手掌,手指一根根展開。“假如流帕病之前的水平是五根手指。”他說著,猛地收指成拳,“流帕病一來,毀掉了五根手指。”又把最小的那一根手指用力伸直。“現在,經過十多年的努力,我們那兒,已經長出來一根手指。”
“我明白了。”我說,“那我們這兒恢復到幾根手指呢?”
阿凱收回尾指,咧開嘴,哂然一笑,表情非常欠揍。
宋伯輕咳了一聲:“那么鼠人呢?在你們的傳說里,鼠人是怎么來的?”
我對這個問題也非常感興趣,于是凝神看著阿凱:“快說快說!”
阿凱聳聳肩,說:“和你講的翼族差不多。”他說,很久以前,流帕病全球暴發時,有一個著名科學家提出一個解決方案,使用基因驅動技術,把人變成飛鼠,這樣,人就能和飛鼠一樣,帶病卻不會發病。實驗本身取得了完全的成功,然而卻遭到了反對者的抵制和破壞。反對者認為這種邪惡的技術把人變成了飛鼠,是對人的褻瀆,必須維護人的尊嚴。在一些人的煽動下,數以千計的反對者攻擊了實驗室,襲擊了參與實驗的科學家與志愿者。只有一少部分實驗的參與者逃出來,逃進了大山深處。他們建造了云顛之城,用高高的圍墻,把自己與世界隔絕開來。這些逃難者的后裔,就是鼠人。
我蹲坐在葉叢里,直到暮色四合,直到饑腸轆轆。
饑餓的感受很不好受。
腸子和胃,還有舌頭,一起轟鳴著告訴我:飯點到了。
還能怎么辦?我下了黃桷樹,回到瘋人院,回到家。爸爸已經做好了飯菜,見我進屋,也不說話,自顧自地端起碗吃起來。我也不客氣,坐到自己的位置,也不說話,端起碗就狼吞虎咽起來。劉嬸曾經說我太瘦了,沒有什么儲備,所以特別不耐餓,一直要我多吃點兒。我覺得她說得非常有道理。
飯吃完,菜吃完,我擱下筷子,問:“明天做什么?”
“讀書。”爸爸斬釘截鐵地說。
所以,我現在走在去學校的路上。
斜上方的石階上突然出現一個人。心神恍惚中,我晃眼看見是馮總監身邊的一個干事,就是上次我追天鵝后找我的那一個,依稀記得姓蔣。我趕緊蹲下,熟練地鉆進一片綠植。我不知道我在懼怕什么,反正,此時把自己藏了起來是最本能的反應。
蔣干事走到綠植前方,站定,臉色淡漠。晨曦照在她的額前,透著淡淡的金色。
我屏息凝神,連心跳都停了下來,生怕她發現我的存在。
不一會兒,谷一洲從教學樓方向跑了過來,看見蔣干事,諂媚地咧嘴一笑,小步快跑著,往這邊跑過來。
蔣干事淡漠的臉上堆出笑容:“谷一洲教官嗎?先恭喜你了。”旋即收斂了笑容,平板的臉上只剩嚴肅,道:“跪下,傳總監口諭。”
谷一洲連忙跪下,臉色從愕然到惶恐。
蔣干事拉長了聲音說:“查,谷一洲克己奉公,忠心耿耿,向來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特任命谷一洲為狩獵隊隊長,為黃泥塝的家人們全心全意服務。”
這事兒肯定超出了谷一洲的預期。我看見他肩膀都顫抖起來。
“再次恭喜谷教官,不,現在應該叫您谷隊長了。”蔣干事說。她的臉色變得和藹可親。如果趙叔在現場,一定會說,此人擅長變臉,不當演員可惜了。天賦異稟,稍加努力,成一代影后沒有任何問題。
“起來吧。”蔣干事命令道。
但谷一洲雙腿發軟,起不來。蔣干事笑著把他扶起來。“總監大人還讓我告訴你幾句話。”蔣干事一邊扶一邊說,“狩獵隊是和巡邏隊一樣的,是黃泥塝安定團結、幸福綿長的重要力量。把這么重要的職位交給你,是對你的信任,更是對你的考驗,是總監大人賜予您的福報。想不想把握這個機會,能不能完成這個任務,實現多大的福報,全看谷隊長愿意與否。”
“我愿意。”谷一洲掙扎著說,聲音里雖然還有顫動,但這已經是他內心的興奮造成的了,“這個機會,我等待得太久了。”
“那就好。”蔣干事說:“愿您與巡邏隊蔡隊長精誠合作,共同維護黃泥塝。眼下,黃泥塝風雨欲來,谷隊長要做的事情會很多很多。”
谷一洲說:“請您轉告馮總監,我一定全力以赴,絕不辜負總監大人的照拂。”
蔣干事說:“谷隊長,你上任后的第一件事,請您從狩獵隊中挑選四名忠心又能干的隊員,送到總監大人身邊,作為貼身保鏢。”
谷一洲谷隊長道:“保證完成任務。”
待他倆走遠,我才敢拍打著胸口,張嘴呼吸,大口喘氣,然后鉆出綠植,沿著長長的石階,跑向教學樓。谷一洲不在,張舒雅像往常一樣在負責維持紀律,同學們也像往常一樣齊聲讀著《城經》。但我已經不一樣了,我知道《城經》是怎么來的了,我知道谷一洲去當狩獵隊隊長了,我還知道麥兆輝已經死了。是的,“麥兆輝死了”,我突然間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死了,就是離開了,就是永遠不會回來了,就像我媽媽那樣。我站在教室門口,看著他們像往常那樣讀書,沒人討論麥兆輝,沒人關注他突如其來的背叛與死刑。這不正常——麥兆輝可是很多同學心中的英雄啊!
“麥兆輝死了,你們不知道嗎?”我大喊,聲音蓋過了他們的讀書聲。
“安靜!”張舒雅試圖和我比賽誰的聲音大,“今天是星期五,應該讀背《城經》第315章。”
“麥兆輝死啦!”我又喊。
“小瘋子,谷教官不在,你不要搗亂。”張舒雅換了一個策略,“等谷教官回來,有你受的。”
“那可是麥兆輝!麥桐的哥哥!我們的英雄!”
“他是叛徒!告示里說了,他褻瀆了《城經》,他就該死!”張舒雅秀氣的面龐因為激動而泛著紅暈,“你褻瀆了《城經》,總有一天,你也會付出代價!”
我沒有理她。然而,同學們都捧著《城經》,側著頭,從書的縫隙,怔怔地看向我,就像圍觀一個關在籠子里的小瘋子。這詭異的畫面令我一下子失去了勇氣,嘴上不依不饒地詛咒了兩句,任由兩只腳把我帶到自己的位置。
>> 十二
整個上午,我們都在上自習。沒人告訴我們谷一洲為什么沒來。我也沒有告訴他們谷一洲的去向。沒有必要,我的沉默,宛如湖底的石頭。直到接近午飯時間,教室里的氣氛才活躍起來,同學們紛紛回憶昨天中午吃的那一份泡蘿卜,追問它到底是怎么做出來的,討論今天中午會不會還有。
我們排隊進入食堂,不無驚喜地發現,泡蘿卜還在,但桌邊多了一個人。這人肥頭大耳,偏小的衣服勒得他渾身鼓凸。他是學校食堂的主廚,姓余,背地里我們都叫他胖頭魚。他經常在我們大快朵頤的時候,問我們飯菜是不是好吃。如果得到好吃的回答,他就會滿意地走開;如果回答不好吃,他就會從方方面面進行解釋,直到這個同學改口說好吃為止。但這次不同。胖頭魚走到長條桌邊,彎下腰,瞇縫著眼睛看著泡蘿卜和我們的飯碗,壓低了沙啞的聲音,說:“泡蘿卜雖然好吃,但不能多吃。吃多了對你們的身體不好。”說完,他直起身子,雙手在皺巴巴的圍裙上使勁兒擦了幾下,然后走向下一桌,把剛才的動作和話語又機械地重復一遍。
這種場景透著深深的無法用言語描述的詭異。直到離開食堂很久,這詭異感還沉沉地盤踞壓抑在我的心里。
飯后,回到教室,我看見麥桐坐在她的位置上。面具上方的雙眼微紅,應該是哭過之后剛擦干凈。我趕緊跑過去,問她情況。麥桐不理我,自顧自地看著擱在桌子的手。翻來覆去地看,就像掌紋里隱藏著天地間所有的秘密。周圍的同學多了起來,我知道再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就先放棄追問了。
下午,終于有教官接手我們班的課了。來的居然是食堂主廚胖頭魚,難道學校沒有人了嗎?胖頭魚宣布了谷一洲教官的去向,然后宣布了一系列新的班規。“以前你們執行什么樣的班規我不管,我來之后,一律按照我的要求來。”他啞著嗓子說,“嚴格執行。”
張舒雅代表全班發言,表示愿意竭盡全力,配合余教官的工作。最后領著全班喊了口號。對這個表態,余教官是滿意的。我沒有跟著喊口號,心里想著谷一洲去接手狩獵隊會不會是同樣的情形。回頭瞄了一眼麥桐,她的眼圈更紅了。
下課時間,我瞅準一個時機,把麥桐堵在了女廁所里。
“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
“我不能說!”
“告訴我。我們不是最好的朋友嗎?”
麥桐杵在原處,沉吟不語。我瞅瞅四周,留給我的時間并不多。“麥隊長這次出去狩獵,是不是遇到了外邊的人?外邊的人并不是可怕的翼族,而是和我們一樣的人,對不對?”
麥桐不答反問:“你怎么知道?”
“你先別管這個!”我盯著麥桐的眼睛說,“后來呢?回到黃泥塝后,又發生了什么?”
麥桐雙手互扣,指節被勒得發白。遲疑了片刻,她顫抖著說:“我哥要面見大老板,告訴他這件事。馮總監不允。我哥堅持,與馮總監發生了……言語,還有肢體沖突。馮總監命令保鏢抓了我哥。后來,巡邏隊闖進來,把我們全家都抓了。他們……他們要我當眾宣布和我哥脫離關系……我,我太害怕了……”
就這?我不解地問:“怎么可能?就因為肢體沖突……”
“馮總監是這樣說的。”
“我也遇到了外邊的人。”
“什么……”
“我還把他帶進來了。”
“你瘋啦!”
“我才沒有瘋了……”
這時,有幾個女生簇擁著張舒雅嘻嘻哈哈地進了女廁所,我無奈地停住嘴,而麥桐則趁機一低眉一側身,迫不及待地從我身邊如逃跑的泥鰍一般擠了出去。張舒雅躲在兩個女生身后偷偷瞅我,懷疑我干了什么壞事的神情如此明顯。我回以死魚一樣白眼,就差對她發動尖嘯攻擊了。她趕緊偏頭,把視線移開。我也就聳聳肩,無所謂地轉身離開。
此后我再也沒有與麥桐單獨交流過。本來有機會的,但麥桐沒有配合,白白浪費了。我敏感地察覺到,她不想和我交流。整個下午,她都像一只熱鍋上的褐螞蟻,焦躁不安。
連帶我也焦躁不安起來。
我隱隱約約覺得,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正在發生,而我卻不知道是什么。我一次又一次地透過窗戶往外眺望,黛綠色的遠山在圍墻之外綿延起伏,仿佛是永恒的存在。此時此刻,只有它能給予我足夠的慰藉。
恍恍惚惚中,胖頭魚步履蹣跚地走上講臺,環視教室,待所有人都知趣地安靜下來,這才宣布:“各位同學,因為出現了新的疫情,經過大老板批準,學校將從現在開始放假。”
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讓教室先窒息了片刻,旋即爆發出一陣山呼海嘯般歡呼。
胖頭魚拿手掌猛拍講臺,扯著沙啞的嗓門吼道:“什么時候復學,等候學校的通知。收拾好你們的東西,教室里的,宿舍里的,什么都不要留下。回家后可不是讓你們玩的,接著背誦《城經》。還有,新的班規,也要背誦……回來后我要一個一個地檢查背誦情況!”
男生們已經迫不及待地沖出了教室,我混在其中,第一個回了女生宿舍,胡亂拿了幾樣東西,然后拼了命似的沖出學校。
唐瞎子正一步一挪地經過黃桷樹往18號樓走。我從她身邊跑過,她推了推眼鏡框,喊道:“珂兒!”
我回以真心實意的三個字:“放假啦!”
“放假?”
“疫情,暴發疫情啦!”
“什么疫情?啊……”
對呀!可胖頭魚沒有說!我愣了愣神,又使勁兒甩頭,一連串話語宛如彈珠一般滾落出來:“管他什么疫情!反正放假啦!不用去學校讀書啦!”
說話間,我已經沖過唐瞎子的身邊,跑進18號樓,又噔噔噔上了臺階,到了4樓走廊,高喊:“放假啦放假啦!……”接著我猛地推開房門,卻見一屋子黑壓壓的人都回首望著我。
瘋人院的所有人,除了唐瞎子,都在我家里,整整齊齊的。包括我爸爸。這是一件咄咄怪事。我爸爸這個時間應該是在上班。他是瘋人院里唯一準點上班的人。十多年來,雷打不動。此時此刻,他怎么會在家里?
“怎么啦?瘋人院里開大會嗎?”我問,試圖打破目前的尷尬。
爸爸處于人群中間,隔著宋伯和小明哥望向我。“放假?”他問道,面沉似水,“因為疫情嗎?看來,事情比我們想象的要嚴重。”
“肯定的。”劉嬸說,“狩獵隊、生產隊、巡邏隊、清潔隊,都有人患病。有傳言,已經死了好幾個了。”
我心底咯噔一聲響,一股熱流自后背涌出。“是那個……流帕病嗎?”我問,聲音微微顫抖。這怪不得我。從小到大,關于流帕病的故事我聽過不計其數。對流帕病的恐懼是刻在我的內心深處的。
趙叔說他感染過流帕病。總是發燒,高燒不退,吃什么藥都退不下來。喉嚨痛得厲害,就像幾千年沒有喝過水了,然而怎么喝水都不能緩解癥狀。呼吸急促,仿佛空氣只在喉管里打轉,根本沒有進入肺。同時伴隨著間歇性的咳嗽,劇烈得宛如把肺都咳進了空氣里。頭暈,頭痛,持續不斷,就像直接把酒精灌進了腦殼里,然后用三五根鐵棍在腦漿子里攪啊攪。你會恨不得用筷子把耳朵眼戳穿,讓腦漿子濺射出來,只要這樣能止住那無邊的疼痛。不只是頭痛,全身的每一塊肌肉都痛,無法遏制,輕輕地觸碰或者移動,也會帶來被汽車碾壓的感覺。“而這些,只是流帕病的初期癥狀。”趙叔最后說,“好些人連初期都沒有熬過,就死了。”
此時,沒人回答我的問題。我的喉嚨仿佛被無形的手掐住了,空氣凝滯起來。“趙叔?”我艱難地喊道。
趙叔看看我爸爸,又看看宋伯,說:“不,不是,不是你說的那個。”
平時是個話癆的趙叔竟然不敢說出那四個字,也太不可思議了。我還要追問,爸爸已經接過話頭,說:“不是流帕病,我懷疑是白鼻子綜合征。”
“什么白鼻子?那是什么?”
爸爸說:“一種真菌引起的感染。”
“什么意思?”爸爸這句話的每一個字我都聽得懂,但合起來是什么意思,我就不知道了。我能感受到的,是那一個陌生名字帶來的森森寒意。
“你們快過來!”身后突然傳來唐瞎子的聲音,“阿凱,阿凱病啦!”
我們這一群人立刻蜂擁向阿凱的房間。
阿凱躺在床上,面色蠟黃。唐瞎子摸著他的額頭,說:“發燒了。”
“阿凱?”我呼喚他的名字。
阿凱勉力睜開眼睛,瞅了我一眼,又閉上了眼睛。“頭疼,疼死我了。”他的呼吸聲異常沉重,好像喉嚨里塞滿了黏稠的泥巴。
“是那個嗎?”書生秦問,聲音顫得比我厲害。
“對。”唐瞎子說:“不用懷疑,就是流帕病。”
“怎么可能?剛才不是說是什么白鼻子綜合征嗎?”
“阿凱是從黃泥塝外邊來的……”
我霍地明白了什么。“阿凱!”我撲向阿凱,卻被小明哥一把抓住。“別去!”他吼道,“危險!”我拼命掙扎,可小明哥的手勁兒很大。“放她過去。”爸爸說,“沒事的,沒事的。”
就在這時,外邊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里邊的人聽著!”
我所在的位置正好靠近窗戶。透過窗戶,我俯身下望,看見狩獵隊穿著制服,戴著精致的面具,手里拿著長槍、短棍和弓箭,排著整齊的隊伍,立在黃桷樹下。
谷一洲用他破鑼一般的嗓子喊道:“里邊的人聽著,交出翼族,立刻交出翼族!否則,殺無赦!”
>> 十三
谷一洲谷隊長命人向瘋人院發射了三支弩箭,18號樓就集體投降了。
“我不要死在這里。”唐瞎子第一個高舉雙手走了出去。“你們說,她是真瞎嗎?”趙叔咂咂嘴,“選擇性瞎而已。”小明哥說:“我還想多活幾年。我可擋不住弩箭。”在趙叔和小明哥磨嘰的時候,書生秦捂著腮幫子,一言不發,緊跟唐瞎子出去投降了。他對谷一洲說:“事不關己,關我屁事。”
宋伯冷哼一聲,和劉嬸一起下了樓。劉嬸破天荒地沒有咒罵。
我看看爸爸,又看看床上躺著的阿凱,目光焦灼。是我把他帶進黃泥塝的,我要為他的現狀負責:“我們……”爸爸揮手打斷了我的話,說:“沒事兒。”
我瞄了一眼插在窗欞上的那一支弩箭,跟著爸爸下樓,來到黃桷樹下。與此同時,四名狩獵隊隊員抬著一副擔架上了樓。“你們注意點兒,”我沖他們喊,“阿凱得病了!那個病!”然后我才意識到自己不該瞎喊的。
宋伯正氣呼呼地對谷一洲說:“我要見大老板。”
“綁起來。”谷一洲沒有搭理他,而是下了新的命令,“通通綁起來。”
過來幾名狩獵隊隊員,拿出纏在腰間的麻繩,不由分說就把瘋人院的幾個人綁起來。劉嬸終于沒有忍住,發出一連串高亢而尖利的咒罵,書生秦則引用了《城經》里邊的幾句話來諷刺狩獵隊,這都沒有能夠阻止狩獵隊的行動。宋伯反復強調“要面見大老板,我是他哥哥”,也沒有使他免于被捆綁的待遇。
爸爸伸出雙手,默默接受了捆綁。這使我對他的鄙夷又暗中增加了幾分。當一名狩獵隊隊員拿著麻繩走向我時,我大聲呼喊谷一洲的名字,并且威脅要把他偷雞摸狗的事情全講出來,這位今天才接替麥兆輝成為狩獵隊隊長的教官終于不耐煩了。“小孩子就算了。還在猶豫什么!進入下一步。趕緊的。”他朝著18號樓指了指,說話的腔調和在學校沒什么兩樣。
抓住我胳膊的那名隊員罵罵咧咧地松開了手,轉身跑向18號樓。同時跑過去的,還有八名隊員。他們手里都舉著一根木棍,木棍頂端纏著布條,空氣中飄起一股刺鼻的油味。我知道這是火把,晚上走夜路用的。但問題是,現在只是黃昏,夜色朦朧,還沒有天黑……
這時,阿凱被四名隊員用擔架抬下樓。我的注意力集中到擔架上,阿凱被捂得嚴嚴實實的,我擔心他不能正常呼吸。等我把注意力轉向谷一洲,想要提醒他時,卻見谷一洲高舉左手,如大刀一般砍下。這動作我無比熟悉,每次班上安排了什么事情,比如把教室清潔做三遍,他就會做這個動作,以示決心。那么現在谷一洲是安排了什么事情?
18號樓那邊,狩獵隊隊員高擎著的九根火把燃起來了,晚風一吹,在昏暗的光線里,火焰鬼魅一般搖曳不定。
“你們要干啥子?”書生秦齜著一口爛牙吼道。
谷一洲再一次高舉左手,如大刀一般砍下。九名隊員齊齊揮動胳膊,將火把扔進了瘋人院。
我驚得瞠目結舌,甚至忘了喊叫,眼睜睜地看著那些火把點燃了各個房間。窗戶冒出滾滾濃煙,沖向黯淡的灰藍色天空。火焰啪啪作響,從一樓竄到二樓,然后是三樓,整個瘋人院都變成了大號的火把,把黃泥塝這一帶照得分外明亮。
空氣中充塞著刺鼻的氣味。我看見瘋人們都沉默不語,火光映照在他們蒼老的臉上,把他們臉上的每一道皺紋、每一個斑點、歲月留下的每一個痕跡都照得一清二楚。他們死一般沉默。在他們的沉默中,他們——還有我——住了多年的瘋人院在越來越猛烈的火焰里戰栗著,坍塌著,消熔著。
“好了,傳染源消滅了。”谷一洲說,火光在他臉上跳躍,映照出他眉眼里掩飾不住的欣喜,“接下來該你們了。”
要燒我們?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谷一洲慢悠悠地說:“隔離。”
狩獵隊把我們送回了學校,不久前我才離開的地方。好吧,在學校放假后,他們已經把宿舍樓改造為疫病隔離區。小明哥指出,隔離區的改造很不合格,這里不對,那里也不對,根本起不到隔離的效果。趙叔聳了聳肩:“瘋人院都沒了,你還想怎樣?有住處就不錯了。”
兩人一組,他們被送進了宿舍。輪到我和爸爸時,我對谷一洲說:“我要……我要照顧阿凱!就是那個生病的翼族!流帕病!他需要照顧,我不照顧,就是你們的人來照顧。”
“你不怕?”
“不怕。要傳染早就傳染上了。”
谷一洲躊躇了片刻,估計確實是找不到隊員來照顧阿凱,于是點頭同意了我的要求。我快步離開,假裝沒有看見爸爸焦灼、內疚又失望的眼神。他沒有出聲或者出手阻攔我,我倒是一點兒也不奇怪。但如果爸爸反對,我要怎么對他說呢?
阿凱單獨隔離在一間六人宿舍。我進宿舍后,他對我的到來感到意外,我也沒有解釋什么。事實上,我并不知道要如何照顧一個病人,尤其是一個流帕病的患者。只是和他待在一起,我感覺安心而已。
晚飯比預期的時間來得晚。我已經餓得不行了,阿凱的精神頭比先前好多了,于是從床上坐起來一邊吃一邊閑聊。
“阿凱,對黃泥塝你有什么印象?”
“說真話嗎?”
“這不廢話嗎?我要想聽假話為啥要問你?”
“時光在這里停住了腳步,歲月在這里撥轉了馬頭。一切就此沉寂。”
“說人話!”
“風景確實不錯,但一靠近,就能聞到令人難堪的發霉的味道,好像一直泡在水里,從來沒有在太陽下曬干過。所有的房子都破爛不堪,這里一個窟窿,那里一個窟窿,好像隨時都會倒塌一樣。你們這衣服,這能叫衣服嗎?叫布條還差不多。還有這飯菜,數量不多,還特別難吃。”
“瞎說!”
“還有你們的武器,弩箭居然就是最厲害的遠程武器。笑死我了。”
我把眼睛瞪得溜圓;“照樣能把你射死!”
“不信就算了。”
看著阿凱一本正經的樣子,我知道他說的不是假話。“阿凱,你都出來好幾天了,你就不怕你媽擔心?”我心里不舒服,故意這樣問。趙叔管我這種專戳人心窩子的說法叫“哪壺不開提哪壺”。
阿凱吸了吸鼻子:“我就是要她擔心。”
“真的嗎?你們母子關系聽上去很差呀。”
“也不完全是啦!《桃花源記》,讀過嗎?”
“沒有。”
“一篇古文,說一個漁夫發現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那里‘土地平曠,屋舍儼然,‘阡陌交通,雞犬相聞,‘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聽了云顛之城的傳說,我一直以為云顛之城就是這樣的地方。”
“來了這里之后,是不是有點兒失望啊?”
阿凱閉了閉眼睛:“說實話,不是有點兒失望,而是非常失望。”
我沒有想出反駁阿凱的話來,就調整話題:“你來的那個黃泥塝又如何?說來聽聽。”
“別的先不說,先說我媽炒的小白菜,那可是有鹽有味,好看又好吃。比這個,不知道好吃多少倍。你去我家,我一定讓我媽給你炒幾個拿手的靈魂菜給你吃。我媽常說,炒菜不用心,炒出來的菜是沒有靈魂的。”
“我爸說,不把菜吃完,對不起菜為此獻出的生命。哈,有異曲同工之妙。對了,一直聽你說你媽,你爸爸呢?”
“我爸呀,幾年前出了事故……”
說到這里,阿凱開始劇烈咳嗽。我伸手,慈愛地摸摸他的額頭,不像前幾次那樣冷了。“不怕。”我說,“我生病的時候,我爸爸都會帶我跑幾圈,身體發熱,病就好了。你的身體已經熱起來了。”
阿凱勉力擠出一個笑容:“我累了,想睡了。”他躺回床上,很快睡著了。我把剩下的飯菜吃完,又把碗筷交還給門外的狩獵隊隊員,回頭看看熟睡中的阿凱,期望他明早起來病就好了,然后才爬到另一張床上,和衣睡下。夢里有熊熊燃燒的大火,還有爸爸焦灼、內疚而又失望的眼睛。谷一洲的聲音在烈焰中回蕩:“燒,燒死他們!”我渾身灼痛,卻沒有醒來,只是翻了一個身,繼續做夢。
我是被一陣嘈雜至極的爭吵聲驚醒的。我起身,輕輕將房門推開一條縫。天已經亮了。今天是星期六,我尋思著,現在該去食堂喝營養粥了,完了去上課,跟同學一起讀《城經》,下午回家,要放一天假……外邊走廊上,密密麻麻站了兩隊人馬。一邊是手持弓弩的狩獵隊,一邊是戴著紅藍兩色面具的巡邏隊。兩隊人馬正在互相咒罵,不過用詞極其低級,只會幾句短語來回重復,比劉嬸變著花樣的罵法,不知道低多少倍。
巡邏隊隊長蔡煥晶分開人群,走到兩隊人馬的中間。他豎起一根食指,朝身后晃了晃,巡邏隊隊員就立刻住了嘴。“我的人已經停了。”蔡煥晶挑釁地說,“你們也該停了。”
狩獵隊隊長谷一洲叫了好幾聲,這才讓狩獵隊隊員安靜下來。
“您越權了,谷教官,不對,現在應該叫您谷大隊長。您瞧我這狗記性,都忘了今天是谷教官就任狩獵隊大隊長的第二天。”蔡煥晶面無表情地說,“恭喜谷大隊長,賀喜谷大隊長,新官上任第一天就燒了一把大火,燒得那個旺啊,大半個黃泥塝都看見了。然而,我不得不提醒谷大隊長,圍墻以內的事情,歸巡邏隊管。圍墻以外的,才是您的管轄范圍。在這方面,我的記性好著呢。懂?”
谷一洲說:“我是奉馮總監的命令抓捕并隔離瘋人院一干人等。”
蔡煥晶說:“您還是沒有懂啊!圍墻以內的黃泥塝,歸我管。圍墻以外的廣闊世界,歸您管。”
“那是馮總監的命令……”
蔡煥晶搶道:“我收到情報,東南方向有不明勢力在活動,懷疑是翼族。為了黃泥塝家人們的安全,大老板決定,命令狩獵隊全體出動,前往東南方向100公里處,查明真相。懂?”
“為什么大老板不直接下命令給我?”
“你是不相信我,還是不相信大老板?”
谷一洲明顯猶豫了片刻:“那這里……”
“這里交給巡邏隊。”
“行。我們走。”谷一洲帶頭離開,其余狩獵隊隊員稍稍遲疑了一下,也跟著走了。
在此之前,我就聽說過狩獵隊與巡邏隊不和的傳聞,但并沒有意識到他們的對立已經嚴重到可以毫無顧忌展示給所有人看的地步。
目送狩獵隊離開,蔡煥晶似乎松了一口氣。“帶他們進來。”他命令道。在我猜出“他們”是誰之前,我已經看到了他們魚貫而入。長長的隊伍,有五十多人,男女老少,都沒有戴面具。同時看到這么多人的面孔暴露在空氣之中,我還真有點兒不習慣。不用醫生診斷,我也知道,他們都是病人,腳步蹣跚,神情萎靡,仿佛風一吹就會倒下,碎成一攤爛泥。他們鼻梁和鼻子周圍密布著糖霜一般的白色斑點,點點觸目驚心。
麥桐也無力地走在病人的隊列之中。
>> 十四
“麥桐!”我推開房門,不管不顧沖向麥桐。
“別過來!”麥桐喊,聲音里帶著哭腔,“我生病了!”
“我不怕!”
“會傳染給你!”
一名巡邏隊隊員過來攔我。我扒住那人攔我的胳膊就要咬,身后傳來爸爸的聲音:“姜珂!”我已經咬下去了。那人疼得尖叫一聲,使勁兒一推,把我推倒在地。“小瘋子!”他吼道,“再咬就把你的牙全敲下來!”
爸爸從另一間屋子出來,把我從地板上拉起來,又勒住我的胳膊,不讓我去踢那人。“去叫蔡煥晶過來。”爸爸說,“就說我找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他。”
麥桐已經隨著病人隊列消失在拐角處。她幽怨的眼神泛著紅光,顯然剛剛哭過。我扒開爸爸的手,氣鼓鼓地走到一邊,不理他。
蔡煥晶一邊安排手下做事,一邊踱步過來,到了跟前,他很有禮貌地說:“姜博士,找我有何吩咐?”
“我不是博士,沒有博士學位。”
“您的學識和成就,早就超過博士了。”蔡煥晶說,“沒有你,就沒有黃泥塝現在的一切。”
爸爸露出一絲苦笑,繼而說道:“蔡隊長,你也是從流帕病過來的人,應該知道這種形式的隔離不但完全沒有效果,反而容易造成新的感染。”
蔡煥晶說:“我對傳染病沒有研究。”
“這些人患的是白鼻子綜合征,由毀滅地絲霉菌引起的感染。”爸爸耐心地解釋,“像這樣,把白鼻子病患聚在一起,不分病重的病輕的,不但病患之間會二次感染,就是你們巡邏隊的,也會被感染。我擔心……”
“講到這里我不得不打斷您,”蔡煥晶說,“當初注射神農針劑的時候,您不是保證過,我們再也不會得任何病了嗎?”
神農針劑?這詞語好陌生,我不由得豎起了耳朵。
“是大老板保證的,不是我。”我爸爸糾正道,“而且那也不是神農針劑。”
“大老板保證,跟您保證,有什么區別嗎?”
“我不會那個樣子說的。那樣說,夸大了藥效,與事實嚴重不符。”爸爸頓了頓,說,“那種針劑提升的是免疫力,對病毒和細菌有效,對真菌引起的感染卻是無效的。面具也是沒有用的。這些布做的面具,反復清洗過,根本就擋不住任何傳染病。”
“那怎么辦?”蔡煥晶明顯緊張起來,伸手摸了摸面具。
爸爸說:“蔡隊長,你現在要做的,應該是把病患按照病情的輕重,分成若干組,互相隔離,然后再說治療的事情。”
這時,一名巡邏隊隊員跑過來。“隊長,隊長,那邊出事兒了,大事。您趕緊過去!”他氣喘吁吁地喊。
蔡煥晶對我爸爸點點頭。“著什么急!”他對那名隊員說,“沒有禮貌的家伙。”然后離開了。
我拿手指指著爸爸:“姜云福,你過來,我有話問你。”不高興的時候,我就會叫爸爸的名字。我轉身回屋,沒有順手把門關上。阿凱還在睡覺,面色潮紅,呼吸很亂。
爸爸進了屋,我面向他,靠坐在床上。“說吧,神農針劑是怎么一回事。”我開門見山地說,“不管是黃泥塝以外的翼族,還是黃泥塝以內的鼠人,都和某種針劑有關,是不是就是這個針劑?”
爸爸沉默著,就像我每一次詢問時一樣。“告訴我,姜云福。你不說,我永遠不知道真相是什么。”我忍不住喊著。
“翼族和鼠人,兩個傳說,都和一個叫作飛鼠博士的邪惡科學家有關。這位科學家發明了一種針劑,把人變成了飛鼠,使這部分人在流帕病的狂潮中存活下來,卻也因此被其他人排斥。”爸爸頓了一下,“我就是傳說中的那個飛鼠博士。”
什么?我差點兒叫出聲,但到底忍住了。如果我叫出聲,爸爸會認為我無法接受這樣的真相而拒絕講出全部的故事。“跟飛鼠有關嗎?”我問,用提問來掩飾我的驚訝。
“飛鼠最大的特點是什么?”爸爸自問自答,“它能飛。”
哺乳動物要想飛行滑翔,它的全身上下都進行了適應性演化。飛行的能量消耗是非常巨大的,這使得飛鼠的體溫高于哺乳動物的平均水平。從人類的角度看,飛鼠一直在發低燒。在這種情況下,寄生在飛鼠身上的各種病毒無法正常生活與繁衍,也就無法對飛鼠的細胞和器官造成破壞,因此,飛鼠身上即使攜帶的很多病毒,病毒也不會使飛鼠生病。
“這個道理你懂嗎?”
“嗯,懂。”
“當然,體溫升高,只是飛鼠為了飛行的適應性演化之一,不是全部。它的免疫系統還有很多與眾不同的地方。所謂拉姆達針劑,其實是受了飛鼠的啟示,把人的免疫系統加以升級改造,進而實現攜帶病毒而不發病的目的。”
“改造的只是免疫系統,不是人的全部?”
“對,只是免疫系統。”
基因驅動技術在當時已經是非常成熟的技術了。跟傳統的基因編輯技術只能作用于受精卵相比,基因驅動技術的最大優勢在于,它把傳播力極強的病毒為載體,將預定的基因片段嵌入成年人的體細胞之中,從而實現對成年人的定向基因修復或者改造。因為涉及對人體,基因驅動技術的應用研究方面一直被限制得死死的。然而,流帕病來襲,社會秩序一夜之間土崩瓦解,所有可能的解決方案,不管曾經多么激進甚至荒謬,這個時候都允許討論和研究。
在流帕病暴發之前,姜云福就在做類似的研究。這家醫院位于黃泥塝,就以黃泥塝的名字命名,是一家世界醫藥集團的分支機構,類似的分支機構還有數百家。醫院有附屬研究所,名字取得高大上,對外的廣告宣傳也很厲害,其實就是招募了一些醫學名人來裝點門面,平時抄寫論文,上上論壇,發明一些高深莫測的新詞來糊弄媒體和病人,最高成就就是仿制別人發明的新藥……“本科畢業后,我慕名去了黃泥塝醫院基因與遺傳應用研究所,親眼看見了這一切——扯遠了。”我爸爸說,“回到流帕病。”
隨著傳播范圍在全世界的擴大,感染人數的增多,流帕病變異的次數也越來越多,進而在不同地區演化出不同版本的變異毒株。按照慣例,科學家們用希臘字母給這些變異毒株名字,從阿爾法到拉姆達,接著從西格瑪再到歐米伽。很快,24個希臘字母不夠用,新一代變異繼續登場,于是又在希臘字母后邊加上羅馬數字:貝塔Ⅰ、艾普西隆Ⅱ、卡帕Ⅲ……
爸爸扳著手指數流帕病變異毒株名字,緩慢而沉重,因為每一個名字背后,代表著流帕疫苗的無效,代表著流帕特效藥的失敗,代表著數以千萬計的非正常死亡。他嘆息著繼續說:“每一種變異毒株都有自己的特點:有的加強了傳染性,有的新增了傳染方式,有的強化了毒性,有的隱蔽性得到了增強,有的出現了顯著的抗藥性,有的毒性雖然下降了卻能突破剛剛研制出來的流帕疫苗的防御,使患者很容易染上別的傳染病……
“借助基因驅動技術,對流帕病的一種變異株——拉姆達進行了徹底的改造。與原始株相比,拉姆達的傳染力強了幾百倍,毒性卻弱了幾百倍。改造后的拉姆達進入人體后,能迅速分裂繁殖,占領免疫系統,然后按照我事先的設定,對免疫系統的每一個細胞進行改造,最終使這個人的免疫系統整個變得和飛鼠的類似。也就能和飛鼠一樣,身上攜帶了流帕病,還有別的病毒,卻不會發病。
“必須承認,正是流帕病的反復流行,促使拉姆達針劑研發成功。沒有流帕病,就沒有拉姆達針劑。當然,也跟大老板對我全力支持有關。在聽我分析了研究前景后,大老板決定賭上研究所的全部人力與物力,研究拉姆達針劑。所幸,我最終研發成功了。
“然而,一期實驗剛剛做完,數據還在處理中,流帕病又來了。局勢變得分外危險。大老板決定,不等二期、更不要說三期了,立刻給全院的醫護人員注射拉姆達針劑。在我知道以前,大老板就已經給自己注射了。”爸爸說。
“真勇敢。”
“也許吧。但也可能是他被流帕病嚇住了。”
大老板向來作風強悍,要求全院上下,令行禁止。他容不下一絲一毫的反對聲音。有了大老板的以身作則,拉姆達針劑在全院的注射異常順利,其結果也是異常明顯。在不知道是第幾次的流帕病大流行中,黃泥塝醫院是唯一安全的島嶼。無數人蜂擁而來,傾家蕩產也要注射拉姆達針劑。大老板可高興了,把拉姆達針劑改名叫神農針劑,下令醫院附屬的針劑生產線24小時不停歇地制造,但還是不能滿足越來越多的注射需求。“為什么如此急迫呢?人家真金白銀地投進來,可不是為了慈善,而是為了增值,為了利潤。這是資本最底層的邏輯。”
“這話是趙叔說的吧。”我插話道,“他總是這么一針見血。”
爸爸沒有否認,接著往下講:新的問題很快出現。因為沒有做完二期、三期實驗,拉姆達針劑是不完備的,包括劑量在內的各種指標都沒有優化,因此注射拉姆達針劑的副作用頻頻發生。同時,關于拉姆達針劑最惡毒的傳言也在這個時候開始泛濫成災。
我猜道:“注射拉姆達針劑會變成飛鼠。”
“對。很多人并不具備基本的生物學與醫學常識,對這種半真半假的傳言毫無抵抗力。不管我怎么解釋,他們就是無法理解,拉姆達針劑不是飛鼠針劑,注射拉姆達針劑不會變成飛鼠。傳言反而越來越離奇,其中一種說法是,正是我把飛鼠身上的流帕病投放到人群之中,制造了這一場流帕病。”爸爸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我為什么要這么做呢?因為流帕病發生后,我再發明出飛鼠針劑——我真是無比討厭這個詞語——就能拯救世界,實現我成為救世主的夙愿。他們發現我讀初中的時候,寫過一篇文章,說我的人生理想是‘想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至少,我可以發一筆橫財。他們又說,我小時候家里很窮,窮怕了,所以拼命讀書想要擺脫原生家庭的影響,所以內心深處銘刻著對于金錢的無限渴望,所以不擇手段謀取財富哪怕是犧牲全人類也在所不惜。我可……”
>> 十五
我爸爸罵了一句粗話。我很少聽爸爸說粗話。爸爸說了粗話,只能說明,除了用粗話,他已經沒有別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憤怒了。時隔二十年,我依然能感覺到爸爸對那種說法的憤怒,還有深入骨髓的無可奈何。
“他們給我取了很多侮辱性極強的綽號。最普通的一個是稱我為飛鼠博士,絲毫不管我并沒有博士學歷。他們還編造了我很多我沒有說過的話,沒有做過的事。在他們嘴里,我成了十惡不赦的罪人,是犯了要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生生世世受詛咒與唾罵那種大罪。對此,我非常奇怪。你趙叔說,這是因為在流帕病的強大壓力下,他們需要一個具體而微的仇恨對象。他們拿肉眼看不見的流帕病沒有辦法,然而對一個聲名鵲起的年輕科學家造謠生事,卻可以宣泄他們無邊的恐懼。”
“班上的同學也給我取了不少綽號。”我說,“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他們就傷害不了我。”
爸爸伸手摸摸我的額頭:“確實是這樣的。”
謠言在流傳,怒火在聚集。終于有一天,在一些中堅分子的鼓動下,他們沖進了黃泥塝醫院,一番肆無忌憚地打砸搶。有醫護人員受傷,醫院的正常工作都無法進行。聽聞還有更大的沖擊在后邊,大老板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逃離黃泥塝醫院。
“我們出發了,醫護人員加上一部分愿意跟我們走的病人,數千人,扶老攜幼,拖家帶口,隊伍浩浩蕩蕩。中途有人離開,也有人半道加入。我們走啊走,不知道往哪里走,也不知道還要走多久,盲目,混亂,沒有目標,沒有計劃,最后終于走到了這里。這里原本是一所醫科大學,流帕病中,學生都回了家了,整個大學都被廢棄了,只有幾個保安還在堅守崗位。”
“原來這里真是一所大學啊!”我靈機一動,“爸爸,是你帶大家過來的?”
“嗯,我就是在這里讀的大學本科,也確實是我把大家帶到這里來的。我們說服了保安,放我們進去。一番觀察后,大老板決定不再逃難,就在這里定居。我們都疲了,倦了,也提不出新的建議來,就都同意了。”
醫科大學剛剛進行了大規模擴建,把周圍一大片山地都包裹進來,面積比之前增加了三分之二。然而,還沒有來得及招生,流帕病就來了。這所醫科大學里有住處,有完善的各種設施,又在山頂,有高高的圍墻,幾乎算得上是與世隔絕,是這亂世之中,非常理想的避難之地。大老板把這里命名為黃泥塝,說是做人不能忘本,不能忘記來的地方。“……最初這里有六七百人,后來又陸續有人加入進來,總人數增加到接近三千人。這已經是黃泥塝所能承載的人口極限了。在大老板的指揮下,對黃泥塝進行了全面的改造,圍墻加高了,大門加固了,頒布了第一版《城經》,先后組建了巡邏隊與狩獵隊,還有生產隊和清潔隊,”爸爸最后說道,“又經過二十年的時間,黃泥塝最終變成了今天的樣子。”
往事滔滔,超出了我的人生閱歷。我咂摸著爸爸的話:“我是在黃泥塝出生的吧?”
“《城經》頒布不久,我遇到了你媽媽。后來,就有了你。”
一如既往,爸爸不愿意談媽媽的事情。他的這兩句話跟不說沒有區別。我看著爸爸低垂的臉,轉而問道:“瘋人院的幾位都是黃泥塝醫院的吧?”
“對。”
“你們都注射過拉姆達針劑?”
“對。”
“我呢?我注射了嗎?”
“注射了的。第一代拉姆達針劑還不具有遺傳性,新生的孩子必須注射拉姆達針劑,對自身的免疫系統進行全方位的改造,才能具有對病毒的廣泛性適應。”爸爸說,“正是在你要不要注射拉姆達針劑的問題,我與你媽媽產生了巨大的分歧。她堅決反對,而我認為你必須注射,多次沖突之后,她選擇了離開。”
“理由呢?媽媽反對我注射拉姆達針劑的理由是什么?她也應該注射了的吧?”
“你媽媽注射了的。”爸爸陷入了沉思,“她說,注射了拉姆達針劑后,她總是感覺身體起了她不能理解的變化。她感覺自己的身體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就像原生的靈魂遷移到炙熱而陌生的身體里。她把這稱之為異化。她無法接受,整天惶恐不安,生活得極其痛苦。她不想小小年紀,你就經歷這些。”
我心中一痛,宛如被利刃穿透:媽媽,是,愛我的。“爸爸,你的理由呢?”我問,“為什么堅決要為我注射拉姆達針劑?”
“黃泥塝的每一個人,都注射了拉姆達針劑,每一個人也都是大量病毒攜帶者,馬爾堡病毒、埃博拉病毒、亨德拉病毒、漢坦病毒、拉沙病毒、狂犬病毒……每一種都能使你在極端痛苦中死去。黃泥塝里邊,并沒有完善的醫療體系,生了病得不到救治的。你想象這樣一幅場景:你行走在人群里,你接觸到的每一個人,都是移動的病毒庫,就你不是——你覺得,憑你原始的免疫系統,能夠活到現在?”
“不能。”我幾乎打了一個寒噤。爸爸也是愛我的。對于能夠明確這一點,我還是很高興的。但還是有疑惑困擾著我。“爸爸,注射拉姆達針劑真的不會變成飛鼠嗎?”我再一次問。
“你為什么操心這個?”爸爸說,“懼怕變成飛鼠?”
“倒不是怕,變成飛鼠,長上翅膀,能飛上天去,就是……飛鼠太丑了。真的,太丑了。要是變成會飛的天鵝,那我一千個一萬個愿意。”
“飛鼠是個大家族,其中也有按照人類的審美來說,非常漂亮的種類。”爸爸似乎意識到這樣說有什么不對,趕緊打住,“注射拉姆達針劑的副作用肯定有,并且因為個體差異,副作用的癥狀與程度也各不相同,但肯定不會變成飛鼠。”
“比如說,特別容易餓?”
“對。飛鼠要維持高于一般哺乳動物的體溫,其代價就是新陳代謝的速度和效率也高。而且,要飛,太肥也不行……”
“你在說肥天鵝嗎?”我說,“還有,明明是我們注射了拉姆達針劑,為什么我們說外邊的人才是注射了針劑的翼族?”
“這個事情說起來很復雜。”
爸爸一邊回憶一邊回答:當時,幾千人剛剛進入黃泥塝,根本就沒有秩序可言。除了原來醫院的,還有很多其他地方的,人員構成非常復雜,誰也不服誰。物質稀缺,常常為一丁點兒東西而大打出手。不能出去,關在這個狹小的世界里,整天無所事事,多余的時間和精力無處消耗,于是拉幫結派,逗貓惹狗,打架斗毆。再加上各種流帕病后遺癥……原有秩序土崩瓦解,一個由陌生人組成的新秩序尚未建立。大老板說,必須行動起來,否則,黃泥塝遲早毀滅。
我插嘴道:“所以有了《城經》。我知道,《城經》是瘋人院里的這幾位集體默寫的。”
爸爸點點頭:“巡邏隊和狩獵隊,還有生產隊和清潔隊,也是在那個時候建立起來。同時,關于外邊的人類已經變成翼族的說法,也悄悄流行起來。這是一件我至今沒有想明白的事情。拉姆達針劑注射進了每一個黃泥塝人的血管里,他們怎么就能忘記這個事實,空口白牙說是黃泥塝以外的人注射了拉姆達針劑,并且變成了可怕的翼族?然而,他們不但這樣說,也這樣信了。我怎么反對,都沒有用,反而被從上到下,集體排擠,被迫住進了瘋人院。”
“你就是在瘋人院遇見我媽媽的?”
“嗯。當時你媽媽剛剛進入黃泥塝,感染了流帕病,我給她注射的拉姆達針劑。我懷疑你媽媽的那種感受,也是拉姆達針劑的副作用之一。但無論如何,第一代拉姆達針劑不會讓人變成飛鼠。”爸爸自顧自地說,“相信我,珂兒,不用擔心這個。我現在擔心的是他。”
爸爸說的是阿凱。我看著阿凱,有些憂心地說:“爸爸,能給阿凱注射拉姆達針劑嗎?”
“注射了拉姆達針劑,他就回不去了。”
“回不去就回不去。”
“不要替別人做決定。”爸爸斥道,“剛才蔡隊長說,東南方向有不明勢力在活動,我懷疑那是阿凱的家人或族人。阿凱離家出走好幾天了,他的家人一定在到處找他。阿凱的事兒處理不好,會引發黃泥塝里邊與外邊的激烈沖突。”
激烈沖突?這事兒是我沒有想到的。不過爸爸說得對,“不要替別人做決定”,我就非常討厭別人替我做決定。書生秦說過“馬兒不喝水,強按頭;水仙不開花,強扭下。”“這樣吧,”我說,“等阿凱醒了,我問他愿不愿意。他愿意就給他注射拉姆達針劑,然后跑兩圈,病就好了。我想,他一定是愿意的。他要不愿意,我也會說服他。”
“你這孩子……”爸爸搖搖頭。
“還有麥桐那邊,她患的什么什么征……”
“白鼻子綜合征。”
“到底是什么病啊?能治好嗎?”
“我懷疑是毀滅地絲霉菌引發的感染,但是不是真的,還需要研究才能得出最后的結論。”爸爸審慎地說,“吃了早飯我就向蔡煥晶申請去研究大樓工作。”
研究大樓是爸爸工作的地方,我聽他說過,位于黃泥塝西北角。每天他都會去研究大樓上班,雷打不動。但不知道為什么,我竟然從來沒有想過爸爸每天到研究大樓去干什么。想一想,其實也很簡單,黃泥塝新出生的小孩都需要注射拉姆達針劑,而二十年前制造的拉姆達針劑,不可能還能用,只能是新造出來。這也能解釋為什么黃泥塝人都對我爸爸尊重有加,即使在他們叫他“老瘋子”的時候。欸,準確地說,我除外。“爸爸真厲害!”我說,沖爸爸豎起大拇指。
爸爸笑了笑:“怎么還沒有送早飯來?我餓了。”
“我也餓了。”
“我出去叫巡邏隊早點兒把飯送過來。巡邏隊不如狩獵隊靠譜啊。”說著,爸爸走出房間。
我摸摸阿凱的額頭,好燙。他嘴里發出一連串模糊不清的聲音,像是無意識的夢話,又像是不受控制的呻吟。他翻了一個身,我以為他醒來了,卻只是換了一個姿勢,繼續睡覺。想到剛才爸爸說的話,我并不特別擔心。然而,麥桐那邊,我必須去一趟……我躡手躡腳走到窗戶,打開它,翻了出去。
>> 十六
宿舍窗外是斜坡上的小花園,沒有巡邏隊看守。我一邊琢磨麥桐可能在哪里,一邊從籬笆的縫隙擠了出去。這籬笆由不知名的灌木修剪而成,比我還高。密實的枝葉刮擦著我的前胸和后背,令我很不舒服。但我心下一橫,不管不顧,強行突破了籬笆的阻礙,卻迎頭撞上了什么。
“嗨小瘋子,往哪里跑?”是一名精瘦的巡邏隊員。
“要你管!”
“去找麥桐吧?”他笑瞇瞇的眼神里隱藏著什么,尖尖的下巴仿佛錐子,“告訴你一個小秘密,你的朋友麥桐干了一件壞事。”
“是什么壞事?”
“麥桐向蔡隊長告發了瘋人院,說瘋人院藏了一個翼族!”
“這不可能!你騙我!”
“我騙你干嗎?”尖下巴保持著臉上的微笑,只是眼窩更深了。
阿凱的事我告訴過麥桐。然而——
與我對黃泥塝外邊非常向往截然不同,麥桐對圍墻以外的世界充滿恐懼。她不止一次地告訴過我,那道高高的圍墻之外堆滿可怕的病毒,只要走出圍墻,那山一般高的病毒就會傾倒下來,流沙似的將她徹底掩埋。就算是圍墻出現一道縫隙,那些“一聽名字就不是什么好東西”的病毒也會隨著風進來,在她臉上身上惡狼一般狠狠咬上一口,連皮帶肉咬去很大一塊。
換而言之,僅僅因為害怕——她一直都是膽小鬼——麥桐去舉報是完全可能的。可是——
“你干嗎要告訴我這個秘密?”
“好玩唄。”尖下巴的笑容越發地詭異,“還去找麥桐嗎?”
“要你管!”我再次甩出這句話,氣鼓鼓地走出小花園,轉到通往宿舍樓大門的甬道上,然后從大門大大方方地走進去。
大門前站著四名手持短棍的巡邏隊員,面露疑惑,攔住了我。“這里是隔離區,閑人禁止出入。”其中一個四方臉拿腔拿調地說。
“我不是閑人。我就住里邊呢。我是從里邊跑出來的,渾身都是病毒。現在我想回去,你們攔我,是不是想染上流帕病啊?”
四個人齊齊露出驚駭的表情,四方臉故作鎮靜:“嘿,囂張啥!當心我一棍子敲死你!”
我賭氣地說:“你敲啊,我把腦袋擱這兒,隨便你敲!敲出腦漿子來能噴你一身!”
“嘿,你這家伙……”
這時,從大門里邊傳來一個聲音:“姜珂,姜珂,別跑了!可算找到你了,趕緊回去,回屋里去,你爸急死了。快、快、快。愣著干嗎,放她進來!她是姜博士的女兒!”
我在四個人的圍觀中施施然地走進了宿舍大門。
剛才替我說話的也是巡邏隊的,看袖章,是個組長,滿臉的絡腮胡在紅藍兩色的面具下方非常扎眼。他沖我露出討好的神情,我記得他姓孫。我不理會他,自顧自地走向先前住的六人宿舍。
還沒有進門,我就嚷嚷上了:“氣死我了。是麥桐,是麥桐出賣了阿凱。我恨死她了。”爸爸站在宿舍中間,奇怪地看著我,手里端著餐盤,餐盤里是早餐。我毫不猶豫地搶過來一杯水,一口氣咕咚咕咚全喝下,然后把杯子重重擱回餐盤,又順勢抹去嘴角的水漬。“我恨死她了。”
“怎么啦?”
我轉向阿凱,睡夢中的面色潮紅,身體微微顫抖:“我把阿凱的事情告訴過麥桐,誰知道她卻去舉報阿凱。我真蠢。麥桐連哥哥都能舉報,我怎么能相信她呢?”
爸爸說:“麥桐沒有舉報麥兆輝,不要隨意捏造別人沒有做過的事情,更不要隨意給人扣帽子。”
我拿起餐盤里的饅頭,一邊狠狠地咬一邊恨恨地說:“她非常害怕外邊的翼族,而阿凱是黃泥塝外邊來的,是翼族,在她看來,是非常危險的,然后就跑到蔡煥晶那兒舉報了。”
“可是來瘋人院抓人的,是狩獵隊。”
“有區別嗎?”
“有區別的。而且區別很大。”爸爸說,“你想想,巡邏隊今天早上才來接管這里,可以說是姍姍來遲,為什么?”
“是因為巡邏隊那些蠢貨比烏龜還慢!”
“也可能是因為狩獵隊另有消息來源。”
我愣住了:進黃泥塝后,阿凱可沒有老老實實地藏在瘋人院里,他出去到處跑的時間可不算少,很可能早就被別人發現了,然而……那個精瘦的巡邏隊員為什么撒謊呢?
“是麥桐告訴你她舉報了阿凱的?”
“不是。是我出去遇到的一個巡邏隊的。”說這話的時候,我腦子里浮現出尖下巴詭異的笑容。
“麥桐什么時候舉報的?”
“他沒說……”電光火石之間,我忽然從尖下巴詭異的笑容里讀出了隱藏極深的“促狹”兩個字。他沒有撒謊,麥桐確實向巡邏隊舉報了,但狩獵隊先從馮總監那里得到了命令;他之所以告訴我這個秘密,純粹是因為惡作劇,看兩個朋友決裂,他很高興。這黃泥塝里就沒有一個正常人,全是瘋人……我一邊思慮著,一邊把手里的饅頭吃完了,又拿來第三個。“你怎么不吃?”不等爸爸回答,我繼續說,“等我吃飽了,我得去質問麥桐,為什么出賣朋友。”
“阿凱是你的朋友,不是麥桐的。麥桐根本不認識阿凱。你知道嗎,珂兒?”爸爸遲疑著,還是把那句話說了出來,“你剛才質疑麥桐的神情,真的很像你媽媽。”
“少拿我媽來忽悠我。我是我,她是她。”啃完三個饅頭,我又口渴了,東看看西看看,到處找水喝,嘴上卻沒有閑著,“不過,麥桐的事情先放一邊。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把阿凱叫醒,他要吃早飯,我還有問題想問他。阿凱,阿凱。鄭少凱!”
阿凱勉力睜開了重重的眼睛,茫茫然望了我一眼,瞳孔不受控制地收縮幾下,似乎是受不了照進宿舍的強光,又似乎是想不起我是誰來。他焦灼地思索著,卻沒有得到任何答案,空洞的眼神讓我看了很不舒服。他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平躺的胸腹部劇烈地聳動,一次又一次,手腳都以奇怪的姿勢扭曲著。
“他這是怎么啦?”
“進第二階段了,好快。”爸爸說著,上前一手摁住阿凱的下巴。
“你干什么呢?”
“阻止他咬傷自己的舌頭,他發癲癇了。你也來,摁住他的腳,不要讓他從床上掉下來。”
我擠到爸爸身邊,依言摁住阿凱的腳脖子。他無意識地抽動著,腳脖子冰冷而僵硬,像扭動的石頭一般想要從我的手掌中逃開。我不由得使上了更大的勁兒。
爸爸抬頭告訴我,隨著流帕病在神經系統安營扎寨,超量繁殖,病情越發嚴重,就進入第二階段。患者開始嗜睡,急性呼吸窘迫,大腦意識出現明顯混亂,時間感和空間感都出現問題,聽不懂話,無法配合醫護人員進行治療。
“然后呢?”我焦灼的目光盯在阿凱身上。
爸爸說,如果得不到有效治療,病情很快會進入第三階段,也是最后一個階段。患者會發生嚴重的腦炎和癲癇,癲癇的發作頻率越來越快,程度越來越深,進而在24至48小時內陷入深度昏迷,直至腦部嚴重損毀,先于身體的其他器官死亡。很多疾病大抵是身體的其他部位先死亡,大腦是最后死亡的。所以,醫學上是把腦死亡作為死亡的鑒定標準,但流帕病相反。
阿凱的身體停止了抽搐,眼睛緩緩閉上,嘴里模模糊糊地嘀咕著什么,可能是媽媽,也可能是別的什么,旋即陷入昏睡。有口涎從他嘴角滑落,看上去非常惡心。
爸爸松開摁住阿凱的手:“我不是搞臨床的,只是見他們這么做過。唐姐才是這方面的行家。”
我也松開了手:“唐瞎子以前是做什么的?”
“她是傳染科的護士長。”
“劉嬸呢?”
“前臺接待。脾氣好的時候世界第一溫柔,脾氣差的時候宇宙第一暴躁。”
“阿凱現在怎么樣呢?”
“暫時緩過勁兒了。”
“病毒真可怕。昨天到今天,阿凱看上去完全是兩個人。”
“這是因為流帕病具有嗜氣管、支氣管向性及嗜膜間質和外膜向性,而且具有嗜內皮向性和嗜神經細胞性,進入人體后,會先后造成循環系統、呼吸系統和神經系統的全方位損毀。”
“說人話。”我翻著白眼說,爸爸說了一大堆名詞,我就記住了一個,“什么叫嗜神經細胞性?”
“嗜是喜歡、擅長的意思。嗜神經細胞性,是說流帕病具有專門攻擊神經系統的特性。”爸爸饒有興致地解釋說。大腦本身有一套保護自己的機制,叫作“血腦屏障”,簡單地說,就是對進出大腦的血液有單獨的特別嚴格的免疫機制,能把一般的病毒和細菌阻擋在大腦之外。但流帕病偏偏是能透過“血腦屏障”進入大腦的少數病毒之一。因為“血腦屏障”的存在,一般的藥物又很難通過傳統的注射方式經由血管的運輸進入大腦,這就使得流帕病的治療特別困難。
說實話,爸爸說的這些,我也只是明白了一部分。但聽爸爸滔滔不絕地說這些,我覺得是一種享受,他也應該有同樣的感受。從昨晚到今天,爸爸對我說的話,比之前一年的還多呢。
“流帕病的死亡率極高,從40%到75%不等,具體數據取決于當地的檢測與醫療救助能力。在某些偏遠的地方,流帕病的死亡率高達90%,十個病人會死九個,極少數地方,死亡率達到了100%,沒有一個患者能夠活下來。”爸爸說,“麻煩的是,僥幸存活的病人,約20%會留下神經性后遺癥,包括持續驚厥和人格改變。在15%以上的患者身上觀察到持續的神經功能障礙,還有少數人康復后又會罹患遲發性腦炎,再受一次苦。”
“瘋人院的瘋人們是不是都得過流帕病,后來被你的拉姆達針劑治好了?”
爸爸點頭:“所以,他們的所謂瘋,都是雙重的,既是生理上的,也是心理上的。”
“這黃泥塝里就沒一個正常人。阿凱治好后會不會瘋啊?不管了,爸爸,趕緊給阿凱注射拉姆達針劑!”
爸爸盯著我的眼神很怪,就像我鼻子上開了一朵花:“你生病了。”
我不由得悚然:“沒有啊。”
“你剛才撓了好幾次鼻子,又撓了好幾次后背。”
“沒有。”我猛地收回正在撓后背的手,“可能就是因為秋天,皮膚干燥……”
爸爸肯定地說:“你感染了毀滅地絲霉菌。”
>> 十七
也不知道是因為對未知疾病的恐懼,還是因為爸爸說出那幾個字的淡定態度,我突然間就火冒三丈:“感染了又怎么樣?最多就是死啦!誰不會死!讓我去死好啦!”
“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讓你去死。”爸爸一下子呆住了,滿眼的惶惑,“當年,你媽,也是這樣說的。”
我虛張了嘴,卻沒有發出聲音。當年我媽也是這樣說的?冥冥之中,某種無形但有質的鎖鏈,穿過遼遠而寂靜的時空,發出清脆的金屬撞擊聲,將我和從未謀面的媽媽聯系了起來。當年我媽也是這樣說的……
砰砰砰,隔壁傳來猛烈的敲門聲。爸爸宛如受驚的天鵝一般昂起頭:“出什么事呢?”在我望向宿舍門時,孫組長探首進來,嗷嗷叫著:“戒嚴了戒嚴了,姜博士,趕緊回自己的房間去。”語氣之激烈,前所未有,我猜一定是出什么事了,而且是大事。爸爸重復了剛才的問題,孫組長答道:“唐瞎子死了!小明哥也死了!麻煩大了!姜博士你趕緊回去,不要讓我難做!”
“蔡煥晶呢?我要見他。”爸爸說著,急匆匆地往宿舍外邊走,又回頭對我說,“在這兒待著,哪兒也別去。阿凱需要你。”
爸爸急匆匆地離去,把我和阿凱留在學生宿舍里。孫組長隨手砰地關上宿舍的門,把我和阿凱隔絕在世界之外。阿凱在昏睡中抽搐了兩下,臉色愈加難看。我呼喚他的名字,他沒有醒來。流帕病正在他體內肆無忌憚地攻城略地。他的身體,變成了某種柔軟的皮囊,其中盛放的生命力,宛如圣潔的水,正以肉眼可見的高速流失。原本年輕的他變得枯槁、干癟、陌生,并因此而異常可怕。
我狠狠地用右手撓了撓左手背,撓得皮膚泛出一道道暗紅色的痕跡,仿佛春天里生產隊翻過的梯田。一股莫名的恨意在我心里猶如春草一般滋生,一邊把細密的根扎向內深深地扎進心底,一邊讓密實的莖葉向外生長,牢牢地占據了從心到肺再到喉管再到舌頭的全部器官……這種恨意我并不陌生,甚而至于異常熟悉。那是對姜云福的恨……他就不該在這個時候離開我!
阿凱突然哼哼唧唧起來。一時之間我以為他癲癇又要發作,手腳無措,他卻已經翻身坐起來,拿袖口抹去嘴角的涎水,對我露齒一笑:“餓!我好餓!”
知道餓是好事情。宿舍門被反鎖了。我猛烈敲門,喚來滿臉絡腮胡的孫組長。孫組長倒很客氣,不但親自送來阿凱的早餐,還主動告訴我,我爸去蔡隊長那兒了。我問他唐瞎子和小明哥是怎么死的,他也隔著門啰啰唆唆地講了。
天亮后,宋伯強烈要求見自己的弟弟,遭到了巡邏隊的粗暴拒絕。幾個瘋人跟巡邏隊發生了肢體沖突。推推搡搡中,唐瞎子的眼鏡框掉到地上,被人踩碎,她頓時發了瘋一般咬起人來。一名隊員用力一推,將她推下了石階。她滾落十級石階,當場死去。小明哥憤怒至極,向著巡邏隊猛撲過去,卻被一名隊員一棍子敲在后腦勺上,倒地后口吐鮮血而死,連遺言都沒有一句。
“怪只怪宋伯,仗著自己是大老板的哥哥,就不顧巡邏隊的顏面,強行往外闖。他也不想想,十多年了,他在瘋人院里好吃好喝地住著,大老板有沒有去看過他!”孫組長不解地說,“小明哥也很奇怪,平日里見他和和氣氣的,跟唐瞎子關系也不算特別好,為什么唐瞎子一死,他就真的瘋了呢?結果把自己的命搭了進去。”
對于孫組長的疑問,我也沒有答案;唐瞎子和小明哥就這么死了,“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還有幾個瘋人呢?”我追問道。
孫組長說:“他們被巡邏隊控制住,等候大老板發落。”
“會怎么處理他們?”
“不知道。”孫組長說,“可能和麥兆輝一樣,也可能大老板會顧念和宋伯的兄弟之情,放他一馬。”
“和麥兆輝一樣?那就是處死……”
孫組長不置可否地哼哼兩聲。
“谷一洲呢?”
“他呀,出去了,帶著他的狩獵隊,去找翼族了。”孫組長忽然笑笑,“真找到了,還不知道是誰死呢。”
顯然這話有隱藏的意思,我正暗自琢磨,孫組長叫我把阿凱的餐盤遞給他,其他的事情就不肯再說,我的琢磨卻沒有停下來。打我記事以來,巡邏隊隊長一直是蔡煥晶,而狩獵隊隊長至少換了四個,其中三個死于外出狩獵,一個被處死。狩獵隊冒著生命危險外出狩獵黃泥塝所需的各種物資,這不是吹牛亂說的。然而,狩獵隊狩獵回來的物資歸巡邏隊管理,包括貯藏和分配,尤其是分配。我聽過不少的故事,其中的貓膩多著呢。所以,一直以來都有“狩獵隊得了名譽,而巡邏隊得了實惠”的說法在黃泥塝流傳。谷一洲接手狩獵隊的時間不過一天,這是他第一次帶隊出去,照蔡煥晶的說法,還是去搜尋“翼族”,要是出什么事情,回不來,不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嗎?也就是說,蔡煥晶很可能給谷一洲設下了什么圈套……
“阿珂。”
“什么?”
我沉迷于自己的琢磨之中,幾乎忘了阿凱的存在。
“我想洗澡。”他解釋說,“出了一身的汗,臭死了。”
“你沒事兒?”我伸手摸摸何少凱的額頭,黏黏的,有溫度,不像先前那樣冷。
“沒事兒了。”他說,聲音還透著疲倦。
這又是一件咄咄怪事,剛剛他還在生死線上徘徊呢。雖然不知道什么原因,但他好起來總歸是一件好事。我指了指宿舍廁所所在的方向。“喏,那里可以洗澡。”我說,“其實我也想洗。你先洗,我再洗。別想歪了。”
阿凱帶著歉意的淺淺微笑,洗澡去了,留下我繼續琢磨。我不無驚訝地發現我挺喜歡琢磨。事實上,琢磨出這些彎彎繞里面的門道,也不是什么難事。或許我天生就適合干這個?
一整天,爸爸都沒有再現身。爸爸去哪兒呢?我不想琢磨這個問題。洗過澡,皮膚瘙癢的麻煩似乎解決了。看來,爸爸說我感染的結論是錯誤的。我得當面質問他,為什么嚇唬我。可他消失了。爸爸去哪兒呢?
午飯和晚飯都由孫組長送來。除了飯菜,他再不肯跟我說別的話。生命力又回到了阿凱身上,雖然還是被深深的疲倦感困擾,但至少能正常說話,而不是長時間昏睡不醒,如同死人一般。阿凱給我講了他那個黃泥塝的很多趣聞:到長江邊去散步,看叔叔網魚,江面遼闊,江風浩蕩,令人飄飄欲仙;跟著媽媽去一個叫觀音橋的地方買東西,那里既沒有觀音,也沒有橋;過重陽節的時候,一家人聚在一起熱熱鬧鬧地吃火鍋……都是我沒有見識過的新奇。什么叫網魚?什么叫買東西?什么叫吃火鍋?我不停地發問,同時用我有限的想象填補阿凱捉襟見肘的回答。我對火鍋的興趣最大。但我想象不出桌子中間有一口鍋,鍋里辣椒、胡椒和牛油翻滾的樣子,想象不出桌邊會有數十種蔬菜和肉類等著被丟進鍋里煮一煮就可以吃的情形,想象不出一家幾口圍坐在鍋邊在蒸騰的熱氣之中言笑晏晏其樂融融的畫面。
“春天里,我帶你去放風箏,”阿凱忽然握住我的手,神采飛揚地說,“我會做大大的鯉魚風箏。”
“我不會。”
“我教你啊!”阿凱又說,“現在是秋天,我帶你去……”
我沒有抽回手,任由他握著。我看著他清晰的輪廓與漆黑的眼睛,不肯移開。這是一種奇妙的感受,我未曾體驗過。好久之后我才意識到,自己臉上一直保持著那種叫作“微笑”的表情。
我無意中提到了谷一洲的去向。和我爸爸一樣,阿凱也認為所謂東南方向的“翼族”,是他叔叔帶隊上山來找他的,然而給孫組長講了他也只表示會報告給蔡隊長。“蔡隊長正忙得飛起。”他說。言下之意是沒時間或者沒心情管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情。
天色向晚。我趴在窗臺上看夕陽的余暉被濃黑的云吞噬。巡邏隊在窗臺外側釘了幾根木條,防止我們翻窗逃跑。那幾根討厭的木條把遠山和天空切割成幾大塊,害我看不到落日的全貌。然而天也確實不可阻擋地黑下來了。
砰砰砰,又是敲門聲。“戴上面具,出來!”巡邏隊不容置疑的命令聲此起彼伏。孫組長一進來,就命人把我和阿凱綁起來。我拼命掙扎,還差點兒咬到一名隊員的胳膊,可惜還是被他們摁住,雙臂朝后反綁了起來。我語無倫次地大罵起來。“我是在保護你。”孫組長湊近我的耳朵說。說完他拿一坨布塞進了我的嘴,又給我戴上一張黑色的面具。
孫組長帶上幾名隊員,押送我和阿凱。我們一起出了宿舍樓,四處都有人擎著火把走動。我很快判斷出,不管從哪個方向來,所有人都是走向學校的大操場的。
遠遠的,隔著一座小山,已經能聽見操場上齊聲誦讀《城經》的聲音。前面人頭攢動,只有腳步聲在暗夜里嚓嚓地響。還沒有到操場的人自覺加入到了《城經》的誦讀之中……
《城經》朗朗上口,節奏鮮明,讀起來聲音如浪濤一般來回蕩漾,充滿了感染力,令我也忍不住跟著哼哼。火把照射下,我看見了彭浩翔爸爸帶領的生產隊,也看見了張舒雅媽媽帶領的清潔隊。在另外一條山脊上,在巡邏隊的護衛下,一隊白鼻子綜合征患者魚貫而行。我在其中找到了麥桐低垂的身影。這個時候他們就不怕傳染了嗎?我不禁疑惑。
沿著石階往下,拐了一個彎,我們來到操場正對著主席臺的位置,站好。阿凱在我身邊,看上去緊張又興奮。操場上站滿了人,根據各自的歸屬站成了方陣。我看見張舒雅站在了清潔隊里,而彭浩翔站在生產隊他爸爸的身邊。胖頭魚在教官隊伍里,正搖頭晃腦地誦讀著《城經》。我懷疑黃泥塝的所有人都到了操場。麥桐他們在操場附近的斜坡上站成整齊的方陣。這似乎是一個人齊了的信號。主席臺前方的六堆篝火被點燃了,熊熊的火焰沖上半空,把大半個操場照得熱烈又燦爛。我站在人群里東張西望,看著他們繼續誦讀《城經》,想想《城經》混亂不堪的來歷,覺得十分荒謬,十分可笑。
>>? 十八
光影晃動中,主席臺上傳來一陣鑼響,宛如按下了停止鍵,全場誦讀《城經》的聲音戛然而止。一個人離開簇擁著她的人群,在篝火的映照下走上了主席臺。她站定,站在了主席臺的中央,摘下了精致的紅色面具,露出馮鈺汐總監精致的小臉。
“黃泥塝的家人們,我一再強調過,現在是一個特殊的困難時期。越是困難時期,越是要相信《城經》的力量,要相信狩獵隊與巡邏隊維護黃泥塝秩序的決心。”
馮總監的聲音經由廣播系統擴大,傳到在場的每一個人的耳朵里。她的語氣漸重,任何一個人都能感受到其中的怒氣。“好戲開始了。”孫組長對我低聲耳語,和隊員一起,將我和阿凱推搡著送到了主席臺下。
“我親愛的家人們,黃泥塝的所有家人,我也一再強調過,我特別不能容忍對《城經》的褻瀆。世上的認知有很多很多。有正知正見,有錯知錯見。要堅持正知正見,摒棄錯知錯見。凡是《城經》沒有記載的,凡是與《城經》相抵觸的,凡是違背《城經》的,皆為錯知錯見。”馮總監特意頓了一下,掃視四周,就像千年女王掃視她的國土一般,“《城經》上說,翼族曾經是人類的一員,但他們在流帕病中,選擇了背叛,變成了恐怖至極的飛鼠。”
《城經》里其實沒有這種說法,但馮總監一提到翼族我的心兒就怦怦怦亂跳。一種不祥的預感在我心底生成。我想高呼“不是這樣的,事情不是這樣的”,但嘴被堵著,舌頭亂動幾下,卻只發出一連串無意義的嗚嗚。
“翼族是我們不共戴天的死敵,他們面目丑陋,他們散播病毒,他們帶來死亡。”馮總監繼續說,“我們用圍墻把他們隔絕在外邊,圍墻保護了我們。然而,就在幾天前,一個翼族,一只飛鼠,進到了黃泥塝,來到了我們身邊。他就在那里!”
此話一出,猶如在平靜的湖面上丟下一塊山一樣的大石頭,頓時掀起滔天的巨浪。孫組長面露狠意,一把扯掉了阿凱的面具。阿凱的臉沒有一絲血色,在搖曳的篝火里顯得那樣蒼白而惶恐。
“這張陌生的臉,你們可曾見過?他是來自黃泥塝外的翼族!”馮總監移動手臂,又指向遠處山坡麥桐他們所在的方向,“那邊那群病人,全都是被他感染的。”
阿凱也意識到危險,奮力掙扎,被孫組長狠狠踢了兩腳。
我也又驚又怒。孫組長摁住了我的肩膀,狠狠地給了我兩耳光。“老實點兒,”他低吼道,臉色變得極為猙獰,跟先前的客氣判若兩人,“要怪就怪你把這個禍害帶進黃泥塝來。”
我臉上火辣辣的疼,仿佛篝火直接燒到我臉上。但孫組長的耳光讓我從躁動中冷靜下來。這是一種奇怪的冷靜,不是因為內疚,不是因為害怕,也不是因為想出拯救阿凱的辦法,而是一種無能為力時就淡然接受的更近于冷漠的安靜。
我才15歲,我能有什么辦法扭轉眼下正在上演的慘劇?
“我們要怎么處理他?”總監自問自答,說出了我預感到的那三個字,“絞死他!”
沒有人領頭,操場上數千人爆發出此起彼伏浪濤一般的吼叫:“絞死他!絞死他!絞死他!”
篝火燃起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主席臺左前方有一個奇怪的架子。現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里。火光映照下,我分辨出那是一個我在圖畫書上見過的絞刑臺,很有可能下午才搭好。五名總監的保鏢走上絞刑臺,負手而立,擺出了劊子手的架勢。
孫組長把阿凱推向絞刑臺。阿凱如同被丟上岸上的魚,狠命抗拒,可毫無辦法。一名劊子手過來協助孫組長,三下兩下把阿凱拖上絞刑臺。在掙扎中,阿凱吐出了嘴里的布團,嗷嗷亂叫,然而無濟于事。一根繩索套到他脖子上,劊子手在他背后用力一推,他像只扎手扎腳的猴子,滑落到絞刑臺下。空氣中還殘留著他的嗷嗷叫,但他的脖頸已經斷裂,他的手腳已經不再動彈。
夜風吹過,他的衣袂翻飛,然而他的身體,并沒有像他說的風箏那樣迎風而起,直上蒼茫的夜空。
我想,此時的他比我的心還要冷。
“黃泥塝的家人們,可怕的翼族已經接受了懲治,死亡是他們唯一的歸宿。”馮總監繼續說,“但是,在這個翼族進入黃泥塝后,有一伙人不但不報告,反而收留了他,庇護了他。你們說,要如何懲治這些黃泥塝的叛徒?”
起初操場一片寂靜,數千人誰都不言不語,只有夜風呼呼,火把獵獵,篝火熊熊。馮總監身后的一名干事率先發話:“絞,絞死他們!”然后這話就像最烈性的傳染病一般,迅速傳染開來。幾十個人,幾百個人,幾千個人,越來越多的人,齊聲吶喊:“絞,絞死他們!”
馮總監滿意地掃視著下方。不知道為什么,我感覺她望到我了。時間很短,但她的視線確實在我臉上停留了。她揚了揚手,等吶喊聲停息,她大聲說道:“傳大老板口諭,宋世雄、趙天明、劉霞、秦關等四人褻瀆《城經》,容留翼族,證據確鑿,罪無可恕,著即刻處以絞刑,以儆效尤。”
主席臺的另一邊,人群自動分出一條路,四個瘋人被巡邏隊押著,出現在眾人的視野里。
宋伯是第一個。看上去宋伯還氣定神閑,走上絞刑臺就像走向瘋人院外的黃桷樹。當劊子手把繩索套到他的脖子上時,他閉上了眼睛。自始至終,他沒有說一句話。我唯一聽見的,是他從絞刑臺上跌落,隨風送來的頸骨拉斷的聲音。
劉嬸是第二個。她的綽號叫“好人”,指的是她喜歡把她喜歡的東西以“為你好”的名義強行推銷給你。然而,論起罵人的功夫來,劉嬸敢說第二,沒有人敢說是第一。她顫顫巍巍地走上絞刑臺。隔著那么遠的距離,我也能看到她雙腿一直在哆嗦。劊子手把繩索套到她脖子上,再一把將她推出絞刑臺。在半空中,她只來得及罵了三句臟話,就不再動彈。
“千里黃云白日曛,李白乘舟將欲行。”書生秦一邊吟詩一邊走上絞刑臺。“勸君更盡一杯酒,與爾同銷萬古愁。”這些詩句我沒有學過,但聽起來有種氣勢磅礴的感覺。趙叔老說書生秦的腦子被酒精燒壞了,神經全部短路,說話顛三倒四是常有的事。有一次書生秦說“林黛玉倒拔垂楊柳,關云長三打白骨精”,即使以我有限的知識我也知道他在胡說八道,就問他:“白骨精是誰?關云長為什么要打她?”但書生秦只是哈哈大笑,也不解釋。當繩索套到他的脖子上時,書生秦狂放地念叨:“三杯通大道,萬物任虛舟。”他望向半空,嘴唇裂開,露出一口糟爛的牙齒:“要是能再來一杯,那該多好啊!可惜了啊。”不等劊子手推,他自己跳下了絞刑臺。
第四個是趙叔。他被劊子手推著,走上絞刑臺,腳步有些趔趄。他抬頭看著風中的繩索,又看看掛在半空中三具尸體,抽吸兩下,咂咂嘴,卻沒有說什么。瘋人院中的幾個瘋人,屬趙叔跟我最親,我的瘋言瘋語,一多半都是跟他學的。那他此刻會說些什么?我想不出來。也許會想起麥兆輝被處死后,他說過的那段話?殺人也要有儀式感。簡簡單單地殺掉,沒有價值——也不是沒有價值,只是說,價值少了很多。當時我問他為什么要當眾處死麥兆輝,他這樣回答,難得的認真。有儀式感的殺掉,殺掉的不僅僅是違反規定的那一個人,最為關鍵的是:可以警醒還活著的人:你現在是活著,但隨時可能被綁上,送到絞刑架上處死。生或死,只有一根繩子的距離,繩子的這頭是你的脖子,繩子的另一頭——他鄭重地朝黃桷樹上方的天空指了指——由上面控制的。
半空里又傳來一聲頸骨斷裂的聲音。斷裂的,仿佛是我的頸骨。我深深地埋下頭,呼吸急促,不忍再看。
“遇事反求諸己。出了任何事,先從自身找原因。”馮總監說,“這幾個人用生命作為代價,告訴了我們一個事實:《城經》不可侵犯,任何懷疑都是對《城經》的褻瀆。親愛的黃泥塝的家人們,請牢牢記住這個事實。”
三千人站立的操場寂靜無聲,仿佛空無一人。
六堆熊熊燃燒的篝火猛烈地舔著空氣,發出畢畢剝剝的聲音。
我奮力昂起頭,于光影流轉中,看見眾人千篇一律的畏懼神情,看見絞刑臺上懸掛著的四個瘋人和一個少年的尸體在夜風中微微晃動。
“廟小妖風大。”書生秦說,“蠅角爭輸贏。”
宋伯說:“《城經》是我們幾個一起寫的。”
“我們明明是豬!”趙叔撇撇嘴,“哪里像天鵝呢?”
劉嬸嘆息著,欲言又止……
阿凱溫柔地說:“我帶你去放風箏……”
“但有人沒有記住。”高高在上的馮總監還在繼續,我聽見她的聲音就像我潛在深深的水底那么陌生,“堅固的圍墻保護了我們,二十多年了,沒有一個翼族進得來。那么,這一次,這個翼族少年是如何進來的呢?因為圍墻上出了一個大洞……”
那么,輪到我呢。恍恍惚惚中,我咧開嘴,沒心沒肺地笑起來。
“因為有人玩忽職守,沒有能及時修復這個大洞……”
“我來晚了!我有罪!”一個高亢的聲音突然打破了馮總監的獨白。我和所有人一樣,循聲望去,看見數十名巡邏隊隊員在人群中分出一條道路,蔡煥晶穿著巡邏隊隊長的全套戎裝走在道路上。他一邊疾行,一邊號啕:“宋大哥、趙大哥、劉姐、秦哥,我來晚了,我對不起你們!你們死得冤枉啊!”
>> 十九
“蔡隊長,”馮總監喊道,“注意你的言辭。”
蔡煥晶揮了揮手,旋即大踏步走上了主席臺,走到了馮鈺汐總監的對面。與此同時,幾名隊員去往絞刑臺,把劊子手推到一邊,七手八腳地放下瘋人們的尸體。
“放肆!”馮總監聲色俱厲,“把他趕下去!”
主席臺右側,馮總監的幾名保鏢蠢蠢欲動,但巡邏隊已經先下手為強,將他們連同干事和秘書一起包圍起來。巡邏隊手里的短棍和鐵叉比他們囂張的表情更有說服力。谷一洲安排給馮鈺汐當保鏢的四名狩獵隊隊員試圖反抗,被人多勢眾的巡邏隊輕易制服。
宋伯、趙叔、劉嬸和書生秦,還有阿凱,他們安靜地躺在我腳邊,沉默如同冰冷的石頭,又仿佛隨時會在火光中翻身而起,對我嚶嚶絮語。然后我看見了早上離開后就沒有再見的爸爸。他沿著蔡煥晶先前走的路,走上了主席臺。他腦袋始終低垂著,即使抬頭,也不是看向眾人,而是仰望天空。
天空黧黑一片,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照亮天空的,是六堆熊熊燃燒的篝火。灼熱的感覺在我臉頰和后背如汗水一般流淌。
我爸爸走上主席臺,走到蔡煥晶身邊。
“給大家介紹一下,姜云福姜博士,被遺忘的英雄,”蔡煥晶說,“黃泥塝的每一個人,能夠活到現在,全靠姜博士的發明。你們都忘了,可我沒有。我記得清清楚楚,記得流帕病肆虐的情景,記得初入黃泥塝的苦難,記得姜博士的貢獻。你們怎么可以忘記?還有那兒躺著的四個人,他們是你們日日誦讀的《城經》的編撰者,你們都忘記了嗎?”
馮總監問道:“你說這些,有何居心?”
說這話的時候,我明顯能感受到她的孱弱。原來,沒有保鏢、干事、秘書,她是這樣的不堪一擊。
“姜博士,還有在場的每一個黃泥塝人,你們有多久沒有見到大老板呢?”蔡煥晶問。
此話一出,現場再一次喧囂起來。我耳邊充斥著各種各樣短促而激烈的聲音:嘆息的、質疑的、掩飾的、慌亂的、恍然大悟的、事后諸葛亮的……我不能說話,只是腦袋轉過來轉過去,仔細看每一個人的表情,最后我把目光定格在姜云福臉上。
我在主席臺下,他在主席臺上,從我的位置看過去,我清楚地看見姜云福低著頭,虛張著嘴,沒有說話,但臉上的表情把他的想法全部出賣了。他向來不是一個能夠隱藏自己真實情感的人,連我這樣的小孩子都能一眼看出他有沒有撒謊。我看著他震撼又似乎想用沉默來掩飾的表情,就知道他知道了一件能夠影響黃泥塝的大事。
等現場稍微安靜了片刻,蔡煥晶繼續說:“大老板已經死了,墳頭草都已經長了很高了。我們不知道,但這個女人知道。馮鈺汐,是你說,還是我說?我看還是我來揭開黃泥塝有史以來最大的秘密吧。
“我很久沒有見到大老板了。每一次覲見,都被總監大人阻攔。所有的命令,都從總監大人發出。我很奇怪,但沒敢多想。幾天前,狩獵隊隊長麥兆輝狩獵歸來,說是有重大發現,必須面見大老板。后面的事情大家都知道,麥兆輝被絞死了,馮總監下的令,罪名是褻瀆《城經》。但這根本不可能。
“麥兆輝是多么崇高的英雄啊!對黃泥塝和大老板的忠誠是有目共睹的。怎么可能褻瀆《城經》呢?我更加疑惑,就暗地里進行調查。最初的結果是麥兆輝與馮總監發生了肢體沖突。我還是不信,不信麥兆輝有這么愚蠢。我要知道真相。在抹去了肢體沖突這個有人故意安排的假消息后,我終于查出一個驚人的事實:麥兆輝在強行覲見大老板的過程中,發現大老板已經死了大半年了!
“從各個渠道匯總來的消息都告訴我大老板已經去世。說實話,當時我比你們現在震驚多了。經過反復確認,我終于曉得在今年春天,大老板患上了一種神秘的傳染病。他年紀已經不小了,患病之后又沒有得到及時的治療,所以,很快就全身潰爛而死,死的時候身上沒有一個正常的地方,太慘了。聽到這個消息時,我的那個心啊疼得跟拿小刀扎似的。然而,這個狠心的女人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派兩個干事將大老板秘密埋葬,又尋機處死了這兩個干事。隨后,她繼續以大老板的名義,發號施令,統管黃泥塝,儼然武則天再世。馮鈺汐馮大人,我可有說錯一句話?”
大老板我只遠遠地見過幾次,印象中是一個禿頂的胖子。黃泥塝人都很瘦,所以看見胖子是一件稀罕事。那幾次他都是到學校視察,挺著肚子,邁著重步,被教官們孩童一般的笑臉包圍著,而學生們站成整齊的方陣,嚴肅地高呼口號,其情形與此時此刻的操場如出一轍。他沒有在我心里活過,那么他的死,對我也就沒有什么觸動。我意識到,蔡煥晶的這段講話是精心準備過的,字字句句都在誅馮鈺汐的心。
“親愛的黃泥塝的家人們,我們最尊敬的大老板確實已經去世。之所以向家人們隱瞞這個消息,是為了家人們好。”馮總監緩緩說道,語氣一如既往的平靜。我隱約覺得,這種平靜里夾雜著不安,內里卻是洞悉一切的心理。“家人們,我知道你們尊敬大老板,愛戴大老板,我怕你們知道大老板去世的消息,受不了。黃泥塝不能沒有大老板。大老板對于黃泥塝的重要性不需要我多講,大家都懂。然而大老板一旦沒了,群龍無首的黃泥塝就將陷入無邊的混亂之中。我一個女流之輩,我能怎么辦?大老板臨死的時候,握住我的手,要我替他把黃泥塝管好,不能讓他一生的心血毀于一旦。我能怎么辦?只好隱瞞大老板沒了的消息,獨自承擔起護衛黃泥塝的所有工作。你們都知道,我有多愛大老板;我有多愛大老板,大老板的離去給我造成的痛苦,就有多大。親愛的黃泥塝的家人們,我忍受著常人無法忍受的巨大痛苦,為大家服務,如今卻遭小人污蔑,說我居心叵測,說我大權獨攬。我容易嗎?”
馮總監的這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對主席臺下的聽眾造成了不小的沖擊。我甚至看見人群中有開始抹眼淚的。我必須承認,其中也有幾句話打動了我,如果不是布團堵住了我的嘴,我很可能會哽咽幾聲。
“講得不錯,以情動人,比我會講多了。講真的,我都差點兒掉眼淚。”蔡煥晶的反擊不可謂不及時,“如果不是你一邊口口聲聲講著黃泥塝的家人們,一邊卻毫不留情地處死了這幾位黃泥塝的元老。黃泥塝創建之前,他們就和大老板在一起工作。他們還是《城經》的作者。而你,為什么急吼吼地要把他們還有我處死呢?”
“他們容留了翼族,給黃泥塝帶來了萬分的危險,不該死嗎?”馮總監不客氣地說,“你去問問山坡上那些病人,問他們想不想要那些瘋人死。要是我,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他們該死,該死一萬次!”
“你撒謊了。你這個撒謊成性的家伙。”蔡煥晶抓住機會,并且為自己能抓住機會而略顯興奮,“山坡上的那些病人,得的根本不是流帕病。你撒謊了。姜云福博士會告訴你,這種疾病叫作白鼻子綜合征,是一種由什么真菌引起的傳染病。名字太長,我沒有記住。姜博士,叫什么來著?”
姜云福勉為其難地回答:“毀滅地絲霉菌。”
“謝謝姜博士。毀滅地絲霉菌,一聽名字就不是什么好東西。這種病……算了,我說不清楚。”蔡煥晶撓撓后腦勺,“還是讓姜博士來說吧,說這個,他是權威,在場的沒有人比他更懂。”
姜云福向前挪了半步,站定之后,身體左右搖晃著。我知道這是他緊張的表現。正如他所說,他不擅長在眾人面前的演講。那是一種他不具備的本事。每一次迫不得已的演講,他都必須克服發自內心的恐懼。他清了清干澀的嗓子,眼睛迷惘地望向前方的虛空,聲音如風中的蜻蜓翅膀一樣微微顫抖。“大家好,我是姜云福,拉姆達針劑的發明人,不過你們暗地里叫我飛鼠博士。”他說,“那邊山坡上的病人,根據我對他們的觀察,我懷疑他們患的是白鼻子綜合征,這是一種由毀滅地絲霉菌引發的真菌感染。”
講到這里的時候,我明顯感覺到姜云福的演講恐懼消失了,他的身體依然在不安地搖晃,但聲音不再顫抖,一種難得的自信從字句中溢出來,因為現在所講的,正是他所擅長的。按照蔡煥晶的說法,在這個領域,他是權威,他在里邊,如魚得水。
爸爸解釋道:毀滅地絲霉菌以前只感染秋天里體溫較低的飛鼠,使飛鼠患上白鼻子綜合征。感染本身不會致命,但會引起難以抑制的瘙癢和局部的潰爛。所謂的白鼻子,其實就是鼻子部位的潰爛。飛鼠冬眠時,會因為這瘙癢和潰爛而頻繁醒來,無法入眠,并因此消耗了過多的脂肪儲備,于是在冬眠中活活餓死。即使熬到了來年春天,因為翅膀出現了潰爛,無法飛翔,無法外出捕食,也只能在山洞里等死。
我聽得極為認真。可憐的麥桐,她那么愛美,能接受一個鼻子潰爛的自己嗎?
“說重點。”蔡煥晶流露出明顯的不滿,“現在不是長篇大論的時候。”
“讓他說,他不把前因后果都說出來他心里不舒服。”馮總監嘲諷道,“你讓他上臺來不就是干這個的嘛。”
“患上白鼻子綜合征的飛鼠是餓死的,也是累死的。”姜云福繼續說。數以百萬計的飛鼠死于毀滅地絲霉菌的感染,有的甚至是整個族群都消失了。對人來說,即使在流帕病暴發之前,醫學體系最為發達與完善的時候,真菌感染也是難以治療的,而飛鼠并沒有什么醫學體系。
說到這里,姜云福深吸了一口氣,但并沒有停下來:“但在流帕病暴發之前,并沒有人感染毀滅地絲霉菌的報道。而現在,毀滅地絲霉菌能感染人了,所以我有一個懷疑……不過,關于這一點,只是我的猜測,需要研究才能知道正確的結論。”
“你懷疑什么,姜博士?”我身邊的孫組長扯著嗓子喊。
“飛鼠獨特的免疫系統使它們能夠攜帶大量致命的病毒而不發病,實現了與病毒的共存,然而同樣的免疫系統,卻擋不住真菌,甚至會使真菌感染更為容易。”姜云福說,“在注射了拉姆達針劑——大老板喜歡叫它神農針劑之后,人的免疫系統變得跟飛鼠一樣,從而在流帕病中存活下來。但我萬萬沒有想到,原本只感染飛鼠的毀滅地絲霉菌也因此可以感染人了。”
在姜云福說話之前,我已經猜到了答案。現場再次出現了輕微的騷動,卻保持了奇怪的安靜。也許是因為很多人聽了,卻沒有聽懂。我想,關于拉姆達針劑,他們之中還有很多人不知道呢。
“這還不是最可怕的。”蔡煥晶說,“姜博士,過世的大老板得的什么病?”
“綜合各方面的消息,我認為大老板也是得的白鼻子綜合征。”姜云福說,“他很可能是黃泥塝里患上此病的第一人。”
“也就是說,在那個剛剛被吊死的翼族少年進來之前,白鼻子就已經在黃泥塝悄悄流行了大半年。”蔡煥晶說,“我,還有在場的所有人,所有的黃泥塝人,都可能已經感染了毀滅地絲霉菌!”
他抬手奮力向旁邊一指:“而這一切都是因為這個人隱瞞了大老板的病情和死訊!”
>> 二十
馮總監這時異常冷靜:“蔡煥晶,你的這個指控太嚴重了。大家還記得在進黃泥塝之前,蔡煥晶是干什么的嗎?停車場收費的小保安。進了黃泥塝,當了二十多年碌碌無為的巡邏隊隊長,犯下無數人憎鬼厭的錯誤。現在不過是想趁大老板去世,置我于死地,然后取而代之,成為黃泥塝的新一任大老板而已!”
馮總監的反擊極好。先是貶低蔡煥晶,喚起大家對他與巡邏隊的反感。考慮到巡邏隊在黃泥塝的名聲,這種喚起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最致命的是最后那句話。馮總監讓大家懷疑他的動機,進而懷疑他所講事情的真實性。但蔡煥晶沒有上當,他說:“我想要的是真相。同時要求懲處那個造成這一切的人。”
“真相,好,我給你。”馮總監說,“親愛的黃泥塝家人們,這一切都是因為姜云福,他要報復我。多年以前,我離開了他,他懷恨在心,今天終于找到了報復的機會。他說的,都是假話。”
周圍傳來一陣喘息。如同后腦勺上挨了一記足以致命的重錘,我眼前黑了一黑,努力站穩腳跟,努力睜開眼睛去看主席臺上的那一個女人。這就是我媽?我媽長這個樣子?我和她一起生活在黃泥塝,也見過好多次,但十幾年里我竟然不知道?
“放開她,讓她上來。”那個人說。
蔡煥晶點了點頭,孫組長在我后背上拉拽了一下,捆住我的繩子一下子松開。我三下兩下扔掉繩子,就像那是可怕的蛇,又從嘴里把布團胡亂扯出來,狠狠地扔到地上,還踩上了兩腳。我喘息幾下,然后發出汽笛一般的長嘯,把我心中郁積已久的無邊的怒氣和怨氣,無邊的恐懼與恨意,通通宣泄出來,直到喉嚨生疼,肺里再無一絲空氣。隨即在萬眾矚目之下,我走上了主席臺。腳步趔趄,就像走在深深的流沙里。
“爸,是真的嗎?”我問,“我媽不是叫王亦可嗎?”
爸爸嘴角抽搐兩下,緩緩地說:“她是你媽,珂兒。”
她說:“珂兒,過來。讓媽媽好好看你。你這個“珂”字,就來自我的名字,我以前叫王亦可。王和可,加起來就是珂。珂兒,過來,讓媽媽抱抱你。”
“別過去。”爸爸說。
她以前叫王亦可,離開我和爸爸改名叫馮鈺汐,這種與過去一刀兩斷的決絕態度,我還能說什么呢?但她是我媽呀……我站在爸爸和媽媽之間,彷徨失措。
“姜云福,你好狠心。”馮鈺汐,或者說王亦可,這個自稱是我媽的人說,“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以為你是拯救了我們的英雄。”
“我不是英雄,我說過很多次了。”
“我瘋狂地愛上了你。”
姜云福顯然沒有在大庭廣眾之下討論這種事情的任何準備。他張皇失措,躊躇不安,宛如一只被剝了皮的兔子。我看見他的眼角跳動著,嘴角抽搐著。“我現在知道,你愛的不是我,愛的是我那個所謂英雄的光環。”他有些結結巴巴地說。
“沒錯,你的英雄光環吸引了我,迷惑了我,讓我迷失了自己。然而結婚后,尤其是珂兒出生后,我不無驚訝地發現,褪下英雄光環的你,優柔寡斷,呆板無趣,沒用而且自私。”
爸爸驚訝地反問:“我自私?”
媽媽的反駁來得迅速而有力:“不是嗎?我生女兒的時候,你在哪里?你在研究大樓里鼓搗你那些破爛!”
這話在人群中激起的反應不亞于在白云湖里丟下一顆巨石。蔡煥晶雙手抱在胸前,饒有興致地看著這場頗為意外的演出。我則在姜云福和王亦可的臉上來回審視,迷惑不已。
“那不是因為珂兒的出生提前了嗎?”姜云福尷尬地說。
“你就沒有一點兒錯?”
“我什么時候說我沒有錯呢!”
“……算了,說起來都是老皇歷了。還糾結這些事情沒有任何意思。當年都沒有扯清楚,時過境遷,現在更不可能說明白。總之,那件事后,我認識了你的真面目,還找回了我自己。”
“然后就離開了我和珂兒,去跟隨大老板,尋找你的幸福去了。”
“我有我的生活目標,我不是你的影子。我錯了嗎?”
“你沒錯,沒錯。錯的是我。我沒有能夠提供你想要的東西。”
在“反求諸己”這件事情上,爸爸顯然做得更好。而且,他們的這一番狗血對話,也不是我想聽的。“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情,別的我都不知道,”我插話道,“為什么要離開我?那個時候我還是嬰兒。”
“很難跟一個孩子說清楚。”王亦可看著我,眼里反射著篝火搖曳不定的光,“在進入黃泥塝以前,我感染了流帕病,進入晚期,沒有任何救治,只能等死。我覺得我自己已經死了,姜云福用那個神農針劑救活的,是另外一個人,只是湊巧,那個人也叫王亦可。”
又是那一套,“等你長大了自然會知道”。“我已經不是孩子了。”我說。
“我知道,你今年15歲了,是個大人了。”王亦可說,“那天早上,你在白云湖邊追天鵝,我看見你的身影,有種難以言表的熟悉感,就叫你過來問話,然后就知道你是我的女兒了。你不知道我當時是多么震驚,又是多么難過。我多想擁你入懷,多想抱你痛哭。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想你啊,珂兒。”
“我不知道。”
“我的女兒,媽媽當年離開你,也是迫不得已。你會原諒媽媽的,是嗎?珂兒,從現在開始,我會好好疼你,愛你,把欠你的都補上……”
我的心皺成一團亂麻,各種滋味在其中亂竄,酸甜苦辣咸,沒個定準。爸爸嘆息一聲,喊道:“亦可。”其中飽含的深情誰都聽得出來。一旁的蔡煥晶立刻著急起來。“一直以來,那個女人都在利用你,姜云福,你還不明白?”他說,“當年她利用你,把你當跳板,一下子跳到了大老板那里,你千萬不要忘了。”
此話一出,我立刻醒悟。在蔡煥晶—姜云福的聯盟中,姜云福是最強的一環,他能夠證實蔡煥晶所說的一切;也是最弱的一環,他優柔寡斷,甚至沒有一定要拿下王亦可的決心。顯而易見,只要姜云福改口,聯盟自然就土崩瓦解,對王亦可而言,眼下的巨大危機也就不復存在。至于我,則是攻下姜云福的關鍵棋子。只要她激發出姜云福的內疚感,她就成功了一半,再拿下我……所以她才對我這么“好”。一念至此,我心冷如冰,抿緊嘴唇,不再說話
局勢再一次被蔡煥晶控制,他對此頗為得意:“讓我猜猜你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說這些。這些家長里短,黃泥塝的人知道得不多,老一輩的人里,也就瘋人院的幾位知道,而年輕一輩的,大多數都不知道。所以你迫不及待地處死他們,好保住自己的秘密?”
“瞎猜,我是為了黃泥塝,為了黃泥塝的家人們的安全。你也是,早不出場,晚不出場,偏偏在他們被處死后跳出來。為什么呢?”
“實際上,這事兒吧我也是剛知道,本來打算留到關鍵時刻用,你倒好,主動提出來了,這不符合你一貫的作風……我明白了,你在拖延時間,”蔡煥晶得意揚揚地說,“你在等狩獵隊,在等谷一洲。對嗎?可惜了,你等不到了。要說蠢,谷一洲是真蠢。他一聽我說有翼族出沒,就立刻帶著狩獵隊去尋找翼族,沒有絲毫懷疑,對黃泥塝也算是忠勇可嘉,就是蠢了一點兒。”
仿佛是回應蔡煥晶的話,操場上空突然響起一陣嗚嗚的號角之聲。在眾人面面相覷的時候,主席臺下方,被巡邏隊控制住的狩獵隊隊員率先叫道:“狩獵隊!狩獵隊回來啦!”
谷一洲意氣風發地出現在操場右側的斜坡上。要不是他穿著狩獵隊隊長的全套戎裝,要不是在他身后是舉著火把的百人狩獵隊,我還以為是谷教官又來巡視同學們做操了。也不算意外,那位姓蔣的干事站在谷隊長身邊,火光照耀下,一臉的驕傲。多半是總監安排的她,去把外出的狩獵隊找回來。
王亦可掩飾不住的興奮:“巡邏隊意圖謀反,罪在蔡煥晶,隊員投降,可免一死。至于蔡煥晶,你……”
蔡煥晶面露兇相,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兩步沖到王亦可跟前,猛力一揮。“停車場收費的小保安是吧?”他獰笑著,“小保安會殺人!”匕首自王亦可頜下劃過,但見鮮血泉水一般噴涌而出。王亦可雙手捧住脖子,鮮血從她的指縫間噴出。我不無意外地看著她倒退兩步,喉嚨發出咯咯的聲響,然后倒在主席臺上,倒在她自己的血泊里。
我僵立在原地,內心深處某個柔軟的部分流淌了片刻,又瞬間凍上。就像我剛剛擁有了媽媽和她的愛,轉眼之間又全部失去。夜風正冷,我遍體生寒。
蔡煥晶高喊:“王亦可死啦!馮總監死啦!”
主席臺旁邊,四名狩獵隊隊員抓住機會,奮力反抗,擺脫了巡邏隊的控制。其中兩名格外神勇,奪了短棍和鋼叉,沖上主席臺,殺向蔡煥晶。“為馮總監報仇!”他們喊道,“為馮總監報仇!”與蔡煥晶殺作一團。
爸爸把我拉到一邊,遠遠地避開這三人的攻擊范圍。
局勢驟變。“為了黃泥塝!沖啊!”即便是此時人聲鼎沸,我依然能分辨出這是谷一洲的聲音。我能想象出他大手一揮,狩獵隊從各個方向進攻的樣子。弩箭紛紛射出,立刻射倒了好幾個巡邏隊的。巡邏隊都是近戰武器,一時之間竟然拿狩獵隊的進攻毫無辦法。也不知道是誰先動手,巡邏隊轉而殺向狩獵隊的家屬。各個方陣頓時大亂,有的抱頭鼠竄,有的哇哇大叫,也有的就近拿起東西瘋狂舞動,砸向靠近自己的一切。
我惶恐地看著這一切,看著這些熟悉又陌生的人,彼此拳腳相加,以命相搏。我的鼻子格外酸澀,不由自主地去捏了捏,阻止它的自行啜泣,入手處卻感覺那么陌生,陌生得仿佛鼻子不是我的。
難道是……我豁然明白陌生感的由來。在不經意間,毀滅地絲霉菌已經在我的鼻子周圍安營扎寨,并滋生無數我曾經在麥桐臉上看到的那種可怕的東西。我扯下面具,凄慘地喊了一句:“爸爸!”
爸爸臉色煞白,喃喃自語了一句什么臟話,又用手狠狠地揪了幾把自己的頭發。“跟我走,去研究大樓。”他終于下定了某種決心,拉住我的手,往主席臺下沖。
蔡煥晶跟兩名狩獵隊的決戰已經分出勝負。一名隊員被蔡煥晶刺死,蔡煥晶肩膀受傷,另一名狩獵隊隊員被沖上主席臺來救蔡隊長的巡邏隊隊員從背后捅了一刀。
“姜博士,不要亂跑。”蔡煥晶命令道,“抓住他們!”
爸爸這一次沒有猶豫,咬著牙拉著我,在已然變成戰場的操場上一邊躲避,一邊狂奔。我看見孫組長滿臉是血,高舉鋼叉,向著一名擋住他去路的白胡子老頭猛刺;我聽見弩箭破空之聲,嗖,尖下巴的巡邏隊隊員應聲倒在他剛剛殺死的兩具尸體旁;我聞見空氣中越來越濃重的血腥味,就像凍結的膠水,黏在我的鼻孔里,黏在所有活的與死的東西上。
遠處山坡上,一棵松樹被點燃了,附近的竹林也燃了起來。
“為了黃泥塝!”狩獵隊喊。
“為了黃泥塝!”巡邏隊也喊。
“為了黃泥塝!”生產隊和清潔隊也這樣喊。
爸爸不管這些,拉著我,穿過殺聲震天的戰場,一路奔向研究大樓。
>> 二十一
下雨了。
在抵達研究大樓之前,夜空突然落下冰冷刺骨的雨來。操場和操場附近的喊殺聲還在耳邊,竹林燃起的熊熊大火還在蔓延,但此刻我和爸爸已經遠離了那里。
只有血腥味如影隨形。
研究大樓我曾經來過。那時我還小,聽說這里鬧鬼,就慫恿了小伙伴一起來這里捉鬼。當時麥桐嚇得哇哇大哭,其實什么都沒有看到。要不是我,她多半會嚇死在這里。后來我知道那是爸爸工作的地方,就再也沒來過了。
開了門,里面漆黑一片。爸爸松開我的手,在什么地方摁了一下,墻壁上就有圓柱形的東西亮起來。
“那是什么?”
“日光燈。”爸爸說,“研究大樓是黃泥塝唯一還有電的地方。”
“電?”
爸爸帶著歉意說:“流帕病之前,還有很多現在看來是奇跡的東西……”
“抓住他們!”門外傳來孫組長的叫嚷。
爸爸止住話頭,轉身去關門。
在大門關上的瞬間,一柄鋼叉捅進了爸爸的肚子。
我趕緊過去扶住爸爸。他疼得面容扭曲,卻沒有叫出聲來。
“怎么辦?我該怎么辦?”我急切地問,“要拔出來嗎?”
爸爸勉力笑笑:“傻孩子,拔出來我就死了。這里不是醫院,沒有急救設備,連消毒都辦不到,更不要說輸血了。”
“扶我過去,對,去那邊,我們去頂樓實驗室。”
我扶著爸爸走到一扇金屬門前。他按動數字,金屬門打開,里邊是一間小屋。“這叫電梯。”爸爸介紹。電梯門關上,然后啟動,在我的不安中,轟隆轟隆向上升。
“我該早點兒帶你過來的。”爸爸說,“但這里是四級生物實驗室,非常危險,不是小孩子能來玩的地方。”
我沒有理他。
電梯停在了9層,門開了。爸爸挪動步子,鋼叉還在他肚子上搖晃。他終于忍不住呻吟了兩聲。我要去扶他,他抬手拒絕了。“沒時間了。”他說。
門外是走廊,我向教學樓所在的方向望去,隔著玻璃,雨水擊打在玻璃上,那里一片模糊,只是一些躍動的光點,說明廝殺還在繼續。研究大樓下方,聚集了七八個人,又蹦又跳,正在試圖進入大樓。
“他們是瘋了嗎?”
“他們瘋了,又沒有瘋。”
“什么意思?”
趙叔說過:他們說我們是瘋人,沒錯,我們每一個人都是瘋人。關在這黃泥塝幾平方千米的地方里,幾十年不能出去,誰還不是個瘋人?但爸爸應該不是這個意思。
爸爸邊走邊說:“因為毀滅地絲霉菌。”
所有的霉菌都和真菌界的其他菌一樣,都是用細小的肉眼看不見的孢子來繁殖的。當霉菌大量滋生,向空氣噴射大量孢子時,到處都會彌漫著發霉的味道。
我記得阿凱曾經說過,他覺得黃泥塝到處都有一股子霉味,原來不是對黃泥塝的貶低,而是真實的客觀描述。
爸爸打開了一扇門,又打開了一扇門,說:“實際上,在最自然的環境下,每天進入體內的各種孢子數量多達100億顆。每一顆孢子都能附著在我們溫暖而潮濕的肺部,在那里像藤蔓植物一樣生長,帶來疾病和痛苦,甚至死亡。幸運的是,我們的免疫系統使我們免于遭受孢子的飽和攻擊。”
“直到我們把免疫系統改造成了飛鼠似的。”我跟在爸爸身后,看著眼前陌生的一切。“危險”“負壓”“禁止”,到處都是這樣的標語,到處都是日光燈,亮得我很不適應。
“對,在主席臺上我說的,都是真的。”爸爸說,“我最不擅長的,就是說謊。我說他們瘋了,是因為他們正在瘋狂地彼此攻擊;我說他們沒有瘋,是因為他們都感染了毀滅地絲霉菌的孢子。這些孢子平時沒有發作,但恰好遇到了合適的天氣,所以大家都躁動不安,又恰好遇到黃泥塝的權力斗爭,于是就……”
“這霉菌到底從哪兒來的?”
“我不知道。霉菌本就無處不在。可能是狩獵隊外出帶回來的,也可能是孢子飛過圍墻,自己進來的。誰知道呢。大老板也可能湊巧是發病的第一人。”
爸爸嘆了口氣,又打開了一扇門。“平時進這里,得穿全身性防護服,打開所有的門要花半個小時呢。但今天算了……時間不夠了。”爸爸說著,走了進去。
這里應該就是爸爸所說的實驗室最核心的區域了。日光燈把這里照得像白天,我看見了很多叫不出名字的機器。爸爸走到一個操作臺前,坐到一把椅子上。“喏,這就是我每天工作的地方。”他不無驕傲地說。
我眼望四周,耳邊響起的是爸爸的絮叨。
爸爸說,在這十多年里,他在研究大樓上班。說他一直制造拉姆達針劑,那是不折不扣的謊話。畢竟制造一批,就能管好幾年,因為黃泥塝新出生的孩子并不多。更多的時候,到研究大樓只是一種習慣,一種維持他還生活在正常之中的假象,但也可能是他遠離人群的一種做法。然而,幾個月下來,他發現,無聊,才是世間最可怕的事情。它就像黑洞,要將他整個吞噬,連皮帶肉,碾壓粉碎成不可復原的渣子。他必須找事情來做。最終他決定對拉姆達針劑進行升級,目標是注射二代拉姆達針劑后具有遺傳性,生出的孩子天然地擁有飛鼠一樣的免疫系統。
爸爸說,研究很枯燥,但比無聊強多了。沒有團隊,所有的事情都只能是我一個人做。研究設備也老是出故障,時不時地罷工,他不得不翻找出說明書,自己學著維修。次數多了,對每一樣研究設備他都了如指掌,甚至能在它壞掉之前做出準確的預判。
研究進展極其緩慢,有時候好幾個月沒有絲毫前進一步,有時候甚至會出現倒退,無奈地把之前重復過的實驗又重復幾遍。幸好沒有誰對他的研究工作按照節點進行考評,他的時間似乎是無窮無盡的。
“當然,這是一種錯覺。”爸爸說,“與此同時,你一天天長大。每天每月每年都在變化。然而,令我不安的是,你越長越像你媽媽。不只是容貌,還有你的性格。你越來越瘋狂,越來越不安于現狀。這讓我陷入了一種深深的恐慌。我覺得,遲早有一天,你會離開我,就像你媽媽曾經做過的那樣,離開我,就像離開一塊不會說話的石頭。于是,本就沉默的我,在你面前就更加沉默,只好把更多的時間和精力花在研究二代拉姆達針劑上。然后我就成功了,五年前就成功了,比我、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更加成功。”
我停止逡巡,坐到了爸爸對面。他的臉色很差,嘴角卻掛著笑容。“還記得幾天前,你發病的事情嗎?”他問。
“我去看麥兆輝他們回城,回來就生病了。”那仿佛是一個世紀之前的事情了。
“你病得很嚴重,昏睡了三天三夜,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病。在你昏睡的時候,我給你注射二代拉姆達針劑,你痊愈了。”爸爸看著我,“而且,你生下的孩子就天然地有飛鼠一樣的免疫系統。不但如此,你還具有了傳播二代拉姆達針劑的能力。”
“什么意思?”
“阿凱,阿凱染上流帕病之后,我為什么會同意你去照顧他?因為我知道,在你照顧阿凱的過程中,你身上的二代拉姆達病毒會傳播給阿凱,他的免疫系統會在短時間內得到全方位的改造。”
這就是阿凱的病情為什么突然好轉的原因了。換句話說,我成了移動的二代拉姆達傳染源,只要和我接觸,平常人的免疫系統就會被改造飛鼠那一種。“可他還是死了。”我說,“他還說要帶我去放風箏呢。”
爸爸凝視著我,半晌后說:“你會遇到更好的。你才15歲,生活才剛剛開始。離開黃泥塝,外邊有更廣闊的世界。黃泥塝,黃泥塝已經沒救了。他們都感染了毀滅地絲霉菌,會在躁動不安中,彼此仇恨中,相互殺戮,直至最后一個黃泥塝倒下。”
說話間,他換了一個坐姿,臉部表情再一次扭曲。
“真不做點兒什么嗎?就這么等死嗎?”
“沒時間了。”爸爸說,“你感染了毀滅地絲霉菌,目前無藥可救。唯一能做的,再一次升級,不,不是升級,比升級還要復雜,是變成一種全新的物種。在變異的過程中,毀滅地絲霉菌會因為不能適應新的身體環境而凋亡。”
“你是說變成翼族嗎?”我并不驚奇。很多東西,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注定了。
“我把我最大的秘密告訴你。”爸爸點頭,“在研究二代的過程中,我無意中得到了數十種飛鼠的基因圖譜。我把這些基因圖譜最底層的共同之處整合在一起,在電腦上造出了一種在自然界不存在的數字飛鼠。然后純粹出于好奇,我把人的基因圖譜疊加上去,讓它們在電腦上自行演化,最終竟奇跡般地出現了介于人類與飛鼠之間的新物種——翼族。考慮到飛鼠與人類同屬于哺乳動物,翼手目與靈長目在演化史上分開的時間不算特別長,我本不該如此吃驚的。真正令我大吃一驚的是,我意識到我有辦法實現多年以前那則謠言——注射拉姆達針劑的人將變成飛鼠,其原理跟當初改造免疫系統是一樣的,只是范圍更大,作用更多,效果更顯著,而且我一直走在實現這個目標的路上。
“我猶豫過,但一旦做出決定,就沒有什么能夠阻擋我前進的步子。我把翼族的基因圖譜編輯進二代拉姆達病毒之中,這很難。相信我,我經歷了數以萬計的失敗,終于在一年前成功研制出三代拉姆達針劑。
“原本飛鼠是一種在樹枝間攀爬跳躍的小動物,和人類的遠祖有共同之處,飛上天空是他們歷經數十萬到數百萬年時間演化的結果。? 而注射三代拉姆達針劑后,這一進程將會被壓縮到四個小時以內。顯而易見,這變化堪比蛹變蝴蝶,也可以喻為鳳凰涅槃,將是快速而激烈,并且是異常痛苦的。因為涉及骨骼遷移、肌肉拉斷又合并、舊器官的消失與新器官的生成等等。
“我在電腦上模擬人體注射三代拉姆達針劑后的結果,數以千計,每一次都是完全成功的。然而新的問題出現了:我找不到實驗對象。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意識到,不是找不到實驗對象,而是不愿意找。在電腦上模擬是一回事,把三代拉姆達針劑注射到一個活生生的人體內是另外一回事。所以我慢騰騰地把實驗暫停在了靈長目動物之前的階段。我曾經拜托麥兆輝外出狩獵時給我帶回來幾只猴子,可惜這個任務他一直沒有完成。
“時光荏苒,很快就到了現在。阿凱來了,麥兆輝被處死,出現了新的孢子,死水一般的黃泥塝突然之間掀起滔天巨浪。此刻,世界上唯一的三代拉姆達針劑藏在那邊的冷柜里。”
我起身走向爸爸所指的方向。
“等等珂兒。在打開冷柜之前,我希望你先聽我把話說完。”
我轉回爸爸身邊,他更加虛弱。“說吧,把十幾年里沒有對我說的話,都說出來吧。”我握住他微微顫抖的手,這樣說道。
“珂兒,你學會走路的時間比別的孩子要晚,而且走路總是跌跌撞撞,經常摔倒。我清楚地記得,那一次,剛學會走路的你擺動著雙臂,在前面跑啊跑,一邊咯咯咯地笑著,細胳膊細腿,好像隨時可以飛起來。突然,你跌倒在地,臉朝下。我趕緊跑過去,蹲在你的身邊,問你要爸爸抱起來,還是勇敢地自己起來。你疼得直皺眉,卻依然選擇了后者。我自己起來,你說,稚嫩的聲音有著異乎尋常的堅強。你真的自己站了起來,擦擦嘴角,拍拍衣裳上的灰塵,然后迎著太陽升起的方向,繼續跑,繼續笑,就像不曾摔倒。”
爸爸的聲音越來越低,但思路一直很清晰。我安靜地等待著。
“這樣的事情后來還發生過很多次,每一次你都選擇了自己爬起來。我為什么不把你抱起來?是因為我不愛你嗎?不是的。是因為我知道,人的一生很長,會遭遇無數的困難、挫折和危險,我不可能一直替你遮風擋雨,你必須學會自己在狂風暴雨中成長。在這幾天中,我很高興地看到你的羽翼日益雄壯。
“一切都將改變,一切必將改變。在改變面前,有人害怕,有人阻止,也有人迎接。孩子,你可以做出你的選擇了。”
他的手指垂落,把這道選擇題和黃泥塝以及廣闊的世界留給了我。
我有得選擇嗎?
>> 二十二
天亮的時候,淅淅瀝瀝,落了大半夜的秋雨停了。
我來到頂樓,銳利的腳爪輕捷而穩重。晨曦初露,空氣濕冷。我無畏地赤裸著身子,第一次展開還很稚嫩的翅膀。它們從我后背生出,是我想象中的模樣。我知道,只要我用力跳到空中,奮力拍打著它們,我就能比那肥天鵝飛得更逍遙,飛得更自在。我會飛過松樹林,飛過楠竹林,飛過教學樓,飛出高高的帶鐵絲網的圍墻,飛到爸爸所說的更為廣闊的世界去。
一整個世界在等著我呢。
然而——然而我沒有這樣做。
我回到9層,找到爸爸所說的全身性防護服,扎手扎腳地穿上。肉做的翅膀收攏起來,包住我的身體,鉆進寬大的防護服剛剛合適。戴上頭盔,我穿過一扇又一扇門,走出四級生物實驗室。經過走廊的時候,我掀開頭盔上的面罩,看了看玻璃上我的影像。鼻子周圍像糖霜一樣的東西已經消失,而我的臉,還基本保持了人的模樣。對此,我非常滿意。
坐電梯,下到一樓大廳。地上爸爸留下的血跡還在,我沒有管它,徑直推開大門,走出研究大樓。
雨后的黃泥塝潮濕無比,很多地方泥濘不堪。空氣里的濕意與霉味無處不在。還有揮之不去的血腥味。四處都有死尸,橫七豎八,有老人,有小孩,有男人,有女人,有的我認識,有的我不認識。這些都不重要。
有落葉從樹枝上飄飛,宛如被遺棄的孩子。風托舉著它們,但也只托舉了一會兒。它們打著旋兒,掉落到地上,宛如傳說中死掉的飛鼠,散發著朽壞的氣息。我撿起一片孤零零的落葉,看它蒼涼的顏色,看它血管一樣的脈絡,看它被雨打風吹與蟲咬鼠啃的痕跡,想象著它生前的故事。然后信手一扔,“滾蛋吧你”,盡力將落葉拋向遠處。
我聽到了呻吟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我現在的聽力比以前不知道好多少倍。我細細地分辨著,從一具又一具被雨水浸濕的尸體邊走過。我對尸體不感興趣。不管他活著的時候是誰,在昨晚的混戰中,他為何而戰,又是為何而死。尸體就是尸體。
而呻吟聲意味著這個人還活著。
活著就還有希望。
呻吟聲形形色色,細細碎碎,夾雜著各種極端情緒。我于萬千呻吟聲中準確地分辨出我要找的那一個。
麥桐藏身于教學樓的女廁所,又冷又餓又怕。
看著無助的麥桐,我決定原諒她曾經的背叛。我想:我不是姜云福,也不是王亦可。我是姜珂。我要走自己的路,我選擇的路。于是,我把手伸向縮在女廁所一角、瑟瑟發抖的麥桐:“跟我來,我能救你,也能救黃泥塝。但那之前,你需要打上一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