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國忠
《音樂愛好者》雜志邀請我寫文章談談“音樂與閱讀”,我欣然接受約稿,因為這是我感興趣的題目。我喜歡讀書,從事的職業又是作為人文學科的音樂學研究與教學,因此讀書與聽音樂就成了我工作和生活的主要內容。對這種已持續幾十年的生活狀態,我感到舒暢自在?!耙魳放c閱讀”是個大題目,涉及不少具體問題,我想先從“讀樂”這個詞談起。
最早提出“讀樂”的是辛豐年先生,他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在《讀書》雜志上開設了名為“門外讀樂”的專欄,所寫的愛樂文章受到知識界和讀書界的好評。我本人也喜歡讀辛豐年先生的文章,還曾為上海音樂出版社2018年出版的《辛豐年音樂文集》寫過一篇書評——《辛豐年:一個時代的愛樂印記》。
辛豐年是一位有獨特品格的資深愛樂人,他提出的“讀樂”意涵豐沛,頗有底蘊。從字面上理解,“讀樂”這個中文語詞馬上可以找到一個英文對應詞:reading music。對音樂圈來講,reading music的意思人所皆知,那就是指閱讀記錄音樂符號的樂譜,這樣的“讀譜”應該是每一個音樂工作者的日常功課。例如,對從事音樂表演藝術的演奏家、歌唱家和指揮家來說,他們必須通過研讀樂譜來了解作曲家的創作意圖以及匯聚于作品中音樂蘊涵,在此基礎上融入自己的理解,形成力求展示藝術個性的音樂詮釋。村上春樹在《與小澤征爾共度的午后音樂時光》一書中有一段話頗能說明這個問題:


洗耳恭聽小澤先生的敘述,注視著他的神情,便能深深理解這對他而言有多大意義。不研讀樂譜,音樂對他來說就不成立。不論面對怎樣的音樂,都必須全神貫注、努力鉆研,直到自己滿意為止。對他而言,細心研讀印刷在平面的紙張上的復雜記號,從中勾勒自己的想象,將它轉化為立體的樂章,就是音樂生活的基礎。因此,他總是一早起床,獨自在清靜的空間里花好幾個小時研讀樂譜,從復雜的暗號中精心解讀來自過去的訊息。
辛豐年所講的“讀樂”顯然是一種內容更為豐富的泛指,除了讀樂譜以外,還包括圍繞音樂欣賞的聆聽感知、讀書體悟與愛樂寫作。換言之,這種“讀樂”實際上已成為其個性化音樂賞析活動的代名詞。我本人對“讀樂”這一指稱的理解與釋義更為集中:其一,讀樂譜(reading music);其二,讀關于音樂的著述(reading about music)。本文關注的是第二個方面的內容。
音樂是一門聽覺藝術,從欣賞角度講,與音樂打交道只需靜下心來聆聽與享受即可。然而,當人們對音樂的關注、認知和解釋有了更高的要求時,便有了文字參與的對音樂的描述、分析、解讀與評價。古今中外關于音樂的著述不計其數,無論是書籍樣態的著作,還是各類報刊雜志上的文章,這些談音論樂的文字在輔助、豐富欣賞者聆聽音樂的同時,還極大地擴展了人們對音樂世界的多向度審美觀照和滲透文化意識的深層次藝術理解。顯而易見,如果在音樂的感性體驗基礎上再增加具有理性審思的音樂體悟和價值判斷,那么與音樂藝術發生關聯的作曲家、演奏(唱)家、音樂學者或專業音樂圈外的愛樂人,都能從各自角度進一步走向更為深闊的音樂場域,從而在新的高度認識、品鑒這門聽覺藝術的奧妙與魅力。毫無疑問,這里所講的“讀樂”——讀關于音樂的書,就成為達到這一“新高度”的重要手段。
關于音樂的書種類繁多,主要有詞典、手冊、年鑒、史論、專題著作、研究文集、傳記、評論、鑒賞指南等。這里暫且不說以音樂研究為目的的學術性閱讀,只談音樂鑒賞層面的讀書。從這個特定角度談關于音樂的書,我們實際上進入了“愛樂讀本”這樣一個有意思的話題。雖然我是音樂界的“學院派人士”,但我多年來一直饒有興趣地關注著音樂界外圍的愛樂圈的活動。我有不少愛樂的朋友,他們的年齡、職業不同,但對古典音樂的濃厚興趣和求知欲相同。在與他們的交往中,我們除了聽音樂、聊音樂,也經常交流“讀樂”的體會,分享音樂書籍的信息。在此,我樂意向大家先推薦幾本值得一讀的書。
我理解的“愛樂讀本”首先與作曲家及作品有關。對古典音樂鑒賞者來講,在聆聽音樂之余,了解音樂世界的偉大作曲家及其代表作是“首要任務”。一部內容豐厚的西方音樂史可以說是一部音樂創作的歷史,正是作為音樂創作主體的作曲家們以其融入時代并顯現個性的音樂追求和作曲實踐,強力推動了各個時代承載藝術思想的音樂潮流奔涌向前。因此,了解作曲家的藝術人生可以幫助我們在理解作曲家生活與創作之內在關系的同時,思考眾多音樂名作的藝術特色和人文價值。
三聯書店出版的《偉大作曲家的生活》(增訂本,2020年版)是我目前所見到的這類著作中最好的“愛樂讀本”。此書作者哈羅爾德·C. 勛伯格(非創立十二音體系作曲技法的作曲家勛伯格)曾作為音樂評論家任職《紐約時報》近三十年。除了大量有分量的音樂評論文章外,勛伯格還撰寫了多部高品位的音樂著作,其中這部《偉大作曲家的生活》影響最大。翻看此書的目錄便可知曉,從蒙特威爾第到卡特與簡約主義作曲家,一部以偉大作曲家的音樂人生為主體內容的音樂專著貫通了從巴洛克到二十世紀后半葉的西方音樂歷史的發展脈絡。這種“以人(作曲家)為本”的“愛樂寫作”不僅拉近了音樂愛好者與偉大作曲家的時空距離,也在一定程度上豐富了音樂史書寫的敘事模式。
勛伯格是一位談論音樂的高手,讀他的文字你絕不會感到乏味,而能得到“愛樂之閱讀”的充分享受。雖然勛伯格的著作屬于非學術性文本,但他敘說的偉大作曲家的音樂人生都扎扎實實地建立在嚴肅的史料和學術性研究文獻之上。他擅長資料、文獻的有效利用并能以合理的架構來展現音樂大師們的人生和創作軌跡,其舒朗、曉暢的文字既有豐贍的音樂史蘊意,又充滿知人論世、名作賞析的言說趣致,堪稱品評作曲家其人其樂的大手筆。全書共四十一章,每章一開始的敘說就吸引眼球,生動的文字即刻將讀者帶到所論作曲家的“人物肖像”之前與那個時代的情境之中。例如,關于李斯特的那一章是這樣開場的:


如果說,肖邦是鋼琴家中的鋼琴家,那么弗朗茨·李斯特就是公眾的鋼琴家——這個愛表現、炫耀的人,這個鋼琴英雄,讓他的聽眾看得、聽得目瞪口呆、魂不守舍。他得到了上帝所有的寵愛——英俊的外表,個人的魅力,強大的力量,超強的技巧,前所未有的洪亮音響,以及投機取巧的本領(起碼在他的早年是這樣)。而這些卻以最“憤世嫉俗”的方式迎合了大眾。他的頭上罩著圣徒的光環。
音樂屬于表演藝術,尤其像這里所談的“古典音樂”(亦稱“藝術音樂”)這種講究音樂文本(樂譜)建構與藝術詮釋(interpretation)的音樂樣式特別注重音樂作品的“二度創作”——通過表演藝術家的音樂演奏(唱)來呈現樂譜承載的“音樂內容”。正是在這種實際音響的藝術化展示過程中,一首由作曲家創作的樂曲才最終體現出它真正的生命存在。我們每一次在家聆聽一部音樂作品不同的唱片版本或進入音樂廳現場實況欣賞舞臺上的每一次音樂表演,都是在面對和接受“二度創作”帶來的個性化音樂演釋,滲透其中的是音樂表演特有的活態性藝術蘊涵及其精神氣質。因此,當音樂鑒賞水平達到一定的高度時,鑒賞者們都會自然而然地關注和重視與音樂表演藝術相關的問題,而要了解音樂家們的演藝事業與藝術風格,閱讀他們的“藝術人生”可謂探尋這一領域之奧妙的有效路徑。
講到這個話題,我們得再次回到這位音樂文字的高手勛伯格,因為他還有兩部優秀的專著等著諸位去閱讀:《偉大指揮家》(三聯書店,2014年修訂版)與《不朽的鋼琴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出版)。這兩部著作延續著《偉大作曲家的生活》的精彩,均屬于我個人“最喜愛的音樂書籍”之列,必須強力推薦。
在所有從事表演藝術的音樂家中,指揮家無疑最光彩、最有氣場,也最易受到愛樂者的崇拜。喜歡交響樂的聽眾幾乎都對指揮家及其“音樂表演”感興趣,因為樂團指揮對交響樂作品的藝術呈現——實際的“交響聲響”的建構和演出效果的制造——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指揮家的技術與藝術、眼光與“耳界”、氣質與風范,都鮮明地體現于他的表演風格中。換言之,指揮家對音樂作品的獨特理解將直接導致其“表演實踐”(performance practice)的個性化展示。指揮家所顯現的藝術風格特征既可關聯到“演奏大局觀”的整體性音樂把握,例如音樂演奏時的結構布局與層次安排;也會滲透于許多特殊性的音樂細節中,例如某一樂句的漸強處理或某處銅管聲部和弦的音響傳遞。對指揮藝術著迷的人或許會問:作為偉大作曲家的馬勒和理查·施特勞斯為什么也是指揮大師?富特文格勒與托斯卡尼尼指揮藝術的“偉大性”何在?卡拉揚和伯恩斯坦憑什么如此“光彩奪目”?


這些有意思的問題都可以在《偉大指揮家》中找到答案。這是一部融學術研究和“故事”敘說為一體的指揮藝術史,稱它為“大指揮家演義”也無妨,因為勛伯格講“故事”的能力實在高強。聽著他高潮不斷的精彩評說,我們仿佛走進了另類的“武俠天地”,那些各自身懷絕技的大指揮家不正是在藝術疆場叱咤風云的“音樂大俠”嗎?順便一提,此書由青年學者盛韻(亦是一位高水平的愛樂人)翻譯,譯筆流暢,文字清爽,一讀就知道這是一部有功底的譯者貢獻的高質量譯著。