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旺
一、“陸游的鄉村世界”的由來
“鄉村世界”由“鄉村”概念與“生活世界”兩部分組成,它與“城市世界”相對,在政治組織、經濟活動、思想文化、社會觀念上都與城市有著明顯的區別。顧紅亮先生對于“鄉村”概念有著深入的見解,可以概括為:“鄉村”并非為簡單的政治團體或經濟組織,也不能僅僅理解為具有一定民俗文化的場所,更不能定義為烏托邦式的場所將其束之高閣。正確理解“鄉村”應該從生活世界的視角來仔細觀察,這樣才能更加深層次地把握鄉村的實質。“生活世界”源自于西方哲學,綜合維特根斯坦、哈貝馬斯、胡塞爾等哲學家的理解,可以將其概括為以下特征:第一,生活世界是人與人交往、勞作的一個領域;第二,生活世界為一個集體性的境域,是相互聯系的,不能離開活生生的人;第三,生活世界是豐富多彩的,是開放的,是發展的,也是相互矛盾的。
陸游的詩詞從數量、詩風、觀念來看,在南宋都處于獨樹一幟的地位,故有人將他譽為“南宋風騷”。生逢昏暗復雜的社會環境,幾經挫折,報國無門,他將滿腔的愛國理想寄托于詩,如云“蓋人之情,悲憤積于中而無言,始發為詩”,他是南宋愛國詩人的杰出代表。此外,他也是南宋鄉村田園詩人的典型代表。“村村皆畫本,處處有詩材”,兩句揭示了陸游詩詞創作的來源,他認為鄉村的每一處角落都是一道靚麗的風景線,都能為詩畫的創作提供豐富的題材,關鍵在于創作者觀察與思考的能力,而陸游擁有并較好地運用了這種能力。在其傳世的海量詩篇中大約七成描寫的是浙東地區鄉村生活的場景,這些詩篇的保留對于我們研究南宋鄉村社會的某些側面具有重要的歷史價值。
包偉民教授是著名的宋史研究專家,其研究方向集中在中國古代經濟史及近代東南區域史,近年來研究重點轉向中國近古時期鄉村社會問題。包偉民教授對“鄉村世界”的理解可謂精妙絕倫,這得益年少時對陸游詩作的特殊情感與近年來研究重點的轉變,他在二者之間找到了相通之處,其新作《陸游的鄉村世界》嘗試通過解讀陸游的詩文,借助他獨特士人身份的目光來窺探南宋時期浙東地區的鄉村社會。此書帶我們將歷史觀察的視野從上層世界轉向鄉村世界,讓讀者換個角度來體味南宋時期不一樣的平凡世界。
二、本書的內容與主旨概況
《陸游的鄉村世界》一書是包偉民教授在《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上發表的同題論文之上擴寫改寫而成的,全書正文共有六章,其內容為十三萬余字,可分為四個部分。
第一部分:第一至第二章節“陸游的鄉村世界之居處”,從聚落、鄉都、鄰里三個側面展現了陸游鄉居生活的社會環境,從而概括出了家國一體的制度特征。在聚落方面,作者采用了歷史地理學的方法通過大量史料分析與區域變遷地圖相結合的方式,詳細分析了歷史時期山會平原的發展與變遷以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田野聚落的形態與規模、鄉野聚落的村落景觀與村居環境,特別指出陸游的別業莊園有云門精舍、石帆別業、梅山寓所、三山別業四處。在鄉都方面,作者對從秦漢至宋的鄉村基層管理制度進行了梳理,這就使得陸游時代趙宋國家實行“鄉都制”的源流清晰可見。同時,作者也注意到了陸游對南宋鄉職人員的描述,如“催科醉亭長”“都保耆長”等。鄰里方面,作者從陸游的詩句中抽象歸納了鄉村的交通狀況、日常事物的管理、鄉民的社交圈與婚姻圈、鄰里關系的友好與矛盾以及傳統節俗對其關系的影響等,這些近乎白描的手法,勾勒了陸游鄉村世界的平靜溫和、溫情脈脈。
第二部分:第三至第四章節“陸游的鄉村世界之生計”,以陸游這位鄉居寓公為例,從農耕、飲食、家業三個側面展現了南宋浙東地區農村的經濟生活狀況。農耕方面,以稻作為核心的農耕經濟在陸游的鄉村世界中占據主導地位,蠶麥、豆芋等經濟在陸游的鄉村世界里也不可忽視。此外,大量的宋畫插圖,不僅生動形象地再現了陸游的鄉村世界中鄉民生產生活的場景,還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其背后所蘊含的巨大的歷史信息。在飲食方面,作者著重分析了當時的飲食制度與飲食習慣。從飲食制度來看,兩宋時期為一日三餐制,某些人群在某些時節也有一日兩餐制,但在士大夫看來,兩餐制是落魄的表現。從飲食習慣來看,稻麥蔬食為主,肉食為傳統意義上士大夫階層的身份標志。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此揭示了麥作推廣的核心內因。家業方面,作者詳細介紹了作為中產之家的陸游一家經濟收入的兩個來源:田產和俸祿,以及作為“中產之人”的陸游幾乎無時不在哭窮的原因。難能可貴的是,陸游對下層民眾的同情心,向鄉民施舍藥物、傳授知識等行為無不體現著作為“中產之人”、寓公的風度。
第三部分:第五章節“陸游的鄉村世界之市場”,從鄉市、市船、交易三個側面展現了山會平原地區農業經濟與市場的關系,作者看到了該地商品流通的區域差異,推斷出南宋時期鄉村市場的雛形已開始形成。“鄉市”廣義為當時的鄉村市場,作者通過分析陸游的詩句及參考前輩的研究成果,指出了南宋山會地區農村地區市場的分布的一些特點,如“分布密集”“坐落于水陸交通節點上”等。“市船”則是村民進行商品交易的重要媒介。作者在此提出了市鎮經濟發展水平的兩種類型—“嘉興類型”與“鄞縣類型”,并指出陸游的鄉村世界中市墟的發展水平,可能仍處于鄞縣類型的發展初期。商品交換程度高,在交易方面出現了新的特征,交易內容更加復雜,包括米、鹽、酪、蔬、肉、茶、酒等;交易方式更為靈活,鄉市交易在發展的同時也體現了一些習俗,如賒賬等。
第四部分:第六章節“陸游的鄉村世界之角色”,探討了陸游在鄉村世界中所扮演的社會角色。他是士宦階層在山會鄉村的代表,體現在他的“施教自娛”與“從事文化知識相關活動”中,同時他也是精英文化的代表,并逐漸成為精英文化向基層社會滲透的重要推動者之一。
對于《陸游的鄉村世界》一書的主旨內容,包偉民教授作了以下三點考慮:“其一,南宋浙東鄉村一個‘中產之人鄉居寓公的生活范本。其二,士人在鄉村的社會生活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其三,通過陸游所感知與描述的當時鄉村生活畫面來觀察南宋浙東地區鄉村的生活場景。”作為本書主旨的這三個方面交錯地體現在全書的各個章節。
三、本書的創新點
(一)研究視角獨特
傳統史學鐘情于華而不實的概念化的研究,而忽略民眾的真實生活,長此以往,史學研究不但將會與“無限接近歷史的真相”這一宗旨背道而馳,而且苦澀難懂的研究成果也將在一定程度上阻礙歷史的傳承,包偉民教授對此感到擔憂。多年從事史學研究的經驗,使他另辟蹊徑,從專注歷史的分析轉向側重對歷史敘述,最終選擇了南宋文史學家—“陸游”這一具有鮮明個性的人物,以他詩詞中所描述的“鄉村世界”為出發點,為我們想象“南宋鄉村”提供了一種別樣的視角。
陳寅恪先生曾說“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兩宋的文化環境較為開放,文人士大夫的活動豐富多彩,“士人文學”在這一時期成就輝煌,并出現了“蘇門四學士”“西昆派”“誠齋派”“江湖派”“中興四大詩人”“永嘉四靈”。在宋代眾多文壇之星面前,包偉民教授何以鐘情于陸游,除了其自身欣賞陸游的才氣豪邁,詩作悲壯奔放、暢銷自然外,還有更為重要的原因。首先,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陸游的詩作存世數量當屬第一,共計九千三百六十二首,這就為包先生的研究提供了豐富的資料。其次,從個人經歷來講,陸游長期居住在浙東鄉村,在他八十六年的生涯中,在外任職不到二十年,有近六十年的時間居住在山陰農村,對于農村生活的各個方面在他的詩作中都有細致的描寫與獨到的見解。此外,陸游對自身的詩作比較重視,《劍南詩稿》前二十卷是由他親自編纂的,在他去世十年后由其長子親自編纂余下的八十五卷,詩編的編次比較嚴謹,且陸游的詩多以日記的形式創作,時間線相當清晰與準確。最后,鄉村社會階層復雜,陸游則以寓公的身份在鄉村生活。一般來說“寓公”在宋代多指閑修的官宦散居于鄉里,他們是宋代社會中比較特殊的一類群體,兼有士人與鄉民雙重身份的立場,在宋代農村社會生活中扮演著重要角色,陸游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因此,包偉民教授以陸游的“鄉村世界”為切入點,不僅為本書提供了獨特的視角,還通過陸游對南宋浙東地區鄉村的生活描繪來探尋整個“南宋農村”的生活畫面,體現了以小見大、以局部刻畫整體的特點,使其討論范圍更廣,更具可行性。
(二)研究方法新穎
“以詩文證史”是該書最大的特點,同時這一研究方法也為史學家所推崇。陳寅恪先生精確總結了“以詩證史、以史說詩”的方法,從此這一史學研究方法成為了中國史學研究的優良傳統。這大大拓展了中國現代史料觀和史料運用范圍,使人們深刻認識到文學作品的史料價值和使用方法,這一方法的成功運用也為現代史學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范式。但以“以詩文證史”還存在著一個大的前提,即詩文很大程度上為寫實詩。文學作品與官方史書既有很大聯系,又存在一定區別。文學創作很多時候并非以紀實為目的,文學家在創作的時候為了展示文辭的優美或文章深刻的意蘊,而運用夸張、用典、擬人、擬物、暗喻等手法,而白描卻只存在于少量詩文作品中。因此,在運用“以詩文證史”的研究方法時,首先要確定其史料是否可靠,能否運用于史學研究,即詩文是否以寫實為目的。讓我們回到包偉民教授的新作《陸游的鄉村世界》,作者一開始在引言中就提到:“詩由心發,詩詞本非紀實文體,由詩句所描繪的鄉村與現實世界之間必然有不可忽視的距離。”但難能可貴的是,陸游的詩詞創作是以寫日記的形式記述的,具有某種寫實的特點。對于這一特點日本學者吉川幸次郎與中國學者林巖分別在《宋元明詩概說》與《晚年陸游的鄉居于自我意識》中早已提出過。同時,白描手法在陸游的詩作中也隨處可見,如《游山西村》《農家嘆》《上巳臨川道中》等作品中白描手法的成功運用使其語言平實、刻畫真切,字里行間里表達了作者最真實的情感。
詩詞的敘述能否作為史料的研究需要從兩方面進行考慮。第一,詩詞本身的文學性問題,這是進行研究所面臨的首要問題。由于陸游的詩詞在很大程度上為寫實詩,因此這一問題對其研究的影響較小。第二,則是“以詩證史”的研究是否深入的問題。詩詞的創作受限于詩人本身的社會地位、交友圈層、生平經歷、個人見解等方面。陸游在鄉村中是以“寓公”的身份存在的,他與一般平民之間在身份立場與生活方式上都有較大的不同,他所記述的只不過是鄉村社會中片面的一角,不可能是全貌。因此,僅根據陸游的詩文來了解他心中的“鄉村世界”,不免是片面的。包偉民教授也深知該問題,在《陸游的鄉村世界》一書中除了引用陸游本人的詩作外,還參照了大量相關的史籍與論著,同時將經濟史研究、歷史地理研究、社會文化研究與陸游的詩文相互印證,此外文中第三章還插入了大量兩宋畫作通過“以畫證史,以史證畫”來證實陸游鄉村世界的部分面貌,再加上作者在陸游故地的實地探訪,這些方式不僅為本文的研究提供有效的佐證,還為從陸游詩歌的殘圖中拼出“宋代農村”風貌的基本輪廓起到了重要作用。
盡管《陸游的鄉村世界》一書是從專注理論分析轉向側重歷史敘述,但其研究已比較深入。因此,包偉民教授在《陸游的鄉村世界》一書中運用“以詩證史”的研究方法不僅是對陳寅恪等前輩提出的“以詩證史、以史說詩”的研究方法的繼承和發展,還為當代史學研究的轉型起到了示范性的作用。
(三)研究意義深遠
從內容來看《陸游的鄉村世界》無疑屬于“碎片化”的研究,這種研究是否具有意義,是我們需要關注的重要問題。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以來,隨著后現代主義史學的興起,歷史研究對象、選題、內容、文本等方面開始呈現“碎片化”的趨勢,隨之而來的是中外史學界對這一問題的爭論與擔憂。澳門大學歷史系教授王迪認為“當前中國的史學研究距離所謂的‘碎片化討論仍相距甚遠”,傳統史學研究注重對歷史結構變遷、社會性質等這些宏大議題的討論上。從漢代司馬遷“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到元代馬端臨“會通因仍之道,變通張弛之故”以降,史學研究的指導思想都是注重對歷史整體性的關注。實際上,歷史作為一個整體,它是由無數的“碎片化”的信息組成的,歷史研究需要進一步“碎片化”,“以小見大”的細節研究則更能接近歷史的真相并能為理論創新提供靈感。例如,有學者將宋代鄉村權勢人物的社會角色類型進行過劃分,但人性往往具有復雜性與多樣性,難以將某一角色固定地歸于哪一類。但陸游的鄉居生活可以給我們提供一個具體的關于南宋時期不同類型的鄉宦的某些特點的案例。
宋代的士大夫,以天下為己任,有如張載那般志于道,提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恢宏志向與高遠人格;也有如范仲淹那般依于仁,擁有“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胸襟膽魄與仁愛之心;更有如蘇軾那般據于德,踐行“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為人處事的準則。兩宋時期,許多鄉宦仍不忘儒生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雖處江湖之遠,依舊關心時政,積極參與地方事務的管理。陸游家族八世為儒,但他似乎與一般鄉宦不同,盡管他關心國事,但恪守退居立場,行文處事都“尤避行跡”。故對于這種社會角色我們沒有辦法去歸于哪一類型,但絕不應忽視與陸游類似的這一類鄉宦獨特的處世方針。
因此,當前史學界對于“碎片化”的研究仍具有討論的空間,而包偉民教授的《陸游的鄉村世界》一書中對陸游筆下所反映的南宋浙東地區農村生活的某些側面這一“碎片化”研究是有著深遠意義的,應該引起足夠的重視。
鄉村處處見宋型,“百無聊賴以詩鳴”。陸游的詩比較全面且客觀地描繪了南宋浙東鄉村的某些側面,為我們想象宋代鄉村生活提供了參考。包偉民教授的《陸游的鄉村世界》一書借助陸游的視角,運用“以詩證史”的研究方法,對宋代鄉村社會的一些側面進行了細致的梳理與分析,對我們研究宋代鄉村生活的全貌起到了示范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