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曌楠

在明代儒學的發(fā)展中,王陽明無疑是影響力最為顯著的一個儒者,同時期的湛若水為其同輩友人,正德元年,二人一見定交;湛若水四十五歲,與之“相與訂終身共學之盟”,此后二人也多有書信、著作往來,互論儒釋之道、論“格物”。二人雖一生為友,但學說不同,以至二人常被比較。嘉靖十一年,御史不滿湛若水高位,論其“強致生徒,勉從道學,教人隨處體認天理,處己素行,未合人心……乃無用道學也”,他對比王、湛二人,認為王陽明至少戰(zhàn)功赫赫,從功績上可一分高下,實則對二人學術(shù)皆有貶斥,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除官統(tǒng)程朱學說外,其余皆是異端,甚至王陽明死后,世宗仍定陽明學為邪說,命以“學禁”。萬歷十三年,即陽明卒后五十五年,他獲從祀孔廟,稱“先儒陳子”,象征得到了官方的認可。二人學說在明代都有一定的影響力,同為“心學”,體察其觀點言論,可看出在心學之下,二人依舊據(jù)理力爭,在“格物”“知行”和“良知”等方面有著巨大的差別。
一、“格物”分歧之始
湛若水與王陽明同屬“心學”儒者,而官方以程朱理學為正統(tǒng),朱子校訂“四書”,成為儒家經(jīng)典書目,并作《四書集注》,王、湛各為古本作解,這兩家的分歧便始于對《大學》“格物”的不同理解。王陽明否定朱子對于《大學》的詮釋,對立于朱子的“及物窮理”之說,從《大學古本》闡發(fā)新意,重新詮釋,主要從“三綱領(lǐng)”“八條目”等概念中提煉出一己學說的核心觀念,挑戰(zhàn)官方認可的理學經(jīng)典。王陽明的“格物”全然不同于朱子,他認為“格物”即是誠意,視、聽、言、動便是物,心的本體純凈澄澈,存良知,而私欲就是心體的障礙,一般人皆有私欲,所以需要以“誠意”的工夫致知,即“格物”致知,使心顯現(xiàn)出本來的面貌,也就是“恢復(fù)良知本體之正”。
湛若水與王陽明的“格物”之爭持續(xù)多年,甘泉所撰論學書《答陽明(王都憲)論格物》就針對王陽明的“格物”列舉四不可,批評王陽明將格物解為“正念頭”的釋義,并以自己可采的五條論據(jù)回擊,他對陽明四方面的不以為然,整體架構(gòu)就在《大學》三條目、八條目之中。首先,從文字的訓詁切入,他以古代圣賢之論比照陽明觀點,其“正念頭”與《大學》八條目中的“正心”重復(fù),“誠意”和“物”既然都為“念頭之發(fā)”,“正念頭”在文意上就將“正”字作兩次,語義重復(fù)。陽明在闡述時沒有考慮到最基本的語義問題嗎?王陽明把《大學》的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作為工夫的不同環(huán)節(jié),它們由微至著、層層推進,將格物作為“至物”,就會陷入“程朱理學格物論的窠臼”,因而“正念頭”并沒有所謂重復(fù)之說。繼而湛若水又從文意、文章結(jié)構(gòu)來談,知止能得、修身格致的觀點相駁斥,對陽明“正念頭”的“正”存疑,認為他與釋、老、楊、墨、伊尹等人一樣,都是自以為正,最后用經(jīng)典的權(quán)威來證明,圣人皆是知行合一,而王陽明講的“正念頭”,沒有“學問思辨篤行”,非知行并進,同條共貫,“抹殺了儒學傳統(tǒng)中的種種‘學問之功”。由此辯論中可見,王陽明的“格物”即“正念頭”,也可以理解為“致良知”,而湛若水的“格物”就是“天理體認”,二人的格物之辯始終未能改變對方的看法,這也是其學術(shù)主要主張“致良知”與“隨處體認天理”差異的根源。
二、知行問題的遞進
湛若水在“格物”“知行并進”等工夫上把握“中正”與“全體”,統(tǒng)一于宗旨“隨處體認天理”之下,而王陽明自龍場悟道后立新說“知行合一”,“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通過“知行合一”才能真正“格物致知”。二人在“格物”概念上的辯論已經(jīng)涉及知行問題的工夫,湛若水認為王陽明的“正念頭”無法做到“知行并進”,將知、行分裂,只取其一,為不“知”的“行”,提倡以格物兼知行,其于自古圣訓“學問思辨篤行”也,“精一”也,“博約”也,“學古”“好古”“信古”也,“修德講學”也,“默識”“學不厭”也,“尊德性”“道問學”也,“始終條理”也,“知言養(yǎng)氣”也,千圣千賢之教,為不謬,五也。
湛若水以《中庸》思想為基礎(chǔ),遞進發(fā)展,達到“知行并進,同條共貫”,以古代圣賢舊說為依據(jù),把“格物”訓為“兼知行”,“知行并進”闡發(fā)了“知行合一”論。刨除二人在“格物”的針鋒相對,從知行問題著手,王陽明的“知行合一”是對湛若水的“知行并進”的一個提升,全面系統(tǒng)地論述了“‘知行合一論”。王批評朱子的“先知后行”,知行拆分,先分析以知,再合以行,“知”的過程太過漫長,易受其他因素影響,這個“知”也就不完整,何時達到真知更是一個難以判斷的尺度,行便了了無期。而一念發(fā)動,即是行,這是王陽明的終極知行觀,他認為邪念本就沒有行,念為正念,不是做了讓他人看見才是知行,心里一動念,已然是行。要徹底使這種念頭不潛伏在胸中,才是他所真正倡導(dǎo)的,所謂“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知行的本體就是良知,如若真有人知理,卻反其道而行之,這便不是真知,而是未知狀態(tài),被私欲蒙蔽,自然“知”而不行,所以可看出王學的重點便在于“行”,知而不行便是不知。甘泉與陽明的“知行”可從二人立言宗旨看出差異,陽明的即知即行速度非常迅速,知行合一具有一定威力,只要心認為是對的,良知有所感,就立刻去做。而甘泉較為緩慢,知行相互依存、相互促進,還應(yīng)有知行并進的工夫,做的時候還要多思考一層“學問思辨篤行”,懂得物的道理,肯定行為是對的再去行動,自然同王陽明的“自行合一”在過程、速度上顯現(xiàn)出差別。
三、“隨處體認天理”與“致良知”
湛、王兩家學派宗旨為“隨處體認天理”和“致良知”,上文所提“格物”“知行”皆為此服務(wù),生發(fā)出二人學術(shù)的立基之言。二人在各自的學術(shù)范圍都提出了不同的定義,相比較而言,“體認天理”一說宋儒早已有之,湛若水的“隨處”便是他對前人儒學的繼承與發(fā)展;而王陽明以驚世之言,創(chuàng)立新說,影響自然非同凡響。觀之理論本身也有說“隨處體認”就是“致”,“天理”就是“良知”,看似這兩派宗旨沒有不同,但黃宗羲和他們都認為完全不一,這里同前文的“知行”是相同的,“致良知”與“隨處體認天理”的速度、后果也都不一樣,黃宗羲認為“體認”只能體認“未發(fā)之中”,但湛若水認為體認可以“未發(fā)之中”,也能“已發(fā)之和”,認為“天理”不僅是良知、良能,重點是要去認識它,隨處體認它,這個過程同“即知即行”相比速度自然有差。
(一)甘泉的“隨處體認天理”
湛若水“將《大學》的格物、《中庸》的慎獨、《論語》的求仁、《孟子》的擴充四端與反求本心等觀念,收攝到自己的‘隨處體認天理宗旨之中”,吸收程朱理學、陸王心學,其敬始敬終的觀念同宋儒一致,唯一的區(qū)別便在于“心”,也將“隨處體認天理”同“敬”的“自然”心之本體相連接,“隨處體認天理”就是要以“敬”的狀態(tài)來完成,而“敬”就是“主一”,即隨處隨時體認物理。隨處包括隨時、隨地,具備“時”的概念,涵括時間、空間,為了保證心中的本體(天理),便要“體認”,人的習氣會蒙蔽本心,“體認”可“破其愚,去其蔽,警發(fā)其良知良能者耳”,重現(xiàn)心本體的光明。湛若水認為要隨時隨地從事、物上體認天理,強調(diào)人們“即事即物地去格物”,而不能“僅局限于吾心之求”,僅“求守于心”,而不去“切實地進行學問、思辨、篤行”,會“走入認識的歧途,流入佛老空虛”,這便同陽明心學全然不同了,“隨處體認天理”因而“包含了體認外物,承認了外物的客觀性,突破了心一元論的哲學體系,從而彰顯出與王陽明心學的區(qū)別”,王陽明也認為此有漏病,“隨處體認天理為求之于外,是終不可強之使合也”,認為湛若水的體認是求諸于外,而不是內(nèi)部。
(二)王陽明的“致良知”
王陽明的政治軍事活動與他的學術(shù)思想的形成有密切關(guān)系,他認為“政治動蕩、經(jīng)濟衰落是由于道德淪喪所致;道德淪喪是由于學術(shù)不明所致;學術(shù)不明是由于朱學流弊所致”,因此他要“倡明圣學”,“正人心,息邪說”,“而后天下可得治”,從攻訐朱學開始,另辟蹊徑,尋找出路。其實陽明并不是特立異說,刻意尋求不同,在他自身的理論中其實也可以看出他心所想,以下語錄的條目,皆與圣人做法相左,是為求心安,不拘泥于古,也是自己對“致良知”的踐行:
夫舜之不告而娶,豈舜之前已有不告而娶者為之準則,故舜得以考之何典,問諸何人而為此邪?抑亦求諸其心一念之良知,權(quán)輕重之宜,不得已而為此邪?武之不葬而與師,豈武之前已有不葬而與師者為之準則,故武得以考之何典、問諸何人而為此邪?抑亦求諸其心一念之良知,權(quán)輕重之宜,不得已而為此邪?
舜、武王皆不依古制,并無先例告訴他們可以這樣做,但他們依心里的良知不得已為之,照先例即是不孝不忠的做法,他們致良知的知行,也于后世證明了正確性,舜、武王皆為孝忠之士。王陽明創(chuàng)“致良知”“知行合一”,也是本心認為宋儒的學說有誤,因而即知即行,提出“致良知”的新學說。這“良知”便是心中的規(guī)矩,靠良知決定事物,捫心自問心中自在的道理,便可立刻去做。王陽明認為良知是天生的,只要調(diào)動它,毫不掩飾地做出來,知道做錯馬上改正,“良知”即獨知(獨處所知),這與“戒慎恐懼”相同,內(nèi)心的本體沒人看見,只有自己看見,自己即為良知,而知后行動,就是致良知,即“謹獨即是致良知”。“良知”時常存在,為人之本體,“雖妄念之發(fā),而良知未嘗不在,但人不知存”,實際上“致良知”就是“知行合一”的進階概念,其內(nèi)涵都具有“循理”的相同含義,致良知的實功就是去克服意念間的毛病,“致良知”的工夫上,王陽明同湛若水的講法也有著鮮明的對立:
學者往往說“勿忘勿助”,工夫甚難,“才著意便是助,才不著意便是忘”。
問之云:“忘是忘個什么?助是助個什么?”其人默然無對。因與說:“我此間講學,卻只說個‘必有事焉,不說‘勿忘勿助。”
湛若水認為“勿忘勿助之間,只是中正處也”,“勿忘勿助”也可等同于不間斷的“敬”,即敬始敬終,也可以說是“主一”,是一種不要助長的狀態(tài),心中須無有一物,才可稱“一”,在“勿忘勿助之間”,既有學問思辨的工夫,也要主一無事,不向別處走,都是一時的事情,同“勿忘勿助”不可分開,共同訴求便是“存天理”,這也是對其師陳白沙的繼承—勿忘勿助,歸于自得。他無法贊同陽明的“必有事焉”,針鋒相對:“近乃聞不用勿忘勿助之說,將孰見之、孰存之乎?是無欛柄頭腦,學問者不可不知。”直指陽明學說為無頭欛柄之學。王陽明只說一個“必有事焉”,心無旁騖,一心一意去“致良知”,便自然會做好,而“勿忘勿助”只在行時發(fā)揮作用,是一個調(diào)節(jié)的工具,本身就是“知行合一”的一體,“忘”了即警覺,“助”了就提醒自己,工夫若是一直不間斷、持續(xù),“時時去集義”,則不需要“勿忘勿助”。若以“主一”來相區(qū)分,陽明就認為“主一”的“一”是天理,心就是要去致天理。
實際上,無論是“格物”“知行”,還是“隨處體認天理”和“致良知”,王陽明和湛若水觀念的差異均可整合觀之,由“格物”觀念的根本不同,以至大觀念強調(diào)的側(cè)重面也不一樣,他們對“知行”不可分割、結(jié)合的倡導(dǎo)是相同的,是工夫的做法、方式又不一致,“正念頭”“知行合一”“致良知”的“必有事焉”……一切表現(xiàn)出來的特點就是王學的快速,不會在“知”上浪費時間,本心就有良知,何須在先知再行?這種可以普及至普通大眾的觀念,雖因地制宜,但對后代的影響力毋庸置疑。湛若水更多依存宋儒觀點,立言于古,對王陽明的辯難從多方面切入,如對于“格物”的文字訓詁,便有不合理之處,有種過于苛責之感,他倡導(dǎo)的行前先確保正確、勿忘勿助,同程朱等前人的學說一樣,少見創(chuàng)新。黃宗羲也在《甘泉學案·序》中評道:“王、湛兩家,各立宗旨,湛氏門人,雖不及王氏之盛,然當時學于湛者,或卒業(yè)于王,學于王者,或卒業(yè)于湛,亦猶朱、陸之門下,遞相出入也。其后源遠流長,王氏之外,名湛氏學者,至今不絕,即未必仍其宗旨,而淵源不可沒也。”無論怎樣,二人學說均在當時影響深遠,二人針對彼此學問的辯論實為明代儒學史上很有價值的研究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