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青
格非的《江南三部曲》中體現了先鋒與傳統的融合。《人面桃花》《山河入夢》《春盡江南》三部小說中都繼承了格非一貫使用的先鋒敘事手法。在“三部曲”中格非嘗試著走向傳統的復歸之路,就像莫言在《檀香刑》后記中所說的“大踏步后退”,這是一次回歸傳統的后退。有研究者認為,在《江南三步曲》中“得以‘總體性呈現的,明顯以‘詩意起步并以‘去社會性為取向的敘事努力,稱之為是對‘大傳統的回溯”。格非也認為“好的小說一定是對傳統的回應”。陳世驤在《論中國抒情傳統》中指出:“就整體而論,我們說中國文學的道統就是一種抒情的道統并不過分。”格非則將這種“抒情傳統”與現代融合,即把小說的先鋒性實驗與古典傳統元素相結合,二者互為表里,“共同建構起傳統審美主體上的新抒情”。
一、引“詩騷”入文:突出情調和意境
(一)文本中引入詩詞
在小說文本中引入詩詞歷來成為中國小說的重要傳統,在《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中,陳平原認為引“詩騷”入小說,突出“情調”與“意境”。陳世驤認為中國傳統文學的榮耀在于抒情詩,抒情詩的源頭可追溯到先秦時期的《詩經》和《楚辭》。中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詩的國度,引詩詞入小說的歷史由來已久,如四大名著:《紅樓夢》《水滸傳》《三國演義》《西游記》無一不引詩詞入文,在浦安迪的《中國敘事學》中就有詳細論述。有學者就從歷屆茅盾文學獎的作家作品切入,發現了引詩詞入小說與抒情傳統之間的重要關系,如《穆斯林的葬禮》《茶人三部曲》《黃河東流去》《雍正皇帝》等。
格非的小說《江南三部曲》,也有大量的詩詞引入。例如,在《人面桃花》第一章,張季元與陸秀米對話時,當問及張季元喜歡何種花時,他以屈原的《離騷》中的詩句作答:“蘭生幽谷,菊隱荒圃,梅傲雪嶺,獨荷花濯淖污泥而不染,其志高潔,故倍覺愛憐。”屈原的《離騷》本就以花喻人,突出主人公的高潔品質,然而張季元借《離騷》中的詩詞來表達自己內心的情志,表明他舉世皆濁我獨清的高尚品質。這里也暗示了他的命運與屈原如出一轍,心懷理想卻不得志,最終慘死的悲劇性結局。在《禁語》一章中,則寫了陸秀米歸隱后,過著閑適的隱逸生活。在這期間,她只專注于侍弄花草,吟詩作對,如“春籠海棠固宜燕,秋盡山榆已無蟬”“有時醉眼偷相顧,錯認陶潛作阮郎”“東籬恰似武陵鄉”“此花開盡更無花”等詩詞都是對秀米歷經一番滄桑,歸來之后的心境體現。
(二)書名中化用詩詞
除了在小說中引入詩詞之外,作家還采用化用詩詞,或者直接采用以古詩名稱給小說題目命名的方式。格非的《江南三部曲》由《人面桃花》《山河入夢》《春盡江南》三部小說構成,從題目上來看,同樣也是以化用詩詞的方式給小說命名。
《人面桃花》的小說題目就直接借用了唐代詩人崔護的《題都城南莊》,這首詩充滿了詩人迷茫的失落感,去年今日,人面如桃花夭夭,那美麗的容顏雕刻在崔護心中。可時過境遷,待他趕回原地時,早已人去樓空,不復往日的美好,昔人遠去,唯見桃花依舊。格非的小說《人面桃花》不僅在題目上化用了崔護的《題都城南莊》中的詩詞,在文本內容上也是襲承了這種悲涼的情感基調。一心想構建大同社會,懷有桃源理想的王觀澄、陸侃、陸秀米,所謂的天下大同只是他們心目中的一個不切實際的夢想,令人沉醉其中。待到夢醒時分他們才發現桃源理想只不過是去年今日的人面桃花而已,現實中只有無盡的惆悵和遺憾。
《山河入夢》的小說題目也有化用古代詩詞的痕跡。“山河”二字在當代通常令人聯想到我國的大好河山,壯美無比。可在古代,“山河”二字更多的是和動蕩的年代相關,如杜甫的《春望》、文天祥的《過零丁洋》。在他們筆下,祖國的山河除了雄奇壯美之外,還充滿了動亂年代的無奈之感。“入夢”二字在古代詩詞中,不禁令人聯想到陸游筆下“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兩句詩詞。多少英雄壯志、文人理想都是在山河入夢時破碎的,增添了無盡的悲涼氛圍,令人惆悵萬千,感時憂國之情油然而生。格非的小說借用了古代詩詞中充滿深層含義的“山河”和“入夢”二字,巧妙地概括了譚功達“山河入夢”的故事。他是類似于賈寶玉一樣“無能天下第一”的人,對女子有獨特的愛憐。雖然身為縣長,但他卻對縣里的工作不熟悉,對民間疾苦更是渾然不知,他只沉醉于自己的烏托邦式的桃源幻想中,“到了晚上,地圖上的山川、河流一起進入了他的夢中,他甚至能聽到潺潺的流水聲,聽到花朵夜間綻放的聲響”。譚功達心中的唯美夢想只得寄托于夢境之中,殘酷的現實往往導致夢的破碎。
《春盡江南》中同樣體現了作者對古典詩詞的化用。格非筆下的江南卻不是“秋盡草未凋”,而是“春盡江南”。顏水生曾在其文章《詩騷的邀約與風景的象征世界—格非〈江南三部曲〉再解讀》中寫道:“正如《春盡江南》書名一樣,春天的江南必然會有盡頭,一切美好的事物也會必然消逝,春天過后,繁華落盡,只留下滿天的黃沙。”江南是一個充滿獨特審美價值的地方,作品中的主人公雖身處江南,卻感受不到江南煙雨朦朧的美好,到處都是凋敝的草木,污水隨意排放,煙囪林立,空氣也受到了污染。鳥語花香的江南早已不在,先進的現代化城市建設與黃褐色的霧霾成了時代的標志性景觀。昔日在風雨長廊里出現的淳樸的勞作人民也早已成為過眼云煙。“春盡江南”這四個字透露出作者強烈的批判之意,旨在于呼吁人們在關注經濟騰飛的同時也不要忘記對環境的保護。
二、傳統“意象”的襲承:個體的生命寫照
“意象”就是以某些具體的事物來指代、表明那些具有深刻意味和抽象性的觀念或哲理。自古以來,意象在中國古典文學中就具有重要地位,意象是中國美學的核心范疇,在各種文體中均有對意象的使用,尤其在詩歌當中最為廣泛,如《古詩十九首》中就運用了多種意象借以表達不同情感,周敦頤的《愛蓮說》中借“蓮花”的意象表達主人公出淤泥而不染的美好品格,屈原的《離騷》當中就有借“香草美人”的意象表達主人公潔身自好的高尚情操。
在中國現當代文學中也繼承了古典文學中對意象的使用,借以增強文中的抒情性。格非強調小說中的“抒情性”,是指寫作者通過寫作過程所傳達出來的“情感控制”以及各種復雜的“情感呈現方式”。在他的小說《江南三部曲》中就采用大量的具有情感意味的意象作為表達情感的呈現方式。作者在抒情寫意濃重的篇幅里,就會運用豐富的意象來表達情感,達到一種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審美境界。
(一)“花”意象
在《人面桃花》中“桃花”作為貫穿全文的主導意象,營造了虛實相生的廣袤無垠的意境。例如,開篇即描寫了陸侃的桃源夢,他想著在每家每戶門前種上桃花,制造出一片桃林之境,以及陸侃一直閉門不出,沉浸在自己的桃源圖中,他想過上閉門栽花飲酒,兩耳不聞窗外事的生活,就如老舍小說《四世同堂》中的錢默吟先生一樣。可在民族國家大義面前,風雨飄搖的大環境下必定會打破對生活的這種美好幻想。《人面桃花》的故事背景發生在清朝末年,社會動蕩不安,陸侃的桃源夢隨著他的發瘋、離家出走而煙消云散。“人面桃花”這一典故取材于崔護的古典詩詞《題都城南莊》,這首詩具有濃厚的傷逝意味,在這首詩中可以把“人面”理解為生命,是命運的隱喻。“桃花”乃是開在春天之物,雖明艷美好,但花期短暫。“人面桃花”則表現了命運無常,難以把握的無奈之感,在文學作品中都帶有悲劇性意味。在格非的小說《江南三部曲》中,“人面桃花”同樣具有隱喻作用,隱喻了陸秀米悲慘的一生。她一生顛沛流離,心懷桃源夢,卻慘遭小人陷害致死,她最終如“桃花”一般“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只為后代子孫留下她曾經為桃源理想而奮斗過的傳奇故事。
在《山河入夢》中“紫云英”這一意象貫穿始終。紫云英是姚佩佩愛情的象征,也是她一生命運孤寂的真實寫照。“陽光下的紫云英”映照了姚佩佩的身世。姚佩佩的出場就暗示著她注定一生寂寥的命運,從小失去父母,投親不遇,與譚功達愛而不得。她一生都未見過紫云英,也沒有去到世外桃源花家舍,更沒有等到譚功達的回信便鋃鐺入獄,紫云英承載了姚佩佩的苦難命運。
在《春盡江南》中“睡蓮”這一意象在文中頻繁出現,這也是龐家玉自殺后譚端午為紀念妻子而寫的一首詩的題目,具有重要的隱喻作用,表現了文中的知識分子對精神凈土的堅守,以及對性本善的守望。秀蓉與龐家玉同為一人,從秀蓉改名為龐家玉后,在時間的長河中性格有所改變,由安靜乖巧的小女人變為性格暴戾的家庭主婦,從涉世未深的學生變為老練毒辣的律師。這些轉變都是在時代的變遷中造就的,面對現實家玉只得如此。但在認清現實的同時,她依舊心懷烏托邦般的理想,如對西藏心向往之,三次都沒有去成功,可在得知自己生病后,她便悄然從家人的視線中消失,去尋找隱秘在心中的圣地,格非借端午之口感嘆“最使人向往的,莫過于純凈和寧靜以及對生死的領悟”。這句話便是為家玉去尋找心靈凈土所做的腳注。“睡蓮”隱喻了家玉的品質,也是她命運的寫照。
(二)“夢”意象
在我國的古典文學中就偏向于對“夢”這一意象的營造,突出神秘感,如南柯一夢、黃粱美夢、莊周夢蝶,以及《聊齋志異》中對各種夢境的描寫。《西游記》中也有對“托夢”的描寫,《紅樓夢》中更是把“神游太虛夢境”這一情節寫到極致,對小說亦幻亦真的整體氛圍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在格非的小說《江南三部曲》中,也繼承了古典文學中對“夢”這一意象的描寫。
小說《江南三部曲》中的“夢”與人物的命運走向息息相關。比如,在《人面桃花》中,孫姑娘死后,秀米夢見在出殯路上孟婆婆給眾人發黃色手絹的夢境竟然與出殯當天的現實場景一模一樣,甚至連孟婆婆對她說的話都和夢境里一樣,隱喻著秀米的生命在逐漸走向沒落的悲劇命運。在后文中,自秀米被抓到花家舍之后,便歷經了人世滄桑,雖享受了一段“復得返自然”的短暫時光,但以悲劇的方式走向死亡。再如,當秀米被囚禁在湖心小島時,她夢見王觀澄來找她,并且對她說:“我知道你是和我一樣的人,或者說是同一人,命中注定了會繼承我的事業。”秀米在冥冥之中也走上了和王觀澄同樣的道路,為建構大同社會,實現桃源理想而奮不顧身,雖飛蛾撲火,但仍心懷希望。《山河入夢》中也描寫了譚功達的“山河夢”,但只能在夢里出現。《春盡江南》中也描寫了龐家玉的夢,她夢見自己就是年輕時的陸秀米,父親在大雨之夜出走,這一夢境與《人面桃花》開篇的場景一致,具有因果輪回的宿命意味,難以逃脫命運的魔掌。
(三)“雨”意象
縱觀《江南三部曲》,“雨”這一意象可謂俯拾皆是,猶如文章標題所示,或許和作家的地域風格有關,江南本就是一個煙雨朦朧的地方,格非在地域文化的影響下,自然會表現出相應的地域風格。此外,“雨”意象還和社會局勢有關,作家大多采用天氣來反映社會的面貌和暗示人物的命運走向。格非的“三部曲”中,同樣有對“雨”意象的描寫,人物的出場、情節的轉折都和雨有關。
“雨”這一意象隱喻著人物的命運。雨本來就有滋養和生育的作用,沈從文筆下的雨(水)與生命有關,在他看來,水乃生命之源。古希臘哲學家泰利士也認為水是萬物的“基始”,具有某種孕育本體的意義。萬物的生長都與水有關,當我們把水看作另一種形態的“雨”時,它便有了形而上的哲學意味,是對人物個體命運的生動寫照。在《人面桃花》中,人物的命運都和“雨”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雨”的出現,或是伴隨著人物命運的終結,或是人物不幸命運的開始。小東西在死之前說“要下雨了”,老夫人臨終前也說“普濟要下雨了”,陸侃的發瘋出走也是在下雨天,秀米被綁并遭土匪奸污時同樣是在陰雨連綿的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