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佳安

“以后你叫我‘十二吧。”
“為什么?”
“因為‘家人和‘朋友都是十二筆。”
“好啊。”
我和十二住在破敗的老街,我家就在她家面館的樓上。從二樓窗口向下看,混雜著腐爛的香菜味、劣質啤酒味的污水匯河,流入下水道。長年累月的油水“滋潤”了道路,稍微用力踩上去便會擠出污水,隨后青苔賴上鞋底,就如老街中的人們怎么用力也洗刷不掉的困窘。
十二家的面館只有20多平方米,蒼蠅比碗中的面條還多。但會來這吃面的人可管不了那么多,他們大多是街上那些游手好閑的人。在我看來,他們實在和蒼蠅沒什么區別,一樣的人見人躲,一樣的嗡嗡亂響,一樣的吃最廉價的飯菜。
十二厭惡店里的烏煙瘴氣,而我也受不了家里的陰冷潮濕,于是我們常常去附近早已荒廢的公園,坐在斷了腿的座椅上,待到十二的母親來尋她才離開。
十二的母親總是竭力阻止她出門,因為十二是個盲人。
她出生在深秋,凜冽的寒風禁錮了虛弱的陽光,也讓陰云蒙上了她的眼睛。她從未看過這個世界,幸運的是,上蒼賜予了她甜美的嗓音。
“跟你說,我媽上高中時是校樂團的領唱,她一有空就教我唱歌,她還會自己編詞。”午后,趁著面館沒人,我和十二坐在最外面的飯桌旁,她手舞足蹈地說著,最后輕聲唱起來,“彩云易散琉璃脆,山高水闊路不易……”
“等會兒,”我打斷了她,“為什么全是‘脆‘不易這種詞?太慘了吧!”
十二歪頭思考了一會,說道 :“確實!下次我讓她編點開心的詞。”
但這種靜謐的時光往往很短暫,要不了多久,在街上混了大半天的那些游手好閑的人會來到這里……
為了不讓我們出去亂逛,十二的母親會趕我們去后屋。后屋與前廳只隔了一扇門,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無論外面有多嘈雜,我和十二都坐在床邊,一顆又一顆地往嘴里塞著各色糖果。
有時,我會帶她去我家,將洋娃娃在桌上擺成一排,假裝我們是大人,給它們唱歌、講故事。
“哎呀又破洞了,真討厭。”我用手摳著洋娃娃身上的洞,準備將它扔掉。
“別呀!”十二伸手拿走娃娃,“不就是破了個洞嘛,我臉上還有兩個洞呢。”
“十二,”良久,我猶豫著開口了,“看不見究竟是什么感覺?”
出人意料的是,十二聽見這話卻笑了,她說:“我覺得沒有什么不好。就像你看見娃娃破了、臟了就會難受。而我看不見,在我心中它們永遠是我最喜歡的樣子。”
十二也是我最喜歡的人,但她總是淪為鄰里茶余飯后的談資,或許是被生活壓迫的螻蟻們總得找些東西來安慰自己——“唉!能這樣就不錯了,總比那個瞎姑娘強。”
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孩子們自然也只能學會捉弄與嘲諷。他們喜歡朝十二吐口水,向她扔石子。于他們而言,最大的狂歡就是看到十二跌倒,怎么摸索也站不起來。然后,十二的母親會罵罵咧咧地過來趕走那群孩子,扶起十二,把她鎖進后屋。
“野孩子理應被人嫌,瞎姑娘活該遭人嘲。”奶奶拉住要出去跟欺負十二的人打架的我,波瀾不驚地道,“人各有命,受著就好。”
“所以我們就該待在這鬼地方?就該吃蒼蠅拌面條?”
“你不知道吧,”奶奶指了指樓下十二的母親,“要不是家里窮,她說不定早去哪個大城市唱歌了。”

“您那是老一輩思想,我可從未看過那群人想改變自己。”
“指不定有呢?爛泥溝的臭蟲,怎么打扮也還是臭蟲。再說,你父母馬上就帶你去城市了,你就別想有的沒的啦。”
“那您不去嗎?”
“我老了,”奶奶笑著說,“走不動了。”
后來,我被人潮裹挾著跌進了城市,但我還是常常想起十二和她的歌。
“萬物皆有裂隙,那是陽光照進來的地方。”語文課上,老師為我們朗讀范文,我卻突然明白了那兩句歌詞的意思。
彩云易散,是因為它要給太陽讓路;山高水闊,是因為它要承載壯麗美景。琉璃脆,才能讓人倍加珍惜;路不易,才能讓人感恩已擁有的一切。
我決定去找十二。
老街還是那樣,正好是午飯時間,面館里坐滿了人,但我還是擠了進去。
“姑娘,吃面嗎?”一個胖胖的婦女問我。
我仔細打量了一圈,確定我不認識她。
“十二呢?”
“你找那個瞎姑娘?”
我認出了她,是以前賣菜的老婆婆,她的聲音依舊含糊,我以為我聽錯了。
“她家兩年前就搬走了。你太久沒回來了吧?”
我走出了面館。這家店換了主人,可又好像沒換。仍是比碗里面條還多的蒼蠅,仍是用手就能掐出油的門簾,仍是往嘴里灌著劣質啤酒的人們……
可又像少了點什么。
十二,忘了告訴你,“陽光”也是十二畫。比起朋友或家人,我更喜歡這個釋義。你帶著陽光,我相信,不論你在哪兒,你心中的世界比誰都要璀璨。
小說中的十二是有原型的,她是我曾經的鄰居。不過可惜的是,我并沒有像文中的“我”那樣陪伴她,我一直只是個旁觀者,僅僅對她投以憐憫的目光,認同他人的“人各有命”。十二的父母也不怎么關心她。在這種環境下,即使“性本善”的孩童,為了泯然眾人,也只好沉默。
而我發現她會唱歌,是因為一次我去她家面館時,她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口中卻分明哼著清晰的小曲兒。據她的母親說,她經常跟著電視唱歌。正巧我有一些不想要的光盤,便送給了她。后來我搬家時,她突然給了我一條手工織的圍巾,說是感謝我送她的光盤,特地為我織了條圍巾。我接過圍巾,想的卻是:不要的東西給你,你居然如此感恩戴德。
但直到現在,我還是會常常想起她——一個明明生活在黑暗中的人,卻依然充滿善意。而擁有五彩斑斕世界的我們,為何如此冷漠甚至于殘忍?所以我寫了這個故事。如果是現在的我,我一定會像文中的“我”一樣,將她當成朋友,哪怕只是夸贊她的歌聲也好。可時光不能倒流,我和當年的那些人一樣,不過是隨波逐流的蒼蠅,用他人的缺陷來安慰自己。
在這個故事里,我相信十二有光明的未來,可聽說現實中的十二早早嫁為人妻。已定的現實無力改變,但下一次,希望我們都能保持最初的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