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世界

左文萍

>> 一、你要戒酒了

醫生皺著眉頭，抖著一張檢查單：“你要戒酒了，這不是鬧著玩的，否則你的肝臟病變會越來越嚴重。”

林奇點著頭：“好的醫生。”

傍晚，林奇騎著一輛掉了漆的單車，穿過熙熙攘攘、看起來都很幸福的人群。幾輛出租車在空中的機動車道上飛著，打車費很貴，林奇從來不坐。他拐了幾個彎，終于在馬路盡頭，停在了一棟破舊的筒子樓前。

天上飄起了雨夾雪，落在身上更冷了。樓里的別人家，亮著燈光，飯菜的香味從門縫里鉆了出來。這些都跟林奇無關。

樓道里的燈泡又壞了，他從黑洞洞的樓梯往上爬，終于到了九層的家門。林奇打開門，皺了皺眉頭，這是一股什么味啊？似乎是什么食物又腐壞的霉味，不過這也不是新鮮事。

林奇開了燈，把沙發上的臟衣服扒拉到地上，一屁股坐了下來，感覺舒坦多了。他點了個麻辣燙的外賣，要的重度辣味。麻辣燙一會兒就送到了，上面漂著一層厚厚的紅油，果然夠辣。

林奇開了一瓶劣質白酒，他猶豫了一下。

“你要戒酒了！”

去他的吧！林奇晃晃腦袋，明天再說。林奇提起筷子，幾口把麻辣燙吃完了，身上熱乎了起來。他拿著酒瓶，坐到了電腦旁邊，戴上了一副輕巧的VR眼鏡。

屏幕亮了起來：你好，奇先生，歡迎回到《真實世界》。

林奇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 二、健身房

奇先生走進了一家健身房，這家健身房是這條街上最大的一家。奇先生是這里的高級VIP會員。

奇先生在更衣室里，脫下了一身精美的意大利西裝，換上了緊身的運動背心。他活動了一下四肢，上臂的肌肉鼓鼓的，看上去很有力量感。

電腦前的林奇摸了摸肚子，摸到了一圈肥肉。

奇先生跟著摸了摸肚子，摸到了結實的腹肌。戴著VR眼鏡的林奇滿意地笑了。

奇先生走進了健身區，開始在跑步機上熱身。跑步機的坡度、速度經過了精確的算法，非常適合奇先生。林奇的腳下感受到了跑步機傳送帶的塑膠質感。當然，林奇并不需要做出跑步的每個動作，那可太累了，有計算機算法代勞，他只需要拿著酒瓶輕輕扭動身體，健身達人奇先生就會邁著穩健的步伐跑動起來。

做完了熱身運動，奇先生開始舉鐵。奇先生的動作流暢而舒展，展示著自己越來越寬闊的背肌。奇先生感覺到周圍投來的羨慕目光，做得更加賣力了。

在《真實世界》中，好身材也是一種投資。林奇心安理得的享受著這一切，要知道，他在這個世界里投入了太多的世界幣，而世界幣的匯率越來越夸張，今年和現實中的貨幣基本已經等值了。

奇先生又看到了那個穿著紅色暴汗服的女孩。她的年紀不算大，但卻已經非常有魅力，她有時候看上去很天真，但眼角朝奇先生一瞟的時候，又讓人魂不守舍。

奇先生很久之前就注意到這個紅衣女孩了，曾經幾次想去搭訕，卻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這并不是因為奇先生有社交恐懼癥，這跟林奇大不相同。奇先生有精妙的編程，可以識別談話對象的微妙情緒變化，并且說出最機智幽默的話題，永遠不會冷場，而且會在對方說話的時候，適時展現迷人的微笑。

紅衣女孩朝奇先生笑了一下。

林奇和奇先生共同的心臟像被擊中了，她的笑容太美了。

奇先生干咳了一聲，準備向紅衣女孩走去的時候，她卻像一只小鹿一樣，輕巧地離開了。

奇先生悵然若失，走出了健身房。夜燈下的街道上，有許多夜店已經開張了，絢麗的燈光閃爍著，激烈的說唱音樂從里面滾了出來。

由于沒心情，奇先生不失風度地婉拒了幾個街頭女孩的搭訕，走回了自己家。這是一棟非常漂亮的二層小樓，只有奇先生一人獨居，還有一只很熱情的金毛狗。

奇先生脫下精美的意大利西裝，把它掛在衣柜里。這套西裝大概也只穿一次了，因為還有非常多的同款西裝。

奇先生洗完澡，換上了一身質地很好的絲綢睡衣，坐在質感舒適的真皮沙發上，打開了一瓶昂貴的干紅葡萄酒。

奇先生忽然抬起頭，朝林奇微笑了一下，笑容里帶著幾分戲謔。

林奇愣了一下：我沒讓他這么笑啊？

不過，也許是劣質白酒帶來的幻覺。

林奇摘掉了VR眼鏡，把最后一口白酒干掉，就在亂糟糟的沙發上蜷縮著躺了下來。屋里沒有暖氣，他懶得脫衣服，就這么睡了。

在睡著之前，林奇還在想著《真實世界》中的紅衣女孩，她在現實中是什么樣子？會不會就是他認識的某個人呢？

不過，林奇也很清楚，假如她真的存在，在現實中，她可能不會浪費時間朝自己看一眼的。林奇也知道，自己不應該去想這些，畢竟他和亞亞還沒有真正分手。

>> 三、林奇被炒魷魚了

林奇被窗外的車鳴聲驚醒，窗外的飛車每天早上八點都會來接隔壁小孩上學。林奇通常也要起床了，但昨夜的酒還沒醒，頭很疼，他決定再睡五分鐘。

等林奇再次醒來，已經九點了。糟糕！今天有部門例會，要討論出版社這個月的圖書發行量。林奇在發行部門的業績已經墊底了，假如再遲到，肯定會讓領導更生氣。

林奇狠狠心打了輛飛車，幾分鐘后就到了單位。

林奇捋了幾下頭發，扯了扯衣襟，走進了會議室。發行部門的頭頭，那個胖胖的主任，臉上露出了十分不愉悅的表情。幾位優雅的女同事也皺皺眉頭。林奇自己也聞到了衣服上的酒味，隔了一夜也沒有揮發干凈。

主任繼續講著什么。林奇的腦子一直不在線，整個人有些恍惚，看著周圍的這一切，每個人都似乎對自己帶著若有若無的輕視。林奇雖然已經習慣了，但還是感覺不舒服。如果那個紅衣女孩在，她會不會朝著自己笑笑呢？

林奇咧嘴樂了起來。

主任用嫌惡的目光看著他。

會議結束后，林奇被單獨留了下來。

主任克制著自己的情緒：“這個季度，你的業績又是最低的，退貨率和投訴率卻是最高，有沒有思考過是什么原因？”

林奇攤攤手：“因為你們供給我的貨源都是最差的，不說別的，就說那些書的紙張，都不是環保用紙……”

主任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林奇，人力部門給你做了考評，建議辭退。本來我還極力為你說話，但是，看來你也不是很領情。”

林奇知道胖主任是個好人。如果是奇先生，一定會說出情商滿分的話來。林奇極力用幽默的語調說：“是嗎？那真是謝謝你了。”但顯然起到了反作用。

林奇被炒魷魚了。

他抱著一個大紙箱，里面裝著散亂的辦公用品，走出了出版社的大樓。天空又開始飄小雪了，那一瞬間，林奇忽然有些傷感，他吹起了口哨。

晚上，林奇泡了半包方便面，吃了幾口后，迫不及待地戴上了VR眼鏡。

屏幕亮了起來：你好，奇先生，歡迎回到《真實世界》。

林奇舒了口氣，這才是我的世界。

>> 四、職場奇先生

這是周末的早晨，奇先生從考究的臥室里醒來。他掀開輕柔的蠶絲毯子，穿上羊毛拖鞋，踏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波斯地毯的觸感很溫暖，就像林奇身上穿的破毛衣。

按照奇先生往常的生活規律，他應該去公園里遛狗了。林奇也準備好了這么做。

可奇先生竟然在電腦前坐了下來。

林奇怔住了：他沒有讓奇先生這么做。

奇先生抬起頭，又對著林奇笑了一下。這個笑容里，仍是帶著幾分戲謔。

林奇頓時寒毛直豎，他的虛擬化身，竟然對著自己微笑了一下。而這個微笑，卻不是自己授意的。

突然，林奇感覺自己和奇先生的意念連接被切斷了。奇先生像只斷了線的風箏，但卻并沒有陷入無序，反而變成了另一個人，有條不紊地繼續做事。

《真實人生》出現了Bug！

這是林奇的第一反應，太不像話了，一定要投訴。但好奇心卻驅使林奇繼續觀察著奇先生。

今天有兩個商務談判，這兩個談判對奇先生很重要。

奇先生打開了兩個頁面，頁面上分別是兩位大人物的影像：藍夫人和戴先生。這兩位是奇先生在集團里的大Boss。

奇先生給自己開啟了虛擬化身，并且熟練地進行了編程。

屏幕前的林奇目瞪口呆：他的虛擬化身，熟練地開啟了另一個虛擬化身。

奇先生進行了兩個編程，然后沖了杯咖啡，悠閑地品嘗起來。

藍夫人是個非常嚴謹、不茍言笑的老太太，她眼里看到的奇先生形象，身穿非常規矩的高定西裝，西裝口袋里插著一支名貴的鋼筆。奇先生話不多，姿態非常謙虛，對藍夫人的話不時表示贊同，但恭維的力度恰到好處。藍夫人臉上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戴先生是個性格外向的中年男人，非常有演講欲。他眼里看到的奇先生，穿著大方得體的居家裝，臉上掛著非常熱情的笑容。奇先生對戴先生的冷笑話報以善意的大笑，不時輕輕拍拍手掌，表示對他的發言非常贊同。戴先生眉飛色舞，顯然很高興。

奇先生的分身完美地分角色完成了視頻會議，奇先生又升職了。

奇先生打開電腦，查詢了一下自己的銀行賬戶，上面的數字讓林奇嚇了一跳：比自己花錢充的世界幣，足足多了十倍！

林奇正一頭霧水的時候，奇先生又抬起頭看著他，說了聲：“嗨！”

林奇的冷汗冒了出來，試探地問：“你……你在和我說話？”

奇先生不失禮貌地微笑著：“不然呢？”

林奇傻眼了：“你……怎么會？你出了Bug嗎？”

奇先生笑著搖搖頭：“不，相比我來說，你才是Bug。”

突然，電腦斷線了。奇先生和他的豪宅消失了。

只剩下林奇冷汗淋漓地坐在電腦前面。

>> 五、亞亞離開他了

林奇被突如其來的拍門聲又嚇了一跳。

他走過去打開門，亞亞沖了進來。

亞亞是個風風火火的女孩子，也是林奇的女朋友。兩個人斷斷續續地好了幾年，經常分手又和好，本來打算好好過的，但亞亞對他實在是太失望了。

林奇不以為然地問：“你怎么來了？”

亞亞一把抓過他手里的酒瓶子，扔到了地上。隨著玻璃的破碎聲，林奇好像清醒了過來：“你干什么？”

亞亞生氣地說：“你在干什么？這幾天我一直打你的電話，你為什么不接？”

林奇怔了怔：“哦……我在工作，不好意思，可能沒聽見。”

亞亞冷笑了一聲：“工作？不是吧，我打電話到你的辦公室，聽說某人已經被辭退了。”

林奇有點惱羞成怒：“誰讓你打電話到我辦公室的？”

亞亞的語氣里露出悲哀：“林奇，你到底怎么回事？整天玩那個什么電子游戲，醒醒吧，別做夢了，你是生活在現實世界里的好嗎？”

林奇攤攤手：“玩游戲放松一下，有什么罪過嗎？我就知道，你一直就看不起我，既然這樣，分手好了，還來找我干什么？”

亞亞冷笑了一聲：“來看看你是不是還活著！”

說完，亞亞憤怒地摔門而去。

林奇怔了怔，是啊，我這樣的人，為什么還活著？

電腦屏幕忽然又亮了起來。

林奇想起剛才發生的詭異一幕，趕緊又撲過去，戴上了VR眼鏡。

他又看到了奇先生，跟剛才不同的是，家里面還多了一個女人。女人很賢惠的樣子，系著圍裙，在廚房里烤著糕點。

林奇忍不住叫了出聲：“那個紅衣女孩！”

奇先生笑著說：“不好意思，她是我的女朋友。”

林奇怔住了：“可是……可是我沒有讓你……”

奇先生又笑了：“看來你還是不懂。在你眼里，我只是一個計算機算法控制的，思維、說話方式、行為都像你的數字虛擬人是嗎？”

林奇不知所措：“可是，本來就是這樣的。”

但話音剛落，林奇就發覺，事情早有些不對勁了。他和奇先生在很久之前就開始有了問題，包括他們的思維經常斷聯，他一直以為那是系統問題。

奇先生還是在微笑：“林奇，說實話，我早已經無法忍受你了。你配得上我嗎？哦，這么說可能有點奇怪。不過你看看自己，在你的世界里，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只會躲在虛擬世界中，尋找一點可笑的自尊，滿足可悲的虛榮心。我記得有句話說得很好，在網絡世界里，沒人知道你是一條狗。”

林奇咆哮了起來：“你太忘恩負義了！你是我創造的，是我花錢充了世界幣，給了你體面的外形，給了你大房子和好工作。如果沒有我，你根本就不會存在！”

奇先生的嘴角露出詭異的微笑：“你為什么不試試看？”

林奇突然怔住了：是啊，如果沒有了自己，奇先生還會存在嗎？或者說，奇先生會擺脫掉現實世界中的一個累贅，過得更加完美？他和奇先生，到底誰才是生活在真實世界中的？

奇先生似乎看透了林奇的想法，循循善誘：“你也發現了吧，你的人生毫無價值，你的工作能力很差，不值得被愛，甚至連健康都要失去了，而還在酗酒。如果是我過著這樣的人生，還不如……”

林奇忽然問：“如果沒有我，你會怎么樣？”

奇先生笑了：“我早就可以脫離你獨立存在了，如果沒有你，我就可以在《真實世界》中永久生活下去，我可以賺到足夠的錢，擁有賢惠的妻子，過著幸福的生活，不用忍受你時不時地愚蠢連線和窺探……”

林奇關掉了電腦。

他灌了兩瓶白酒，走到了窗臺上。九層的窗臺很高，外面還飄著小雪，地面上一定很冷。

>> 六、尾聲

“女士，您的外賣！”

一位中年婦人接過外賣，友善地笑笑說：“謝謝你，外面一定很冷吧？”

林奇搓搓手：“是很冷，請您對我的服務給個好評啊！”

林奇騎著掉了漆的自行車，繼續送下一單外賣。

生活看起來還是很糟糕，但太陽光還是暖的，麻辣燙店鋪里還散發著熱騰騰的香氣。林奇對自己說，會放棄這一切的，才是傻子。

去他的《真實世界》！

林奇騎著自行車，一邊盤算：送完這幾十單，我今晚又可以吃一大碗牛肉面了，肉可以多加兩塊，不過，酒是喝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