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星


關鍵詞:數字人民幣 數字錢包 區塊鏈 善意取得 占有即所有 私權論
中圖分類號:DF52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4039-(2022)02-0081-94
一、問題的提出
中國的數字人民幣自2014年開始籌備,到2021年6月30日,數字人民幣試點場景已超132萬個。隨著試點地區、適用場景的擴展,數字人民幣正在對日常生活、商業交易產生顛覆性影響。2021年7月,中國人民銀行數字人民幣研發工作組專門發布《中國數字人民幣的研發進展白皮書》,向公眾闡明央行的基本立場,闡釋數字人民幣體系的研發背景、目標愿景、設計框架。從本質上看,數字人民幣是中國人民銀行發行的,具有數字形式的法定貨幣。該種法定貨幣由指定運營機構參與運營,以廣義賬戶體系為基礎,并與實物人民幣等價,具有價值特征和法償性。〔1〕根據公開資料,數字人民幣發行與流通預設的技術框架,可以歸納為“一幣、二元、三中心”。申言之,“一幣”即數字人民幣。“二元”發行又可稱為間接發行或“雙層運營”模式,是指中國人民銀行先向商業銀行發行數字人民幣,再由商業銀行向用戶流通。“三中心”由認證中心、登記中心和大數據分析中心組成。〔2〕認證中心根據用戶的身份信息為數字人民幣賬戶創建私鑰,登記中心記錄用戶的數字人民幣交易信息,大數據分析中心可以訪問所有數據,進行風險控制、反洗錢等有關脫敏數據的分析。數字人民幣與以比特幣為代表的私人數字貨幣,存在著根本不同,后者僅可以定性為既非物權,也非債權的財產性權利〔3〕,不具有法定支付手段地位。數字人民幣也不是電子貨幣,因為后者代表了對特定經營者基于貨幣價值的債權,也不具備法償性。
按照中國人民銀行的預期目標,數字人民幣有助于保護貨幣主權、提高貨幣及支付體系運行效率、支撐中國數字經濟發展、減少非正規經濟活動、推動人民幣國際化。但是,數字人民幣的重要地位與既有文獻、學說的深度,并不匹配。既有文獻或者從經濟學角度討論數字人民幣的制度框架與經濟效應〔4〕,或者著眼于其與私人數字貨幣間的區別〔5〕,又或者從公權力角度,探究國家對數字人民幣的發行、監管權力。〔6〕近期,雖有結合私法體系探討數字人民幣之論述〔7〕,然而尚未形成通說。更關鍵的是,下述問題均有待回應:作為個人的合法財產,數字人民幣應定性為何種私權利? 應如何判定其歸屬,并適用相應的權利保護措施? 數字人民幣應遵循什么樣的權利變動規則? 上述疑惑,直接關系數字人民幣發行、流通的法律基礎,影響數字人民幣的使用信心與公眾認受度。而且,“搭建”數字人民幣與私法制度的連接點,也有助于拓展民法典在數字時代的適用領域。
按照《中國數字人民幣的研發進展白皮書》闡明的目標愿景與設計框架,有必要秉持下述兩項立場:其一,從制度目的上看,“數字人民幣與實物人民幣都是央行對公眾的負債,具有同等法律地位和經濟價值”。〔8〕所以,基于實物人民幣的私法規則,一般理應可以適用至數字人民幣。其二,更重要的是,鑒于數字人民幣兼具賬戶和價值、安全性、可控匿名等設計特性〔9〕,以及拓展數字人民幣適用場景的考量,前述與實物人民幣相適應的私法規則應當有所調整。此有助于數字人民幣發揮與實物人民幣、存款貨幣不同的制度功能,滿足公眾差異化的現實需求。為此,筆者將從定性論、內容論、變動論三方面,建構數字人民幣的私權體系。
二、數字人民幣的權利定性論
關于數字人民幣權利定性之探討,一方面,因為中國人民銀行在研發中占據了主導地位,諸多文獻強調數字人民幣的公法管制屬性,卻忽視其定性為私權的必要性;另一方面,即便著眼于其私權定位,針對數字人民幣的屬性上也存在顯著的意見分歧。有學者提出了虛擬財產說,還有學者主張無形的特殊財產說,“人民幣法定數字貨幣作為無形的特殊資產” 〔10〕, 另有學者持數據文件說等。〔11〕
首先,片面強調公法管制屬性,無助于數字人民幣在用戶間的流通與權利配置,不過,作為法定貨幣的數字人民幣所具備的公私二元屬性,依然有必要加以澄清。然后,在私權定性上的分歧,實屬囿于“法定貨幣是現金”的定見,固守有體物的限定。此觀念根源于德國民法典第90條,“法律意義上的物,僅為有體之標的”。〔12〕
然而,我國民法典并沒有此等嚴苛限制,自然無須自縛手腳。因此,分析數字人民幣,必須結合其設計框架,回歸構成要件本身,判斷其權利定性。權利定性的差異,勢必造成法律實踐采取截然不同的利益分配進路。
(一)數字人民幣的公私二元屬性
法定貨幣的功能,緊密關聯公法、私法的分野。薩維尼將貨幣的功能區分為兩層:第一層可稱為抽象的財產能力,是指貨幣授予其所有者,一般性的、適用于自愿私法交易的所有對象〔13〕;第二層應謂之絕對的價值衡量標準,即衡量單個財產部分價值。〔14〕經濟史學者呂特格進一步指出,在初始階段,價值尺度是貨幣的主要功能,交易媒介功能僅具有從屬性。隨著時間的流逝,貨幣慢慢呈現出價值儲藏功能。〔15〕在前述基礎上,當下文獻區分出貨幣的抽象功能與具體功能。抽象功能,系指貨幣作為價值尺度,表達與比較相對應的價值、成本、價格。〔16〕此體現了公法賦值法定貨幣,展示了與一般商品的比較價值,并強制私人以此為基準開展交易。具體功能,系將貨幣視為交易媒介,發揮了法定支付、債務抵償、價值儲存以及價值移轉等功能。〔17〕該功能闡明了法定貨幣可以作為私法的客體,具有在平等主體間流通的財產屬性。
數字人民幣之所以具有價值尺度功能,主因在于其承載了貨幣發行的國家契約。也有觀點反對法定貨幣價值尺度功能的公法屬性,主張貨幣的抽象功能不受制于創制其主權行為或必須接受使用的法律義務。〔18〕此觀點雖然正確地揭示出,價值尺度功能的發揮不依賴于特定貨幣,卻忽略了法定貨幣的價值源泉。正如西美爾所指出的,貨幣在現代社會已演變為純粹的交換功能載體,只是一種價值集聚的符號與表征。〔19〕至于此表征背后的價值源泉,各有不同。金屬貨幣源于其自然屬性。私人數字貨幣則立足參與者通過算法達成的合意,并存在賦值的共識。〔20〕數字人民幣等法定貨幣的價值,源自國家與公眾達成的貨幣發行契約。依此契約,國家負有的義務在于:其一,以主權信用為擔保〔21〕,確保公眾可通過法定貨幣換取商品或服務;其二,確保貨幣價值穩定,以維持法定貨幣的價值尺度功能。相對應地,公眾承擔的義務有:第一,必須使用法定貨幣。例如,中國人民銀行法第16條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法定貨幣是人民幣。以人民幣支付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的一切公共的和私人的債務,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拒收。”第二,公眾應當按照法定貨幣的價值尺度開展交易。可見,以加密幣串形式存在的數字人民幣,承載了貨幣發行的公法契約,并以此發揮了抽象功能。
基于價值儲藏、交易媒介功能,數字人民幣可以作為私法上的財產。首先,勞動價值論無法為數字人民幣的私權屬性提供正當性。數字人民幣由中國人民銀行創設,也就不存在私人主體通過勞動賦予其價值了。其次,為數字人民幣私權屬性提供依據的是其內在的價值儲藏功能。如果能夠賦予某人對有價值資源的排除權,某人就擁有財產。〔22〕某物是否具有一定經濟價值,構成可否納入私權的前提。公權力賦予了數字人民幣價值尺度的功能,獲得了一定加密幣串,就等于獲得了一定的經濟價值。用戶可以將數字人民幣納入自身的責任財產,為交易提供擔保。最后,更關鍵的是,鑒于數字人民幣的交易當事人地位平等,其在權利范圍內享有自由意志,并據此開展交易。數字人民幣作為法定支付手段,發揮交易媒介的功能,以平等主體的意思自治為依托,在當事人間流轉,凸顯了其私權屬性。
(二)數字人民幣的物權定性
中國人民銀行實現數字人民幣與實物人民幣具有“同等法律地位”的目標愿景,為其權利定性指明了物權的構建方向。然而,要將數字人民幣納入物權的調整范圍,還必須闡明數字人民幣可否作為物權之客體,并對其實現絕對的支配。為了論證無體物充任貨幣的正當性,奧洛爾教授提出,既然法律已經對電子票據構建了物之擬制的圖景,并允許其發揮支付功能,那么,在有體物的事實構成外,也可以接納無體物承載法定貨幣的觀念。〔23〕以此觀察數字人民幣,其可否納入物之客體,不取決于有體與否,而在于是否可控與獨立。首先,數字人民幣的可控性,決定了其可以作為物之客體。科學技術的進步,增加了人類對于客觀世界的控制能力。隨之,物之客體的范圍也呈現出不斷擴展的趨勢,擴及空間、光、電、氣、頻譜、流量等有價值而可控制的資源。在物理形態上,數字人民幣以加密幣串的形式存在。商業銀行通過提供數字錢包,使得數字人民幣可以觸達用戶〔24〕,為用戶的控制提供便利。用戶則依據公開密鑰或密碼,實現對數字人民幣的控制,使之可以作為法定支付手段。
其次,數字人民幣具有獨立性,是判定納入物之客體的關鍵因素。傳統物權法堅守有體物的要求,無外乎為了能夠清晰地確定相關客體,并就此行使處分權。〔25〕倘若數字人民幣也可以被清晰界定,并在個體間區分,即應列入物之客體。數字人民幣的加密幣串包括了數字冠字號、金額、中國人民銀行簽名等諸多信息。其中,數字冠字號類似于紙幣上的冠字號碼,具有唯一性。有觀點以數字冠字號的唯一性僅面向于中國人民銀行為由〔26〕,否定數字人民幣間互為獨立,該觀點經不起推敲。獨立性系指在物理世界,某一客體可否與其他客體相區別,與何者知悉無關。例如,紙幣的所有權人不知道某張10元紙幣飄落至家中的床底的事實,并不影響此這張紙幣的獨立性。所以,通過數字冠字號,各個數字人民幣具備了獨立性。
最后,用戶的數字人民幣也獨立于其他責任財產。在“雙層運營”模式下,商業銀行在傳統銀行賬戶體系的基礎上,為用戶開設具有特定用途資金的銀行結算賬戶———數字貨幣錢包。用戶由此可以在一個銀行賬戶內,同時可管理存款貨幣與數字貨幣。數字錢包中的數字人民幣,與一般銀行賬戶中的存款貨幣,相互隔離,必須通過另行兌換才能互通。兩者相互獨立,為不同的定性留出了制度空間,并有助于滿足差異化的現實流通。
物之客體還必須符合“物權性”,方能作為物權。卡納利斯教授將“物權性”,概括為支配性與絕對性兩個要素。〔27〕若刨去有體物的要求,實現對數字人民幣的絕對支配,是其納入物權調整范圍的前提。
在數字人民幣發行與流通的設計框架中,商業銀行通過提供數字錢包,使得數字人民幣可以觸達用戶。至于以數字錢包為媒介,用戶與商業銀行間的法律關系,存在意見分歧。一種意見可稱為“無法律關系說”。所謂“賬戶松耦合”系指,用戶可以在銀行賬戶外,通過數字錢包實現資金移轉。所以,該說提出,“賬戶松耦合”不要求數字人民幣的用戶在商業銀行開設賬戶,所以,兩者間并無法律關系。〔28〕另一種意見可稱為“雙重法律關系說”。該說主張,兩者存在貨幣保管關系和支付結算關系,但不涉及貨幣投資關系。〔29〕但是,前述兩說均不妥當。首先,“無法律關系說”忽視了用戶不可能繞開商業銀行,支配數字人民幣。為了避免沖擊既有支付體系,我國采取了“雙層運營”模式,依托商業銀行完善的基礎設施服務體系投放數字人民幣。在此背景下,數字錢包的開設、運行都必須建基于用戶與商業銀行間的合同關系。例如,根據《中國建設銀行數字人民幣錢包個人客戶服務協議》規定,用戶想要取得硬件錢包,仍要借助中國建設銀行的柜面或電子渠道開立。其次,“雙重法律關系說”僅著眼于用戶與商業銀行間存在債權意義層面的“占有—返還關系”,并未揭示用戶能夠以單方意思實現數字人民幣的利益。
用戶在事實上控制數字人民幣,也就實現了支配性。支配性的“標志在于,其授予權利人以某個自由領域,在此領域內權利人得以排斥一切其他人,并且無需他人之協作而單獨作出決定。這種支配權能正是表現在:權利人有權單方面行使其法律權利,而無需他人的積極協助”〔30〕。換言之,權利人可以通過單方意思實現客體的利益。觀察用戶與商業銀行間以數字錢包為媒介的關系,可以將當中的數字人民幣類比為保險箱內的物品。在后種場合,委托人將通用貨幣等物品存放在保險箱中,單獨擁有鑰匙,同時,其交給銀行等受托人保管,并約定禁止受托人使用。此時,委托人對保險箱內物品具有唯一的直接占有。〔31〕此原理也適用于數字人民幣的存放。商業銀行按照合同約定,為用戶開設數字錢包——提供“保險箱”。用戶將數字人民幣放置于此“保險箱”中。針對數字錢包中的數字人民幣,用戶通過掌握“保險箱”的“鑰匙”——金融機構或高端用戶通過公開密鑰基礎設施,低端用戶基于標識密碼技術〔32〕,實現了直接占有。用戶在事實上控制數字人民幣,也就實現了支配性。
可能會有觀點認為,用戶無法越過數字人民幣運營系統,事實上控制數字人民幣。〔33〕誠然,用戶對中國人民銀行與商業銀行構建的數字人民幣運營系統,存在技術依賴。然而,此依賴并不具有決定性意義。第一,運營系統故障,不影響數字人民幣的存續。數字人民幣在由中國人民銀行創設后,已經事實性地存在于聯盟鏈為結算方式的區塊鏈系統中。第二,運行系統故障不影響用戶對數字人民幣的直接占有。以保險箱為類比,保險箱因技術問題無法打開,不會沖擊委托人對當中物品的直接占有,更不會摧毀其權利。基于用戶已經掌握數字錢包的公開密鑰或密碼,系統故障不會切斷用戶的直接占有。第三,按照載體的不同,數字錢包可以區分為軟件錢包與硬件錢包,而硬件錢包對于系統的依賴極弱。硬件錢包基于安全芯片等技術實現相關功能,依托IC卡、手機終端、可穿戴設備等運行。在離線環境下,用戶可以基本不依賴運營系統,通過硬件錢包,實現兌換、提現、消費、轉賬等從載體到載體的貨幣移轉。〔34〕所以,用戶無須征得中國人民銀行與商業銀行的同意,“直接達到所要支配的財產利益之上”〔35〕,決定數字人民幣的使用。
用戶對數字人民幣的支配具有絕對性,包括商業銀行在內的其他私人主體均負有不得侵害其支配狀態的義務。為了避免對數字人民幣權利行使的不當妨礙,用戶可以通過行使法律上的救濟措施,抵制對其支配可能性的任何妨害,以恢復至應有的圓滿狀態。而且,用戶還可以受到法律處分的保護,排除他人對數字人民幣的處分,以對抗后手可能的權利。
綜上所述,根據技術可控性與物理的獨立性,數字人民幣可以作為物之客體,并納入物權的調整范圍,以此架構私權體系。
(三)數字人民幣物權定性的法律效果
從規范體系的視角出發,將數字人民幣定性為用戶可以絕對性支配的客體,勢必產生諸多與之相適應的法律效果。此類法律效果,彰顯了其與定性為債權之存款貨幣間的差異。下文將分別從支配性與絕對性兩個維度進行闡釋。
1.基于支配性的法律效果
用戶通過公開密鑰基礎設施或標識密碼技術,直接支配數字錢包中的數字人民幣。在此基礎上,存在兩項有別于存款貨幣的法律效果。
第一,商業銀行無須向用戶支付數字人民幣的利息。依據商業銀行法第29條第1款,商業銀行辦理個人儲蓄存款業務,應遵循“存款有息”的原則。換言之,銀行應當按照儲蓄利率,付給儲戶存款利息。相反,針對數字人民幣應否計息的議題,學者的共識是反對按儲蓄利率予以計息,分歧是如何計息。一種觀點主張,應以遠低于儲蓄利率計算數字人民幣的利息。〔36〕另一種觀點直接否定計息的必要性。后一種意見的理據也各有不同。部分學者認為,數字人民幣“因其法定貨幣的性質而不會取得利息收益”〔37〕,另有部分學者從數字人民幣不構成投資關系的角度,判定商業銀行不應向用戶支付利息。〔38〕否定計息的必要性可值贊同,不過,內在理由有待進一步澄清。利息支付取決于商業銀行是否取得了資金的使用利益。根據數字人民幣發行、流通的設計框架,用戶直接支配數字錢包中的數字人民幣,并對此實現直接占有。為了滿足此支配性,商業銀行根本無法使用數字人民幣從事經營活動,更不可能獲取相應的使用利益,也就無須向用戶支付數字人民幣的利息。
第二,用戶可能向商業銀行繳納數字人民幣的保管費。鑒于商業銀行應向儲戶付息的法律原則,儲蓄存款的內在機理是,儲戶向商業銀行提供消費借貸(民法典第667條),商業銀行為此支付貨幣使用的報酬。依此,儲戶自然不承擔相應的保管費。但是,用戶承擔數字人民幣的保管費,存在制度空間。商業銀行為用戶開設數字錢包,實質提供了虛擬的“保險箱”。用戶將數字人民幣放置于此“保險箱”中,實現直接支配。于此,在商業實踐中,銀行可以提供保管實物的服務,并收取寄存人的保管費。〔39〕此也可適用至數字人民幣的保管關系。而且,從制度意旨來看,收取保管費,也有助于避免商業銀行負債資金不斷減少與“零利率下限”的困擾。〔40〕所以,根據利益與承擔相一致的原理,用戶既要享有數字人民幣物權定性的優待,也可能承受相應的負擔。
2.基于絕對性的法律效果
不同于存款貨幣,數字人民幣可以作為物之客體,并納入物權的調整范圍,具備了其他主體設定義務的效力。此種絕對性的法律效果,體現為下述兩點。
第一,數字人民幣的權利受到嚴格保護,可以對抗包括商業銀行在內的義務主體干涉。在存款貨幣的場合,商業銀行可以其執行了儲戶的支付指令為由,將其享有的委托費用償還請求權〔41〕抵銷儲戶的存款返還請求權。但是,基于用戶對數字人民幣享有絕對性的效力,商業銀行不得侵害其權利的圓滿狀態,更不能以抵銷為名,扣劃數字錢包內的數字人民幣。數字人民幣獲得了對存款貨幣在安全性上的競爭優勢。
第二,數字人民幣的物權定性,使其較其他權利,尤其是債權具有優先地位。在商業銀行破產的場合,儲戶對存款貨幣的權利,并不具有優先權,只能與其他債權人平等受償。相反,用戶對于數字人民幣享有優先權。用戶只是將數字人民幣交給商業銀行保管,并持續享有所有權。此財產不屬于商業銀行,也就不應納入其破產財產的范圍。所以,用戶可以不需要與其他債權人平等受償,徑行依據企業破產法第38條規定的破產取回權,取得數字人民幣。此路徑大大提升了用戶抵御風險的能力。
三、數字人民幣的權利內容論
鑒于“占有即所有”規則在處理貨幣法律關系中的支配地位,既有觀點循此架構數字人民幣的權利內容。〔42〕然而,此規則在近年受到廣泛抨擊。例如,有力的批駁觀點主張,此規則無視貨幣歸屬的前提,為實現貨幣流通,過度突破了財產安全。〔43〕所以,理應采取更合理的規范體系,建構數字人民幣的權利內容。
(一)數字人民幣的歸屬判定
首先,數字人民幣歸屬于公法主體抑或私人主體。少數說認為,數字人民幣歸屬于中國人民銀行,“最終歸屬于中央銀行的法定貨幣,收付款主體只對其享有價值歸屬關系”。〔44〕多數說持相反觀點。其認為,在中國人民銀行向商業銀行發行數字人民幣后,數字人民幣即應歸屬于私人主體。多數說觀點值得肯定。因為中國人民銀行發行數字人民幣,本身就是為了讓私人主體取得具備價值儲藏、交易媒介功能的法定貨幣。即便中國人民銀行回籠數字人民幣,依然要基于私人主體的同意。
其次,數字人民幣歸屬于商業銀行還是用戶,也可能存在兩種不同的答案。回應此選項,須以商業銀行是否已經向用戶流通數字人民幣為區分。在中國人民銀行向商業銀行發行數字人民幣后,商業銀行向用戶流通前這一階段,數字人民幣理應歸屬商業銀行。相反,在商業銀行向用戶流通后,數字錢包中的數字人民幣即應歸屬用戶。在經濟學意義層面,數字人民幣是銀行體系外流通的現金,處于商業銀行的資產負債表之外。另外,在規范層面,商業銀行只是提供了“保險箱”,便利用戶存放數字人民幣。用戶作為數字人民幣的權利人,可以直接占有。
再次,在不同的用戶間判定數字人民幣的歸屬,也存在分歧顯著的主張。有觀點主張,因為數字人民幣綁定了用戶的身份代碼信息,此身份代碼信息又與密鑰相匹配,所以,可以將同時占有數字貨幣和與其相匹配的密鑰作為所有權歸屬的判斷標準。〔45〕不過,此觀點不符合可控的匿名性之架構方案。登記中心雖然已經記載數字人民幣的交易信息,包括創設、流通、清點核對及消滅全過程,不過,其也只是記載了數字錢包的地址,卻無法對應到特定用戶。用戶信息和密鑰信息間的映射關系,只由認證中心管理。為了保護交易安全及用戶的個人隱私,登記中心與認證中心間設置了“防火墻”,嚴格禁止兩方信息的隨意關聯。僅在極其例外情形下,中國人民銀行以及其授權的主體,可以讀取交易信息、用戶信息與密鑰信息〔46〕,從而徹底地排除了交易當事人讀取信息的可能性(見圖1)。此為可控的匿名性。所以,前述信息對交易當事人而言,處于“黑箱”狀態,根本無法作為權屬判定的標準,也不能形成基于權利外觀的信賴。
判定數字人民幣的歸屬,仍需依照當事人間的實際法律關系。在交易實踐中,名義權利人與實際權利人背離的情形,并不罕見。就此涉及執行異議的提起時,最高人民法院堅持實質審查的思路,以是否就執行標的享有足以排除強制執行的民事權益〔47〕,作為權屬的判定標準。在涉及貨幣歸屬時,“占有即所有”規則被質疑的主因在于,其全然排除了當事人意思的決定地位。〔48〕所以,針對保證金、信托財產賬戶等專用銀行賬戶中的貨幣歸屬,須以當事人間的實際法律關系為判定標準。此道理同樣適用數字錢包中的數字人民幣。例如,用戶將硬件錢包為其債務設定讓與擔保,并約定債權人可以在其不履行到期債務時,對硬件錢包中的數字人民幣享有優先受償權。根據雙方的實際法律關系,用戶仍享有數字人民幣的所有權。
鑒于數字人民幣名義歸屬與實際歸屬間可能存在的背離,為了保護交易安全、便利訴訟,有必要通過某種事實減輕當事人的舉證負擔。在動產歸屬的糾紛中,可以通過占有的事實,推定占有人為其聲稱之權利的權利人。〔49〕據此,透過數字人民幣的占有,可以推定其歸屬。不過,如何才能占有數字人民幣,既有文獻提供了三項截然不同的進路:通過數字錢包的戶主名稱〔50〕、通過數字錢包的公開密鑰或密碼之實際控制〔51〕、數字人民幣技術密鑰的持有。〔52〕應采何者,須逐個判斷。之所以主張以密鑰持有為推定,源于有學者類比了私人數字貨幣的技術框架。不過,私人數字貨幣的私鑰只具備了授權交易的功能〔53〕,避免持有人拒絕承認的交易效力。參酌電子支付的法律結構,私鑰只能發揮承載支付指令的作用,與權利外觀沒有必然關聯。而且,根據數字人民幣錢包的技術框架,技術密鑰均處于安全層,無法受用戶控制。申言之,基于“視圖—控制—模型”架構的數字錢包設計,用戶只能接觸“視圖”,根本無法控制“模型”中安全層內的公鑰、私鑰。〔54〕加之,基于可控匿名性,第三人也無法獲知密鑰信息,更難以產生權利外觀之確信。
在戶主名稱與公開密鑰或密碼之實際控制間,應以后者為準。兩個進路在數字人民幣的適用場景不盡相同。以戶主名稱為推定,適用于戶主數字錢包中的數字人民幣作為責任財產,被一般債權人執行或分配的場合。反之,以公開密鑰或密碼的實際控制為準,應用于特定數字人民幣的歸屬判定。從原理上,推定功能對于獲取數字人民幣交易安全之保護,只應適用在流通環節的第三人。一般債權人并非流通環節的第三人,無法獲得相應保護。而且,空有賬戶戶主之名,缺乏公開密鑰或密碼,根本無法打開“保險箱”,實現數字人民幣的權利移轉。對應地,第三人通過有效的公開密鑰或密碼獲得數字人民幣,自然可以產生權利外觀之確信。可能還會有觀點堅持,應以戶主名稱判定占有,因為戶主可以通過變更密碼等方式,摧毀權利外觀。不過,這反而確證了,公開密鑰或密碼之實際控制作為權利外觀的意義。倘若戶主在事實上已經占有了數字人民幣,根本無需另行變更密碼。
(二)數字人民幣的權利保護
用戶享有物上請求權,是數字人民幣納入物權調整范圍的邏輯結果。物上請求權可以為用戶提供長久性的積極保護,制止他人無過錯地取得或危害數字人民幣,從而促進了數字人民幣的穩定運行。
所有物返還請求權,不會受到數字人民幣的物理形態影響。數字人民幣置于數字錢包中,已經被分別管理且具有獨立性。假如數字人民幣被他人無正當權限占有,用戶可以行使所有物返還請求權。例如,無權占有人將用戶的100元數字人民幣轉入余額為0的數字錢包,用戶可以要求返還此100元。再如,無權占有人直接占有了用戶的硬件錢包,用戶可以主張返還整個硬件錢包。另如,后續受領人明知硬件錢包并不屬于占有人時,用戶對于數字人民幣的物權產生追及效力,可以對后續受領人主張所有物返還請求權。在例外情況下,鑒于現金貨幣與記賬貨幣具有價值上的同等意義,返還義務人也可以返還相同數額的記賬貨幣。不過,由于此項返還構成了代物清償,還需要當事人的合意。〔55〕換言之,雙方可以達成其他形式貨幣之合意,進行數字人民幣的返還。即便無權占有人處于被強制執行、破產的境地,數字人民幣用戶仍然可以提出執行異議或者行使破產取回權。
所有權返還請求權在數字人民幣發生混合時,是否仍有適用余地? 在貨幣混合中,依照動產附合的觀點,由原來各動產所有權人按價值共有之。〔56〕用戶的數字人民幣進入了他人的數字錢包,發生混合,同樣可以按前述規則,成立共有關系。有鑒于此,我國學者主張另行授予“分割權”〔57〕或者引入價值返還請求權〔58〕予以應對。此兩者均源自德國的學說。之所以德國學者引入前述法律構造,存在互為關聯的兩項原因。第一,共有人雖然可以援引德國民法典第749條取消共有關系,但該條僅具有債法意義,并以一方行使達成合意的請求權或各方達成合意為適用前提。第二,避免各方合意才能使用貨幣的煩瑣。〔59〕
然而,我國無需作出德國法的復雜考量,也可以實現相同的法律效果。因為我國民法典第303條明確規定了按份共有的分割請求權。符合條件的共有人行使此項形成權提出分割〔60〕,其他共有人就負有配合分割的義務。所以,用戶針對數字人民幣發生混合的情形,無需舍近求遠,可以徑行提出分割。此形成權生效后,數字人民幣的物權隨即復歸于用戶。用戶通過所有物返還請求權,便可周全保護自身利益。
妨礙與危險雖然不會直接剝奪權利人對物之占有,但是,權利人卻會因之無法正常享有、利用及行使物權。因此,權利人理應享有物權防御請求權。故而,假如出現數字人民幣支配內容不能完全實現的情形,用戶可以依據民法典第236條,請求排除妨害或消除危險。例如,甲將附著有擔保負擔的硬件錢包移轉給不知情的乙,乙在滿足善意取得的要求時,有權請求消除負擔,以回復到無負擔的狀態。
四、數字人民幣的權利變動論
從制度目的來看,數字人民幣的權利變動,應達致與既有支付手段相同的邊界。在上限方面,數字人民幣使用的便捷性、流暢度,應與第三方支付相同。在下限方面,為實現與實物人民幣相同的普適性,數字人民幣應具備“系統無關”與“雙離線支付”兩項功能。而且,數字人民幣的權利變動,與其發行、流通的設計框架緊密纏繞,必須揭開技術的“面紗”,方能澄清其內部構造。
(一)數字人民幣的權利發生
數字人民幣與私人數字貨幣的原始取得截然不同。以比特幣為例,“礦工”通過“挖礦”,由無到有,取得比特幣。在“雙層運營”模式下〔61〕,中國人民銀行根據數字貨幣發行總量,通過技術手段,創造、生成一定數額的數字人民幣,作為法定數字貨幣發行基金,并存放在數據庫內。此數據庫構成了中國人民銀行法第22條的人民幣發行庫。由此,特定數字人民幣創設成立,并由中國人民銀行原始取得所有權。除了通過創設生成數字人民幣外,用戶通過善意取得,一樣可以原始取得數字人民幣的物權。所謂善意取得,系指轉讓人轉讓他人之物,受讓人于取得該物的占有時為善意,取得該物的所有權。在私人數字貨幣領域,是否可以適用善意取得,存在爭議。瑞士從2019年開始,準備修訂瑞士債法典,通過引入區塊鏈技術,置備分布式賬本,登記無紙化證券。〔62〕有鑒于此,有學者建議,在數字貨幣的交易中,買受人對于無權處分的出賣人,可以基于分布式賬本獲得善意取得的保護。〔63〕反對意見,一方面否定分布式賬本的公示性;另一方面,從形式論證理由切入,主張票據等流轉的規則僅屬特別法,不能類推適用數字貨幣的交易領域。〔64〕不過,在數字人民幣領域,善意取得之適用,源于其內在的可控匿名性。就特定的數字人民幣而言,受讓人無法知悉與之相關的交易信息、用戶信息,故而仍可以就取得權利存在善意。在利益衡量層面,為了增加貨幣的市場流通性,有必要讓貨幣所有權人的利益退居其次,并擴展善意取得的適用空間。〔65〕加之,為了同等對待數字人民幣與實物人民幣,二者的善意取得規則必須保持一致。
第一,基于占有脫離關系的數字人民幣,可適用善意取得。為了顧及純粹權利外觀的保護,提高貨幣的流通性〔66〕,德國民法典第935條第2款規定占有脫離物也可以適用善意取得,“前款規定,不適用于金錢、無記名證券及公開拍賣之方法或依第979條第1款第1項拍賣而讓與之動產”。準此,讓與人通過技術手段,破解了數字錢包,將數字人民幣處分給受讓人,受讓人仍可基于善意,取得所有權。
第二,有必要抬高交易第三人的惡意標準。按照民法典第311條第1款第1項的反面解釋,只要交易第三人存在輕過失,未能識別出數字人民幣屬于無權處分,都無法取得權利。不過,為了平衡原所有權人與受讓人間的利益〔67〕,應當目的性限縮民法典第311條第1款第1項的善意標準,換言之,抬高受讓人的善意標準,僅在其存在重大過失或明知特定數字人民幣并非讓與人所有時,方才否定其取得所有權。
繼受取得,系指就他人的權利而取得權利。在中國人民銀行原始取得該數字人民幣后,商業銀行可以向中國人民銀行申請數字人民幣。中國人民銀行在扣除商業銀行的等額準備金后,將數字人民幣從法定數字貨幣發行庫,傳送至商業銀行的法定數字貨幣業務庫。商業銀行繼受取得了數字人民幣。另外,用戶可以通過“兌出”的方式,向商業銀行將銀行結算賬戶中的存款兌換為數字人民幣,或者通過交易取得,也屬于繼受取得。
(二)數字人民幣的權利變更
數字人民幣可以基于法律行為或非法律行為,發生權利變更。例如,用戶因為繼承取得數字人民幣的物權。然而,其作為一種動產,在是否需要公示性上,與存款貨幣判然有別。存款貨幣作為一種債權,僅具有相對性,發生權利變更時,無須公示。反之,數字人民幣作為物權的客體,具備了絕對性的特征,進而要求權利變更的公示性。至于當事人合意變更特定數字人民幣的權利,應當采取何種公示方式,不單依賴于技術框架,直接關涉交易安全,有必要詳細探究。
圍繞意定取得數字人民幣權利的公示方式,存在諸種不同的主張。登記生效說提出,必須經過貨幣移轉的認證與登記后,數字人民幣才實現權利移轉。〔68〕登記對抗說主張,數字人民幣的權利變更自交付即生效,登記中心登記了交易信息,產生對抗善意第三人的效力。〔69〕并存說建議,并行采取交付移轉與登記移轉兩者。〔70〕此外,還有觀點認為,有必要修改民法典或出臺專門性司法解釋,解決相關的權利移轉與公示公信問題。〔71〕前述主張存在分歧的緣由是,針對數字人民幣交易信息登記效力,持不同的看法。
首先,并存說不應被采納。數字人民幣要求具有安全性,實現不可重復花費的特性,防止特定數字人民幣被多次支付。但是,采取兩種公示手段并存的觀點,恰恰造成數字人民幣被重復花費,同時滋長相應的法律風險。類似觀點也存在于特殊動產物權變更的場合。部分觀點主張,交付與登記均為特殊動產物權變更的公示手段。〔72〕但是,此種觀點并未得到學者與裁判實踐的認可。主要批評意見認為,所有權人先將特殊動產交付給第一位受讓人,再與第二位受讓人進行登記,按照兩種公示手段并行的觀點,只能造成兩位受讓人均可以獲得所有權,無法落實維護交易安全。〔73〕
其次,登記生效說、登記對抗說誤解了數字人民幣分布式結算的技術方案,不應采納。前述兩說的動因是私人數字貨幣所采取的區塊鏈技術,以及與之相適應的登記公示效果。例如,私人數字貨幣的得喪變更,須以經過驗證節點的驗證,并計入分布式賬本為前提。分布式賬本可以完整地保存私人數字貨幣的交易歷史,并向全鏈匿名公開“挖礦”取得、權利變更等信息。所以,分布式賬本的登記,同時決定了私人數字貨幣的權利變更〔74〕與公示性。
再次,數字人民幣采取了差異較大的分布式結算技術方案。數字人民幣依托分布式數據存儲、點對點傳輸、共識機制等共同實現分布式記賬。與私人數字貨幣采取去中心化的公有鏈設置賬本不同,中國人民銀行僅授權了商業銀行,允許其在以聯盟鏈(參見表1)為基礎設置的分布式賬本上,記載數字人民幣的交易信息。各次交易信息共同組成了特定數字人民幣的移轉數據鏈。據此,商業銀行記載交易信息,區別于數字人民幣加密幣串的移轉。而且,記載交易信息的登記中心并沒有為用戶提供查詢途徑,直接導致了分布式賬本缺乏公示性。所以,納入登記為要素的公示方式,均不具有適用余地。
權利變更公示旨在使交易參與者能夠方便地知曉權利享有、變更的事實。故而,可以根據物的不同屬性,采取不同的公示方法。從規范評價上,鑒于數字人民幣與實物人民幣均可以作為物權的客體,理應同等適用動產物權變更的規則,以交付為公示方式。更重要的是,交付造成了數字人民幣事實支配力的變更,既合乎設計框架,也具有公示性。
首先來看單個數字人民幣的權利變更。用戶間的現實交付,導致加密幣串的實際移轉,也變更了數字人民幣的事實支配力。為實現數字人民幣交易的普適性和泛在性,數字人民幣以數字錢包為基礎,實行點對點移轉。〔75〕在通過軟件錢包移轉時,用戶向商業銀行發出指令,指示其“打開”“保險箱”——將數字錢包內的一定價值的數字人民幣交付給受讓人。商業銀行作為占有輔助人,確保特定價值的加密幣串進入受讓人的數字錢包。〔76〕所謂權利公示,指權利享有與變更可取信于社會公眾的外部表現方式,公之于眾。數字人民幣內在的加密幣串進入受讓人的數字錢包,足以使公眾知曉,特定數字人民幣已經被受讓人直接支配的事實。在完成交付后,商業銀行為了履行對中國人民銀行的約定義務,再到以聯盟鏈為基礎設置的分布式賬本上,記載數字人民幣的交易信息。可見,相較于實物人民幣,數字人民幣無須經過復雜的轉換、清算程序,即可直接完成對金錢債務的履行。其所具有的便捷性、流暢性,達到了與電子銀行、第三方支付相同程度的網絡邊界。
其次來看整個數字錢包的權利變更。軟件錢包的現實交付以占有的事實支配力為表征。依此,用戶可以移轉公開密鑰或密碼之實際控制,作為現實交付的方式。具言之,在出讓人告知公開密鑰或密碼后,為免造成共同占有,受讓人通過改動公開密鑰或密碼,可以實現對軟件錢包的事實支配。在此基礎上,硬件錢包的權利變更,還應結合其實體的移轉占有,即移轉占有與告知公開密鑰或密碼兩者缺一不可。理由在于,從客觀第三人的角度觀之,出讓人僅為其一,依然直接占有硬件錢包內的數字人民幣,無意讓與所有權。可見,在硬件錢包的現實交付中,受讓人已經可以直接支配并使用數字人民幣,根本不牽涉分布式賬本所記載的內容。占有改定、指示交付、簡易交付等公示手段,對于兩種錢包中的數字人民幣權利變更,并無實質區別。茲以藉由他人(出讓人或占有媒介人)來行使事實支配力的指示交付為例。甲將硬件錢包交由乙保管,并與丙達成合意,將該錢包內的數字人民幣讓與丙。在合意達成時,丙隨即取得了錢包內數字人民幣的所有權。
(三)數字人民幣的權利消滅
與一般動產相同,因為被拋棄、被征收等事由,數字人民幣也會發生權利消滅。存疑的是,數字人民幣可否因為混合而發生權利的消滅? 例如,按照《中國工商銀行數字人民幣對公錢包服務條款》的規定,用戶可以通過資金歸集的方式,將其對公子錢包中的數字人民幣按歸集至其隸屬的對公錢包中。有觀點主張,基于可追蹤性,數字人民幣不會喪失個體性,不會因為混合而消滅其所有權。〔77〕此觀點背后隱含了兩項前提:一是,基于數字冠字碼,各個數字人民幣間可以獨立存在;二是,登記中心可以完整地記載數字人民幣的交易信息。〔78〕可是,這兩個方面無法排除數字人民幣消滅的可能性。
首先,獨立性不能成為排除混合的理由。紙幣也附有獨一無二的冠字碼,但不影響紙幣間發生混合。其實,貨幣的獨立性須區分為物理形態與交易觀念兩個層面。物理形態層面的獨立性僅涉及數字人民幣可否作為物之客體,加以支配,與交易相對人的保護無關,故而要求較低。相反,交易觀念層面的獨立性,牽涉交易相對人對于財產歸屬的認知,造成要求較高。也就是說,從當事人的交易觀念視之,數字人民幣間無法予以區分,就發生了混合。其次,可追蹤性對于用戶沒有意義。如前所述,用戶無法查詢登記中心記載的交易信息,也就無法從其他用戶的數字錢包中,區分出自己的數字人民幣。可以說,可追蹤性僅具有公法意義,旨在滿足國家打擊非法使用貨幣的需要,并加強央行制定金融政策的及時性、有效性。所以,數字人民幣仍可因為混合而消滅。
上述觀點,可以下述示例以作說明。例一:用戶甲因故將數字錢包的1元數字人民幣轉移到乙余額為零的數字錢包中。甲的1元數字人民幣仍維持獨立性,并未發生權利的消滅。例二:甲因故將數字錢包的1元數字人民幣轉移到乙余額為100元的數字錢包中。甲的1元數字人民幣喪失了獨立性,相應權利隨之消滅。不過,受此損失的用戶還可以援引民法典第303條,分割數字錢包,以重新獲取同等價值的數字人民幣。
結語
《中國互聯網發展報告2021》指出,2020年中國數字經濟規模達到39.2萬億元, 占GDP比重達38.6%。數字人民幣的推出與流通,必然會成為數字經濟的“助推劑”。落實到其私權屬性,數字人民幣應適用以下的私法規則:其一,作為物之客體,應納入物權的調整范圍,并可據此架構其私權體系。其二,存放在數字錢包中的數字人民幣,應歸屬于用戶;而在用戶間判定歸屬,還需要實質性審查當事人間的法律關系。借助公開密鑰或密碼之實際控制,可以作為占有的依據,減輕權利歸屬的舉證成本。作為權利人的用戶享有權利次序上的優先順位,并可以借助物上請求權,排除他人的不當干擾。其三,數字人民幣遵循一般動產的權利變動規則,包括應采取現實交付與觀念交付的意定取得公示方式,而且,數字人民幣可能因為混合而消滅。
上述規則顯示出數字人民幣的安全性高于存款貨幣、支付效率性高于實物人民幣兩項優勢。而且,上述規則有助于進一步回應如非授權支付、錯誤支付等實踐問題。例如,有觀點提出,鑒于“法定數字貨幣作為數字經濟的基礎設施, 對用戶的保護程度亦不應當低于商業機構提供的電子支付服務”,理應類推適用電子商務法第57條關于電子非授權支付的責任分配規則。〔79〕此觀點所蘊含的機理是,立足于存款貨幣的原型,主張由商業銀行先行承擔非授權支付責任。不過,倘若將數字人民幣定性為物權,并將其與商業銀行定性為保管關系,那么,適用保管人違反返還義務的賠償責任(民法典第892、897條),也就存在了法律規范的構造余地。
不過,隨著數字人民幣發行、流通技術更新迭代,前述觀點僅屬于未竟之結論。例如,不排除未來出于維護國家安全、反恐、反洗錢等合法理由,同時讀取交易信息與用戶身份信息。讀取范圍,與可追蹤性的適用成正比,與可控的匿名性之適用成反比。可控的匿名性之適用范圍收窄,勢必導致前述規則的調整。而且,數字人民幣的法償性、履行金錢之債的相關問題、與智能合約的連接、落實用戶信息安全的保護、維持各階層平等使用數字人民幣等諸多疑難問題,仍有待在未來細致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