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博


單題詩,意指以單字為題的詩,其詩題形式可上溯至《詩經》中的《板》《蕩》諸篇。到了唐代,單題詩有了重大發展,甚而出現了被譽為“李嶠百詠”的諸多詩作,但這些詩作大多帶有呈祥獻瑞和充當蒙書的色彩,其藝術價值尚不甚高。直到杜甫的出現,單題詩才走上了一條更廣闊的道路。
今檢《杜詩詳注》,得單題詩31首,約占杜詩總數的2.1%。其數量雖不可謂多,但也頗有研究之價值。其內容指向和命題上的特點,頗能體現杜詩創作的風貌。
一、杜甫單題詩的內容指向
杜甫作為一位憂國憂民的詩人,其詩歌總是將家國變遷和自身命運結合在一起。其單題詩大多作于大歷元年至大歷二年之間。從政治情況上看,這段時間里朝廷內部頗為混亂,代宗皇帝頗好祠祀,導致“下僚承風,皆廢事奉佛,行政日就紊亂”(四川省文史研究館《杜甫年譜》);宰相元載專權,“凡事先白宰相,然后奏聞”(四川省文史研究館《杜甫年譜》),同時還貪污受賄,賣官鬻爵;在地方上,一些節度使及相關官員也恣行不法,比如同華節度使周智光就曾“招聚亡命數萬,四出剽掠,截留漕米及藩鎮貢物”(四川省文史研究館《杜甫年譜》),又有崔旰攻殺劍南西川節度使郭英乂,與張獻誠戰于梓州等亂事。而在國家外部,又有吐蕃的騷擾。總的來看,整個國家處于飄搖動蕩的情勢中。
同時,杜甫的自身命運也急劇變化著。在大歷元年前一年的正月和四月,高適和嚴武相繼去世,痛失摯友之余,又加疾病纏身,故而杜甫離開蜀地去養病,于765年九月到766年春末夏初,居云安半年之久,后來病情有所好轉,遂于766年夏初從云安遷往夔州,后來一直到768年正月“得弟觀自江陵來書,云已卜就當陽縣居止,相催下峽,因決定正月中旬出峽”(四川省文史研究館《杜甫年譜》)。這一段時間,好友的離世,疾病的羈絆,居止的滯留,來回的奔波,都無疑使得杜甫心緒有了極大變化。
因此,杜甫的情感世界也日益豐廣了起來,并產生了諸多的單題詩。這些詩有著豐富的時代意蘊和詩人情志,其在內容指向上,大體可分為指涉時事、憂心民瘼、自抒懷抱、羈旅懷鄉這四個方面。
(一)指涉時事
杜詩被稱為“詩史”,已是公論。其說首出于孟棨《本事詩》:“杜逢安祿山之難,流離隴蜀,畢陳于詩,推見至隱,殆無遺事,故當時號為‘詩史。”其后人們對此說法多有繼承發揚,其內涵基本可以概括為:善寫時事,且其事歷歷可考;通過個人出處、憂樂、好惡的敘寫,見時代的精神、社會之情緒。杜甫的這些單題詩,正體現出“詩史”內涵中對實事指涉的要求。例如,《月》詩的前兩句“天上秋期近,人間月影清”,已露承平之象,正如王嗣奭所言:“天運初回,新君登極,將有太平之望。”察該詩仇注,知“是時官軍尚在扶風,至閏八月二十三日始命郭子儀收長安”(仇兆鰲《杜詩詳注》),可見王說無誤,亦可見杜甫對時事的敏感。
不過,需指出,因國家動亂,這些時事出現在詩中多是帶著批判、諷刺色彩的。例如,《月》詩中的“入河蟾不沒,搗藥兔長生”,即影射安史之亂后媚女不斷出現、奸相接連當權的社會現狀;《火》詩中的“薄關長吏憂,甚昧至精主”,則是批判剝削百姓的長吏;《雷》詩中的“請先偃甲兵,處分聽人主”,表達對當時方鎮擁兵自重且橫征暴斂的譴責;《雨二首》中的“久陰蛟螭出,寇盜復幾許”,又表達對國之寇盜的擔憂;《麂》詩中的“衣冠兼盜賊,饕餮用斯須”,以盜賊怒斥崔旰;《愁》詩中的“渭水秦山得見否,人今罷病虎縱橫”,以虎指責第五琦。而杜甫面對這些時事怪現狀,無力改變,故只好“獨坐親雄劍,哀歌嘆短衣”(《夜》)了。
(二)憂心民瘼
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杜甫,其詩多關注民生,憂心民瘼。“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杜甫始終把對人民的關懷放置于心。而這也成了杜甫詩歌的重大主題,其單題詩亦無例外。例如,《雨》詩首聯“冥冥甲子雨,已度立春時”就奠定了憂心民瘼的情感基調,所謂“春雨甲子,赤地千里”(仇兆鰲《杜詩詳注》),詩人已體現出對旱災的憂慮。接著,詩人就在其他作品中延續了對這次旱災的描繪,如“南方瘴癘地,罹此農事苦”(《雷》)和“峽中都似火,江上只空雷”(《熱三首》),詩人將百姓的辛苦、失望盡數展現。“楚山經月火,大旱則斯舉。”(《火》)百姓們燒山祈雨,可詩人認為這并無用處,反而只會徒增炎熱,再加上官府只會盤剝百姓,卻絲毫沒有救旱良策,所以詩人最后以“故老仰面啼,瘡痍向誰數”(《雷》)描繪百姓無處申訴、仰面自傷的慘狀,其苦楚之態實在不忍卒聞。這些詩句忠實地記錄了百姓的苦難,“充盈著濃烈的泥土和血汗的真實氣息”(李貴《熱旱情境中的詩歌意象和詩人心態—論杜甫的苦熱詩》),也真切地傳達了杜甫的愛民、憂民之心。
因此,等到旱災過去,久旱逢甘霖,詩人是真正替百姓開心的,如“皇天德澤降,焦卷有生意”(《雨》)和“高齋非一處,秀氣豁煩襟”(《云》),萬物復蘇,詩人胸襟爽朗,正是對百姓生活有所轉機后的積極反應。
(三)自抒懷抱
杜甫一生官職卑微,但其忠君愛國之心至死未忘,正如蘇軾所言:“杜子美在困窮之中,一飲一食,未嘗忘君,詩人以來,一人而已。”其愛國之心拳拳,自然便多有“致君堯舜上”這般的政治抒情。其單題詩中亦如此。例如,“回首周南客,驅馳魏闕心”(《晴二首》)是為“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闕之下”(《莊子·讓王》)之意,其忠君報國之心,猶未忘;“他鄉閱遲暮,不敢廢詩篇”(《歸》)也體現出其衰謝之中不忘報主,遲暮之時不廢詩篇的濟世訓世之心。
但是,宏大的政治理想可望而不可即,詩人難免偶有閑適之語。例如,“畦蔬繞茅屋,自足媚盤餐”(《園》)寫詩人“盤餐自足,無求于外”(仇兆鰲《杜詩詳注》)的情狀,避人而居,自得其樂,頗有陶潛風貌;“虛白高人靜,喧卑俗累牽”(《歸》)也盡顯閑靜之追求;“朝廷問府主,耕稼學山村”(《晚》)亦言自得其樂之趣。
要之,詩人在這段時間里內心較為復雜,一方面愛國之心未忘,另一方面,倒也有自安閑適之態。但我們仍應看到,這些情懷本身并不是彼此矛盾的孤立體,而是糅合于詩人的復雜情緒之中。
(四)羈旅懷鄉
漂泊是杜甫生活的常態,其寓居云安、夔州期間,備嘗艱辛。從詩句“覽物想故國,十年別荒村”(《客居》)和“一辭故國十經秋,每見秋瓜憶故丘”(《解悶十二首》)可知,詩人自然多了對故園的深切懷想。其單題詩中亦有體現。例如,《夜》詩即謂“南菊再逢人臥病,北書不至雁無情”,直言臥病異鄉已經兩年,未收家書之悲痛,其客中思鄉之情溢于言表;《月》詩中的“兔應疑鶴發,蟾亦戀貂裘”以衰老凄涼之語自況,“斟酌姮娥寡,天寒耐九秋”以嫦娥之孤寂類比自己,“故園當北斗,直指照西秦”言自己動歸思矣,“爽合風襟靜,高當淚臉懸”則借“淚臉”,寫盡詩人欲歸不得的悲傷和痛苦。
詩人不能歸家,其原因復雜。“豈無平肩輿,莫辨望鄉路。兵戈浩未息,蛇虺反相顧。悠悠邊月破,郁郁流年度。”(《雨》)兵戈未息,“蛇虺”滿路,是詩人歸家不得的社會因素;而“一命須屈色,新知漸成故。窮荒益自卑,飄泊欲誰訴”(《雨》),則更多揭示了新知成故、無可歸依這一外部原因;“無錢從滯客,有鏡巧催顏”(《悶》)和“病身終不動,搖落任江潭”(《朝二首》),則鮮明地揭示了詩人自身的多重困境。正基于此,詩人羈旅懷鄉的情緒才變得無比濃郁,深切真實,催人淚下。
二、杜甫單題詩的命題特色
(一)新奇生動、含情蘊緒的命題風格
杜甫31首單題詩的詩題,除去重復,共有19個異題,分別是月、雨、雷、火、晴、夜、鷗、猿、麂、雞、園、暝、晚、云、朝、熱、愁、悶、歸。這里面包含了大量的名詞類標題,以及少數的動詞、形容詞類標題。
名詞類標題上,如“鷗”“猿”“麂”等,選取的是一些較為冷僻的禽類,前人歌詠基本不會涉及,從而具有一定的新奇感;而“暝”“晚”“夜”“雨”“月”,這樣的詩題,其意境則較為凄迷,似乎有意無意間透露著杜甫苦悶低沉的情緒;至于“雷”“火”等詩題,其意象本身似乎就帶著一種野性的張力,更是集中體現了杜甫單題詩詩題新奇的特征。
而在動詞類或形容詞類標題上,則往往以生動取勝。以此類詞性作為單題,實為前所罕見。它們已擺脫了之前單字為題則多為詠物名詞的窠臼,其題多半具有了情緒指向和行為暗示的功用,頗為新奇、生動,比如“歸”“熱”“愁”“悶”等。
同時,如果跳出這些詞類之辨,結合詩歌解讀,我們就又會發現這些詩題大部分還具有含情蘊緒的特征。在這些相關的作品中,詩人往往并不是單純地歌詠言志,而是聯系當下現實,并融以敘述議論,使詩題成為一種極具內涵的表征。例如,《雷》詩中的“大旱山岳焦,密云復無雨”,詩人起筆先寫大旱之酷烈,接著“封內必舞雩,峽中喧擊鼓”,詩的中間記敘了南方瘴疬地的一些祈雨習俗,可“真龍竟寂寞,土梗空僂俯”,云雨并沒有到來,詩人感慨“吁嗟公私病,稅斂缺不補”,“故老仰面啼,瘡痍向誰數”,又活畫出底層民眾飽受災害,欲訴無門的慘狀!進而,詩人還以百姓之口,“請先偃甲兵,處分聽人主”,表達對方鎮擁兵且橫征暴斂的批評。接著,詩人又認為水旱乃天數,堯湯時候亦有,并且認為盜賊之惡甚于亢陽。詩的最后,詩人講到自己唯覺計拙,只剩失望!
詩人身懷憂民之情,兼具憂國之思,故而一字一血,催人淚下。整體看來,全詩跌宕起伏,由此及彼,以旱災起,以治旱災收,結構井然,中又雜以大量社會信息,已脫單純詠物詩之俗套。此詩標題,僅一“雷”字占據,更覺感興之端甚明,全詩線索也更為顯豁,同時又暗含詩人躁動不安的情緒,從而寄托著豐富的情感內涵。
再如《愁》詩,詩題亦是一字總提全文。首聯“江草日日喚愁生,巫峽泠泠非世情”,正如黃生所言:“此因不得歸秦沉憂,英寫無端,對物生憎皆是愁,人實歷之境,草生花發、水流鷺浴,皆喚愁之具。”由此可見,一切愁景,皆由情生,寫實主義的杜甫,此時情緒顯然已為寫作之綱。接著,詩人寫時事之愁與己身之愁,“十年戎馬暗萬國,異域賓客老孤城”,“暗”“老”等詞的運用,與題目緊緊相扣,俱是同一用意。最后,詩人寫“渭水秦山得見否?人今罷病虎縱橫”,既有歸鄉之思,又有對國事的深刻批評。觀全詩,則發現詩題“愁”字總起之妙。一字雖少,卻因為能夠承載詩人低沉苦悶、壓抑的特殊情緒,反而使詩歌的意蘊愈加無窮。
總之,杜甫的單題詩題通過妙選新奇生動、含情蘊緒的詞匯,使得它們充滿了豐富的內涵和深遠的意味,引人品讀遐思。
(二)命題風格成因探析
那么,杜甫為何如此擬題呢?筆者認為,大體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進行考察。
首先,地理因素。杜甫的大部分單題詩,產生于766年至767年之間,而且幾乎都作于寓居夔州之時。夔州,即今奉節,地處長江三峽的西端,其地地勢險峻。杜甫詩云:“赤甲白鹽俱刺天,閭閻繚繞接山巔。”陸游也說:“白鹽赤甲天下雄,拔地突兀摩蒼穹。”赤甲、白鹽是夔門邊的兩座高山,由此可知其大概地形,詩人深處這樣的高峽中,“悶”“愁”便成為常見情緒,“云”“雨”“晴”“雷”這樣的天氣變化自然也會牽動詩人的神經。同時,正如范成大所言,“峽行風物不堪論,袢暑驕陽雜瘴氛”,峽地十分悶熱,濕氣也較重,而這自然也會強化詩人“悶”“熱”之感,進而產生相應詩題的命題欲望;同時,夔州的地理風貌,也使得此地有著許多地域禽類,“猿掛時相學,鷗行炯自如”(《瀼西寒望》),杜甫的單題中有“鷗”“猿”“麂”等動物的身影,自然也就不難解釋了。由此可見,杜甫的這些單題詩的命題,是與夔州峽中的地理情況分不開的。
其次,政治因素。杜甫最早的一首單題詩,是至德二載七月所作的《月》詩,從這個時間點上來看,杜甫單題詩的創作時間都是在安史之亂爆發以后,政治的變動,國家的衰微,讓他開始有了單題的作品。尤其寓居夔州期間,當時國家政治情況極其混亂:皇帝信佛,宰相專權,地方上內斗不止,外交上吐蕃入侵,可謂內憂外患,風雨交加。杜甫雖政治熱情未減,但面對如此混亂的政治現實,“愈是主觀上介入,愈覺實際上無能為力”(余恕誠《唐詩風貌》),因而難逃苦悶、低沉。“養拙干戈際,全生麋鹿群”(《暮春題瀼西新賃草屋五首》),杜甫已有退隱、趨生之避禍意識。是以,杜甫才會大量擬出暗含低落情緒的單題,諸如“愁”“悶”“暝”“晚”等。同時,趨生避禍意識,也使得詩人關注到了更新奇的對象,有了更深的寄托,諸如《猿》詩云:“慣習元從眾,全生或用奇。前林騰每及,父子莫相離。”詩人以猿猴能用奇全身,反襯自己“攜子避亂,而恐其不能兩全”(仇兆鰲《杜詩詳注》)的愁苦、驚懼。若沒有相關的政治背景,想必詩人不太會留下如此的單題吟詠詩作。可見,政治背景也是杜甫命題為單題的一個重要原因。
第三,個人因素。憂國憂民的儒家士大夫杜甫,是渴望對國家、對人民作出一番貢獻的,“老杜雖在流落顛沛,未嘗一日不在本朝”(潘淳《潘子真詩話》),但終其一生,也未能有所較大施展的機會。“子美稷禼志,空抱竟無用”(《少陵先生·子美稷禼志》),夔州時期的杜甫已經五十多歲,雖仍有“炙背可以獻天子”(《赤甲》)的愿望,但其政治理想實現的可能性越來越低,“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登高》),詩人也在詩歌中不斷哀嘆自己的年老、潦倒、困窮。同時,因為自己常年漂泊,疾病纏身,詩人又常有“我今遠游子,飄轉混泥沙”(《柴門》)之類的慨嘆。這些情況匯聚到一起,便自然會使得詩人產生孤獨、低沉的情感,進而在題目的選擇上傾向于“愁”“悶”“歸”等單題。而這樣擬題帶來的結果,又似乎加深了作品的低沉、孤獨之意。
杜甫的單題詩,大多創作于寓居夔州時期,數量雖然不多,但其在內容指向和命題特色上皆有可觀之處。其內容指向上,可大體分為四個方面,這四個方面又各有其特點:大膽地指涉時事,我們可以看出杜甫單題詩“詩史”的特質;關注民生,憂心民瘼,我們可以看出杜甫“窮年憂黎元”(《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的悲憫心腸;關注理想,自抒懷抱,我們又可以從中看出一位儒家士大夫背后的精神向往和復雜心緒;而羈旅懷鄉,我們則會發現詩人那脆弱、敏感的淡淡憂傷。
而在命題特點上,結合所擬詩題的詞性和相關的詩歌內容,我們又發現了這些單題詩題大多具有新奇生動、含情蘊緒的風格,當然,這也使得詩歌本身豐富的內涵和深遠的意味得以擴展、延伸。而杜甫何以將單題詩題擬定為現有的形態這樣的追問,則又會把我們的視野拉回到夔州地理風貌、時代政治背景、詩人自身情緒等因素的考察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