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大
坤叔說他小時候從來不像別的小孩那樣趴在媽媽背上撒嬌,甚至話都不多說。怕她,一想到她的眼神,便好像自己做錯了什么事一樣,特別怕。
其實她從不打你、罵你,每次闖了禍最多只是看你一眼,也不多說什么,但那幾乎成了噩夢。在坤叔的記憶中,她總是沉默地忙碌著家務,匆匆地上班下班。她在一間中學教書,每天都很忙,脾氣也不好。
坤叔從小聽話,很少叛逆。大約是念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有一天放學后,她和平常一樣來接他。當時下著雨,她打著傘在學校門口等。坤叔不知哪兒來的勇氣,央求她給他買一個變形金剛。當時變形金剛很流行,班上很多人都有。
她很自然地拒絕。坤叔臉色變了,停下腳步,雨淋在身上。她也停了下來,把傘遞過去,不耐煩地說,不要鬧了。坤叔再一次往后退,表示抗拒。他認為只要自己淋著雨,她無論如何也會心疼,并最終屈服。
這一次她顯然失去了耐心,只說了一句:“你來還是不來?”
坤叔站在雨中一動不動,隨后便看見她頭也不回地上了公交車。
那次坤叔是淋著雨、憑著記憶哭著走回家的。之后,他再也不曾為這些小事哭過。上小學四年級之后,坤叔就慢慢變得獨立起來。
后來聽奶奶說,那次坤叔的媽媽也淋得像落湯雞一樣。公交車開了兩站之后她便后悔了,下了車往回走,但回到原地已經找不到人,便四處問,最后也是一路走回家的。回來后,她遭奶奶說了一頓。
坤叔還是一如既往地怕她,從不敢闖禍。
上初中后坤叔住校了。初三那年奶奶突然生病,坤叔每隔兩天就去醫院看奶奶。那時候,她每天給奶奶送飯,然后匆匆離開。有幾次,坤叔看見奶奶的衣物上殘留著一些污跡,是吃飯時因為手不方便而掉下的食物造成的。
坤叔問她:你能不能喂她吃完再走?他第一次用要求的語氣和她說話。她說:我忙,沒那么多時間,衣服臟了也是我洗。說完她便匆匆離開,仿佛一秒多余的時間也沒有。
那時候坤叔第一次對她產生憎恨。他最恨她,則是在奶奶去世后。她平靜得如同處理任何一件尋常的事情,一滴眼淚也沒流。
她五十歲那年,在浴室里摔了一跤,住院一個多月。
在醫院看望她出來,坤叔曾對朋友說,生活是有報應的,一個人怎么對待別人,到頭來生活就怎么對待她。其實不過是一時的情緒話,后來竟應驗成真——出院后她的記憶力急劇衰退,不得不提前辦了退休手續。
六十歲不到,她有時買菜回來居然連路也不認得了。坤叔在外地工作,接她過去住,但住了不到一個星期她便要回去,無法挽留,也沒有商量的余地,還說了一些難聽的話。人老了,但倔強和刻薄沒變。坤叔只好送她回去,并懇求左鄰右里多多幫忙照顧。
平時倒沒什么,只要一下雨她就老打電話,問坤叔什么時候回來,嘮嘮叨叨,說的盡是一些毫無意義的瑣事。有時在炎熱的七八月里,她竟說覺得冷。坤叔工作忙碌,時間一長便感到不耐煩,后來干脆不接電話。慢慢地,她就不打來了。
有幾次回去,坤叔聽鄰居說:最近你媽老喜歡在下雨天撐著傘到處逛,嘴里還念念有詞。坤叔帶著歉意笑道:是嗎?她總不喜歡雨天。
那次回家的時候正下著雨,雨勢不小,坤叔是從車站一路淋著雨走回去的。門沒有鎖,坤叔推開門,卻發現屋里沒人,頓時想起鄰居說過的話。
坤叔來不及換衣服,匆匆出門找她,一路上心生愧疚。附近都找遍了,也沒看到人影,坤叔心煩意亂起來,在路上見人就打聽,后來多虧好心人給指了路。
他是在小學的校門口找到她的。她一只手打著傘,一只手握著另一把傘,無措地站在路邊,見人就問:你看見阿坤了嗎?他放學了,沒帶傘,我給他送傘來。
坤叔愣了好久,眼睛漸漸模糊了。
自那以后,坤叔就換了一份工作,回了生養他的城市。“再也不走遠了,”坤叔說,“那時候總想快快離開家,離開這兒,上大學越遠越好,工作也一樣。”
“現在不走了,”坤叔盯著墻角的傘說,“再也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